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的村庄-绵羊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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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之间叫劲儿,憋在心里才最有劲儿,比如村长老霍和想当村长的林小蛮,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会想到。

    对于完全被霍家控制了的霍林村,霍家的人们快要忘了高速公路那边还有姓林的,当然也包括林小蛮。直到村长老霍听到林小蛮的名字就反感时,他们才想起那边有个怪人叫林小蛮,缺爹少娘的林小蛮,从童年起,做过的事,总是有一点出格。

    在村里人的印象中,林小蛮除了钱,啥也不认,连老婆都不娶,他怕花钱。

    在霍林村,林小蛮的抠是出了名的。念书时,他常把路上闪闪发光的瓶盖当成五分钱,追过去,抢到手里。他从来不在学校的厕所屙屎,总是憋着,回家去屙,屙在家中的园子里,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除非他闹了肚子,不去厕所,屙裤子里了。

    林小蛮和霍家的大饱、二光都是学校里的尖子,他们俩都上了大学,林小蛮却没有上成,不是没考上,是因为没有爹妈供他。可是,上了大学又怎样,大饱照样没工作,二光的月工资,还买不起他的一只羊。只有他林小蛮,有一百多只纯种的小尾寒羊死心塌地跟着他,啥时想要钱,赶去几只就够了。

    说林小蛮抠,那是小时候,村里人习惯了三岁看老。只有林小蛮自己知道,他大方着呢,大方得一掷千金。这一点,乡里的组委最清楚,却从来不说。过年的时候,林小蛮杀了三只当年的小公羊,连夜送到组委的家。林小蛮把三只羊的羊肉全扛到肩上,爬沟过岭地走了十几里山路,歇了十几歇,才钻过高速公路,雇到了三轮摩托车。赶到组委家时,林小蛮发现,鞋底子都拧开了,露出了他那长了皴的脚后跟。他从组委家借了根锥子,勉强把鞋缝上,才一扭一扭地回到霍林村老林家那一边。

    高速公路通了,老林家这半边就衰了,林小蛮很孤独,他身边的兄弟姐妹像离巢的燕子,全都飞走了。也难怪,高速公路把这半边村子堵死了,死得几乎没有了出路。现代社会了,谁肯当被圈起来的猪,兜里揣张银行卡,行李卷儿都省了,走遍天下都是家。更何况,修高速公路这段日子,他们再也不习惯没有工资了。

    不到一年的光景,老林家这半边你拽我,我拉他,都在外面找到了挣钱的饭碗,安上了家,剩下的不是傻子就是呆子,要么就是故土难离的老头子和老太婆,年轻人只剩下一个林小蛮。

    林小蛮不肯走的原因不是舍不得羊,有个问题他想不明白,高速公路本来是逢河跨过,遇路搭桥,凭啥到霍林村就掐断了,不给老林家留一点儿出路?他必须留下来,把这个事情掰扯清楚了。更重要的是,霍林村之所以叫霍林村,老林家至少有一半的发言权,凭啥一声不吭地把江山拱手相让。他不但要留下来,还要当村长,把村部移过来,在高速公路上面架道天桥,把走出去的老林家人接回来,让老林家人回到四十几年前,彻底打倒封资修,重新扬眉吐气,取代现在的村长老霍,想干啥就干啥,想说啥就说啥。

    尽管林小蛮知道,这个目标不比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容易,可他自信,他有这个本事。老林家人没钱没势,可老林家人有智商,六十几年前,老林家人拿下了东北,我就不信我林小蛮拿不下霍林村?

    这些想法,林小蛮跟谁也不说,即使说了,也是白说,他身旁的林家老人,耳朵聋得打雷都听不见,眼睛浑成黄河了,还不如羊懂得他。所以,林小蛮的世界,只有林小蛮自己知道,他找不到一个倾诉对象。

    其实,林小蛮用不着成天跟着自己的羊一块儿上山,半边村子三面环山,一面被高速公路拦着,除了他,又没有别人放羊,本身就是天然的大羊圈,有头羊领着,天一擦黑,羊群自己都能回家。林小蛮之所以非上山不可,那是他觉得,山才是他的王国,他可以把憋了一肚子的话跟天说,跟地说,跟山林说,跟他的羊群说,直到把唾沫说干,把忠心耿耿跟着他的头羊说得泪水涟涟,咩咩地安慰他。

    林小蛮喜欢把羊赶到南山上去,舒服地躺在山坡上,把全村看个透。他豁出了两只羊的钱,买来了一架高倍望远镜。据说,那是前苏联军用的,一望就能望出几十里,什么高速公路上的车牌号,老霍家那边门楣上的对联,都看个透透亮亮。

    号牌与对联,林小蛮不感兴趣,他只是拿这些对焦距,他真正的目的,是跟踪村长老霍。老霍不会知道,他每天的一举一动,都在林小蛮的眼睛里。这一点,林小蛮远比老霍有优势,霍家的那半边村子,比高速公路矮下一截子,林家那边比高速公路高上一截子,老霍想看点啥,即使站在房上,把王八脖子抻长,也不一定看得全。

    除了看,林小蛮还要记,比如老霍背着药箱子敲开了谁家的门,谁家的媳妇向老霍抛了媚眼,老霍和谁的媳妇光着身子,在炕上滚做了一团,女人的裤头是啥花色,乳房像馒头还是像面包,屁股上有几个痦子几个疤,俩人玩的是啥姿势,玩得有多久。这一切,林小蛮在小本本上记得清清楚楚,晚上回家翻过来看,白天的一幕幕又回来了,比看黄色电影还过瘾。

    南山上的草越吃越短,短得啃破了羊的嘴唇子。羊群再也不干了,头羊便领着羊群背叛了林小蛮,奔向了水草丰美的北山。林小蛮并不在意,任凭羊群随便走,他依然沉浸在望远镜里,不仅要盯牢老霍,还要盯住霍家那边所有的人,看哪家媳妇偷了人,哪个坏小子钻了寡妇门,哪家的鸡鸭鹅狗零东碎西被谁顺手牵羊拿走了,哪家的鸡架、兔舍、猪圈被谁扔进了瘟死的猫狗,或者是被谁投了毒。他一一记下,这些都是他的重磅炸弹,啥时用了,啥时就把这些隐私和劣行往外抛。

    当然了,阴天下雨起雾了,林小蛮就不能一饱眼福了。这时,他便去办另一件重要的事,到县城里告张大能,告他偷工减料,故意少修了一座涵洞,让官家必须把张大能找回来,给霍林村一个说法,补上一座横跨高速公路的立交桥,向全体村民谢罪。每一次去,林小蛮总是碰一鼻子灰,不是没有人搭理他,就是认为他是疯子,态度好一点的,一下子把他支到了省里的交通厅,想看高速公路的设计图纸,到梦里去找吧。

    从县城灰头土脸地回来,林小蛮总会把牙咬得像磨刀,心里恨恨地想,总有一天……

    这一天总是遥遥无期,林小蛮摸不着证据,找不着张大能,更讨不到一个说法,甚至没有资格和隔路相望的村长老霍搭上话。老霍从来不去林家这半边村子,林小蛮只能在镜头里找老霍,在镜头里给老霍戳上一万把刀,凌迟处死这个引狼入室的狗东西。

    林小蛮渴望着和老霍交锋,他在镜头里无数次和老霍对决,心里头憋着的话比刀子还锋利,刀刀能把老霍割出血来。可老霍出现在镜头里的脸,总是那样不屑一顾,好像这世上根本没有林小蛮。

    交锋的时刻不经意间来了,来得让林小蛮措手不及。那一天是夏天,林小蛮躺在茂密的树阴下,举着望远镜,让目光跳过树的缝隙,直扑村子,寻找老霍。他找得很辛苦,也很失望,寻遍了老霍的落脚点,就是抓不到老霍的影子。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此时的老霍,其实离他很近了,近得声音都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林小蛮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老霍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自打高速公路通了,老霍几乎和林家这边儿绝缘了,今儿个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过来了,还爬上了山。看到了老霍,林小蛮真想举起石头,砸死他,或者是指挥他的头羊,顶死他。可是,这仅仅是想法而已,他的内心深处和他的绵羊一样,都是柔软的。他喜欢动脑筋,讨厌暴力,可他的两个敌人,总愿意粗暴地解决问题,尤其是老霍。所以,当他们面对面的时候,林小蛮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老霍了。

    羊群没在林小蛮的身边,老霍没有看到他,他也不愿意站起来见老霍。他把望远镜藏好,依旧躺在草丛里,心里也和他的身子一块儿翻来覆去地烙饼。他肚子里的话像装满一山洞的火药,都快憋不下了,临用的时候,找不到导火索,也找不到山门了,一句也蹦不出来,只能等到没人的时候,对他的羊群释放。

    老霍领上山的是一位城里的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夸奖着,高速公路修得好啊,给山上添了风水,从前的南山,只是后面有靠,前边没罩,现在好了,有靠有罩,不出王侯,也能出将相。老霍说,出啥我不管,我只知道城里的人太多了,多得死了都没处埋。风水先生拍着老霍的胸脯,向他打保票,亏不了你。

    林小蛮全身上的血往头上撞,他知道城里的公墓贵得没了谱,比房子还要贵,城里人活得起,死不起了,殡仪馆的骨灰盒都快挤破了楼顶,急等着入土为安呢。老霍领来了风水先生,明摆着要把老林家这边变成坟场。林小蛮忍无可忍,再不冲出去,就对不起林家的祖宗了。他推开树枝子,趟开草稞子,怒气冲冲地站到了老霍面前,大声喝道,这山是林家的山,林是林家的林,以高速公路为界,林家就是林家,霍家就是霍家,滚回去,别到我们这边搅和。

    老霍上下打量了几眼林小蛮,冷笑一声,行啊林小蛮,长本事了,想把村子掰开,可以呀,找省里去,省里一批,这儿就是林家村了,跟我就没关系了,再也用不着我操心了。小子,你给我听好了,要是没这个本事,趁着风水先生在,给你选个好地儿,你先钻进去,等到你儿子你孙子封侯拜相了,别说是个村子,一大片江山都是你们家的了。

    林小蛮直着脖子喊,你当村长咋了,当村长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就不顾林家这半边村子人的感受了?你跟谁商量了,这山是林家的山,地是林家的地,林家人不同意,外姓人的坟头,一个也不许立。

    老霍对林小蛮的吵嚷视而不见,他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数着高速公路上的车,直到林小蛮吼得嗓子发干,不得不蠕动着颤抖的喉管,咽口唾沫,滋润咽喉。林小蛮的声音干哑难听,他的声音一停下,远处清亮的鸟鸣便填补了进来。老霍这才慢慢地站起来,手里也多了根从地上捡到的树枝儿。

    林小蛮刚想继续强化自己的理由,老霍手里的树枝已经捅到了他的腰间。林小蛮没有感觉到疼,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软下来,佝偻成了一小团儿,一点劲儿都没有,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缓了半天,才缓了过来,想走几步,踉踉跄跄的,差一点儿滚下山去。林小蛮知道了,他被老霍扎中了穴脉。

    老霍阴沉着脸,嘴里只蹦出一个字,滚。

    林小蛮捂着腰,长长地吸入一口气,临走的时发下狠话,老霍,你等着,你有小辫子攥在我手里呢,有一天你会跪下来求我。

    老霍瞅着一瘸一拐走下山的林小蛮,笑了,冲着风水先生说,他疯了。

    林家这边不再像从前那样恬淡安静了,每隔十天半个月,准会远远地上来一拨人,他们抱着骨灰盒,扛着灵魂幡,举着花圈,抱着音响,播着国家级的哀乐,披麻戴孝,一路哭嚎而来,直至南山上,把逝者埋下。

    当然,每一次的引路人都是村长老霍。

    林小蛮讨厌极了,老林家这边再闭塞,青山绿水,与世无争,养人呢。每当山上多了一座坟,林小蛮的心里就多一个疙瘩,和越来越多的鬼作伴,他心里实在堵得慌。自然,堵得慌的还有林家的老年人,每逢有送殡的从街巷穿过,脸上都是恓恓惶惶的,好像明天就要送他们了。他们都已经七老八十了,虽然不再担心被火化了,可以直接入土为安,可他们依然忌讳死,毕竟这个字离他们并不遥远。

    林小蛮特别特别想把那些死鬼请走,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不是村长,没这个权力。来硬的也不行,村中那些遗老,鸡毛砸头上都害怕,他找不到左膀右臂,无论哪个出殡的,都能把他打个落花流水。想铲掉这些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到他当上村长。现在,林小蛮当村长的愿望更加强烈了,强烈得迫不及待。

    老霍能当村长,因为他身上有个药箱子,谁有个头疼脑热的,白送上几片药就收买了人心。我林小蛮呢,没有药箱子,没机会走家串户,可我有羊,只要羊越养越多,钱越赚越厚,没有买不动的选票,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

    现在,林小蛮唯一的来钱道,只有自己的羊。他的羊是非同一般,是羊中的上品,小尾寒羊,毛细绒长,个头大,长得快,母羊又特能下羔,毛贵肉香,又生长在绿色环境中,哪年都能卖个好价钱。可是,老霍家的人太多了,胃口也大,把卖羊的钱都送出去,也买不到足够的选票。看样子,打倒村长老霍,仅仅用钱还是不够的,更要把他搞臭,遗臭万年,臭不可闻,臭得再也没资格去当村长。

    搞臭老霍的证据,林小蛮不愁,都记在小本本里。可他又一想,这个老霍倒了,还会有下一个老霍站起来。归根到底,最紧要的还是钱,有了钱就有了票,有了票就有了权,有了权就有了一切。羊需要一天天地长,羊群需要一年年地增,眼下这些羊,还不足以打动那么多人,他必须有第二条来钱道,而且那钱来得比山泉水还要旺。

    林小蛮天天想着钱,想得常常丢了魂,直到有一次被新坟绊倒了。他爬起来,瞅着坟,气不打一处来,猛地踢了下,脚趾头断了一般,疼痛难忍。林小蛮本来应该更加愤怒,可就在这一刻,他笑了,站起来,指着新坟说,你可别怨我,这一招是你教我的。

    这一段日子,林小蛮很得意,总有穿着很得体的人狼狈不堪地爬到南山,把一叠钱压在坟头上,向坟头磕上三个响头,就匆匆地走开了。林小蛮知道,先来的都是孝子,惧怕有人在坟头上动土。林小蛮很懂得尊重亡者,不像老霍,收了钱,连瞅都不瞅一眼。取钱的时候,林小蛮还有个简单的仪式,把死者的名字写在一刀烧纸上,点燃,焚烧过去,给死者捎个信儿,算是感谢了,也算是让亡灵在天上替自己说几句好话。

    当然,也有对林小蛮发出的短信置之不理的,林小蛮也不客气,扒出他的爹妈,让骨灰盒晒晒太阳,死了也不让他们得到安生。林家的山,林家的风水宝地,岂能让你们这些外鬼随便睡?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林小蛮不会蛮干,手机和卡是在县城街头小贩手里买的,留不下自己的真实身分,发完措词严厉的短信之后,他就卸下电池,扔掉话卡,藏好手机,自由自在地回家。取钱的方式,他也是安排得五花八门,不一定把钱放在坟头上,广阔天地大着呢,哪儿安全就指点哪儿。林小蛮最难的事情是找坟主,虽然花圈上墓碑上都写着名字,找到他们的儿女却不是件易事儿。知道了他们是谁,还得知道他们的手机号,找到了手机号,还得了解是不是抠人,真是遇到了六亲不认的主儿,就算扬了他爹妈的骨灰,连眼睛都不眨,你还琢磨他,有意义吗?

    林小蛮把这个叫做知己知彼,不管动哪座坟,他都有十足的把握,让对方为了面子,也不敢声张,祖坟被人刨了,好说不好听。还有,林小蛮很讲究要钱的数额,少则一千,多则两千,让他们的心理承受得起,买个平安就算了。

    也有不肯算了的人,真的报了警,这是林小蛮从望远镜里发现的,他看到乡里派出所的警察来到了老霍的家,几个人的手指头一同向南山的坟场指来,老霍的手指头指得最凶,从老霍的嘴型上判断得出,吐出最多的字应该是林小蛮。

    林小蛮没有害怕,城里的公墓卖到了二十万,我天天给他们看坟,要一两千块钱多吗?林家的山只能埋林家的人,你们凭啥往我们家的山里埋?林小蛮很生气,他恨老霍真是祸国殃民的狗东西,当着警察的面出卖了他。生气的林小蛮反倒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冷静得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只要不和老霍面对面,林小蛮的胆子能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他很平静地给老霍打了个电话,有滋有味地讲了一段小本本里记的黄色故事,当然,是最精彩的那个。

    这一回,老霍的声音里露出了怯意,忙称林小蛮是好兄弟。

    对于警察,林小蛮多少有些顾忌。他身上带着浓重的羊膻味去过县城,屁股上曾无缘无故地挨了警察的大皮鞋,还说是照顾你,没追加第二脚。那一次,他的屁股疼了半个月。想让屁股不再疼,就得把自己藏起来,好在林小蛮对南山烂熟于心,随便就能隐身,又有望远镜当他的千里眼,对警察的举动他可以明察秋毫。

    警察的到来,不像林小蛮期待的那么久,是突然间跃进他的视线。警察才不会委屈自己的脚,走十几里的山路,过林家这边儿来。警察把车开回县城,绕上高速公路,把警车停在靠近南山的路边,捅破护着高速公路的铁丝网,钻过来,径直爬上南山。

    自然,领路的是老霍。老霍一直把警察带到了林小蛮用三齿镐挠开的坟头旁。

    电话里林小蛮的口气明确地告诉了老霍,我就在这附近呢。于是,老霍的心里便有些忌讳了,大声对警察说,这哪儿是人刨的,是獾子挠出来的,你看这一道道爪子印,獾子喜欢和死人睡一起,现在的墓不埋棺材,墓穴太小了,獾子住得不舒服,就把骨灰盒拱了出去。

    老霍的声音顺着风飘了出去,飘到了林小蛮的耳朵里。林小蛮心里一阵窃喜,妈了巴的,老霍你也知道怕了,老子让你害怕的日子在后头呢,乖乖地把村长的位置让出来吧。

    警察的眼光里充满了疑惑,他们不认识獾子,更不知道獾子的爪子挠出啥痕迹,只能同意了老霍的判断,也算是卖给老霍一个面子,临走时告诫老霍,无风不起浪,再有报案,唯你是问。

    警察直截了当地上了高速公路,飞速地离开了,把老霍独自丢下。

    山上的“獾子”只能出现一回,再出现恐怕就瞒不住警察了,山上的“獾子”也让老霍警觉了,他必须尽早掐灭林小蛮这包坏脓。老霍貌似走下山去,实事上却隐在林家这边的街巷里,踅身钻进了林小蛮的家,他要守株待兔。

    林小蛮赶着羊群回到家里,看到老霍立在院子的中间,便愣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老霍的眼光射过了冰一样寒冷的光,手里边正在掂量着那一摞小本本。现在,老霍也知道了那个小本本里记满了霍家那边的坏事儿和损事儿。

    老霍暴跳如雷地骂着林小蛮,你这个损犊子,学会偷坟掘墓了,干这种缺德事儿,活着进监狱,死了下地狱。我告诉你,老子不想把综合治理模范村弄丢了,才没让警察抓你,别以为我怕你,老子是干嘛的,老子是搞医的,老子把药给你灌下去,你不傻也疯了,老子捅你一下,让你半辈子残废。

    在电话里,林小蛮还敢理直气壮,不知咋的,一见老霍的面,林小蛮就像小鸡子见到了黄鼠狼,立刻怵了。

    老霍从林小蛮的怀里拽下望远镜,摔了个稀碎。又拿出火柴,像烧坟上的火纸一样,把那一摞小本本彻底地烧了。

    望着小本本燃烧的火,林小蛮心中的火也烧了起来,眼见得刚刚见火的发财路就这样被老霍堵上了,他实在不甘心,可他实在太理亏了,亏得不忍住就要有牢狱之灾,只好罢了。

    林小蛮心中的这股火,从春憋到秋,从秋憋到冬,便憋蔫巴了。

    冬天里,羊群变得格外懒,磨磨蹭蹭到了中午,才爬进阳坡的山坳。林小蛮也不督促,他的激情随着这个季节,越来越冷了。很多时候,他把身子绻在大棉袄里,缩成一个小球儿,找一个朝阳的窝凹,往那里一萎,像只冬眠的狗熊。

    绵羊们学着林小蛮的样子,懒散地趴在沟岔里,享受着难得的阳光,偶尔嚼几口身边的干草,一白天都是索然无味。太阳刚刚挨向山边,天色还没暗淡下来,羊群便激动起来,先是张头鼠脑地瞅头羊,然后急切不安地转着身子,冲着头羊“咩咩”地叫唤着。头羊稳重地卧着,昂着高贵的头,瞅了眼挨向山尖的太阳,“腾”地一下子跳起来,领着羊群急匆匆地往山下跑。

    羊群之所以急着回家,是因为诱惑,天一擦黑,林小蛮就会往羊圈里倒上一簸箕苞米,让它们吃个香脆。没有青草的季节,苞米是上好的补品,羊群急着要吃到这一口,好养肥自己的膘。林小蛮豁出自己省吃俭用,也不想让自己的羊群受到委屈。

    或许是季节的因素,或许是五谷杂粮滋润了羊群,一冬过后,一只只绵羊变得更加臃肿,更加肥硕,羊的毛色也养得雪一样晶莹,只等着季节一换,剪出一茬好羊毛,卖上个好价钱,再攒上一些钱,到时候好和村长老霍一决高下。

    春草芽子长出来的时候,羊群兴奋得发疯,四处奔忙着去啃青。那一段日子,可把林小蛮累坏了,漫山遍野地归拢羊,恐怕走丢一只,喂了山里的野物。

    等过了谷雨,林小蛮已经累得不行了,偏偏这个时节就要剪羊毛了。剪羊毛是技术活儿,也是体力活儿,一个人给一百多只羊剪毛,累吐血了也干不完。再过几天,羊毛的品相就不好了,毛色黄焦焦的,也会自行脱落,羊从树棵子里钻一下,或被柴草剐一下,毛就会柳絮一样,漫天飞扬。

    剪羊毛已迫在眉睫,不剪不行了,可是高速公路横在面前,雇人也是个难事儿,多花点工钱吧,林小蛮又舍不得,他成天琢磨着咋样才能像脱衣服那样,把羊身上的毛一下子就扒下来。白天想不明白,晚上翻来覆去接着想,想得睡不着,一本接一本地翻闲书看,翻着翻着,林小蛮的手突然停了,书中的一条内容吸引住了他,书中说,除了手术,治疗癌症最有效的方法还是化疗,化疗的毒副作用是掉头发。

    林小蛮见过化疗掉头发的人,掉成了一个秃瓢,光得拿刀剃过一般。化疗能让人掉头发,同样不也能让羊脱毛吗?他的心猛地一激灵,立刻有了主意,哗哗地把书翻下去,找到了最便宜的化疗药剂,那就是环磷酰氨,一盒十几只,才十几块钱,照样让人掉头发。

    那一夜,林小蛮彻底地失眠了,他本想到村长老霍的药店去买,老霍啥病都治,啥药都有,咋说也比到县城少跑路。想到天快亮时,他突然骂了自己一句,真笨,老林家这边儿山清水秀的,别说是癌症,就是头疼脑热,都少有人得,买化疗药,谁心里不划魂儿,一叫真儿,还不把我这点秘密戳穿了?

    这样一想,林小蛮立刻翻身起来,他决定立刻奔赴县城的药店,先买回一盒环磷酰氨,做一次试验。

    林小蛮走得早,回来的也急,虽然太阳升得老高了,松羊圈还来得及。像每次给羊群打预防针一样,林小蛮给羊打针已轻车熟路,只是这一次需要把药打进静脉里。每松出一只羊,林小蛮用双腿把羊牢牢地夹死,扒出被厚厚羊毛,找出细细的血管,抹了把酒精,又快又准地把针尖扎进去,推入药液。

    三天后,林小蛮再给绵羊松圈时,效果显现了出来,他把做试验的羊都留在圈里,双手抓住羊脖子,逐渐加力往地下扯。果然,羊毛松动了,林小蛮给羊脱衣服一样,从头到尾地扒出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羊,而那扒下的羊毛搭在墙头上,除了没有生命,似乎还是一只完整的羊。

    实验成功了,林小蛮高兴得快要跳了起来,怪不得有人说,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真他妈的说得对,雇一个剪毛工,每天起码一百块钱,还没准把羊剪得伤痕累累,现在好了,一根针啥都解决了,给羊脱衣服,一个早晨都能弄完了,省下了两千多块钱,四张选票又到手了。

    又过了三天,林小蛮有了两群羊,一群“赤身祼体”的羊活蹦乱跳地上山了,另一群“肥硕的羊”死气沉沉地趴在林小蛮家的院子里,那是等待客商收购的羊毛。

    站在山坡上的林小蛮,又有了一架新的望远镜,这一次,他买的是袖珍的,能藏在衣袖里。举着望远镜,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家,瞅到了墙头上趴着的“羊”。他掐着手指头算着帐,存折上又该增加二万多块了,能值四十张选票呢。想到选票,林小蛮把望远镜投过高速公路,在霍家的院落里一个一个地扫,他在盘算多少钱能买动一颗霍家的人心。

    林小蛮的目光从村东头渐渐地往回收,一直收到高速公路下一个诺大院子。他的心猛地一下子收紧了,那个大院子整齐地排着好几列猪圈,大大小小的得有上百个,里面养满了圆滚滚的肥猪,差不多有七八百头,养猪专业户阿扁被这些猪累得像纸片一样薄。纸片一样薄的阿扁,常常见到砖头厚的钞票,这样的大户,得花多少钱买选票呢?

    林小蛮算不清楚这笔帐了。

    不过,林小蛮算得清另一比帐,那就是友情。阿扁的宝贝儿子大饱,和他同窗九载,算得上是交情甚厚,念过好几年大学了,大饱的目光肯定长远,头脑肯定被科学与正义武装得结结实实。他会和大饱摆事实,说道理,将老霍的缺德事一宗宗一件件地倒出来,让大饱站在自己的一边,共同打败害人的村长老霍。

    这么想着,他就很盼望着大饱的身影了,便在望远镜里用力地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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