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
从高踞顶端的后排看台，到离内场最近的特别席；从暮气沉沉的传统贵族，到轻浮浪荡的暴发户；从苟延的老人，到娇艳做作的女子；从不会握剑的“非骑士贵族”，到被剑柄磨出双手老茧的职业军人；所有人的口中都在重复这样的语句。
“这，就是顶级骑士的对决！”
——大陆第七位的骑士，对“骑士的顶点”发起挑战！
不多时，人群的欢呼更加汹涌。
场上，交战双方已经各自乘上坐骑，刚才不过是前菜般的试探，从现在开始的骑兵战，才是这两位统率一方、叱咤杀场的功勋将领真正的交锋。
“而且还能飞！”
“是哦，可以飞啊！”
这个发现的火星落到干柴上，迅速地点燃观众们全新的热情：
要知道，魔法生物日渐退出历史舞台的今天，飞行坐骑无比珍贵和稀缺，许多还具有奇怪的癖好、特殊的使用要求和繁复的日常护理。
普通人见过一次，就能作为终身的固定资产，向亲朋好友们吹嘘炫耀。一个战场两个飞行坐骑的情况，百年来屈指可数。而飞行之战，更是只有在上古的卷轴里才会出现的传奇场景……
就连评判台后的两位公爵，也在一瞬间抛去一贯或深沉或浪荡的姿态，双眼放出光芒来。
一片雀跃的人潮中，有一双柔和的灰色眼睛，宛若看破世间的先知般，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薇薇安王后，她站在整个客席的正中，像一个置身事外的人。
“艾伦……”她轻声地呢喃，“我该阻止吗？还是放任呢？哪一种才是对的？该如何才好呢？如果是你，现在会怎么做？”
尼德兰公爵耳郭轻轻一动，前倾的身躯缓缓后移，退回椅背，微微转过头，深陷的灰色瞳仁骤然滑向女儿那边……
一道鲜红的光，像夏日的流星，绚烂地划过他视觉范围的另外一个边角……
是“迷鸦”。
火热地割裂天际，湛蓝的苍穹留下一道红得近乎浅紫的痕。
“莫莫！退！”安妮大喊着，猛伏下身，紧贴住莫莫的脖子，右手不忘向上猛挑，枪尖擦着她的背后，将外套从中割断。菲尼克斯的裤腿上，也不可避免地撕开一个大口。
两个人面对面紧贴着紧凑拆招，从离地十米的地方一直打到百米高空，才在一个沉重的“咣”之后又猛地分开。
手臂、小腿这种无关紧要的区域，都挂上些细碎的伤。
进入空战之后，双方明显地提升了攻击的强度、力度和速度。
彼此都深知对方的老底，兵器的锋刃总是毫不客气地直指最凶险、最难以招架和躲避的地方。但竟都被一一化解，只留下点“礼节性”的轻痕。
也许因为实力相近。
也许因为过于熟稔。
也或者……
安妮的剑尖又一次和菲尼克斯枪刃抵在一起，不进，不退。
彼此都还有些迟疑，有些顾虑？
客席上已经脱离一个“贵族聚会”应有的场面——最起码，在白天是这样。
年轻女性的尖叫此起彼伏。
骑士们开始在心里默记招式，有几个还在场外比划了起来。
老年人久未见血色的脸已纷纷涨得通红。
场上游荡着各种不同的空气。
对于此，安妮似乎早习以为常。
菲尼克斯却有些适应不良：一来，比起安妮，他要矜持得多，也严肃得多，很多时候更像一个公主……啊不，王子。这样“像耍猴一样被人围观”的景象，不管经历多少次，依旧挑战着他的忍耐程度。
二来，这场争斗的时长，已远远超过他的预计，就算安妮在北方军历练多时，但并没有接受正规的指点，剑术并没有本质提高，最多只是累积了些可有可无的实战经验。若在以前，十分钟内便能解决战斗，可现在已你来我往地拖了十五分钟，安妮却还不曾露出一点儿颓势……
难道是自己变弱了吗？
又或者……
“主君，”小伊的传音在脑海里响起，无疑，这也是让菲尼克斯头疼的重要原因，“说好的‘全力以赴’呢？”
“……”
“这是为服务观众特地调整自身强度迁就对手？”
“不。”
“那就打起精神来，你那软趴趴的出招是怎么回事？逗猫吗？还是说……”独角兽冲过来，凤凰利落地紧急闪避，用力一扇翅膀，拉升高度，用脚爪去挠独角兽的眼，“您还对她的立场抱有幻想？”
“不。”
菲尼克斯皱起眉，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
安妮撤剑不及，从独角兽背上被横扫向一边——
“啊！”
观众席响起惊呼。
瞬间又变成“哇”的惊叹。
神乎其技地，安妮的脚用力钩住马镫，只一挺腰，便又回到独角兽背上。
“不错嘛，公主殿下，”菲尼克斯停在比安妮略高两三米的上空，“多年不见，您进化了。”
“过奖，”安妮惊魂未定，呼吸并不平稳，她压抑着自己快速喘息的欲望，努力地想使自己的气息变得绵长一些，“您，还是一样，深不可测。”然而，短促的断句出卖了她。
菲尼克斯勾起嘴角：“殿下，您的气息乱了。”
“该死！”
安妮一咬牙。
这句看似寒暄的话，原来也另藏深意吗？
自己对高空战的不适应，已经被识破了吗——不，从一开始，和莫莫的不协调就赤裸裸地无法隐瞒吧。
武艺不敌。
速度不敌。
耐力不敌。
战斗经验或可以一比。但自己的经验绝大多数是“大规模扫荡杂兵”的经验，目前最辉煌的战绩，不过是都铎将军穆德——就算在他最鼎盛的时期，也不过只勉强跻身大陆前十而已……论及和高手交手的经验，也许没有谁能比长期位列大陆第一位的菲尼克斯更丰富……
可以算“优势”的，只有天赋异禀的力量。可如果速度跟不上，招式打不中，力量大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些都是既定因素。
战斗开始前，安妮早已心知肚明。
更比谁都清楚菲尼克斯压倒性的强大。
她只有命令自己忽略这样的差距，不断回望坐在身后那些眼中闪着希望光辉的部下，才能继续站在这个角斗场上，而不颤抖得太厉害。
“您的气息乱了。”
这一句话，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已千疮百孔的自信，瞬间垮塌。
本以为或许能找到赢的办法。
本以为菲尼克斯不会做到这一步。
本以为……
心情散乱中，她依旧不忘盘算对手的举动，下意识一踢莫莫的腹下：“莫莫！注意！要来了！错开！”
“哎哟喂，”独角兽吃痛地大叫，“痛死我了！放尊重点儿！我又不是马……”
——话还没说完，小伊已挟着铺天盖地的热焰，宛若一颗巨大的陨星，气势汹汹地撞了过来……
“莫莫！”
“说了多少次，”独角兽用力向前扇动翅膀，竟像蜂鸟般向后倒飞，“不要叫我莫莫啊！”——凤凰的左翼刚刚擦过莫莫的前额，羽毛上燃着的烈焰瞬间将莫莫额前漂亮的鬃毛烧得卷曲焦黑。
“我的发型！”
莫莫的眼底瞬间充血，碧蓝色的瞳仁被映得紫红，前蹄一扬，几乎透明的浅白冲击波从它身上倾泻而出。刹那间，连空间都发生了普通人肉眼可见的扭曲。整个大角斗场，包括客席在内，都感到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做出下意识的躲避动作。
凤凰——尽管它的羽毛被吹得斜飞而起——却迎上去：“怎么了，莫诺克洛斯大人——您的名字是这个吧？现在还在意形象吗？我还以为您早已放弃了呢。您不是早已俯就于‘丑女’的身下了吗？”
这句话用的是人类中失传已久，仅流通在上古神兽之间的龙语。
独角兽身体顿时硬直。
“小伊！”菲尼克斯——因为血脉的缘故，能通过伊卡洛斯明白这种复杂而没有固定语法的语言——也在同一时间发出惊叫。
“主君，”凤凰显然没有打算停止攻击，“我说过，您也同意了——只要能取胜，我不介意手段。”
独角兽的行动路线开始飘摇。
在凤凰的强势逼迫下节节败退，几乎仅是靠着刚刚张开的防护罩才勉强躲避烈焰的追击。
“莫莫！”安妮用力拍打着独角兽的颈侧，“你醒醒啊！”
“攻击！”尽管菲尼克斯还有些迟疑，小伊却已在一瞬间拉高水平高度，紧接着向安妮他们俯冲下去，“主君！就是现在！”
“少年……”莫莫没有动，它深吸一口气，身边白雾般的防护罩陡然变得浓而且厚，硬生生地将凤凰的冲击挡在一米开外，“不要小看成年人啊！”莫莫吼叫着，防护罩越来越厚，竟将小伊缓缓地顶了回去。
“审美崩坏的大叔，”小伊长啸一声，周身通红的火苗顿时燃成熊熊的烈焰，严丝合缝地与独角兽的浓白雾气相抵，“你的时代，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嘁，还真敢说……”独角兽又一次提高魔力等级。
凤凰自然不甘示弱。
大角斗场四周的铁栏被强大的魔力压得“嘎吱，嘎吱”直响。
靠近内场的观众纷纷向后转移。
塔顿公爵吓得面色发白，几乎滑下评判台。这样丧失自控的姿态立刻博得一旁几位大贵族的白眼，尤其是同在评判台上的尼德兰公爵，尽管他本人的手也在无可抑制地颤抖，但为了贵族的荣耀，还是咬牙坚持着。
“当评审之前，能最少了解一下场地吗？”看到父亲和前情人之间五十步笑百步的丑态，薇薇安不得不皱起眉，随即，她站起身朗声道，“大角斗场四周设有严密的结界，与‘普尼斯法师大结界’分流魔压，最少可以承受五个大法师同时施法，这种程度的攻击，根本不足以波及客席。”
逃跑的观众们将信将疑地停下脚步。
这才发现，第一排的客席就像台风中心的风眼一般，虽然离风暴不过一步之遥，却安静得犹如婴儿甜美的梦。非但如此，连刚刚地面上被安妮划开的缺口，也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
观众们这才如梦初醒，兴奋又忐忑地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在这一逃一回的瞬息间，场上的局面已发生了微妙的倾斜……
菲尼克斯——作为大陆闻名的魔剑士——魔法与枪法结合得天衣无缝，周围的乱流几乎不对他造成影响。
相反，不过三分钟，安妮就在巨大的魔力旋涡中，显出心余力绌、捉襟见肘的姿态，连保持平衡都有些困难。尽管咬牙坚持挥剑，却远不能像平常那样得心应手——原本沉重的剑身，在涡流中仿佛一下重了千百倍。每一个动作，都是对手臂乃至全身肌肉极致的挑战……后手很快转为劣势，又变成险境。还击逐渐减少，不多时，便只能被动防御了……
这样不行。
安妮暗自心惊。
持续这节奏，不多时，便会滑入失败的深渊……
不等她细想对策，魔法洪流中，菲尼克斯的枪忽然从她防御的死角递出来，枪身死死压住她的剑刃，枪尖直冲她的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轰——”
“啊！”
巨响夹着尖叫，蹿入耳蜗。
声音……来自客席？
怎么回事？
——要知道，大角斗场可是首都防御最严密的区域，其魔抗强度就算王宫都无法与之媲美……这里的客席，在各大高级军官进修学院的内部教材里，都是“理论绝对安全领域”的最佳范例。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
难道……
安妮与菲尼克斯几乎同时一凛，瞥向声音来源：
内场的结界竟裂开了一条狭长的缝隙！独角兽和凤凰的魔力正穿过缝隙，袭向观战的人群！
未曾预料的凶险！
就连向来镇静的薇薇安王后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茫然地向内场望去；一旁的尼德兰公爵面色阴郁地望着她；而塔顿公爵早已一边尖叫一边窜入人群——不知是害怕，还是特意搅浑水。
客席一片混乱！
眼看就要造成踩踏事故！
“快停，杰克，叫你的独角兽停下来！”关键时刻，菲尼克斯沉着地低声下令。
“啊，好，是。”
安妮没有察觉称谓上的错误，立刻果断执行——她没有魔法能力，几乎看不到结界上的缝隙，正和薇薇安一般，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不要惊慌。”
魔法消失，冲击客席的气浪便停下来，但人群的惊慌并没因此而有所缓解。
菲尼克斯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混乱的嘈杂中。
他皱了皱眉，默念“扩音”的咒文，深吸一口气，高声喝道：“不要惊慌！”声音钻出结界，回荡在大角斗场上空。
人群这才纷纷回头。
“大角斗场内、外两层都与‘大法师结界’相连，理论上是非常坚固，请在座的各位保持镇静……”小伊落到地面，菲尼克斯一跃而下，尽力安抚着这群神经十分脆弱、正在失控边缘的贵族。
“胡说！”
性命攸关，大家便一时将位阶与家族关系抛之脑后。
“我都受伤了！”
类似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件事，”菲尼克斯把手放在胸口，希望借身体语言增加说服力，“还需要谨慎调查——内场结界与大法师结界相连，理论上……”可惜收效甚微。
“如果‘大法师结界’被破坏了呢？”
不知谁嚷了一句。
场上刹那间一片静寂。
的确，若“大法师结界”遭到侵袭，那么作为分部的内场结界受到影响便完全说得通，但这可是上下五代数百名法师的生命换来的结界啊！
若失去这个结界的保护，裸露在灵之会注视下的普尼斯，会遭遇怎样的命运……
又究竟是谁，能动摇这百年以来坚如磐石的结界……
关于前一个问题，普尼斯人都清楚地知道：场上许多人的耳边，已清楚地奏起黑色的挽歌。
而后一个问题，也很快有了答案。
深黑的鸟，箭一般射进场内，落在安妮脚下。
“啊！”
安妮失声叫出来。北方军的兵士们一看清，也纷纷“哎呀”地惊叫出声。
这是黑鸦。
普尼斯传讯专用的军鸟。
它出现，便代表有特别紧急的军情。很可能，前线已进入战斗状态。
刻不容缓。
安妮“嗖”地翻身而下，取下鸟足上绑着的小筒，抽出内中字条。扫了一眼，脸色顿时死黑。
“怎么了？”菲尼克斯有些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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