“哦?”威廉果然追问,“她们不都有专门的礼仪着装老师,而且有更多的机会,见识和挑选服装吗?”
“但她们往往从小就被捧在掌心,娇生惯养,过分自大。很容易把自己穿得像个洋娃娃、圣诞树,或者刚出土的文物。”莫诺克洛斯耸肩,“连自己都无法把握的女人,我可不愿意把我的方向交给她掌控。”
“肤浅的理由,真像你的作风。”威廉的两条眉毛微微上下错开,毫不客气地评论,“可是,据我过往的观察,似乎只要在十分钟之内从那儿出来都算过关?”
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草地上突兀地立着一道门,半拱形,银色,上面用圆润的线条勾勒着精妙而复杂的花纹。
“这个嘛,主要因为,”莫诺克洛斯充满幽默感地摊开手,“之前从没有过‘外观上有缺陷’的女性,可以进入‘测试’阶段,都是些就算只穿一条抹布,也别有风韵的孩子哦。”
“唔……”
“开始担心了吗?”独角兽的笑越发带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时间快到了哦。要不要送根羽毛进去?还是说,关于怎么做一个‘淑女’,您有其他可以传授的经验?”
尽管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但威廉的额角,确乎暴出了一根青筋。
“还有一分半钟。”莫诺克洛斯开始倒计时。
威廉下意识地前趋两步。
“一分钟,想要‘犯规’吗?现在可以求我哦。”
“嘁。”
“半分钟。”
威廉在原地踱了四五步,正想说点儿什么。
“二十秒……”——随着莫诺克洛斯计时的声音,“咚”地一个身影撞出门来。
“啧啧,”莫诺克洛斯叹道,“太鲁莽了!负分……”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
安妮正扶着地站起身,拍打沾在裙边上的草叶:“太犯规了,有时间限制居然不提前通知。”
她身上只有一件朴素的麻质古式连身短裙,没有首饰,也没有徽缀,若不是腰间那条细腰带上缀着些许金线,简直像穿着一条两面剪开的麻袋。
“那么多衣服,您就选这个?”
威廉凑上前,悄悄问。此刻,他是当真有些忧虑。
“唔……”安妮的声音比他更低,“好看的是挺多,可我只会穿这个。”
一口气硬生生顶在威廉肺与横膈膜之间。
“而且,”安妮像生怕情况不够恶劣似的补一句,“穿上太复杂的衣服,动都动不了,我怕下面的测试会……”
“这衣服……你从哪里找到的……”
威廉还没想到合适的话来疏导心中的抑郁,莫诺克洛斯的声音已插进来。
颤抖着。
带着浓重的喘息。
正窃窃私语的两个人一愣,对视一眼,猛然回头——
莫诺克洛斯像是被黑魔法诅咒一般,双眼闪烁着迷离而狂热的光芒,紧盯着安妮身上那简陋的“麻袋”。
纵然安妮神经粗如龙尾、心眼大得能跑马,在这样的目光中也不由败下阵来:“这个……我……”
威廉急上前一步,将安妮半挡在身后:“莫诺克洛斯,您这是?”——与平时说话不同,用的是近乎诵唱、字字回声的长音。
独角兽在这样的呼唤下,略微回神,甩了甩头,重新对准双眼的焦距:“如果是这件的话,就……”
“莫诺克洛斯?”威廉有些忧虑地呼唤。
“威廉,”安妮通过羽毛通信,偷偷地问,“这衣服有什么特别吗?”
威廉目光探寻地停留在她身上:“看款式,似乎是非常久远以前的衣服。或许,莫诺克洛斯对它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吧?”
“哦!”安妮饶有兴趣地捻着质地特别的裙摆,“以前的恋人,还是主人?”
“这我就不清楚了。”
“快问问啊,你还是天使长呢!”
“我是天使长,不是八卦长啊!”
“第一项考验通过,”就在他们窃窃私语的时候,独角兽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下一项。”
“您究竟……”威廉在安妮的软磨硬泡下,咬牙决定撕破底线,“这件衣服……”
“我说下一项。”
莫诺克洛斯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迅速打断,不容置疑地。
“问题是,”威廉被安妮推到他前进的路上,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微微皱眉,做出一副“前路渺茫我已看不到光明未来”的表情,“第二项考验,该不会是‘淑女的餐桌’吧?”
“必须是啊。惯例嘛。穿好礼服就该去赴宴,淑女的衣橱之后是淑女的餐桌,有问题吗?”
“呃……”
还真是啊。片刻都不得省心——威廉犹豫地交握着两只手。
“淑女的餐桌”该算“独角兽服务对象测试”中强度较小的一项。在豪华的长桌上,像开自助餐那样摆上多国美食,看少女们是否能按照宴会应有的程序,合理地选择,并优雅、正确地使用面前多达五十种式样各异的餐具。
对于长期混迹贵族交际圈,惯于宴会的公主小姐们,这不过是家常便饭。在千奇百怪的独角兽测试中,淑女的餐桌被称为“好运驿站”——抽到它,不仅一定能通过,而且能在漫长而艰苦的测试进程中获得一瞬喘息。
然而安妮……
威廉颅腔内隐隐作痛——
这些年她带兵顶在北方最前线,开战时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被迫茹毛饮血;偶尔停战,也不过是粗茶淡饭,定量供应。能吃上肉便算盛大的节日。三级勋章是一块面包,二级勋章是一块黄油,一级勋章是一杯麦酒。餐刀直接是随身佩刀。其他餐具统称为“手”。
——这样的条件下,还谈什么餐桌礼仪?
能分清切肉刀和黄油刀就不错……
“莫诺克洛斯……您看不如……”
威廉妄图再挣扎一下。
可已迟了。
食物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一丝丝钻进鼻孔,温热、喷香、不浓不淡,恰到好处,仿佛只从气味中,就可以尝到鱼的鲜嫩、肉的醇厚、乳酪的浓香、各类水果的清甜……
“那么就……”
独角兽还来不及说出“开始”二字。
白色的身影从他身旁直蹿过去,快得像一道闪电,带起纷乱的草叶和翩飞的衣角。莫诺克洛斯一愣,追着那身影的方向转过头去:只见在自助餐的餐台上,“前菜”部分已像蝗虫过境般被扫荡一空,安妮半趴在“主菜”区,左手拎着一只羊腿,右手举着三条烤鱼,嘴里还塞着一大块排骨,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莫诺克洛斯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便瞥了威廉一眼,后者默默地扭开头。虽然尽力维持面部肌肉有序,却无法掩饰眼角一抹淡淡的红晕。
“扑哧,天使长大人,”威廉的姿态,彻底激起了莫诺克洛斯恶劣的兴趣——要知道,在此之前,无论在传闻里,还是在莫诺克洛斯的记忆里,路西法都是个不苟言笑、运筹帷幄、高高在上、全身上下毫无破绽的完美存在,“您的公主好像……”
威廉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脸上却是一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的凛然:“若是您一连五个月食不果腹,也难免要在美食面前失态吧?何况,安妮她是整整五年。”
“整整五年?”莫诺克洛斯瞪大眼睛,“别说笑了,她可是公主,怎么说也……”
“怎么?”威廉那威胁的面孔已俨然逼近“恼羞成怒”了,“您是在怀疑天使长撒谎吗?”
“不……但这也……”
“呼啊——”
莫诺克洛斯的话又一次被打断。
正争执的两个人循声望去:
只见方才还满当当的餐桌,眼下被全面、细致、透彻地“清洁”完毕,连汤汁和装饰用的西红柿、胡萝卜都没有放过。消灭了所有食物的安妮全然没有察觉气氛的异样,正腆着肚子倒在草地上,兴高采烈地冲威廉挥手:“太好吃了,威廉!冲这顿饭,就没白来!能每个月来一次吗?有白米饭再给我添两碗!”
威廉的眼角又悄悄飞过一片红晕:“莫诺克洛斯……”——声调里已染上了危险的气息。
“哈哈,”莫诺克洛斯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来来来,这就给你来两碗——天使长大人……您的公主,的确挺有趣的……”
“这么说,测试……”威廉紧绷着身躯,像一张拉满弦的弓。
莫诺克洛斯打个响指,扫荡一空的餐桌顿时又恢复了生机与活力:“这个嘛,她的餐桌礼仪……简直连‘恶劣’都称不上,直接是‘无’。”
仿佛是在为这句话做注脚,安妮一见食物更新,便再次毫无形象地扑了上去。
威廉全身绷得更紧,仿佛就徘徊在断裂的边缘。
“贫民膜拜礼仪,”莫诺克洛斯话锋骤转,眼角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贵族遵循礼仪,国王掌握礼仪,站在更高的地方,还能够制定礼仪——礼仪,从来不过是被人拿捏的玩物,有这样,”向安妮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理直气壮的态度,礼仪便不是她的枷锁。”
“也就是通过了?”
威廉偷偷地舒口气,语调里藏不住窃喜。
“可惜啊,”莫诺克洛斯摊了摊手,“实在太丑了呢。但凡她的外观不是这么令人崩溃,我或许已可以安心地跟从她……”
“嘿,只剩一项测试,尽管放马过来!”话一出口,威廉才惊觉失态,连忙轻咳一声,挺直腰杆做淡定状,“还有一个必须是考验技巧和体能的项目吧?这方面,安妮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那可……”莫诺克洛斯玩味地摸着下巴,“不一定哦……”
“跳舞?”
吃饱喝足,安妮神采奕奕地迎接最后一轮挑战。
她面前的草地上,已宛如国际象棋的棋盘般,摊开五十平方米、黑白相间的格子地毯。
“是。”
独角兽抬起手臂,在空中轻画几个咒文,一个闪亮、纤细如精灵一般的人影便出现在地面上,随即响起了悠扬的音乐。
符咒人影随着乐声,轻盈地在格子地毯上跳动着,宛若翩飞在黑白之间的蝴蝶。
“检测您的社交舞能力,”莫诺克洛斯指着那人影解说道,“像这样,随着音乐的节奏跳出正确的舞步。”
一挥手,乐声陡然改变,暴风骤雨凌厉的乐曲狂热地扑面而来。人影随之化为陀螺,疯狂地旋转着,蹦跳着……
“音乐改变,舞步也要随着改变,直到……”
乐声又一次改变,诙谐而轻巧,人影的动作滑稽起来。摇摆着,像只刚破壳的企鹅,渐渐逼近地毯中央。
地毯中央,有块红色的方格。
威廉把安妮举到半空,以便能瞧见。
人影的足尖,灵巧地在那方格上一点。
瞬间,地毯隐去。
乐声戛然而止。
人影转身,向他们鞠了个躬,悄悄弥散在空气里。
“明白了吗?”莫诺克洛斯问。
安妮犹疑着点点头:“大体上,没有其他测试能选择了吗?”
“茶道——端坐一个半小时饮茶两杯如何?”莫诺克洛斯半开玩笑似的问,“或者女红,在一个小时内用十六种不同大小的针线绣出……”
安妮连连摇头:“还、还是这个吧……但有个问题……”她指着地面上重新“生长”出来的地毯,“如果,踩错了会如何呢?”
“这个嘛,”莫诺克洛斯摸着下巴,“考虑到你的情况,音乐会适当放缓。”
“如果踩错了呢?”
“地毯上会用粉红色标出该踩的格子……”
“但如果——”安妮提高音量打断他,追问,“踩错了呢?”
“坦白地说……”莫诺克洛斯极其欠揍地摊了摊手,“事实上,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踩错的先例,所以,就算我也不知道。”
“那就由我来试试吧。”安妮长长地伸个懒腰,站上地毯,对音乐置若罔闻,大踏步地往前走,“随着音乐跳舞这种事,”她的声音豪迈、腰杆笔挺、姿态坚决,“姐姐我从来没学过啊!”只一瞬间,黑白相间的地毯上,顿时血溅五步!
“会很痛的!”
“殿下!”
骤变让旁观的莫诺克洛斯惊叫起来,威廉更是直接蹦起冲过去。但地毯仿若具有生命般,以比威廉还迅捷五六倍的速度飞也似的离开守备区域。
“嘁!”比起大惊小怪的围观群众,鲜血淋漓的当事人显然勇猛得多,她咬着牙,向着红色的方向,飞速快奔,“不过是疼痛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只是疼痛啊!”莫诺克洛斯千年以来几乎从未见过这样鲁莽或曰果敢的女孩,眼睛瞪得斗大,不知是惊吓、是惊叹,或是别的什么,“那可是会……”不多时,他已面色铁青,看上去比威廉还紧张,“错一步,距离增加两倍。增加到五倍以上,就会有特殊陷阱,轻则致伤致残,重则……”
“停下!叫这鬼东西停下!”
威廉拽着莫诺克洛斯的领口咆哮,彻底丧失了天使长应有的冷静与优雅。
独角兽悲伤地摇头:“抱歉,天使长大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让它停下来,但是……”
威廉的手以一秒钟一个定格的方式,迟滞地松开。吞咽的动作被无限放大,喉结上下颤抖着,异常清晰:“这……”他说,声音像砂石摩擦着刀刃,“什么时候,会结束?”
“直到,”莫诺克洛斯的音色也很低,“按规则挑战成功,或是时间耗光为止。”
“时间……要多久呢?”
“一个小时。”
安妮“嗬”“哈”的喊叫声,虽然还此起彼伏,却已比刚开始时虚弱不少。
威廉皱着眉:“没有更快的方法?”
“就算有,也不掌握在旁观的你我手中。”莫诺克洛斯站起来,眯着眼,望着黑白之间上蹿下跳,喷溅着鲜血却坚持前行的安妮,“你的公主,不喜欢按照常规的方法,自然要付出常规之外的代价。但她也总能找到常规之外的道路,不是吗?”
“啧。”
威廉猛地放开攥着他胸口的手。
关心则乱啊。
威廉把手放在胸腔偏左隐隐作痛的地方,强迫自己镇静:
是的,不会输的。
疼痛和鲜血,从来奈何不了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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