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军集体起立，齐声答：“是！”
安妮翻身跃上独角兽：“我先飞去前线，等你们会合！”
“是！”
安妮消失在大角斗场上空。
菲尼克斯保持眉间耸聚的阴郁表情，沉吟片刻，乘凤凰追上去。
转眼间，北方军兵士们已鱼贯而出，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座席。撤离速度之快，再次刷新常住首都贵族们的认识。
原本人声沸腾的角斗场，瞬间委顿下来：这里坐着的人，大多远离战乱，无法切实体会“大军入侵”的切肤之痛。他们只沮丧决斗的两个人都已消失无踪，胜负却还悬而未决。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唉声叹气。斥责决斗者不负责任的声音，犹如暗潮，在冬日的冰层下流窜。
“喂，这样该算输了吧！两个人都逃跑啊！”忽然，塔顿公爵像是察觉到什么，兴奋地嘶吼起来，“玷污‘骑士’之名，玷污‘贵族’之名！把他们除名！除名！”他周围一圈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也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狼般，迫不及待地应和起来。
“除名？”薇薇安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向他们走去，“若他们被除去‘骑士’之名，谁来担当？你吗？”她随手指向一名起哄的少年，“那你现在就穿上装备，赶去北方打仗。立刻！”
被点名的少年“哎呀”一声，抱头缩下。
“这次的决斗打断，是因为天灾人祸不可抗力之因素，两位参与决斗的骑士为国家的利益迅速做出反应，他们的行为应该得到肯定。”薇薇安尽量提高音量，对抗人群中叽叽喳喳的议论，“我，普尼斯王后，本次决斗的最高裁决人，在此宣布，本次决斗暂停——等北方战乱平定后，择日继续进行！”
“哎？王后陛下，偏袒太过啊。因为是公主和王爵就可以受到这样的待遇吗？要求一视同仁啊！如果是普通的子爵早被除名了吧？”塔顿公爵并不收敛，觍着脸继续鼓动人群，聒噪片刻，龇牙咧嘴地转向尼德兰公爵，“尼德兰公爵，您说是吧？”
“我？”
尼德兰公爵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微微勾起薄唇：这正是光明正大一举打击王室和菲尼克斯的奥特兰家，让尼德兰家向第一贵族更进一步的好机会——按理，这位精明的公爵不会错过。
塔顿公爵已经开始幻想事成之后尼德兰公爵私下的感激。
“我认为，”尼德兰公爵缓缓开口，“王后陛下是对的。以及公主和王爵的行为和身份，还轮不到你一个‘排名靠后的’公爵来指摘。”
塔顿公爵的脸霎时苍白。
原本跟在他身后随声附和的人，便见风使舵，顿时一哄而散。
场上再没有人质疑这个结论。
各家的管家、仆役入场，开始侍奉主人退场及收拾东西。奢华攀比的热情很快冲淡了决斗腰斩的无奈。而北方战事，就好像从未在这片场地上被提起过。
“父亲，谢谢。我……”
客席退场过半，薇薇安才凑近尼德兰公爵，轻声地说。
话音未落，已被生硬地打断：“王后陛下，我不记得您有在这样严肃的场合如此称呼我的权力。”
——真是睚眦必报的家伙，即便对自己的女儿也毫不松口。看着父亲消瘦的背影，薇薇安王后这样想。
此时，万米高空上，向北方极速飞行的两个人，正像远行的候鸟，一前一后掠过首都的城墙。
四、北方边境的硬汉与硬仗（上）
“北方边境”。
——关于这个词，菲尼克斯听过很多传闻。
不，应该说，但凡是普尼斯人，都难免要听过很多传闻。
经过上百年的征战，“北方边境”已不只是一个方位名词，而是层叠累积的黑色血污，是对隆隆铁蹄下浓重的恐惧，是位于人间触得到的地狱……
普尼斯人在这里遭遇了太多惨痛的失败，以至于就算近年捷报频传，也无法抹平烙在人们心底的疤痕。
作为职业军人，菲尼克斯比普通人多了许多知识，自然少了几分因无知而造成的迷信。
他知道，“北方边境”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敌国紧抓不放的弱点，主要是由于直接与两个敌对大国接壤，并具有复杂多样的地理环境，而并非流言中所说的“诅咒之地”。
但即便如此，对于北方边境，他依旧有着完全不同其他地域的奇妙感觉。
“普尼斯正东、正南两面临海。
东北与图凯尔接壤，有奔腾不息的黑河为界；西面隔着一座高耸入云的莱曼雪山，与都铎相邻——在长达四千公里的边境线上，还夹着门萨、诺尔顿等三个小国；北偏西的方向上，与普尼斯、都铎、图凯尔三个大国的国境微妙地交会。
‘北方边境’，通常就专指这一片区域。
这里是莱曼山脉的起始，也是黑河的源头。山势较缓，河道狭窄——一年还有两三个月的冰冻期。整条‘普尼斯接壤线’上，仅有极少数没有天险隔断的地方，这就是其中之一。”
直到现在，菲尼克斯依旧清晰地记得，第一次上军事课，只有六岁的自己，在身兼教师与武术教官二职的母亲严厉的呵斥声中，一边哭，一边一次又一次地背诵这段话。
“‘北方边境’是普尼斯军人的宿命。”母亲指着自己身上的伤疤，这样对他说，“是成功将领的‘试金石’——或迟，或早，你总有一天要为这条国境线献出智慧与力量，又或者是鲜血与生命。”
十岁，菲尼克斯对这片从未见过的土地了如指掌：这里的地形广阔，适宜大军展开阵地战——对编队少力量较薄弱的普尼斯北方原驻军不利；都铎和图凯尔都在边境附近修建了豪华的大型军事要塞，大马路直通附近重要城市，显然两国早已把此处当成喜闻乐见的突破口。
百年来负多胜少的征战，将昔日界定的国界线涂抹模糊。争议日积月累，摩擦也越来越难以避免。
十二岁，菲尼克斯有了专门记录“对‘北方战场’策略”的笔记本，并以每年最少一本的速度递增。
十三岁，初次遇到“杰克”的菲尼克斯“媳妇熬成婆”，发泄式地对其进行了疯狂的“北方边境”知识填鸭。
从那之后，两个人便常对此进行热火朝天的讨论。在别人眼里吞噬部队的绞肉机，在他们口中是想象力的游乐场。为此，翻烂了不下十张各类北方地图。三天两头就要大吵一架，时常不可开交乃至动起手来，彼此生气三天互不说话。
十六岁，新国王艾伦登上王位。菲尼克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希望去北方平定战乱。
但由于奥特兰家族还负有监视南方海岸线，防止都铎由外海长驱直入的责任；加上身边重要的倚仗杰克失踪，一时忙乱，竟错过了申请的最好时机。
自儿时起“在‘北方边境’一展身手”的梦想，也因横空出世的“战术天才”安妮而胎死腹中。
从未有军事背景，也没有战斗经验的“公主”，何以能流畅处理如此复杂的局面？这在菲尼克斯心中一直是个谜。
如今，他终于明白，这位公主令人叹服的单兵作战能力是如何练就的；为什么她能在北方奇诡多变、扑朔迷离的局势中游刃有余；她的战略和战术，何以许多时候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而那魂牵梦萦的北方边境的景色，也终于从远方慢慢地爬进他的眼眶。首先跃入眼帘的，是浓黑、蓬勃、滚滚的浓烟。
从树墙的方向，顺着风扑面而来。
隔着上百米，都能闻到树干烧焦的刺鼻气味。
“怎么？”菲尼克斯焦急道，“已经推过边境了吗？树墙被突破了啊！”
“公爵阁下，”这一次，安妮却没有像惯常那样，在菲尼克斯面前毕恭毕敬——这一路，她都非常沉默，越往北，脸色便越黑沉，眼下已如一片久经锻造的玄铁，连出口的话，都如玄铁般坚硬冰冷，“树墙本来就是观赏性、保护土壤用的，没有防御入侵的功能。有防御功能的，是我的战士们。”
“……”这样的安妮，对菲尼克斯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一时竟无言以对。转过头，正想说点儿什么缓和气氛，却对上一个超乎他认知甚至想象的安妮。
趴在独角兽背上的人轻咬着下唇，两条浓眉紧拧在一起，压得很低，眼却瞪得溜圆，几乎要冲到额上去——若是平日看来，多半有些滑稽，但在眼底的血丝和额角的青筋衬托下，竟赫然显得恐怖。
仿佛一只在自己的地盘上受到挑衅的雄狮，无法按捺用尖牙和利爪将对方撕碎的心情。
转眼间，她已猛拍莫莫的后背，向着北方军前线营地俯冲下去。洁白的尾鬃在空中划下一条果决的直线，驯服地落在地面。就算是骄傲如独角兽，也无法在这样的时刻，违抗暴怒而气势汹汹的女主人。
“我到了！”一跳下坐骑，安妮便大声喊，“实时战报——快！查克！查克哪里去了！”
菲尼克斯跟在她身后，缓缓调整凤凰的高度，试探性地靠近北方军营地。
这个神秘、传奇、在外人口中近乎于魔幻的组织，终于渐渐地掀起它的面纱。
与想象中不同，这里并不忙乱，虽然所有人的动作都很快，甚至几乎用“小跑”代替了“走”，然而因为组织得当，只显得井然有序——在工作小跑移动的间隙，彼此呼喊着外人听不懂的号子，互相鼓励。大多数人的脸上，表情有些紧绷，或悲痛，却不消沉。
大概前线的人们早已被炮火砥砺了坚韧的神经。在首都造成莫大恐慌的“都铎、图凯尔联合进攻”，在这里，却没有引起应有的混乱。
即便安妮的到来，也并没有打乱他们既定的节奏：手上有事的，低头从事自己的工作；暂时没事的，也只是敬个礼，便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只有边角上的传令兵大声地喊：
“元帅回来了！升起帅旗！”
这是一句有魔力的话。
像是阳光穿透云层——虽然目力所及的一切都似乎没有改变，但又像是添上迷人的光彩。
大概是熟悉的地方令人心安，也或者营地里安稳的气氛感染了她，安妮整个人的气质和煦起来，宛若身旁被镀上一层柔和的白光。
“查克中将呢？”
她又问了一次，不再是嘶哑的叫嚷。
身边的传令兵立正敬礼，“已经通报了，司令，”停顿片刻，“这个人，是？”提防着向菲尼克斯的方向望了一眼。
菲尼克斯这才发现，虽然并不像在南方军的营地，一旦有计划外的人进入就会有十多个彪形大汉冲上去上下其手，但在不易察觉的角落，确乎有五六双眼睛已牢牢地锁定他。只要稍微打量一下那些眼睛的主人，就会知道，即便他是天下第一的魔剑士，也不一定能轻易脱身。
“他……算是跟我来的。”
安妮不以为意地答应了一句。话音刚落，“眼睛”们便如阳光后的朝露，迅速地、无声无息地隐去了。
菲尼克斯正在心中感慨北方军的组织效率，安妮又问：
“查克呢？怎么还不来？他没有在巡查吗？”
这是他第三次问“查克”这个人，话语里已带上点儿焦躁。
菲尼克斯也很好奇，“查克”究竟是谁。
“司令，抱歉，”清朗的男性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让您久等。”
“查克！”安妮显然是松了口气，猛转身，“你怎么才……”声音戛然而止。
菲尼克斯也随之转身，并没有看到人？
循着声音略一低头，才发现：
一个已几乎算是没有下半身的男人，正坐在轮椅上，摇动着手柄，向这边驶来。
他的身下，包着块巨大的纱布。
白底上的红痕触目惊心。
安妮帐下三万零三千五百四十七个常规士兵——最起码，在她离开军营南下首都的时候还是如此。
她认识其中每一个人。
所谓“认识”，并不只“叫得出名字”，她不但知道他们的年龄、身体情况、战斗资历和最擅长的兵器，也知道他们的家乡、家庭阶层，乃至家庭成员的名字。对于她来说，“士兵”并不是战争的机器，也不只是服从命令的部下，而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在这三万三千多个士兵中，有一千一百二十三个，是最少经历五次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其中大概一半，是有各种功勋的精锐，这些精锐中，综合能力最强的一百人，组成安妮的近卫军。无论普通攻击，还是特殊作战，又或者日常生活中，都是安妮最倚赖的亲密战友，也就是外界俗称的“安妮团”。
查克是“安妮团”的团长。
北方军除了安妮之外军衔最高的三个人之一。
也是北方军中极少数具有贵族血统的人。
虽然他一直极力隐瞒这一点，连真名都不曾公布。但无论严谨细致的着装，挺拔俊秀的身姿，还是优雅理智的谈吐，又或者休闲时狩猎、读书这样的娱乐方式，都在不知不觉中出卖着他——血管里流淌着蓝色的血液，就算一丝不挂，依旧是贵族。
现在，他失去双腿，只剩下正常人一半的高度，下身渗着血，面色苍白，可他的背脊还是挺得笔直；他的发型依然整齐地向后梳着，一丝不苟；秀美的脸庞上，也仍旧挂着惯常的那种三分玩世不恭、两分不可一世的欠揍表情。
“报告战况。”
他举手行礼。标准、利落，并不像预想中那样因虚弱而拖泥带水。
“请讲。”
安妮回礼。反而是她的声音里带上点儿哭腔，手臂也有些战栗。
怎么会是查克？
到现在，安妮依旧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北方军中，查克是除了她本人之外单兵作战能力最强的人，论骑术甚至比安妮还要好一些。他行动迅捷，擅长小部队游击，往往能选择最奇诡的进军角度，并一击脱离，多次在危难时刻从侧翼突破，痛击敌军拯救被困的主力部队。
对他无比头痛的都铎军，把他称作“荒野游荡的恶灵”，悬赏金一度高达三十万大陆通用金币，派出过不下二十个针对他的暗杀小组，还曾组织过超过千人的“除灵行动”……但这些，都没有给这位意识犀利、走位风骚的上将造成困扰，甚至没有伤到他一根寒毛。
这样的查克，居然失去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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