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的村庄-牢固的水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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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倒转回半年前。

    瘦瘦的阿扁笔杆一样站自家的大门口,一双风泪眼顽强地瞭向村外的大路,他在等着自己的儿子大饱。

    春风很强劲,吹得阿扁的衣服“呼啦啦”地响,像飘舞的旗,他纸片儿一样的身子,也快和衣服一起飘了。阿扁抱住了树,扎稳了脚跟,免得被风吹走。

    阿扁不是台湾的阿扁,是霍家的阿扁,阿扁不是真名,是绰号。阿扁太瘦了,瘦成了人壳子,于是,真名儿就丢了。阿扁守在家门口,望穿双眼地盼着儿子大饱呢,大饱大学读了三年半,就差三个月毕业了,眼下回家等于完成最后的实习。

    阿扁不想让儿子回家,希望留在省城,老婆阿圆死活不干,高低让儿子陪在身边。夫妻俩争吵个没完,嘴上的战斗分不出胜负,就升级为身体的较量。阿圆翻滚着浑圆的身体,擀面杖一般揉搓着阿扁,差一点儿把阿扁檊成春饼,直至阿扁屈服。

    大饱当然不愿意回村,学了一肚子知识,在城市当白领,理所当然。阿圆风风火火地赶到校园,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儿子心发酸,最终低下了头,答应回家,条件是只当半年猪倌儿。阿圆擦掉了眼泪,半年就半年吧,只要儿子被这上千头的肥猪拴住了,她就不愁儿子不留在自己身边儿。早在儿子上大学前,阿圆心里就揣好了小六九,报自愿的时候,她非让儿子报畜牧饲养专业不可,她打算把养猪场弄成全省最大,让儿子成为养猪专家,年纪轻轻就当大老板。

    阿圆如愿以偿了,她直接去了省城,接回了儿子。现在,她背着儿子的行李,挎着儿子的胳膊,迎着浩荡的春风,一脸得意地从返回到了村头。

    和阿扁一样,阿圆也是绰号。阿圆太胖了,和她养的猪一样滚圆,往门槛上一站,门板都不需要了,纸片一样薄的阿扁想钻进屋都不成。

    有了这样的胖老婆,他们家连门神都省下了。

    阿圆不想当门神,她太爱睡觉,睡着了的她,火烧到了脚趾头都不醒。阿扁倒是很有精神头儿,有点儿风吹草动就醒,可是没有用,偷猪贼一拳头就能把他的胸脯打透。他们家真正的门神是两条狗,那狗比狼还凶,比皇帝的卫士还忠诚,除了阿圆给它们喂煮熟了的猪肺子,谁的食物也诱惑不了它们。

    于是,他们家的猪睡得比阿圆还香。

    除了猪狗,他们家还有鸡鸭,鸡鸭不用喂,院子里洒落的、猪食槽子边上剩下的饲料,就够把他们养肥了。

    春风不断地刮着阿扁的脸,也不断地刮出他风泪眼的泪,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孤单地立在家门外,耳中除了“呼呼”的风声,几乎没有杂音。硕大的院子里,近千只肥猪全吃饱了,它们幸福地趴着,吧嗒着嘴,只顾享受食物的充盈。两只狂烈的狗不喜欢无事生非,趴在窝里,享受着温暖的阳光。那些喜欢叽叽碴碴的鸡鸭们,今天全部关闭上了争吵的嘴,惊魂未定地萎在墙角,不敢声张。

    一缕缕蒸汽从屋里的门缝挤出,空气中到处弥散着炖鸡蒸鸭的香味儿。

    鸡鸭们的惊恐,来自于早上阿扁的大开杀戒,阿扁给儿子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

    媳妇阿圆和儿子大饱的身影渐渐在阿扁的眼睛里清晰起来,媳妇的身影更圆了,圆成了球儿,那是身上背着行李。儿子身材细高,身旁多出两个黑影,像是领着孩子,那是他拎着的箱包。阿扁高兴得手舞足蹈,顺着风地向前飘去,纸片儿一样的身体就差被风吹起来了。阿扁向来以儿子为荣,即使回家来实习,那也是霍林村屈指可数的大学生。

    阿扁从儿子的手里接过箱包,可是没走多远,纸片儿一样薄的腰便佝偻了下去。箱里装满了书,沉着呢,尽管阿扁没间断过劳动,可他的体力仍不及年轻力壮的儿子,儿子虽然汗流浃背了,拎着箱包依然健步如飞,不像阿扁那样,三步一停,五步一歇。

    总算挨到了家门口,可是,家中的两只狗却不识相,狂傲地叫了起来。当年大饱上学走的时候,两只大狗还是狗崽子。几年不见,狗东西居然不识少主人了。阿圆丢下行李,拾起一根大棒子,没头没脑地打向两只狗,边打边骂,操你俩死妈的,家里人和外边人都不分了。

    一时间,满院子鸡飞狗叫鸭子跑,懒猪们也站了起来,毛楞楞地瞅,鼻子里哼出了粗壮的声音,似乎在询问,出了啥事儿?阿圆总是这样,喜欢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她认为,只有这样,院子里才有生机,日子才显得热闹,显得有滋有味。

    两只大狗终于被阿圆打服了,打出了它们对大饱的原始记忆,打得它们重新嗅出了大饱的气味,认可了大饱在家里的地位,冲着大饱低眉顺眼地摇尾巴。

    阿扁说,何苦的呢,跟畜牲叫啥真儿,操了它妈,你能占到啥便宜,它妈也是畜牲。

    阿圆骂道,闭嘴,瞧你那个瘦样儿,猪多看你一眼就掉膘。

    阿圆放下儿子的行李,立刻到厨房煎炒烹炸,她要把家宴安排得比过年还要丰盛。大饱呢,满院子转悠,一头接一头地数着家里的猪。只有阿扁心神不定地踱来踱去,他在思忖,家宴请不请村长老霍?

    实话实说,阿扁家能有今天的发达,村长老霍功不可没。高速公路占了那么多地,村长老霍还是挤出了好几亩,让他们圈成大院,用来养猪。尽管地是撂荒地,也不是谁都能争得到的。这几年,养猪起起落落了好几次,赔钱那阵子,老霍把县里市里的头头们弄来现场办公,缺钱缺饲料缺订单等等闹心事儿,一股脑地全给扫光了。现场会上,阿扁还有个意外收获,头头们当场发放给他发补助金,让他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好他们家的母猪。

    阿扁认为,村长老霍对他们家有再造之恩,他不能让儿子大饱忘记谁是他们家的恩人,必须把村长老霍请来。阿圆斥责着阿扁,想请就快点去,磨叽个啥。

    村长老霍很识抬举,一请便到,除了两条狗表示抗议,院子里到处都是欢迎的声音。老霍当然春风得意,阿扁家能有今天,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吃他们家的嘴不短。

    圆圆的餐桌上,热气腾腾,鸡鸭鱼肉,肝尖肥肠,山珍海鲜,无所不全,堆出了一座小山。看着餐桌如此丰盛,老霍更有成就感了,酒也喝得特别爽。

    阿扁不善饮酒,大饱不敢饮酒,只有阿圆喊了几嗓子,陪着喝了几杯,很多的时候,村长老霍是要酒喝,让大饱不断地给他斟满酒。老霍承受不住一家三口的恭维,喝高了。

    借着酒劲儿,老霍拍着桌子骂阿扁,你真他妈的活糊涂了,孩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你们两口子生拉硬扯地给弄回家来了,不是瞅着你身板儿可怜,我早就给你揍扁了。

    桌子上的肉山酒海都颤抖起来,阿扁站了起来,像做错事儿的孩子,洗耳恭听。阿圆用火柴杆当牙签,剔着牙缝塞着的肉丝,眼角撇着村长老霍。大饱很乖巧地打开自己的行李包,找出福建安溪同学送给他的铁观音,给老霍沏上一壶名茶,恳请老伯父别再骂他的爹妈了,等到毕业后,回省城也不晚。

    村长老霍这才结束了吹胡子瞪眼睛的训斥,夸了一句大饱,你们两口子加在一块儿,也不如我大侄儿一个懂事儿。

    大饱忙递上茶杯,希望老霍能醒醒酒。老霍嘬了口茶,不待咽下,突然全喷了出去,骂着大饱,这是啥鸡巴茶,拿毒药害我呀?大饱以为老霍不识茶,想解释几句,看着老霍痛苦得眉头都拧翻了,便忍住了。他又倒出一杯茶,自己喝下去,居然又苦又涩又腥又咸,茶的清香荡然无存。

    大饱的眉宇挤满了疑问。

    村长老霍喝多了,多得嘴里没了把门的,捏住他们目光短浅的话柄,数落个没完没了,骂得阿扁和阿圆鼻大眼小。离开时,老霍打着酒膈,漾着肉香,却没有心满意足,他对茶的怪味儿还念念不忘。阿扁扶着老霍的胳膊,扛着老霍的腋窝,承受着老霍身体的重量,掺着老霍趔趄歪斜地往外走,嘴里连连赔不是。

    院子里的两条狗,奋力地挣着铁链子,愤怒地吼叫着,好像村长老霍拿走了家里的好东西,即使老霍出了大门,仍狂叫不休。在狗的狂吠声中,阿圆举起老霍用过的酒杯和饭碗,狠狠地摔向院里的水泥台阶。

    两声清脆的炸裂,鸡鸭惊叫着四散而逃,懒猪们惊恐地站立起来,狗的叫声却戛然而止。

    大饱目瞪口呆地不知所措。

    大饱想不明白,同一盒的铁观音,在学校的宿舍里喝,清香四溢,可家里的水怎么会把茶水泡成了泔水?他重新泡了几次茶,每次品尝,都和村长老霍一样,痛苦地把茶喷吐出去。

    自然,大饱想到了水,好茶需要好水,家里啥都好,就是没有好水。早在大饱高中毕业时,家里的井水就有点儿变味了,变得有些发涩发咸发馊,只是阿扁和阿圆习以为常,没啥察觉,反倒责怪大饱在县城读书读娇贵了,喝水都挑三捡四的。大饱忍住了,反正离上大学的日子不远了,没必要惹爹妈不高兴。

    读大学这几年,所有的寒暑假,大饱都没有回家,说是在省城里当家教,一个假期能赚三四千,其实,也借此躲避家里的水。他总是觉得,井里的水像是被人泼过了洗脚水,又泼进了洗鱼的水,喝起来不是个滋味。现在,大饱被老妈俘虏回家了,再也逃避不了家里的井水了。

    老爸老妈反应再迟钝,最终也能品出井水的怪味儿,就像狗不嫌家贫,只要井水能喝,就不能丢人现眼地到别人家去挑,况且村里的井水都变坏了,到谁家挑都一个屌样儿。于是,老爸老妈和村里的大多数人家一样,院里放两个特大号的水缸,把井水抽进水缸里,再放上一捏漂白粉,沉淀个一天两宿的,那些混浊物和杂质都沉下去了。这时,他们才拿出水瓢,轻手轻脚地把上面澄清的水舀出几筲,用来烧水做饭,喂猪养人,余下的水只能冲洗猪圈,或者浇菜园子了。

    澄清过的水,要想穿肠过肚,还得要烧一烧,水烧开过,等于消毒灭菌了,再去喝,才能喝出水的味道。只不过烧水的水壶用不到十天半个月,就结满了水垢,得用刀用力地削,用木棍用力地敲,白如盐碱的水垢才肯掉下来。

    可是,大饱弄不明白的是,原本澄清过的白开水,喝起来挺正常的了,泡上了茶,味道咋为啥变得那样的恶劣,那样的让人难以忍受?弄得村长老霍酒足饭饱却一肚子不高兴。

    大饱是个愿意研究问题的孩子,第二天他就去了县城,买了一个显微镜,又买回一堆瓶瓶罐罐,在家里摆开了战场。炕上,铺满了一页页翻开的书,那是大饱要看的资料;地上,瓶瓶罐罐都被大饱注进了水,有的架在酒精灯上烧,有的投入药面后变得五颜六色,还有的瓶罐药剂往里一扔,水就翻身打滚,像是烧开了。

    很多时候,大饱的一只眼睛贴在显微镜上,那副认真劲儿,堪比一个科学家。他把观察的结果和整理出的数据比比有综地记录下来,就差没有形成学术论文了。

    大饱停止实验的时候,整个人全瘫痪了下来,他很悲观地告诉老爸老妈,除了颜色不是黑的,井水和城里的污水相差无几了,不仅有害细菌多,汞镍苯铅铬等都严重超标,别说是人,就是畜牲也不能喝井里的水了,生活在这里,就是慢性自杀。

    阿扁与阿圆同时捂住大饱的嘴,他们害怕大饱说下去,一个大院上千头肥猪呢,一旦让外人知道,猪喝了有毒的水,卖给哪个爹去。阿圆的帐算得很清楚,一头猪接近两千块钱,满院的猪二百来万呢,儿子一时嘴松,这钱就被大风刮跑了。阿扁对水的帐算得也很清楚,家里有两口大缸呢,重的沉淀了下去,轻的被漂白粉给漂飞了,有害的东西剩不下多少了,全村人谁家不喝这样的水,哪个不活得有滋有味儿?要是都听科学的,地球上的人早就没法活了。

    大饱变得沉默,一直沉默了好几天,在他的记忆里,井水本应该是甘甜的,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大饱沿着村子的路向上走去,一直走到村子后面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那地方便是消失了的点将台。才几年的光景,那个被张大能挖成深渊的点将台,渐渐地被填平了,填平它们的是来自县城的垃圾,用不着细想,村里的水脉,被垃圾污染了。

    更让大饱想不通的是,村里人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却越活越麻木了,大多数人家可以天天过节月月过年,鸡鸭鱼肉的香味掩盖住了一切,全村人都在快乐中慢慢地走向死亡,没有一个人觉醒,没有一个人对地下水质变坏提出质疑,一把漂白粉就成了他们的迷魂散,让他们在饮酒作乐中忘掉了一切。

    然而,醒着的大饱却不敢真正地觉醒,他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只能把秘密保守在心中,他不愿意父母因为他的缘故,倾家荡产。他唯一做的事情是用那些瓶瓶罐罐做出一些蒸馏水,供家里人饮用。

    大饱用最简单的办法检验他的蒸馏水,那就是泡铁观音茶,只要品出了茶香,他便允许父母饮用。

    然而,没过几天,瓶瓶罐罐结满了水垢,器皿都是玻璃做的,刀不能削,棍子不能碰,想把瓶罐洗干净了,又酸又是碱的,得需要好几次化学反应,顽固的水垢才能掉,有好几个瓶罐被因此烧漏了,大饱只得放弃。

    大饱很郁闷,坐在院里,眼睛虚无缥缈地看着高悬在头顶的高速公路,看着村子的另一半,林家那边的屋顶树木还有山峦。这时,大饱的思绪穿越了时空,落到了他的童年。他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父亲,领着他在山间嬉闹着,饿了,抓一把山上的野菜野果,渴了,捧几口山泉里的水,那水的甘洌,让他一辈子回味。

    这么想着,大饱突然来了精神,他拎着水壶,揣着大碗,扛着板凳,顺着梯子,爬上房去。他把大碗的边沿贴上四条红纸,稳稳地放在凳子上,一点点地注入清水,直到碗口满满的,没有一丝的倾斜。

    大饱用这种方法做了简单的水平仪,他的眼光瞄着碗口上的两条红纸,射向了远处凹陷的点将台,又用另两条红纸瞄向了林家那半边村子。反复观察几次,大饱得出结论,林家那边儿的水肯定没有变坏,地形地势地质结构决定了村子的两边走不成一个水脉。

    大饱决定,到高速公路的那半边背水喝。

    对于穿越高速公路,大饱做了充分准备。大饱知道,这是危险的行为,所以,他选择的时间是每天早上太阳升起三竿高。这时高速公路上的车最少,能见度也最好,他能够穿越自由,能够轻松地避开风险。

    大饱剪开了高速公路的保护网,背着改装过的喷洒农药的喷壶,耐心地等待大车小车一辆辆地驶过,选择一个恰当的空档,小心而又迅速地穿越过高速公路。

    林家那半边村子比大饱远远看到的还要衰败,衰败得大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几户冒着饮烟的人家,处处是残垣断壁,户户是朽椽蛀檩,差三差五就有房子几近坍塌。十几年过去了,林家这半边村子非但没啥变化,反倒比他记忆中的还要破落,最好的房子还抵不上霍家这边儿最破的房子,当然也无需门锁看家了。

    山坡的薄地上,三三俩俩的老头扶着犁,赶着牲口,不紧不慢地播种着。

    在大饱耳濡目染中,林家那边儿穷得简直没法活了。大饱边走边想,差不多与世隔绝的林家,肯定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所以,大饱选择了一户房屋好一些的,烟囱飘着青烟的人家,走了进去。

    那户人家的老头老太太大概好多年没看到陌生的面孔了,像迎接自己的亲孙子,把大饱让进屋,拿出炒瓜籽、炒盐豆、炒花生米,还从树上摘下没熟的青杏,从菜园子里拔出没长粗的水萝卜,让大饱吃。大饱知道,林家这边日子过得很苦,没有鸡鸭鱼肉,也没有烟酒糖茶,除了渍淹的酸菜咸菜,陈年的花生大豆,院子里的瓜果青菜,就是上好的食物了。可大饱无法相信,他们脸色却那样的红润,神情是那样的恬淡自然,活得是那样的有滋有味儿。

    大饱什么也没吃,只讨了一碗水,那水的甘甜,让大饱感觉到了,原来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从此,大饱每天都要穿梭一次高速公路,让全家人喝上真正的甜水,品尝简简单单的幸福。在去往林家的日子里,只有一次,大饱简单的幸福变得复杂了,那是遇到了同学林小蛮。

    大饱与林小蛮相遇那天,是在他回家半年后,也是林小蛮决定和大饱联盟之后。

    本来,大饱和林小蛮的时间是不交叉的,天一亮,林小蛮就赶着羊群上山了,大饱要等到太阳透透亮亮地升起来,只用十几分钟,就把水背回来了。

    那天早上,林小蛮特意没松羊,爬墙跳房,追出两三个街巷,才捉住那只报晓的大公鸡。林家这半边村子,鸡架门都是敞着的,也没有人真正地喂,成天漫天野地地乱跑,家鸡都快成野鸡了。林小蛮炖好了那只鸡,只等让大饱尝一尝啥叫真正的鸡汤,啥是真正的鸡肉。

    同学请客,大饱当然不能拒绝。大饱喝鸡汤吃鸡肉的时候,林小蛮不错时机地提出两个问题,为啥要横穿高速公路到林家这边背水?为啥高速公路没给霍林村留下通道?大饱盯着林小蛮,忽然觉得鸡肉噎住了他的嗓子,再也没有那种久违了的香味了。大饱心里什么都清楚,可他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的。

    大饱是个乖孩子。

    林小蛮义愤填膺了,大饱啊大饱,你真是自己吃饱了,啥也不管了,有人这么祸害咱村子,你却睁着眼睛装看不见?我跟你讲,要想改变这一切,必须推翻村长老霍,揪回恶棍张大能,支持我当上村长。

    大饱默默不语,林小蛮再三追问,大饱才闷声闷气地说,我呆不了多久,还要回省城呢。

    林小蛮气急败坏,这一早上的公鸡算是白捉了。

    大饱背上水壶,头也不回地走了。

    远远地,大饱看到父亲阿扁在高速公路的那一边儿,焦急地等待着,只要大饱不按时回来,阿扁总是这样。阿扁曾无数次地对妻子阿圆说出自己的担心,阿圆却说,我太圆你太扁,咱俩过去才危险,你看咱儿子,背着水壶,小燕子一般灵巧,时间拿捏得比秒表还准,别说是汽车,就算跑的是飞机,也跟咱儿子没关系,咱家的大饱,可不是凡人,胆大心细,做事周全,是干大事的材料,我放心。

    然而,正是阿圆的放心,最终酿成了大祸。

    那一天,大饱背着水壶没有准时回来,阿扁便抓耳挠腮地难受,跑到高速公路旁到处张望着。车一辆接一辆地从他眼前闪过,不断地遮去他探往林家那半边村子的眼光,他便一寸一寸地搜索着对面的道路与田野,然而,他始终没有找到儿子的身影。

    有那么一刻,阿扁突然发现,对面那个车道,一辆接一辆的车开得都有些异常,不是车身忽然扭动过去,就是突然刹了下车,好像躲避着什么,只有少数的车辆飞驰而过。

    阿扁关心的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车流,他的眼光依旧顽强地穿过车辆,寻找在那半边村子,直至望眼欲穿。有那么一刻,阿扁诞生出一种想法,儿子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别总是这样傻等着。于是,他便扭回头,向霍家这半边村子望去。

    就是因为这一回头,阿扁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高速公路外面的一颗树上,挂着一个水壶,水壶的背带,被一个树桠勾着,风一吹,丢了魂似的来回晃动。阿扁立刻灵魂出窍般呆住了,那个水壶,阿扁极为熟悉,是他亲手给儿子改装的,为的是背着行走方便,儿子天天灌满一壶水,给全家背回来幸福和甘甜。

    现在,那个水壶魂不附体地挂在了树上,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初升的阳光下,鲜艳得像血。

    阿扁的眼前黑了,连太阳都是黑的,他失去了寻找儿子的勇气,几乎是摸索着来到水壶旁。

    救护车到来的时候,没有了丝毫意义。高速公路上,车辆躲避的地方,就是大饱倒下的地方,有的车躲避不及,就从大饱身上直接轧过去,直至救护车形成了个屏障。

    大饱不再是大饱了,变得比他父亲还要扁,扁得几乎成了与高速公路融为一体的人片儿了。

    满世界只留下阿扁狼一样的嚎叫。

    高速交警很快就到了,有人扯着皮尺,有人寻找痕迹。尽管大饱被无数个车辆轧过,他们还是非常有本事,最终还是查出了原始的肇事车辆。那是辆豪华的奔驰,豪华得卖掉林家那半边村子也值不上一辆车的钱。奔驰车肇事时,名副其实地奔驰了,车速高达240迈。大饱完全按照书本计算着生活,就连横穿高速公路,也把距离和速度计算得特别准确。可是,他从来没有计算过,有人会如此不守交通法规,超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别说是大饱,就是飞鸟,恐怕也难逃厄运。

    阿圆听到噩耗,眼睛瞪得比月亮还圆,打了一个响膈,便晕死了过去。

    倒是弱不禁风的阿扁还有挺劲儿,一锹接一锹铲着被轧成了人片儿的儿子,他不愿意儿子的身形印在柏油路面上。每铲一下,阿扁的心都被铁锹拍扁一次,等到把儿子完全铲下来,铲到了担架上,他的扁身子便纸片儿一样软了,他把全身心都覆盖在儿子的身上,谁都无法把他从担架上扯下来,就差和儿子一块儿走了。

    站在山上的林小蛮把这一切都真切地看到了眼里,同时,他也把这笔帐算在了村长老霍的身上,老霍有血债了。

    没有大饱的日子里,阿扁与阿圆的生活完颠倒了。阿扁天天沿着高速公路走下去,嘴里不断地喊着儿子大饱的名字,好像大饱的魂灵还飘在高速公路上,等待着父亲召唤回家。阿圆呢,变得更爱睡了,睡得雷打都不醒,好像只有睡了,她的灵魂才能安宁,痛苦才会逃离她的身体。

    阿扁一回到家,只要看到阿圆,便情不自禁地拿起木棍,抽打着阿圆的身体,大声骂着,都是你这个蠢猪害死了大饱。阿圆从来不反抗,好像越挨打越舒服,甚至她用手指蘸着身上的血,放在嘴里吸吮,像是吸吮棒棒糖。还有的时候,阿圆一边挨打,一边睡觉,偶尔还打着呼噜。阿扁更加愤怒了,自从大饱没了,阿扁就没有过真正的睡眠,哪怕打个瞌睡,也会被噩梦吓得心惊肉跳。

    阿圆不睡的时候,穿红挂绿涂脂抹粉,装扮得妖精一样,拎着录音机,在村子中间的广场扭来舞去,像个跳大神的。

    村里人都说,这两口子,完了。

    村长老霍倒是很清醒,他承担了阿扁一家子所有的善后,圈里的肥猪种猪和母猪,还有整个养猪场,老霍做主给卖了,卖出了二百五十万的高价。肇事赔偿的谈判也是老霍去的,肇事司机的老板阔绰地甩出一百万,说那一天十几亿元的商务谈判没耽搁,赔多少钱都值。老霍当时就火了,伸手扇了老板一个大嘴巴,你们为了钱,就不顾别人的死活了?告诉你,车轮下躺着的是未来的科学家,价值连城,你们的小命都赔里头,都值不上他一个脚趾头,钱我们不要了,就拿你的狗命赔。

    老霍凯旋而归的时候,阿扁家成了霍林村的首富。可是,阿扁和阿圆对钱没有了任何概念,他们让老霍请来的保姆天天去县城,把商场里最好吃的东西买了个遍,解恨似地吃。他们的钱每天都在毫无目的和毫无节制中挥霍,许多东西买来了包装都不拆,七零八落地在屋里堆成小山,许多好吃的吃不了,放得长了绿毛,他们却视而不见。

    可是,他们依然故我地喝着结满水垢的水。

    大饱的突然过世,让林小蛮比挨了张大能的打还难受,他失去了好同学,也失去了继续动员大饱和自己结盟的机会。

    这时,林小蛮便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另一个同学二光的身上,尽管他知道,二光作用远远不及故去的大饱。大饱是霍林村的村民,有选举的资格,二光在中学当了老师,是村里的非农业人口,没有选举和被选举的权力,他不过是想在二光身上寻找道义上的支持。

    林小蛮开始在望远镜里找二光,他知道,二光不怎么喜欢他,尤其是他养羊之后,没挨到身边,就摆起了知识分子的小样儿,对他说,离我远点儿,我讨厌膻味儿。可是,林小蛮需要有人支持,二光是村长老霍的近门,有些学问,也有些地位,份量重一些,更何况他们共同的同学大饱,其实是死于老霍的渎职。

    然而,当林小蛮的望远镜搜索到二光时,他彻底地失望了。望远镜里的二光,见到村长老霍,早早地下了自行车,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好像村长老霍就是他亲爹。

    林小蛮的心,掉进了冰窖里一般。他知道,二光不会和他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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