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尼克斯微微松了口气,向薇薇安投去感激的一瞥。
“薇薇安!”
尼德兰公爵刚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就被王后冷冷地打断:“公爵阁下,我不记得您有权在这样严肃的场合直呼我的名字。以及按照‘大角斗场规则’第十六条第七款,作为主评判,这样的权力,我还是有的。”
说着,她利落地一转身,为安妮让出一条道。
安妮奔跑的脚步声,独角兽“不要再打了,我等等还要飞啊”的号啕声,尼德兰公爵吹胡子瞪眼的喘息声,客席中愈演愈烈的沸反盈天,汇成了紧张的决斗之前轻松的娱乐插曲。
“喂,杰克!不,安妮殿下。”
安妮正要离场,忽然被菲尼克斯叫住。
“嗯?”
“这个。”
话音未落,黑色的巨匣已抛到眼前。
安妮伸手抓住。
比想象中沉。
陈旧的匣扣在指节上一磕,松脱开,黑色的金属翻滚着掉落,撞击着大理石的地面,发出“哐当”的巨响。
一把剑。
比普通的重剑大得多,也长得多,青黑、粗重、上古式样的大剑。剑柄上密密实实地缠着原色麻布,因为时间久远而有些发黄——特殊的缠绕方式是那样熟悉,微微卷起的毛边上,仿佛还留着菲尼克斯“这样很容易掉下来,你究竟会不会弄啊”的暴躁吐槽,和自己“你别动啊,我自己弄自己才用得顺手”的执拗坚持。
“鲸斩。”
——它的名字。
起这名字时还因为品位窘迫被菲尼克斯狠狠地嘲笑了一番,好像他那把所谓的“魔枪·迷鸦”就有多高雅似的。
在和幽暗之森的主人角力时意外获得的剑。
自己的第一把,也是唯一一把魔剑。
用得最顺手、在北境朝思暮想,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剑……
“嘁,连剑都握不住了,还谈什么决斗啊。”把剑扔给她的人不满地嘟囔一句。
安妮缓缓弯下腰,把鲸斩握进手里,感受着缠布上传来的熟悉又陌生的触感。
“谢谢。”她刚想说,却发现应该致谢的对象已经背过身走出好远。
鲜红的战袍紧裹着他修长的身躯。
在冬日湛蓝的晴空上,刻出锐利的影。
“真是乱来,”凤凰小伊爪子不满地蹭着地,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抱怨着自己的主人,“世界上估计再没有像你这样为对手着想的决斗参与者了。”
“我……”菲尼克斯微微仰起下颌,“不想留下遗憾。既然是决斗,就要全力以赴。”
“是是,”就算是鸟类的形状,依旧很容易看出小伊的不乐意,“有条件要全力以赴,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逼迫自己全力以赴。”
“‘公正’是一名合格的骑士应有的操守,”菲尼克斯的头又仰得高了一些,淡淡的风轻拂他天鹅般的颈项,“身为嘉德骑士,我有义务保证对手在平等的条件下交战。”
凤凰撩起翅膀妄图做出扶额的动作,举到半空才惊觉不是人形态,只得尴尬地放下:“该说您什么好呢?主君阁下。凤凰算是善良阵营里最守序的神兽,而在下因为年龄问题,算是族中‘最单纯’的,但和您在一起就常会有‘你是神兽我是泥地里的普通人’的错觉呢。”
“咳,这……”菲尼克斯抚着它的羽毛,“因为你的感觉比我敏锐得多,忧虑便也更多。比如,像‘公主和天使有来往’这样的事,单凭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察觉的嘛……”
小伊翻了个白眼:“都是自己人,这种时候就不要吹捧了。问题在于,有些事情是无法做到‘公正’的。比如,若这一次没有意料之外的独角兽加入,您准不准备带我上场呢?”
“呃……”
“若不带上我,算不算‘全力以赴’呢?若带上我,公主殿下的坐骑是普通马,啊不,那匹马在幽暗之森里被非人的法师残忍地斩杀了,于是她等于常用的好坐骑都没有。这样的决斗,算是‘公平’吗?”
“这……”
“即便现在,她有了‘独角兽’的辅助,”小伊咬牙切齿地发出“独角兽”这个单词。它年龄尚轻,又在人类中成长,几乎没有听过独角兽与凤凰之间的瓜葛,现实中也是第一次见,但某些关于种族与抉择的信息,似乎早已深植在血统的传承里,“便算得上公平吗?在下与您,是因为血与命运而紧密相连的共同体。从出生起便长伴彼此,共同成长,甚至不用开口便可以交流。而那边,如您所见,至今还在为鸡毛蒜皮争吵,磨合期想必不超过三天。这样的双方,真可以算是‘公平’吗?”
菲尼克斯语塞。微微眯起眼,半晌低声说:“抱歉。”
小伊显然正等他反驳,以便能继续滔滔不绝。没想到却是这虚弱的道歉,顿时将长篇大论哽在喉间,半晌,才叹了口气:“主君,您英勇、正直、宽厚,历来令在下引以为荣,此刻如是,以后也定不会改变。”
菲尼克斯微颔首。
“只是在下希望不至于因此影响战局。毕竟,这是以生命为赌注的决斗。”
“敬请放心,”菲尼克斯严肃地点头,“这场决斗的赌注不仅是我一个人的生死,更是整个普尼斯的命运,绝不会如此儿戏!”
“还有,那只独角兽,”小伊努力克制着,羽毛却还是不由得纷纷开屏般地竖立起来,“很强。论实力,在下或可与它一较高下,但论战斗的经验,难免稍逊一筹……”沉吟片刻,他接着说,“我不知道公主殿下为什么能招揽到一只如此强大的独角兽,按常理来说,她不应该是独角兽们愿意服侍的主君,这也许是那位天使阁下的手笔。”
菲尼克斯后背一凛。
“但既然是强行捆绑在一起,就难免不协调。在下绝对会抓住这个罅隙大做文章,而不会对弱点视而不见的。”
菲尼克斯目光炯炯,抿起唇,做了个“首肯”的手势。显然,“天使阁下”的阴影还盘桓在他的心头。
“还有,”沉默片刻,小伊下定决心似的深吸口气,开口,而不是用特殊的心音,一字一顿地说,“让我的主君痛苦万分的‘背叛者’,我绝不轻易原谅,绝不。”
三、生死之斗
话音未落,客席已喧闹起来。
小伊循着人声回过头去,它口中的“背叛者”,已换上正式的衣装,正从靠北方军座位那边的等待席上缓步走下来。
穷困的北方军没有军礼服。她穿着冬季的常服:藏青色衬衫,黑外套,黑裤子,除了胸口代表所属部队的徽章,以及肩膀、领口处代表军阶的标志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装饰。一条棕黑的粗制皮带紧紧勒在腰间,裤脚严密地扎进靴筒里,利落而精干。
“鲸斩”被斜背在背后,几乎与人等高。剑柄在脑后支棱着,像是砖红色的乱发堆里长出的犄角,有些滑稽,却也威风凛凛。
一看到她,尽管没有任何指令,北方军所有的军士们立刻站起来,姿态挺拔,节奏统一,简直像一个人。
北方军纪律严明,风气肃整。
首都之内,虽然早有所闻,但这样的阵仗还是让向来习惯了禁卫军松散姿态的首都贵族们大为意外。一时间,甚至客席上没有人发声,贵族们微张着嘴,像一群被拎住脖子的鹅,瞪大眼睛向北方军的方阵那边张望。
安妮每下一层台阶,两侧成排的军士便就地立正,举起手来放在胸前,敬军礼。
“啪”的并腿声。
“嗖”的抬手声。
“唰唰唰”的布料摩擦声。
在安静的大角斗场内,被无限放大。
安妮走进场中。转过头,向着自己的属下,回敬一个军礼。
“意志!战斗!荣耀!”
北方军的训令,站在最前排右边的曼奇兵长带头喊道。
“意志!战斗!荣耀!”
黑色军服的军士们齐声响应。
不足两百人的声音,硬是震得整个大角斗场内嗡嗡直响。
在场所有贵族都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脖子,有一些开始偷偷地把筹码转移到安妮身上。尽管她本人在这一场决斗中,不一定能够获胜,但这样的一支军队,却是无论哪一位领主都不愿意错过的保护伞。
场内的风向微妙地开始转变方向。
最开始是一小撮亲王室的贵族,渐渐地加入某些投机家,最后,连一贯自负的南方人,都不由得讨论起“集群作战哪方会占上风”这样的问题。
可菲尼克斯。
只有菲尼克斯,依旧背对安妮,笔挺地站着,身边靠着他的凤凰。既不耸动,也不好奇,甚至肩膀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是安然地站着。
沉静如墙。
安妮步入场中,在离菲尼克斯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将鲸斩缓缓地、无声地插入地面,没到半中。
这一个动作,使她身上又增加了最少五十万的赌注。
“哟?这是干……”
“嘘!”
莫莫刚想问,便被打断。安妮抿着唇,双眼动也不动地盯着菲尼克斯的背脊,连呼吸都很轻——紧握剑柄的双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只有最熟悉的人才知道,背向而静止的菲尼克斯,究竟是怎样令人绝望的恐怖。
没有人说话。
冬日响晴的天空下,蔓延着令人喉头发紧的静寂。
场中的两个人,相隔不远,镇定地保持着固有的姿态。
坐骑们仿佛也感受到主人的意志,纷纷收起爪牙,凛住毛羽。
看起来风轻云淡,气定神闲。
但身在其中的人暗自知道,彼此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筋、每一丝肌肉,都已紧迫用力,连周围的空气,都传递着压迫的气息。
只要一个契机。
微弱、细小、常人难以察觉的契机。
海啸般令人瞠目结舌的爆发,便会席卷而至延绵不绝。
沙漏“嗖嗖”地流淌。
时间,一分一秒地漏过。
场上的两个人,依旧没有动。
巨大而厚实的沉默,重重地压在大角斗场上方,闷得人喘不过气。
不知过去多久。
忽然!
“啧!这是在干什么,怎么还不开始?”前排一个肥头大耳的年轻圆球终于忍耐不住,不满地将手中吃剩的橘子愤愤然掷入场中,“我受不了了!再不开始退钱啊!”
话音未落。
不,应该说是第一句话还没说完。
“鲸斩”已划破地面,发出如兽群奔腾般雄浑的咆哮。
“迷鸦”应声而动,枪尖横劈向侧,锋利的枪刃割裂空气,声音清脆而尖锐。
橘子皮像撞击地面玻璃一般霎时裂成千万小碎片。
“啊!”
“呀!”
连从没握过剑的女士们,也发觉大事不妙,不由得彼此紧紧靠在一起,惊恐地尖叫起来。
她们的叫声甚至还来不及传到场内,安妮已经冲到菲尼克斯背后!一路破地击石,烟尘滚滚。
还有两米!
一米!
“鲸斩”“轰”的一声从深埋大理石下拔地而起,直击菲尼克斯的腰背!
再有两寸!
菲尼克斯就要被拦腰斩断!
可菲尼克斯甚至没有回头,依旧斜侧着露出背后大块毫无防备的区域。直听到背后的脚步微微一顿,才猛一反手,“迷鸦”的枪尖,像是早已预料“鲸斩”的路线般,稳稳地抵在剑锋上。
客席上的女观众们蒙眼的蒙眼,捂嘴的捂嘴,男观众们大多半立起来,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有在几个军队的方阵里,发出些许后怕的倒吸冷气声。马上,就变为惊呼!
因为菲尼克斯的枪尖并没有停下,而是借转身的惯性,顺着鲸斩的剑身一路向上溜,眼看就要逼近剑柄时骤然下沉,直刺安妮小腹!
安妮手腕轻轻一晃,剑身骤转,“当啷”一声,卷开“迷鸦”,动作一气呵成,流畅连贯,纵横捭阖,制式超乎常理的巨剑在她手里化作一道浓黑的闪电,快得近乎诡异。
客席上的众人还来不及为她脱离陷阱松一口气,巨大的剑身已趁势龙卷风般向菲尼克斯全身笼去!
这迅捷凶猛、普通人视线无法完整捕捉的攻击,却连菲尼克斯的衣角都没有碰到。鲜红的人影抢先一步凌空而起,向后弓起的身体在雪白的地面上投下一个残月般的阴影,锐利的枪尖笔直地指向安妮的咽喉。
安妮自然不甘示弱,也一跃而上,硕大的剑身直往菲尼克斯撞去!
瞬息之间,攻与防转换三次!
每一次都在生与死的边缘!简直是在夺命的黑镰刀上舞蹈!
客席上的观众纷纷睁大眼睛,不少还举起各类窥镜,目不转睛地死盯着瞬息万变的内场。
地面上,两个影子几乎黏在一起。安妮位置稍高一些,但即便加上高度的差距,直线距离也不过半米。
空中,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抓住失重的良机,迫不及待地发起凶猛的攻势,只可惜,双方的防御都滴水不漏,完全没有出现对方期待的失误,寻找弱点的扰乱,不得不很快转为热火朝天的短兵相接。
“哐!”
“叮当!”
“咚!”
金属撞击的声音,像夏日午后的阵雨,有力地敲打着观众的耳膜。对战的两个人离地面的距离越来越近,音响便也越来越密集。渐渐地,就连许多受过专业训练的骑士,也已看不清两个人的动作,只能看到红与黑两个身影夹着凛冽的寒光,纠缠在一起……
下落。
速度其实很快。
但在两个人迅捷如疾风般的动作间,仿佛被无限放慢。
菲尼克斯的脚离地面还有三寸。
两寸。
一寸!
触到地面的那一刻,菲尼克斯脚尖一抵,枪身格开“鲸斩”的同时枪尖指向安妮肋下!
“鲸斩”被“迷鸦”的中段抵住,无法回手格挡!
安妮还在下落中!继续落下去,势必撞在枪尖上被洞穿心肺!
千钧一发!
安妮双腿猛地钩住菲尼克斯前伸的手臂,借力一蹬——枪尖在黑色的外套上“哧”地扯开一条小口,随即失去了目标。安妮顺势飞出去,在空中翻三四个跟头,落在莫莫边上。
这一击失手得有些意外,可毕竟还是占了些许上风,并非没有后招。但菲尼克斯没有追击,反倒红着脸,也向后跃开两步。
两个人面对而立。
战局仿佛又回归原点。三秒之后,观众们才终于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欢呼声像初春刚刚融冻的泉水,争先恐后地从客席中喷薄而出,向角斗场上涌去。
尽管都是从小被教育“需要有教养,喜怒不形于色”的贵族,却几乎没有人能在这一刻保持冷静在欢腾人潮之外,年事已高的老派们也未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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