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家洼风景二题-弹力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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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黄河》2011年第06期

    栏目:小说世界

    院门吱扭了一声,一开始,老甘还以为是风窜进了院子,腊月的风硬着呢。可小皮却一个劲地叫,越叫越凶,显见得来了生人。老甘坐起身朝窗外看,看了一眼,便痴在了那里。果真不是风,是个洋气得让人流涎水的女人,白羽绒服,肉色弹力裤,过膝长筒黑皮靴。大冷的天,会有这么个时髦女人找他?一看就不是他们甘家洼的,村里的女人不会打扮得这么新潮,那,那她会是谁呢?

    老甘眼睁得硬硬地看。

    女人并不惧怕小皮,看她那样子,倒像是疑惑这院子怎么多出了条狗。小皮更不惧她了,一扑一扑地,有几次差点撕住了她的衣角。女人有了求助的意思,一边躲闪一边朝屋内望进来,似乎说,屋里那人这么死相呀,也不出来看着狗?这一刻,老甘终于认出她是谁了,认出后他的心便狂跳起来,不会吧,她不是彻底从他的世界蒸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以为这又是一个梦,这样的梦他不知做了多少回,醒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空得人心里发虚。可又不像是梦,女人的嘴张了张,肯定在喊他呢。他应了一声,趿拉着鞋跑出了院子,把小皮挡在身后。也许是主人出来了,有了依靠,小皮叫得越发凶了。

    眼瞎了你?这就是你家女主人。老甘扭身喝斥道。

    女主人咋啦,她一回来你就不稀罕我了?刚刚还陪你在街上转悠呢。小皮显得挺委屈,又吱呜了两声。

    老甘懒得和它贫了,抬脚做出要踢过去的样子,小皮呜咽了一声,尾巴一夹躲远了。老甘也没有追过去,他本就不舍得踢它,这小家伙比他的孩娃还贴心呢。没错,刚才小皮确实跟着他在街上转悠了,查看各家门前的干草垛,入了冬只下过一场雪,天气干燥得厉害,他担心它们会突然起火。眼看就要过年了,不管谁家的院子失了火都不好,他得替出去的人们守好这个村子。近来他越来越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了,不管他怎么费心,村子里总是要出点小问题。比如秀巧,竟在他眼皮底下让周大给睡了,生下个野娃,她男人二旺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领着她离开了。老甘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失职,他没有管好这个村子。他甚至想辞去村长的职务,谁有能耐谁干吧。可是镇上不下文件,镇长说你们村也没球几个人了,再选个人还不如你呢,你就糊弄着当吧,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村里的事他管不好,外面的事他就更管不着了。外面花花绿绿的,村子里出去的人稍微把持不住,就可能惹出天大的麻烦来。比如天成,多好一个人,刚入冬时跟了辆拉货的大卡车回家,半道上在省界一个小店住夜,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了。月桂哭哭啼啼求上门来,他帮着把天成的尸体运回来,又找人帮着挖了坟,总算是让死者入土为安了。

    看着小皮躲远了,老甘把脸转向面前的女人,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却不知该问些什么。问什么呢,问说你怎么回来了?或者,你怎么想起回来了?不不,他不能这么问,这么问好像是他不乐意看见她回来似的。不知道问什么,他便搓着手朝她笑。女人也看着他,老半天说,你,你怎么也养狗了?老甘摸了摸后脖子,这个,这个,你走了后,它就跟我做伴了。女人便笑,看起来挺机灵的呢。老甘本来想接着女人的话夸小皮几句,忽然觉得涨得通红的脸被风硬硬咬了一口,便赶紧让她进屋。

    进、进家吧。老甘说罢先进了屋,怕冷似的。

    女人又看了小皮一眼,跟着他进来了。

    这是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屋里早没了阳片子,冷阴冷阴的。女人想要说什么,一张嘴忽然大大打了个喷嚏。老甘赶紧蹲下来捅炉子,本来睡着的炉火给他那么两捅三捅,轰地一声醒了,热烈地喧哗起来,屋里也好像一下有了生气。女人四下看了看,冷不防说了一句,好几年了,还都这个样子啊?老甘本来是要站起来了,听了这话就还那么蹲着,又拿起炉钩捅炉子,烟尘漫进了嗓子,呛得他憋不住地咳起来。女人还在看,似乎她从来就没进过这屋,没在这里生活过,不过是个不小心闯进来的陌生人。老甘也真觉得她有些生疏了,她的穿着,她脸上的表情,她说话的腔调,她身上的气味,都有些陌生了。

    甭磨蹭了,起来跟我说说话。女人像是晓得了他心里想什么。

    老甘冲她笑笑,只得站起身来,又找了个凳子放在靠近火炉的地方,说平房就这个样子,到了冬天再怎么烧也冷,你坐下烤烤火,烤烤就不冷了。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真是把她当客人看待了,他和她之间也真是生疏得厉害了。看来,不管多么亲密的人,分开得时间久了,也会生疏起来的,变得像陌生人一样。女人看了一眼他拿过的凳子,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却没坐。他这才发现凳子上有一层厚厚的尘灰,伸出手去抹,又觉得这样不妥,便找了个鸡毛掸子把凳面仔细掸了。女人显然看到了他这个动作,眼亮了一下,像是说,看不出你还这么心细呢。他看着女人款款坐下,想拉个凳子也凑过去,腿挨着她的腿,但终于没有,朝那边移了两步,跨到了炕沿上。他偷偷地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就这么闷坐着,蓦地想到了两个孩娃,心里就狠狠地一疼,目光就不再躲闪,落到女人脸上时甚至有些强硬,有些尖锐了。

    我去看过小驴小羊了。女人忽然说了一句。

    啥时?你咋找到他们的?老甘眼睛睁得多大。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和两个孩子,也知道你把他们弄到城里上学去了,你是个好父亲。中午我到了县城,在学校门口等,想叫孩子们跟我一起吃顿饭,可他们理都不理我。女人说着,眼里有了泪。

    都走了五六年了,娃们怕是认不出你了。老甘叹了口气。

    你们都挺恨我吧?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女人肩头一耸一耸的,在抽泣。

    老甘不由一怔,他没想到女人会对他说“对不起”,她学得这么客气,真的变成城里人了。他在电视里好像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他总觉得这样的场景离他很远很远,但现在它就这么真实地摆在他面前。这让他更觉出了她的生疏,他们之间的距离。但是,他心里忽然来了气,你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这几年,你知道我和娃们是怎么过来的,知道吗?可是,看到女人脸上淌成河的泪水,他心就给泡软了,又把话咽回了肚子。

    谢谢你了,孩子们好我就放心了。女人止住了抽泣。

    听这话,你还要走?

    女人没吭声。

    别走了,真的别走了。

    老甘屁股从炕沿上往下一滑,两脚落到了地上,手探了一探,像是要抓住她的手。

    女人摇摇头,慢慢站起身来说,家里都乱成这样了,我给收拾收拾吧。说着,走到水瓮边,拿了瓢往盆子里盛水,又从暖壶里掺了些热水,找了块抹布开始擦洗柜子。炉火燃得越来越旺。不知是嫌穿着衣服不方便,还是觉得屋里热了,女人脱了外面那件白羽绒服。老甘身子不由一哆嗦,他看到她的乳房从黑色高领羊绒衫里胀鼓鼓地顶出来,被弹力裤紧裹的腿和屁股也彻底地暴露在他眼前。他在城里看到过街上好多女人穿着这种弹力裤,他一直想,这裤子太那个了,看了就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身子朝前一扑,霍地将女人揽在了怀里。女人尖叫了一声,猛地推开了他。

    甭碰我,你甭碰我。女人闪到了炉子后。

    我就这么可怕吗?你是我的女人,咋不让我碰?走了几年你就不是我的女人了?老甘有点恼火了。

    大天白日的,就不怕让别人看到?女人看起来真有点紧张。

    大冷天的,谁会来?看到了又咋的?

    月桂会来,我进村时她看到了。

    唉,你不知道我,有,有多想。

    知道,我知道你想,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吧,我有点紧张,真的紧张。晚上吧,晚上给你。

    真的?

    真的。

    老甘叹口气,又摇了摇头,显得很无奈。女人冲他笑笑,又拿起了抹布,一边擦一边问他话,月桂最近怎样了,秀巧有了孩子没,天霞还在北京吗,等等。老甘胡乱应承着,说话时他努力不去看她的胸,还有被弹力裤紧裹的腿。他一边在炉子周围困兽似的走来走去,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也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听明白了没有。炉里的火轰轰烈烈的,他的心也烧得轰轰烈烈的。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女人忽然又笑了,你绕得我都头晕了。又指了指盆子,去,把脏水倒掉。他点点头,端着水老老实实地出了院子。院子里的风更硬了,他一出门,发烫的脸就给硬硬咬了两口。小皮古怪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了似的。

    看啥看你?没见过个倒水?老甘哗地把水泼在了杏树根下。

    嘿嘿,人家不让你那个啥吧?小皮好像在讥笑他。

    你懂个屁,好事多磨嘛。老甘又抬起了脚,小皮早溜到一边去了。

    老甘回了屋,又盛了盆水,放在了女人腿边,看着她擦。女人忽然回过头冲他一笑,有个女人,家才像个家。好几年了,你也没再找一个?老甘怔了一怔,头摇得拨郎鼓似的,我不找,我就等着你回来呢。女人也是一怔,你怎么还那个脾性啊?早该找个了,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老甘说,我不,我就等着你。女人就不吭声了,扭过身接着擦,旮旮旯旯都不放过的意思。就冲这一点,老甘就觉得她还是他的女人,虽说言谈举止都像个城里人了,可做起家务活来还是那么朴实。从前,她就这个样子,她在着时家里永远是干干净净的。

    这些年你到底跑哪去了?老甘觉得也该问问了。

    在城里做工呀。女人头也没回地说。

    在哪个城?天下的城多着呢。

    很远一个城,得坐几天几夜火车才去得了。

    你这不糊弄我吗?当我是几岁的孩子,怕跟了你去?看来,你是铁了心地要走了。我问你,那家伙呢,你还跟着他?一想到那个开沙场的老板,老甘拳头就握得嘎嘣响。

    我和他一起只呆了几天,后来就不见他的鬼影儿了。

    没影儿了?我还以为你一直跟着那狗日的呢,你早该回来了。

    出去就不能回来了。

    那,你这几年咋过?

    开了个理发店,一开始挺难,这两年总算好些了。

    女人边说边收拾着,没多久,地上的几个柜子都擦洗净了。老甘见盆里的水又脏了,就端了水出去倒。小皮一看他出来,便摇着尾巴跟过来。老甘一瞪眼,你跑过来干啥?大冷天的,想洗澡了?小皮不吭声,尾巴还是一摇一摇的。老甘哼了一声,想跟着我进来了是吧?没门!小皮汪汪起来,重色轻友的家伙,就知道女主人一回来你会忘了我。老甘哗地倒了水,一缩脖子回了屋,顺手把门关了个严实。听得小皮在门外吱呜乱叫。

    你也真有意思,几年没见,学会和狗娃说话了?女人笑了笑。

    你不知道,一个人真闷得慌呢。老甘又摸了摸后脖子。

    都走了,你还想守在这里?要不,你也出去吧?

    我不走,谁想走走吧,我就守在这里,死也不离开。好像屋里也刮着风,老甘大着声说。

    女人叹息了一声,脱了靴子上炕,看来是要擦洗炕上的油布和墙围了。油布还是娶她那年买下的,原本是绘着孔雀开屏的图,都十几年了,看不出图案的本来面目了,红的底子也驳蚀出一块块巴掌大的白。墙围也是那年画的,有山有水有桥,如今山啊水啊桥啊什么的都模糊了,雾雾的一片。看着女人上了炕,老甘便去盛水,怕她擦得时间长了水凉,老甘多在里面掺了些热水。女人擦洗墙围时,老甘拉了把小凳子坐在一边看,他真希望她留下来呢。留下来,这家就有个样子了。有了女人的气息,这家才像个家。

    女人那双靴子就放在他眼皮底下,两只相并着摆在那里。老甘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突然探手抓过了一只,放在鼻子下使劲嗅了嗅,又嗅了嗅,好像是嗅到了女人脚丫的气息,在那个理发店活动的气息,在那个城市行走的气息。他好久没闻到过女人的气息了。女人一回头,恰好看到了,惊讶地叫出声来,你这干啥呀?老甘脸一红,把靴子放下,你这皮靴好看着呢,我帮你擦擦吧。女人摇摇头,快放下吧,你哪里会擦?老甘说,我会,我连个鞋都不会擦?就找了块绵软的布子,把靴子放在他腿上,像在城市街头看到过的那些擦鞋人,仔细地擦拭起来。女人也不去管他了,笑笑,又回过头做自己的了。老甘把这只擦得锃亮,又抓过了另一只,又放在鼻子下使劲嗅了嗅。他也真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这要让小皮看到了,肯定又会笑翻了天。

    把两只靴子擦过了,老甘觉得自己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又把目光移向炕上的女人。女人已将墙围擦洗完了,正跪在炕上擦油布,两片被弹力裤包得细腻光亮的屁股刚好朝向他。他胸里的火轰又一下燃旺了,不由站起身,朝女人走过去。他听得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能等晚上了,这会儿吧,这会儿就把她干了吧。他呼哧呼哧地上了炕,笨手笨脚的,弄出了天大的响动。女人惊讶地扭过头来,叫了一声,你要干啥?你坐得好好的,为啥要上炕?他喘着粗气说,我等不得晚上了,等不得了,这会儿,我这会儿就想。女人朝炕角躲缩着,他呢,也朝炕角挪蹭着,脸烫得吓人。

    你耍赖,说好的晚上,怎么又变卦了?女人惊恐地看着他。

    我憋不住了,想得不行了。

    你不能,你得给我时间,你不看我紧张得厉害吗?

    不,我就想这会儿。

    老甘两只手开始探向女人的胸,似乎是要把她的羊绒衫掀开,将那两只曾经属于他的葫芦似的奶子都肉肉地抓到手里。女人照着他的脸抽了一巴掌,流氓,你这个臭流氓,离我远点。他不由地痴在那里,他捂着发烫的脸,不明白这究竟怎么回事,她怎么能这样呢?她是他的地呀,他耕自己的地怎么就错了?她反倒打他?女人也痴在那里,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打你的,你甭逼得我太急。他冷冷一笑,你反了天了,你是我的女人,你得听我的。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不管女人怎么挣扎,怎么打他,硬是把她裹在了怀里,他凶狠得像头老鹰。他开始扒她的弹力裤了,他知道扒下了,一切就由不得她了。但是,女人却忽然抽泣起来,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我求求你了,给我点时间,这么久了,我真有点怕,你总得等我愿意,让我能接受你吧。女人边哭边说。

    听了这话,老甘手就松开了,木桩似的戳在那里。

    你说得对,这么久了,我总得等你愿意。他听得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

    对不起,我扫了你的兴。女人说。

    他没吭声,他觉得自己疲惫不堪。

    院门忽又吱扭了一声。女人朝着窗外望去,老甘也抬眼望去,是村子里的几个女人,有月桂,三铁匠女人,王铁成媳妇。小皮自然识得她们,尾巴一摇一摇地迎了上去。女人得了救星似的下了炕,一溜烟跑出去了。老甘也磨蹭着下了炕,出去了。女人和月桂她们说话时,老甘就扭过头看小皮,他不知该对她们说什么,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他还想着刚才的事,他觉得自己很失败,在她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女人一走就是五六年,这五六年她就一个人过,过得很难却硬撑着没回来找他。这次她总算回来了,他想要她,她竟然不让他碰,一下都不让。他呢,竟然也由着她,竟然都应承下来了。他怎么像换了个人,换了个脾性?

    你还是算了吧,看出你们也捏不到一块儿了,人家一个城里女人稀罕你?听我的,再找一个吧。小皮还是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你懂个屁,我就等着她,我就等着她咋啦?老甘也直直地盯着它。

    嘿嘿,你这么犟下去,能有啥好结果?我不说你了,你爱咋就咋,反正你也没救了。小皮忽然冲着他汪汪了两声。

    看啥看,一边去!老甘这次真想踢它了。

    几个女人都扭过头来,看着他,铁匠女人忽然掩着嘴笑了,你媳妇回来了,你还跟小皮耍啥?你得好好跟你媳妇耍,要不到了黑夜,人家肯定得把你从被窝里踢出去。老甘脸一下涨红了,只是摸着后脖子嘿嘿笑,好像他真的给从被窝里一脚踢了出来。女人脸也涨红了,伸手打了铁匠女人一下,而后让她们进屋。老甘知道女人过去常跟她们一起挤,见了面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如今几年没见了,还不知道要说到啥时候。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想,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啊。但他还是跟着她们进了屋,看着她们亲热,又插不进话去,不知该做什么。老半天,他记起晚上该改善一下伙食,做点好吃的,便把脸转向王铁成媳妇,问铁成在家吗?铁成媳妇立刻明白了什么,说你是要去捉鸡了吧,好啊,快去吧,你跟铁成说钱不收了。老甘摇摇头,拐着腿出了门,朝街上走去。小皮早先他一步射出了门。

    半个小时后,老甘又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他把褪剥好的鸡剁开,炖进了锅里。听得铁匠女人拿他开玩笑,说村长炖的肉肯定香,晚上我们就不走了,尝尝你的手艺。老甘只是憨憨地笑,忽然发现铁匠女人眼睛红肿得厉害,再看月桂,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呢,又把目光移到自家女人的脸上,跟月桂也差不了多少。老甘就知道她们刚才哭过了,每个人都有伤心事呢。女人们就这样,说着说着泪水就下来了。他又看了自家女人一眼,心里竟也酸酸的,酸得想流泪。他想,我给你时间,我不能强迫你。

    女人们又坐了一会儿,就张罗着要走了。

    急啥,坐着吧,晚上一起吃。老甘吭哧吭哧地说。

    装啥装,我们再坐下去,你肯定憋不住要出声了,要撵我们走了。女人们又一阵笑。

    女人们一走,天就黑了。天好像晓得他的心思,早早就把幕布拉下了。屋里也一下陷入了黑暗中,老甘手又伸了伸,想摸摸女人的弹力裤,想把她抱在怀里了。可是他没敢,他怕女人再一惊一乍地叫,他不想这样了。他知道这样不好。女人说得没错,他总得等她愿意吧。他不能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不能不能绝对不能。他这么迟疑着,女人一探手开了灯,屋里一下亮起来。

    女人开始和面擀面了。

    女人默默地做着,好像她从来就没离开过这个家。

    老甘坐在一边看她擀面,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他觉得家里给女人这么一收拾,真有些过年的样子了。只有过年时,他才会狠狠收拾一下家。锅里的鸡肉也散出了香喷喷的味道。他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真想把爹妈和两个孩娃也接回来,一家人凑在一起吃顿饭,但是想想今天不能,今天他得好好跟女人说说话,还有,夜里他得好好吃她一顿,他真饿得不行了。夜里关了灯,她总能接受他了吧?总会愿意了吧?这些年他本来已淡忘了这事,可是女人一回来,弹力裤在他那么眼前一晃,他深藏的欲望便像炉子里的火轰地醒了。他得给自己的身体过个年了。他不能让爹妈看出他的心事,不能让他们看出他这没出息的样儿。明天吧,明天再把他们接回来,好好吃一顿。还有,明天他要把三铁匠、王铁成、老葵他们也请来,一起痛痛快快喝顿酒。就当提前过个年吧,女人能回来,真的是比过年都值得庆贺的事啊。或许,他还要请个鼓匠班子,打电话把外面的人们也请回来,一起看看戏?他要告诉他们,连我的女人都回来了,你们怎么能不回来呢?

    女人把面条下进锅,搬上了炕桌,又找出了碗筷,忽然冲他一笑,家里有没有酒?你不想喝几杯?老甘迟疑了一下,说,有,就不喝了吧,我知道你从前不喜欢看我喝的。女人却笑了,喝吧,今天高兴,我陪你喝几杯。老甘眼一亮,你陪我?不是开玩笑吧?女人又一笑,真的让你喝呢。老甘就从堂屋拿回了一瓶,家里从不缺酒,这几年他几乎天天都要喝。堂屋还放着一箱呢,是他让常进村卖东西的那个女人批发回的,酒不好,价钱却便宜。想到那个女人,他不由皱了皱眉头,他曾经把她当知己看呢,以为她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可他却看走了眼,其实她不是,根本不是,她仅仅把他当成了一个顾客。自打杂货铺开了业,她就再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了。他两次进城给她送花篮,她竟然板着脸不肯收,让他滚得远远远的。她把他的脸面都糟塌尽了。他真的希望自己的女人能留下来,留下来,他的日子就会亮堂起来,再不会去找什么红颜知己了。

    老甘上了炕,让女人也上,女人忽然记起了什么,找了个碗夹了肉和菜出去了。老甘忽然明白她是喂小皮去了,她真心细呀,她比他都惦记着小皮。女人再进了门,给盛了碗面条,便也上了炕。他坐在炕桌这头,女人坐在炕桌那头,他本来想让女人靠近一点,或者自己坐过去,但是他没有。他想吃过饭,喝过酒,就可以搂着她睡觉了,这会儿就这么坐吧。他得给她时间,得让她慢慢接受他。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了女人一眼,又给她倒了一杯。他努力让自己像个男人的样儿,像个村长的样儿,他好像找到了这种感觉。

    欢迎你回来啊,来,干一杯。老甘举起了酒杯。

    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孩子,我先敬你。女人却说。

    老甘怔了一怔,一仰脖喝了。女人也抿了一口。他知道女人从不喝酒的,她能这么陪着自己就不错了。女人又给他倒了一杯,说,听说我走了后,你没少为村子里做事,你是个好村长啊,这杯还得敬你。他又一怔,一仰脖喝了。第三杯还是女人敬他。女人说,这几年我不在,你没少照顾爹妈,也算替我敬了孝,就冲这个还得敬你。三杯下去,他就觉得酒上了头,有些晕乎了。

    你不能光喝酒,得吃点东西,先把这碗面吃了。女人说。

    空肚子喝酒,伤胃啊。女人又说。

    老甘觉得眼睛一湿,但是他忍着没让泪流出来。他忽然觉得女人其实是疼着他的。这么多年,他东家西家的没少喝酒,可有谁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啊?他也想敬女人一杯,端起了杯却不知怎么说。她都离家五六年了,这五六年她为这个家做了些什么呢?又为他做了些什么呢?一想到这,他心里就怅怅的。女人好像晓得了他的心思,忽然把一杯酒都喝下去了,喝下去后说,这些年,我真的对不住你和孩子们啊。他怕她又流泪,赶紧陪着笑脸说,你能回来就好,你回来我就得敬你。他一仰脖又是一杯。

    你真就这么守着这个村子了?女人忽然问。

    嗯,谁想走走吧,我不走,死也不离开了。老甘说着又喝了一杯。

    我真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假如我让你跟我走呢,也去那个城市,你走不走?女人直直地望着他。

    跟着你走?去了又能干啥?再说,我走得了吗?爹妈等着我,两个孩娃等着我,村子里的人也等着我。他们谁都离不开我。

    你就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你真的就这么重要?孩子有爷爷奶奶看管着,等他们考上学咱再想办法,至于村子里的人,跟你又有什么瓜葛呢?离了你人家照样活得了。我走的这五六年,你不一直守着村子吗?可你改变了什么?什么都没改变。还是那个破烂样儿,你这么守着有意义吗?

    你一点也不懂,我这么守着是改变不了啥,可我一走,这村子说不准哗啦一下就完了。

    你真是个犟驴,一根筋。女人忽然又抽泣起来。

    老甘摇摇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女人却不让他喝了。女人说,甭喝了,再喝就醉了。老甘又摇摇头,一仰脖把酒干了,说有你陪着,多喝几杯没事。你不知道你一回来,我有多高兴啊。高兴了,你说我能喝醉吗?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仰脖喝了。喝着喝着,他就喝不动了,有女人陪着他也喝不动了。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就像刚过门时的样子。他忽然想哭,他真就伏在女人怀里抽泣起来。女人紧紧搂着他,像搂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娃。他也真觉得自己很委屈,他为这个村子操碎了心,却没人懂他,也不想去懂。他真的有些累了,想好好睡一觉了,就这么伏在女人怀里好好睡一觉。

    这就要睡?你还没吃呢。女人好像说了一句。

    吃啥?

    你说吃啥?女人笑了笑。

    你愿意了,你能接受我了?我就知道你会给我的。我这就吃你,这就。他摸了摸女人腿上的弹力裤,觉得有什么要醒过来了。

    甭急,等我把桌子收拾了,就给你,给你吃个饱。

    女人冲他笑笑,拉过个枕头让他稍微躺一会儿,她这就去收拾。他孩娃似的点点头,嘴里嘟囔着,你快点,我觉着困得不行,眼皮都快睁不起了。女人又笑笑,你不能睡,你得等我,睡着了就吃不成了。他也冲她笑笑,我等着,我不睡。他迷迷糊糊地看着女人收拾东西,他看到女人的弹力裤在灯光下闪烁着,就像一条光滑的大鱼。他想,一会儿等女人上了炕,他要好好摸摸她的裤子。然后,他要好好给自己过了个年。

    你怎么衣服不脱就睡了?不想吃了吗?他听得女人上了炕。

    他看到女人身子白白地那么一闪,想起该那个啥了。可是,他却困得要命,眼皮再怎么也瞭不起了。

    第二天早晨,老甘是给小皮叫醒的,醒来时,一摸枕边,空的,就知道女人早走了。枕头边放着一叠钱,是女人给两个孩娃留下的。他心里又狠狠疼了一下,可是他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打算去追。他知道女人一旦铁了心要走,你再怎么也追不回来,追回她的人也追不回她的心。但他还是一瘸一拐地出了门,朝着老火山下的那条路望去,望去,好像有个穿着弹力裤的影子呢,又好像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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