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菊池恭子瞪着威严地站在那里俯瞰着自己的姐姐，在心里默念着：

    迪士尼海洋乐园、江之岛一日游。

    这个夏天原本应该会留下她十五年人生中最棒的回忆。为了和卓也去约会，她在笔记本上详细地写了很多安排。不知道姐姐是发了什么疯，竟然闲到在暑假的第一天就在自家客厅里和妹妹吵架。

    “喂，说你呢。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恭子推开挡住她去路的姐姐，走去门厅换了鞋。她分开一件件被塑料袋罩住的衬衫，从正在整理收据的妈妈身边溜了出去。恭子才飞奔到“时尚帝国·菊池干洗”的门口，就被太阳光刺得一皱眉。恭子今天没有涂防晒霜，现在回去更麻烦。她狠狠地跳上了停在干洗店前的自行车。

    “恭子！你去哪儿？你不是要给我看店吗？放暑假时至少你该帮忙吧！”

    恭子在背后传来的妈妈的怒吼声中跨上了自行车，用力地蹬了起来。她还没有想好要去哪儿。

    只要能够离开鲛洲三丁目就好，都怪多嘴的妈妈和姐姐。现在，恭子觉得整个商店街的人都在笑话她失恋了。他们就像她高中的同学们一样，在期末的两个星期里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这件事。好不容易盼到了放假，难道自己还要忍受这样的屈辱吗？恭子形状姣好的唇始终紧闭着，她更加用力地蹬起了自行车。

    她穿过商店街，在“西田酒店”的街口转了弯。

    “恭子，你去哪儿啊？约会啊？你不是和你男朋友分手了吗？”

    店门口正在忙着的西田先生的老婆出声与恭子打招呼。恭子把车子蹬得飞快，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

    特快列车在鲛洲站不停车。其他地方的人大多只会为了更新驾驶证才会来到这里。这里的“加州风味西餐馆”也不知何时倒闭了。

    今年春天，当恭子考取了第一志愿的学校时，她真的很开心。那里是世田谷有名的私立贵族女校，学校的西装制服非常可爱。虽然上学要花一个多小时，但是恭子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要开始了。

    恭子的额头渗出了微微的汗水。她好久没有骑自行车了，这三个月都是卓也每天开车接送她。恭子想去站前的麦当劳，但她马上又改了主意。那里可能会遇到她的初中同学。她和初二时就开始交往的岩田洋二在毕业时分了手。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和考入平均分低于五十分的工业高中的他交往了。

    “你真是过分！我绝不会原谅你的！我会把你的所作所为告诉大家！”

    毕业典礼那天，他红着眼睛瞪着恭子说道。爱开玩笑又是棒球队王牌的他非常受欢迎，所以恭子也因此事而被同年级的学生们讨厌了。

    啊—真想一个人待会儿。

    恭子想到了临街的图书馆。她曾经在备考期间去过那里两三次，那里几乎不会遇到什么熟人。图书馆里的自习室很宽敞，还有冷气，杂志区里还有时尚杂志CanCam。就去那里打发时间吧。

    恭子用脚踩了下沥青路面，让自行车掉了头。

    002

    保田早智子在送走上班的父母后就开始拿着抹布擦起了家里的套廊。想到要从今天开始进行的暑假计划，她兴奋得张大了鼻孔。

    《地海传说》《卡拉玛佐夫兄弟》—她打算在暑假里好好看看这些平时看不了的长篇小说。

    小小的院子里杂草丛生，传来一股青草的味道。早智子做了个深呼吸，眼前的苍翠让她失了神。她觉得这要比学校里打理得规规矩矩的花坛更加具有令人身心舒展的美。她脚边的猫咪钱德勒喵地叫了一声。

    在这个独门独院的平房里到处都是书。不仅是客厅和走廊里，就连门厅的鞋柜里都塞满了书。六十岁、身为大学教授的爸爸的书房里更是书堆丛生，倒塌的书堆甚至淹没了地板。

    早智子五十六岁的妈妈是百科事典的编辑，工作很忙。因此早智子承担了家务。

    早智子在水桶里拧干了抹布，然后又将它用力甩开。她看着蓝天眯起了眼睛，从口袋里拿出小鱼干，然后将它高高地抛在了院子里。确定钱德勒跑去吃小鱼干后，她关上了玻璃门。

    她把准备好的和父母一样的午餐和水壶，还有三本书以及自己最喜欢的《墓场鬼太郎》都装进了包里，然后出了门。从位于立会川的自家出发，沿着河边走十五分钟就能到达图书馆。早智子打算从今天起每天都去图书馆。

    知了叫得人心烦。早智子敦实的额头上开始大汗淋漓了。

    虽然她在高中时加入了漫画研究部，但其实她喜欢看小说。她很容易将自己的感情植入到小说中的人物身上。她甚至会入迷到忘记自己是个呆板的人。因为她在初中部时并没有文艺部，所以只好加入了漫画部。漫画部里的六名成员之间关系都很好，她们的社团活动也很有趣。她们约好要一起去参加在东京国际展示场举办的漫展。

    早智子一边用手绢擦着汗，一边进入图书馆。图书馆的自动门左右打开，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或许是因为假期，图书馆里的人要比平时多很多，服务台前已经排起了长队。早智子想要先还书，于是她走向杂志区，准备看本杂志打发时间。她拿出一本周刊杂志后就坐在了沙发上。早智子不经意地抬起头，然后她惊呆了。对面的沙发上坐着的竟然是同班同学菊池恭子。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家就在这附近吗？

    恭子穿着短裤的纤细双腿叠在一起，她一边撩起栗色的长发，一边看着女性杂志。她看起来比在学校里还要成熟、美丽。她的指甲、头发和嘴唇都像工艺品似的闪闪发光。

    早智子看得入了迷。她觉得恭子美得就像是野坂昭如的歌声中所说的玛丽莲·梦露一样。

    003

    感觉有人在看她，恭子抬起了头。她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

    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着的竟然是同班同学—有着“香肠指”之称的保田早智子。她正大张着嘴，一脸蠢样地看着自己呢。恭子赶忙慌张地用杂志挡住了自己的脸。她本打算装作没看见她的，但她很快就改了主意。

    也许保田会和班里的宅女们说她独自一人在这里的事情呢。那样的话，用不了多久这件事情就会经由班里的各个小组传进她所在的华丽军团里。最近她的伙伴们虽然装出一副同情自己的样子，但也掩盖不住她们所流露出的那种优越感，恭子最近感觉那些同伴简直烦死人了。她一直在拒绝和她们出去玩儿。

    用力吐了口气后，恭子合上杂志站了起来。坐在她旁边看报纸的中年男子的目光一下子就黏在了恭子的大腿上，这让恭子的心情更加恶劣起来。她毫不客气地走到保田面前，然后对她和气地道：“哎呀，这不是保田嘛。你家在这附近啊？”

    保田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向恭子，然后惊恐地别开了目光。

    “那个，恭子，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当然是因为我没什么约会，待在家里也烦啊—恭子忍住了没说。

    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这些人中有的迟钝，有的土气，总是让人感觉焦躁。而保田早智子则是其中的翘楚。她高大的身体滚圆，走起路来慢吞吞的。她平时的那身制服打扮算怎么回事啊！她像平时那样趿拉着鞋子，裙子也没有弄平。看到自己长久向往的制服竟然让她这样随便地穿在了身上，恭子感觉无比气愤。

    “香肠指”是与恭子一起的山下美加给保田起的绰号，因为她每次饭盒里带的香肠都像是短粗胖的手指，也是在强调她从没染过指甲的手指上光秃秃的指甲很难看。即便是这样的她，现在的恭子也不能对她发火：“嗯，因为今天白天有空，所以才到这里来打发时间。保田，你家在立会川吧？”

    恭子亲切地笑着坐在了保田身边。她挺直腰背，故意华丽地撩拨了下头发。恭子真想发个彩信让大家都看看保田着便装时的随便样子。她穿着的衬衫就像夏威夷礼品店里卖的老头衫，再配上肥肥大大的裙裤。她的提包里还放着看起来让人感觉毛骨悚然的妖怪漫画。

    “你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

    表情木讷的保田反而吃惊地说道。她们两个经常会在搭乘京急线时碰面，但是恭子从没和她打过招呼。恭子很庆幸保田总是用厚厚的书遮挡住了视线，所以她也装作没看见。

    “你还问为什么，我们总是坐同一辆电车啊。你会在品川换乘山手线吧。保田你会坐到新宿，然后再乘坐小田急线是吧？我是在涉谷下车，然后坐井之头线到下北沢。虽然到学校的换乘线路很多，不过我经常去涉谷，所以就拜托妈妈给我买了这条线路的月票。”

    很快，仍然愚钝不已的保田又对着恭子连连点头哈腰地说道：“抱歉，抱歉。第一学期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注意到恭子你啊，我总是在电车里看书。那时你要是叫我就好了。”

    恭子火了。

    她对言行不一、或许内心也并不胆怯的保田产生了排斥感。她怎么可能会没注意到我菊池恭子呢！我为什么要主动去和“香肠指”搭话啊！

    “哦，你喜欢看书啊，都看什么书啊？”

    恭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刚嘀咕完，保田就突然探身说道：“嗯，什么类型的书我基本上都看，不过我喜欢巴尔扎克和野坂昭如。但是，现在我开始觉得少女小说也很有趣了。”

    保田带有内双眼皮的眼睛光辉灿烂，她呼出的温热气息喷在了恭子的脸上，恭子很想退开一些。

    “我最近非常喜欢以坏女人为主角的故事，所以就借了《危险的关系》……”

    保田的大脸盘红彤彤的，仍然在高兴地说着。恭子漫不经心地应和着她的话。恭子只看教科书和杂志上的文字，其他什么都不看。因为那些东西不会为她的语文成绩加分，还会浪费她宝贵的时间。保田兀自说得兴高采烈，而恭子则痛苦地一遍遍回想着今天早些时候和姐姐的口角之争。姐姐今天开始要去八岳参加大学里的网球合宿集训。早上她扬扬得意地宣布要在今晚的宴会上集结学校里的女生去批斗她的学弟楠木卓也。

    “算了吧，我真的已经无所谓了，用不着那么大张旗鼓。”

    “你说什么呢！敢对我可爱的妹妹出手，最后还敢甩了你，我这当姐姐的怎么能置之不理！至少得让他说出分手的理由！”

    恭子感到很悲哀。她真是受不了姐姐这一点，她总是毫不犹疑地干涉他人的问题，而且还会始终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就和商店街上的那些大婶一模一样。

    自从进了大学后，姐姐变得美丽、刚强起来。谁也想不到就在两年前，她还戴着厚厚的眼镜，随时都在背单词。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对自己展开说教的呢？

    “化妆、恋爱之类的都要等到你考上大学以后才行。你要去的是非常重视推荐的学校，所以你的内申书一定要引起反响才行！”

    恭子无法理解姐姐。

    她想像班里同学那样，对父母和老师说的话阳奉阴违。她不想浪费现今的大好时光，那样自己就会在恍恍惚惚中变成了大婶。

    三月下旬时，姐姐将社团里的几个朋友带回了家。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在“时尚帝国”招待他们有什么难为情。

    楠卓，也就是楠木卓也，是比姐姐低一年级的学弟。他虽然开朗又能调动起大家的情绪，但绝不是轻率的人，他的发型以及服饰的品位都很好。就在那天，恭子和他偷偷交换了邮箱，两个人开始交往起来。

    姐姐对此自然是怒不可遏：“你和楠卓真是气死我了。他竟然敢向自己学姐的妹妹，而且还是个高中生出手！这算什么啊！”

    十足家长气势的姐姐动不动就要大骂一次恭子和卓也。而他们两个交往得却越来越起劲儿了。每次送恭子回来时，卓也就把车停在恭子家百米之外。黑暗中匆忙的感觉让恭子感觉既隐秘又刺激。

    恭子觉得班里的同学都是小孩子，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学生一定都没和异性聊过天。和她一起的那些人也只不过是装成熟而已，其实她们也全都是小女孩儿吧。在校门口坐进卓也的车里时，看到同年级的学生以及学姐们露出的那种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她简直太开心了。

    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此时，保田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中。

    “会在恋爱游戏中获得胜利。和她相比，那男人的手段简直太差了。”

    恭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张大方脸。如果她没听错的话，保田是在谈论恋爱。

    “你在说什么？”

    “啊？《危险的关系》啊。”

    原来是本小说啊—恭子抚摩着胸口长出了口气。恭子吃惊地发现，保田在那瞬间看起来就像是个无所不知的成熟女人。

    “什么手段？”

    “随心所欲地操纵人啊！”

    保田流利地回答道。恭子真的感觉很佩服她，这家伙原来是个百事通。手段吗—如果有了那样的手段，或许洋二就不会怨恨自己，而且自己也不会被卓也甩掉了。

    “我说，那个梅尔特伊夫人用的是什么手段啊？真的相当管用吗？”

    “哎？刚才我没说吗？《危险的关系》是以法国上流社会为舞台展开的恋爱小说，梅尔特伊夫人就是这本小说里的女主角。与其说她因为是美女才受欢迎，不如说……她具有普通女人所没有的品位和魅力吧。”

    品位？魅力？讨厌的感觉！恭子不由得皱了皱眉。那就像是在说班里的奥泽朱里。恭子觉得这种碰不到、摸不着的东西怎么想都像是骗人的。

    两星期前，朱里坐进了正在等恭子出来的卓也的车里，然后他们不知去了哪里。经过目击者绫乃的宣传，很快大家就都说“朱里抢了恭子的东西”。即便恭子组的全员都向朱里发起了诘问，她也只是嘿嘿笑。最重要的是，令恭子感觉诧异的不仅是卓也的失约，而且他还高兴地对她说：“那个人很有趣的。我告诉她我的联络方式了，下次我们三个一起玩吧。好吧？”

    恭子一下子火了，在她不再理睬卓也发来的消息后，卓也突然提出了分手。恭子第一次被人甩了，她在打击与愤怒中并没有落泪。

    奥泽朱里去过纽约，但也不是什么美女。她只会装纯洁，难道是她有些什么手段吗？

    “梅尔特伊夫人是个可怕的坏女人。只要她盯着周围的人看上一眼，就能找出那个人的弱点。她与凡尔蒙子爵一起密谋，使本是处女的塞西尔小姐落入了圈套。”

    现在的保田生动至极，与在学校时简直判若两人。不知不觉间，恭子已经探身向前专心地听了起来。天真无邪又缺少自由的塞西尔会不由自主点燃每个人心中的热情。然而，保田在讲到关键处时却突然停下了：“如果我全都讲完了就没意思了。好险，好险！你可以看这本书，我正打算今天要还的。”

    保田开心地将一本绿色封皮的书递给了恭子。恭子接过《危险的关系》，感觉手上沉甸甸的。恭子感觉有些扫兴，她其实只要听听故事的梗概就好了。

    “恭子，我要先走了。今天我要把文库区转个遍。”

    保田还真是干脆啊！恭子觉得有点儿寂寞。她很想知道故事的结局，同时又想有人能够陪着她。

    “暑假里我每天都会来这里，我们以后再见吧！”说完，保田就蹦蹦跳跳地消失在了书架对面。

    当晚，恭子抱着《危险的关系》爬上了自己房间里的双层床的上铺。平时都是姐姐使用的上铺非常宽敞。恭子绝对不会对她的伙伴说十五岁的自己和十九岁的姐姐住在同一个房间，甚至共用一张床之类的。恭子一骨碌趴在床上，然后翻开了那本很厚的书。像在图书馆时一样，书里飘出一股墨水的味道。恭子只是唰啦啦地翻了几页，然后啪的一下把书放在了枕边。

    书中深奥的语法和字词太多了，恭子读不下去。她一点儿都没感觉这书有趣。果然还是让保田全都讲完更好—恭子烦躁地咬起了指甲。看来只能明天再去一次图书馆了。对了，假装已经看完了，然后让保田讲结局！

    想到令自己满意的计划后，恭子关掉了台灯。

    我才不是要和保田见面呢，我可不是为了去见丑女才要去图书馆的。我不过是正好有空而已—恭子这样对自己说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004

    早智子一边抚摩着趴在她身边的钱德勒，一边透过纱窗望着院子。都已经过了十点了，可是知了还是叫个不停。爸爸和妈妈还是没有回来。

    因为喜欢书上的红色方格，早智子借回了《一个利姆波罗斯特的女孩》，这本书很有趣。

    明天恭子也会来图书馆吧。那么漂亮的人竟然会愉快地听我讲故事。虽然没想到她会喜欢看书，但是真开心。她家也在附近—想到这，早智子不由得紧紧抱住了钱德勒。钱德勒身上散发的阳光与灰尘的味道让早智子差点儿呛到。

    该推荐什么书给她呢？她很适合看那种绚烂华丽的法国恋爱小说。对了，去和爸爸商量一下吧！他就要回来了，反正他就是女子大学的法国文学教授嘛。

    “我回来了。”

    门厅传来爸爸的声音。钱德勒像是得到了特赦般从早智子的膝头逃窜下来。

    005

    第二天，恭子穿着休闲长连衣裙，带着购物篮去了图书馆。这身衣服原本是要和卓也约会时穿的。图书馆里人比昨天少，恭子看了看杂志区，并没有看到保田。她又依次看了海外小说、纪实文学书架，仍没有看到那个圆滚滚的背影。恭子想着去二楼的自习室或是半地下的休息室再找一找，但中途又突然觉得这样做真是太傻了。

    保田并不一定每天都会来图书馆，她那时说的只不过是客套话。信以为真到这里来找她的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啊！恭子叹了口气，她转过身，想着去看会儿杂志，打发下时间就回家。就在这时，恭子发现了右边一角蹲在那里蜷成球的保田。她在最里面的图鉴区。

    “啊，保田！”

    突然听到有人叫她，保田抬起了头，然后有点儿害羞地嘿嘿笑着。她正翻着一大本图鉴。恭子松了口气，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她走过去，瞄了下被保田的肩膀挡住的那本图鉴。

    “我在调查山毛榉的果实能不能吃。”

    “啊？”

    “昨天看的小说里描写说，把山毛榉的果实放进三明治里要比放花生好吃得多……你看，我们学校的庭院一角不就有山毛榉树吗，以前我都不知道它的果实是能吃的。”

    “……哦。”

    恭子忍不住打量起图鉴与保田。她在读书时发现了不明白的事情时，既不会上网搜索，也不用拜托他人，而是自己做调查，所以她才对很多事情都清楚。原来一个人还可以这样生活啊—恭子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恭子总是和小组成员一起行动，放学后就和卓也约会。除了学习时间外，她几乎没有独自一人过。

    或许，今天自己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危险的关系》，而是想让保田教会自己一个人玩乐的方法。

    “书里倒是写了能够食用。到底好不好吃呢？说是和胡桃的味道差不多，秋天的时候可以吃。”保田小声嘀咕着。她认真的四方脸看起来很搞笑，恭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保田，保田，给我接着讲讲昨天的小说吧！”

    恭子大模大样地敲了下保田的肩膀，以此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保田很吃惊：“你还没看啊？”

    恭子决定说实话。在图书馆里没必要装模作样。

    “那书太长了，一天根本看不完，而且晦涩难懂，还是听你讲更有意思。”

    保田张嘴吃惊地看着恭子好一会儿后才红着脸，露出一个呆笨的笑容。恭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保田—这人虽然长得丑，但也许非常可爱，就像《悬崖上的金鱼姬》一样。

    两个人相视而笑。保田开始教恭子如何检索、预约图书，直到闭馆前才讲完了《危险的关系》的结局。

    进入八月了。

    恭子几乎每天都和保田待在图书馆里。她们会坐在阅览室的沙发上头碰头地看书。虽然她们会说说读后感，但是在看书时却几乎不说话。保田不会多管闲事，恭子感觉很轻松。恭子开始不断地读书，保田为她选的书浅显易懂又有趣。

    恭子喜欢田边圣子、川上弘美等女性作家写的恋爱小说。每当读到描写失恋的片段时，她总想无条件地支持主人公。同时，她也会看东海林贞夫、椎名诚等的随笔。

    “啊—好饿啊！”正在看《咬着吃西瓜》的恭子突然抬起头感叹道。

    “你不会是想吃西餐吧？”正在看简·奥斯丁的《劝导》的保田抬起头笑道。

    “我今天带了两份午餐，你要不要尝尝？”

    “哎？可以吗？”

    恭子高兴地小声欢呼了一下。她在图书馆的休息室里看到的保田的午餐总是非常好吃的样子。炸肉饼咸甜适中，煎鸡蛋中还放了鳕鱼子。饭盒里没有用樱桃番茄配色，也没有放塑料隔板，十分纯净。

    恭子总是一边在旁边看着这样的午餐，一边吸着果冻饮料。如果自己拜托妈妈带饭的话，她一定会推说“放暑假了就让我轻松点儿吧”。要不然就是心情极其恶劣，那可能是因为自己偷懒没有看店造成的吧。

    恭子和保田并肩去了半地下的休息室。大概是刚过中午的缘故，里面人很少。小卖部里的中年女性正面无表情地盯着静音的电视看着。两个人坐在了靠窗的桌边，保田拿出两个铝饭盒，把凉茶倒入了水壶盖中。

    海苔饭、炸肉块、梅干煮沙丁鱼、味噌炒茄子，每样都十分入味。

    “保田，你妈妈总是给你带午饭，真好啊！”

    “不是的，这是我做的。我爸妈都要上班，两个人回来得也很晚，所以我做家务。”

    恭子吃惊地看着便当和她。

    “你爸妈是做什么的啊？”

    “教授和编辑。他们两个都是再婚，因为两人再婚晚，所以现在年纪已经很大了。他们之前离婚花了不少钱，所以很穷的。如果我不帮忙的话，他们的身体就要垮了。”

    保田低头取下了粘在饭盒盖上的海苔。

    “噢，你好棒啊！”恭子佩服地感叹。虽然在学校里时没有发现，但保田早智子这个人真是太厉害了。

    “没什么，我不擅长打扫的。”保田红着脸，皱着鼻子笑道。

    “我家里全是书，到处都是摞得高高的书塔。我养了一只叫作钱德勒的猫。它经常会被书埋住，然后在里面喵喵叫。”

    恭子听着听着竟然兴奋起来。满是书的家，几乎独自生活的保田。用不着在意他人，随意看书，随意和猫一起玩耍。这和自己在家总是被妈妈或姐姐监督的情况完全不同。

    “我想去你家看看好不好啊？”恭子撒娇般地扭动着身体说，保田为难地低下了头。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家里很没意思的。”保田将饭盒里剩下的饭粒一粒粒吃光。

    “没关系啦。那我们现在就去吧！”想到在班级里的情景，恭子用了强硬的口气。她盯着保田的脸，拉过了保田的胳膊。

    没做脱毛护理的保田的胳膊上的汗毛软软的，就像是小动物的毛般闪闪发光。

    006

    早智子和恭子一起走着，她发现很多人都用兴味十足的目光看着恭子。早智子配合着推着无印良品自行车的恭子的脚步慢慢走着。

    与她们擦身而过的高中生们会回头看着她们交头接耳一番。就连上班族打扮的中年男人也会放慢脚步，极其渴望地看着恭子。

    早智子抚了抚胸口，很庆幸自己不是男生。男人在看到美女时竟然会露出那样一副傻相。

    “怎么了？”恭子奇怪地问。

    “没什么。”早智子连忙摇头。

    此前从没想过，恭子会来自己家里。啊，要是自己家不是租房子，而是像模特家里那样是摆着纯白家具的高级公寓就好了。早智子马上为她曾有瞬间认为自己可爱的家羞于见人而反省。

    “哎呀，这不是恭子嘛！”

    粗声粗气的话语让早智子抬起了头，一个小混混模样的男人正挽着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的手站在那里。那女人浓妆艳抹，就像是个应召女郎。

    “洋二！”

    恭子小声叫道。她斜眼看了下来人后，吃惊得张大了嘴。

    那两人嘿嘿笑着靠了过来。

    “能在本地看到你还真是少见啊！你和你那个大学生男朋友怎么样啦？”

    “没什么……咱们已经没关系了吧！”

    真像是大人之间的对话啊—早智子看着自己旅游鞋的鞋尖想。虽然早智子能够感觉到小混混在瞧着自己，但她却并没有多想。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怎么想她无所谓。当她稳稳站定，直直地看向小混混时，小混混便悄悄移开了目光。应召女郎打量着恭子和早智子，然后对小混混耳语了几句。恭子似乎有些为难地低着头，那样子虽然有些悲伤，但庄严又美丽。有辆汽车从四个人身边驶过。

    恭子一定了解早智子所不知道的世界吧。虽然她们因为来图书馆而变得亲近了起来，但是她们并没有成为朋友。是早智子忘记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先走了。”

    “啊……”恭子祈求般地看向早智子。

    “他们是你中学同学吧？你们慢慢聊。回头见！”

    说完，早智子就赶紧离开了。小混混愤愤不平般地瞪着早智子的腰和头发。看起来就像是他受到了什么伤害似的。他一定喜欢恭子吧。

    早智子转过街角，总算松了口气。

    自己走开了，恭子就能放心说话了吧。早智子发觉空气中弥漫着下雨前的泥土才有的甜香，于是她加快了脚步。

    007

    保田刚刚消失不见，洋二就故意大声说了起来：“那丑女谁啊？你和那种人关系很好嘛！”

    恭子感到背后冒出了冷汗，没想到洋二竟然看到了她和保田在一起。她想拼命找个完美的借口，但她却说不出话来，嗓子干巴巴的。

    “你高中里全是那种丑八怪啊？”

    洋二身旁的女人哧哧笑着。她脸上长满了粉刺，头发也受损严重。虽然恭子想不起她的名字了，但她们初中时是校友。恭子记得她是因为她总是在男生面前搔首弄姿，所有女生都不喜欢她。看来她和洋二应该是进了同一所高中。

    这种人凭什么贬低保田啊！恭子心里一下子火了起来，但当她与洋二目光交会时，她突然觉得害怕、眼神闪躲起来。

    “我们只是一起去图书馆而已。”

    “哦—这样啊。既然你有空，那咱们三个就去唱卡拉OK吧！”洋二十分自大地对恭子颐指气使道。

    恭子沮丧地睁大眼睛盯着洋二。她觉得洋二一定会恨她一辈子，然而转瞬间，洋二就对她露出了讨好般的笑。洋二身边的女人一脸厌恶地用力去拉洋二的胳膊。恭子看到这一情形后终于冷静下来了。假如她想从这个女人身边抢走洋二易如反掌。稍早之前的她或许会这样做。她并不是因为讨厌他才和他分手的，而且与他复合不仅能够找回自己的自信，还能排遣寂寞。至少她能在本地过得轻松。但是—现在，恭子觉得保田已经教会了她即便没有男朋友也能快乐生活的方法。

    这时换作是梅尔特伊夫人会怎么做呢—恭子突然想到。

    “那就打扰了。走吧。”

    “啊？”

    恭子依次看向傻愣着开口的洋二与他身边的女人。

    “你们不许说我朋友的坏话！你们高中可是毫无吹嘘价值的出了名的笨蛋学校！你们这两个笨蛋可没资格妄自尊大、藐视他人！”

    洋二身边的女人脸色逐渐涨红，就连她的表情都因气恼而扭曲起来。恭子飞身跳上了自行车。

    “喂！你等等！”听到洋二发出的怒吼声，恭子更加卖力地蹬起了车子。

    恭子一边奋力蹬着自行车，一边感觉心中无比畅快。她欢畅得想要放声大笑。从旁边的民宅里飘来驱蚊香的味道，恭子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

    一定要找到保田的家。

    恭子更加用力地抓紧自行车把。天空逐渐染上淡淡的金粉色。保田的家一定就在这附近，一家家地看门牌吧。为前男友的粗鲁向她道歉后，我们就又能一起快乐地玩了。因为保田是我的朋友—恭子想到这里感觉有点儿害羞，她再次使劲儿蹬起了自行车。结果，恭子在同一个地方转了将近十五分钟，仍然没有找到保田家。她恨死了不带手机的保田，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

    不知所措的恭子仰头看向灰色的天空。她刚感觉到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豆大的雨点就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恭子惊叫一声后看向四周，附近全是民宅，根本没有躲雨的地方。远处雷声滚滚，恭子受不了地快要哭出来了，自暴自弃地骑上了自行车。她的头发很快变得湿答答的，衣服也贴在了身上。她知道自己的妆容肯定已经花了。她身体颤抖着停下了自行车，从篮子里拿出手绢贴在了额头上。

    没人来帮助我。关键时刻我总是独自一人—

    “啊，恭子！”

    恭子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去，保田正打着伞站在低矮的栅栏后面。她的手里拿着叠好的床单。

    这是一间容易被人忽略的木制小平房。它的院子较为宽敞，院中草木茂盛。大敞四开的房子套廊里堆满了小山一样多的衣物，套廊顶上还躲着一只茶色的小猫。

    “你不会是特意追来找我的吧？”

    在恭子因大雨而迷蒙的双眼中，保田那模糊不清的方脸看起来很美。恭子不知为何很想哭，但是她却大声责怪起了保田：“你为什么马上就走了啊！你那样对我太没礼貌了吧！”

    “啊，对不起……我是觉得我在那里会妨碍你们。”

    保田怯怯地缩了缩身体道。恭子实在忍无可忍，她扯开喉咙大声说起话来，那声音甚至能够压过雨声。

    “不要马上就道歉！你根本就没错啊！你根本用不着顾虑别人！”

    保田吃惊地看着恭子，恭子双肩颤动地大口喘息着瞪着保田。她头上的手绢完全湿透了，手绢里的水顺着额头濡湿了她的眼睑、鼻子。闪电划过天空，院子里霎时光亮起来，而后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突然，保田弯腰笑了起来。这次换成是恭子吃惊了，她急忙低下头说道：“很抱歉那家伙对你那么不礼貌。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个。”

    “你就是为这个来的？恭子，你真有意思！”

    保田平时的唯唯诺诺消失无踪，她的眼中闪着恶作剧的光芒。她是一个像山猫般充满魅力的磊落女孩儿，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保田。恭子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冰冷起来，但她依然看着保田出神。

    “快进来吧！不然你可要感冒啦！”

    恭子眼前的女孩子以长者的语气对她招手道。

    008

    “这里的味道和图书馆里一样！”

    从浴室出来的恭子环顾着客厅自言自语道。早智子的T恤衫穿在恭子身上实在太大了，恭子纤瘦的右肩裸露了出来。

    “是吗？我倒是没注意。”

    自己家的杂乱无章与恭子极不相称，她看上去就像是突然从窗外扔进来的宝石。恭子的裙子和打底背心都在烘干机里，再有十分钟应该就会干了。

    早智子麻利地将酱油瓶、饭碗摆在了饭桌上。饭桌上有煮毛豆、鸡翅、卤蛋以及凉拌豆腐和羊栖菜饭。因为自家的三口人都在不同时段吃晚饭，所以早智子总算为恭子留出了一份饭菜。

    “晚上吃完饭再回去吧。你先去给家里打个电话。”

    “谢谢你，都饿了。我家是做买卖的，现在这个时间正忙着，不打电话也没关系。”

    恭子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坐在了饭桌前。钱德勒喵的一声跳上了她的膝盖。

    “好可爱！它是叫钱德勒吧。”

    “嗯，是硬汉派小说家的名字。他的小说很有趣儿，下次你也看看吧。”

    早智子盛满了饭。从她家里敞开的套廊可以看到外面的院子。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两个人安静地吃着饭。卸了妆的恭子看起来很孩子气，她的额头光滑得就像婴儿。这样的她也很美。

    “恭子家里做的什么生意啊？”

    “你问这个？让我说这个？超逊的。我家的店叫作‘时尚帝国·菊池干洗’。”

    恭子皱着眉，状似厌恶地说道。没想到早智子竟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恭子立刻红了脸：“过分！太过分了！我还是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对学校里的同学说实话呢！”

    恭子平日的成熟消失无踪，她蹲在地上来回甩动着筷子。

    “对不起，对不起！很好听啊。‘时尚帝国’帅呆了。”

    “讨厌！”

    略微挥了下拳头后，恭子露出了略带羞涩的笑容。早智子起身收拾碗筷，她感觉心中的温暖正在蔓延。—只有我才知道的她的另一面，一定要珍惜！恭子不仅没有帮着早智子做家务，而且还扑通一声坐下了。

    “话说，咱们乘坐的京急线也是超逊的吧？同班的立花希代子乘坐的是东急东横线，那条线路倒是朴实。奥泽朱里是在涉谷乘坐呢，据说她会步行到109百货，然后再换乘东急线……”

    早智子一边摞起饭碗，一边应和着恭子。她的内心十分惊讶。她从没想过同学们都住在哪里，甚至对漫研社里的伙伴们也是一知半解。为什么恭子会这么清楚别人的情况呢？早智子原本以为她会更加以自我为中心的。或许像她这样受欢迎的人获得的信息量与自己大不相同吧。

    “是吗？京急很逊吗？”

    早智子刚说完，恭子就撇嘴说道：“啊？当然逊了！”

    “红色的车身很帅啊。它开动时还会发出do re mi fa so la xi do的声音。听我爸爸说那个可是从德国运来的机器。”

    “哦，这样啊。”

    两个人坐在套廊里，早智子吃着剥了皮的桃子。桃子的汁水很多，早智子的手很快就黏糊糊的了，于是她不断地用冷毛巾擦着手。大雨逐渐变小，开始淅淅沥沥地静静下了起来。

    “我和他以前交往过。”

    恭子突然独自开口道。早智子霎时感到有些茫然，她说的“他”是刚才的小混混吗？

    “哦—”

    早智子舔了舔黏糊糊的手指。看到恭子白色的大腿，她不由得拿它和桃子做起了对比。

    “虽然是我甩了他，但我反而更不好意思。他一定很恨我，所以能和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怎么说呢，我最近也被人甩了，所以才明白了被甩的人的心情。啊，你有听说了吗？我被甩了的事……”

    早智子摇了摇头：“现在才知道。”

    恭子露出一副有些失望的神情，但她马上又打起精神道：“哦，这样啊。不过好奇怪啊，咱们一起玩了这么久，好像完全没有说过恋爱的话题呢。可能是因为咱们一直在看书吧？咱俩其实都对彼此不太了解呢。”

    “因为我觉得不该和恭子说话。”

    “过分—”

    不是的—早智子边笑边想。她觉得如果能够静静地看书，即便不说话也会很快乐。因为她们可以共享言语之外的很多东西。

    早智子高兴地说道：“下次那个男的要是再来纠缠你，我帮你赶走他！我以前赶走过欺负钱德勒的野猫，这方面我可拿手啦！”早智子夸张地拍着胸脯。

    “保田，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啊？”恭子突然一脸认真地盯着早智子说道。

    早智子惊慌失措得说不出话来。她最后一次和与自己同龄的异性说话是在小学的毕业典礼上。自那之后，她身边最亲近的男性就要属身为教师的父亲了。虽然她周围也有很多同龄人，但是她对此并没有太在意。

    “喜欢像是Johnny’s之类的名人也可以说哦！”恭子迫不及待地道。

    早智子含着桃核思考了一会儿道：“大概是野坂昭如吧。”

    “哈啊？谁？嗯……是你喜欢的……作家？”

    早智子向诧异的恭子认真地做了说明。告诉她那人既是吉卜力制作的动画《萤火虫之墓》的作者，也是歌手。他博学多闻，而且还是个爱争强好胜的作者。

    “他适合戴浅色的墨镜，是个很帅的大叔哦！”

    恭子一副毫不感兴趣的样子，于是早智子站起身去了父亲的房间，拿着唱片回来了。恭子就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唱片，因而对此兴趣浓厚。早智子分开书堆，在里面找到了留声机，然后将唱片放了上去。唱针落下，早智子喜欢的旋律流泻而出。

    玛丽莲·梦露回来吧

    早智子感觉这首曲子总是越听越想听。她提心吊胆地看向恭子，发现她一副陶醉的样子。

    今生就要结束

    每个城市都敲响了丧钟

    这样苦闷又难过的夜晚

    假如是你将如何度过

    “这是什么歌啊？演歌？”

    双手抱膝的恭子神情怪异地道。即便如此，她还是轻轻闭上了双眼，像是在倾听这歌声。她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射出一片阴影。

    “你不喜欢？”

    “不是，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这首歌好奇怪。”

    早智子应她的要求重新播放了一遍曲子。

    “我好像听上瘾了。这歌是挺酷吧？”

    “是啊，很酷的！”

    早智子激动地点头道。看到恭子的笑容逐渐扩大，早智子总算放心了。恭子小声哼唱着这首歌，说明她很喜欢这曲调。早智子眯起眼睛，深吸了下院子里的香味。

    “我很喜欢绿草的清香。”

    “哎，这样啊。我大概是受不了。”

    “是吗？”

    “嗯……”

    早智子发现恭子微微皱了皱眉，但很快就又笑着对她说：“你家的院子里没有山毛榉吗？”

    “没有啊。只有松树和橘子树。等着到校日去学校时，我要先去找准山毛榉的位置。不过，据说山毛榉每五年才会结一次果。图鉴里是这么写的。”

    “哎—那等到山毛榉结果实了，咱们要一起吃哦。说定了。”

    “嗯，好啊。太期待了！”

    恭子的身体随着乐曲摇摆了起来。

    早智子听到了小雨滴答着打在八仙花叶上的声音。

    009

    “无论如何都要去吗？”

    恭子在给保田染指甲。日光很强，杯子里残留的饮料很快蒸发殆尽。

    院子里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恭子大声地再次问道，声音丝毫不会输给烦人的知了。

    “你非得去吗？”

    恭子的手一沉，带珠光的指甲油涂到了指甲外面。

    “香槟甲油—真美的名字啊！”

    保田高兴地抬手向着阳光道。

    “这样的浅色会让手指看起来修长。”

    恭子这样告诉早智子，她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哦哦。”

    的确，早智子觉得染过的指甲很纤秀。

    “你喝过香槟吗？那是什么味道呢？像汽水一样的味道？”

    恭子的话被早智子岔开了，她慌忙探身执拗地再次问道：“你非要去吗？”

    这段时间恭子不仅去图书馆，还会来保田家。她会在套廊或是客厅里看一天书，吃保田做的饭团子或是面条。保田的父母下班很晚，恭子很高兴自己能够在她家里打扰很久。保田家的藏书大多是难懂的哲学书和典籍，但也有现代恋爱小说和漫画。恭子随便借走几本都可以，这让恭子感觉这里比图书馆还要惬意。钱德勒也和她亲近了起来。

    两人相处的节拍好不容易才协调一致，恭子根本不明白早智子为什么要从明天开始出门三天。早智子毫不胆怯，直言不讳地道：“没办法啊。我说过了吧，我早就和漫研的伙伴们约好了的。为了能在盂兰盆节的三天时间里参加漫展，美佐子的爸爸说让我们住在他的会员宾馆里。”

    同班同学内田美佐子是与保田关系很好的漫研社社员。虽然她脸色苍白又偏瘦，但她却是进口食品公司的社长千金。内田的父亲是台场高级宾馆的会员，所以在漫展的三天里，他邀请女儿的五个同伴一起住在套房里。

    让恭子感觉生气的是，保田看起来竟然异常兴奋。

    “很厉害吧？从那家宾馆走到国际展示场才十分钟。就算多买些同人志也能马上拿回去放起来了，真是太好啦！而且宾馆的房间也很宽敞，据说还有大屏幕的电视，可以随便看动画DVD了。美佐子的爸爸很了不起吧！”

    “哼！”

    恼怒至极的恭子狠狠甩开了趴在她膝上的钱德勒，钱德勒发出一阵恼怒的叫声后就从套廊里蹿了出去。

    不过就是一些死脑筋的成员，家境富裕，住在好地方而已！真是太不公平了！

    “那个漫展有意思吗？所以你才一定要去的？”

    恭子的心情糟透了。为什么保田要和那些人走啊！恭子只觉得保田的朋友降低了自己的价值。

    她有个计划。

    她要让保田在第二学期大变样。即便她没法成为她小组里的一员，也要让她变得能够自由加入任意小组。她要让同学们大吃一惊。

    她要带保田去自己常去的北品川的美容院里做头发、修眉，还要教会她穿制服、发饰搭配以及化妆。要让她挺直背、注意说话方式。单是这样她就会大不相同。

    恭子一定要在八月下旬到校日来临前完成这个计划。

    一旦大家开始接受早智子，那么她们就能无拘无束地做好朋友了。那样一来，自己的第二学期生活该有多么快乐啊！

    “对不起，但是我很早以前就已经答应她们了。同人志非常有意思，而且展会上还有文学跳蚤市场。你要是也能去就好了，美佐子说人多些也没关系的。”

    “不用了。”

    恭子连忙抬手在眼前挥动起来，和那帮人在一起她可受不了。要是传到她小组的其他成员耳朵里可就糟了。恭子不想让保田感觉不快，于是她遣词择句地试着对保田说：“那个，保田。如果你和内田她们在一起的话，就会被别人看作是宅女哦。可你其实是个爱看书的人，并不宅啊。这样你很吃亏啊！”

    保田一脸茫然地看着恭子。她用手指碰触着晾干的指甲，侧着头道：“别人怎么认为无所谓啊。宅女也不错啊！我喜欢漫画，而且我也喜欢美佐子和间岛。”

    保田毫不在意地微笑道。那就像是在说自己搞错了一样，这让恭子有些窝火。

    “恭子你真温柔啊。谢谢你关心我，为我着想。不过没关系。”

    恭子在想自己要对笑眯眯的保田说点儿什么呢？她并没有保田说的那样高尚。

    “我才不温柔呢！”

    突然，哽在恭子喉咙里的话一下冲了上来。保田只不过三天不在而已，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心里乱糟糟的呢？院子里的绿色让她憋闷得想吐。

    “你怎么了？”

    保田担心地看着恭子。她的小眼睛温柔地望着恭子。

    恭子觉得她就算不改变也很好，自己无法和这样的她在人前成为好友是自己自身的问题。恭子很想变得更加率直。自己要怎样才能像她一样呢？这个想法一发不可收拾。她一下子站了起来。

    “绿植的气味让人憋闷，因为它像极了男人的气味！不过你是不会懂的！”

    恭子大喊着撒腿跑向了门厅，她再没看保田一眼。她感觉自己身上渐渐生出一股令人厌恶的气味，于是她逃命般地蹬起了自行车。

    010

    漫展并没有想象的有趣。到处都是带着臭汗味的男人，早智子在找到自己喜欢的展位前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早智子在宾馆十四层的套房里俯瞰着夜景发呆。从富士电视台到彩虹桥，延展开来的东京湾到处都像墨汁一样黑。

    如果是这样，还不如留在家里与恭子一起在套廊里闲聊来得更有趣。

    “早智，你快看啊！《我是小甜甜》！”

    美佐子大声说道。早智子转回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伙伴们正开心地向她招着手。间岛、苏和隔壁班的前田以及结衣正坐在大屏幕前看着里面放映的动画。动画中的紫发少女正在挥动魔法手杖。

    “皮耶罗艺术工作室果真是太伟大了！我姐也说过80年代的动画线条流畅。真是神之领域—”

    “真棒！森泽优住的地方没有国立铁路线。啊，是中央线。”

    大家都在畅所欲言。以前的早智子觉得这种热闹场面最让她开心，但现在她却总感觉少了什么。

    她知道自己重要的伙伴与恭子相比显得乏善可陈。即便如此，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恭子苗条的腰身以及时常保养的长发。恭子不会去分析什么，也不会卖弄知识，她会明白地说出自己的好恶。早智子最喜欢她这一点。

    早智子偷偷地盯着指甲上的香槟甲油，只有它像珍珠一样美丽。

    昨天，恭子非常生气。早智子没想到她那么讨厌漫研社的同学们。

    早智子叹了口气。她觉得恭子很有魅力，但是她一点儿都不想为了和她在一起而改变自己。如果那样做的话，她会嫌弃自己，也会让伙伴们厌恶。

    “快来，快来！早智也来这边坐啊！”

    美佐子扬声说道。

    套间里的伙伴们都穿着卡通睡衣。早智子跑到了与这间套房格格不入的伙伴们身边。

    011

    到校日的早上，恭子化了一个久违的精致妆容。

    自那之后十多天，她都没有再见保田。她不再去图书馆和她家，她感觉羞耻、怯懦。

    如果能够发短信的话，她就能马上对保田说“对不起”了，可是为什么她固执地不肯带手机呢。想到这里，恭子不再觉得抱歉，反而开始焦躁起来。

    她用高温烫板做出鬈发，涂上睫毛膏与唇彩。她穿好制服，对着镜子弄好裙子，调整好蝴蝶结。她要挺胸抬头地参加久违的早会。镜中的恭子看起来十分果决。

    在她不见保田的这段时间里，她就在家里胡乱帮帮忙，然后赚点儿零花钱。她用那些钱去了好久没去的美容院，又在化妆品店里购买了唇膏和身体乳。

    恭子走出家门去往车站。明明是周六，但是商店街上却门可罗雀。恭子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人行横道上，有只野猫仰躺在道路正中呼呼大睡。

    恭子发现，今年的夏天就要结束了。整个夏天她都没做成什么大事，只是平平常常地过完了而已。恭子感觉自己的气力正在逐渐消失。从今天开始到第二学期来到只是眨眼间的事了。

    恭子过了检票口，刚来到月台，电车就开来了。

    乘上电车后，她突然与就座的保田四目交会了。伴随着咻—的一声，恭子正后方的电车门关上了。

    “恭子！”

    保田高兴地使劲儿挥着手，而且还拍了拍她旁边的座位。她和第一学期时一样，穿衣打扮依然毫无品位。当然她也不可能会说出什么好听的恭维话。那身制服真是可怜。

    车厢里人较少，恭子僵硬地笑着坐在了保田身边。她真是讨厌犹豫不决的自己。

    “对不起，这段时间……”

    恭子不知道保田要说什么，但只听到这里她就低下了头。

    “怎么回事？你怎么了？你突然就不来了，我很担心你呢。”

    保田的开朗拯救了恭子。但是，恭子非常在意对面座位上一直在注视她的年轻男人。他一直在打量着保田与恭子，恭子没有漏掉他眼中的好奇。保田沉迷于漫展和书的话题之中，因此并没有注意到那视线。

    恭子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天旋地转起来。眼前的男人并不帅。他穿着走了形的T恤衫，是个极为普通的男人。即便如此，他依然以一副傲慢的样子在对少女评头论足。

    我们两个有那么不相称吗？

    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路人的眼光呢—恭子的眼眶开始发热。如果想和保田成为好朋友，那就必须要习惯这种视线。就在这时，保田突然站了起来，她红着脸，嘴唇微微颤动着径直瞪着那男人道：“喂！”

    恭子吓了一跳，男人也是大吃一惊。

    “你差不多行了！不要再纠缠恭子了！真不像个男人！再不收敛我可要叫警察了！”

    车厢里的人都向他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恭子感觉异常耻辱，恨不得现在就晕过去。

    怎么回事，保田似乎把这男人误当成洋二了。他们两个明明根本就不像，而且年龄也不一样啊！

    “你说什么！丑八怪！我就是看她一眼怎么了！你脑子有问题吧！”

    男人红着脸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然后逃到了旁边的车厢里。保田紧握着拳头，瞪着男人离去的背影。

    “品川到了，品川到了。”

    广播响起，电车开始减速慢行。太好了—恭子抓住保田的手腕，在车门打开的瞬间跳上了月台。

    012

    在由京急线换乘山手线期间，恭子始终一脸怒容、一言不发。早智子感到莫名其妙。她拼命追赶着恭子，小跑下了楼梯。

    “喂，你为什么生气啊？我帮你赶走那个小混混了啊！”

    早智子刚一抓住恭子的手腕就被恭子无情地甩开了，早智子要说的话顿时哽住了。两个人沉默无言地乘上了开往涉谷方向的山手线。

    恭子马上坐在了老幼病残孕专座上，身体靠在扶手上。虽然早智子觉得其他座位都空着，没必要坐在老幼病残孕专座上，但她也不得不坐在恭子旁边。

    “你认错人了。”

    恭子吐气般地嘟囔道。

    早智子“啊”地小声叫道，她原以为那人就是那天的小混混。他们两个身高差不多，而且他们看着恭子时的下流眼神也一模一样。

    “哎呀—那我可是犯了大错呀。”

    早智子垂下肩膀仰望天空。“下次再遇见他时，一定要好好道歉！”她想。恭子夸张地叹了口气，然后眼神凌厉地看向早智子。

    “真是不敢相信，我再也不会坐那班电车了。你是笨蛋吗？”

    早智子道歉般地缩了缩身体。她很希望能够不惹恭子生气，但她做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而且，早智子认为她并没有伤害到恭子，她这样生气真有点儿奇怪。

    “对不起！对不起！”

    “你根本没觉得做错了，那就不要道歉啊！你不要总是让别人丢脸好不好！”

    电车到了五反田，一群穿西装的男人蜂拥而入，几个人看到了坐在老幼病残孕专座上的早智子和恭子后大大地皱起了眉。

    “为什么你对别人这么不感兴趣啊！我们遇到洋二才没过多久吧！你怎么这么快就把他的长相忘了？你脑子没问题吧？就因为这样，你才会被人家说成是怪人的！”

    早智子一边看着恭子的嘴喋喋不休，一边又开始溜号—原来恭子虽然在意别人的眼光，却能够满不在乎地坐在老幼病残孕专座上。

    早智子叹了口气后站了起来，她近前的老人挤了座位。恭子仍然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她抬头看向早智子时目光犀利。

    “涉谷到了，涉谷到了。”

    恭子突然站了起来，看也没看早智子就奔向了车门。早智子连忙向着恭子跑去。

    “哎，这里是新宿，不是学校啊？”早智子咬着唇问道。

    “我在涉谷换乘，之前我说过的。这次你要记住了！”

    恭子甩甩长发跳上了月台。车门关闭，电车开动了。

    早智子倚在车门上，看着恭子变得越来越小。她还是惹怒了恭子。难道自己真的是这么迟钝的人吗？

    可我又不是钱德勒小说里的侦探啊，我不可能记住每个人每件事啊！

    早智子凝视着远去的109百货轻轻叹了口气。

    013

    返校报到直到中午才结束。在阿名老师说完生活指导问题行过礼后，到校结束了。

    老师走了以后，有的同学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与许久不见的伙伴热烈地聊起了天。大家纷纷交换着国外的土特产或纪念照等，到处都是晒黑的如花笑容。

    恭子也被她小组里的成员包围了。大家都在说着假期里的情况，气氛十分热烈。

    篮球部的秋川雅美刚跑进教室就大声嚷嚷道：

    “喂喂，校门前刚刚来了一辆车。好像是谁的男朋友？”

    呀啊—教室里响起一片欢呼声，大家立刻都跑到了窗边。

    恭子知道小组成员们都在看着自己，她也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难道—是卓也？或许他是来与自己和好的。

    想到这里，恭子跳下椅子跑了出去。她们的教室就在一楼，她穿着拖鞋直接跑出了教学楼，不到三十秒就来到了校门口。

    大门前已经有十几名学生骚动着围住了一辆车。就在恭子跑过来时，那车子开动了。

    那是卓也曾说过想要的Mini Cooper，恭子的手心逐渐渗出了汗水。她看到轿车的副驾驶位置上坐的是同班同学森奈津子。她是班里个子最矮、最不起眼的女生。

    “森，加油—”

    “男朋友，可别把森弄哭了哦！”

    大家兴奋地大叫着，没有人注意到恭子。

    从恭子的位置看不到司机的模样，或许车里的人就是卓也。

    对，也许是他等自己等得不耐烦了，于是就向中意的女生搭讪，然后让她上了车—就像奥泽朱里那时一样。

    “卓也！等等我！”

    恭子不由自主地大喊着奋力追赶着Mini Cooper，几个女生也跟风般地紧随其后。恭子想要甩开她们，于是更加快跑起来。她的喉咙里有种血腥味在蔓延，她丝毫不在意蓬乱的头发，只是忘我地狂奔。

    汽车很快就要进入大马路了。恭子透过后视镜与开车的男人目光交会了，他和卓也一点儿都不像。

    恭子四肢乏力，她全身瘫软地蹲在了柏油路上。在痛苦地喘息时，她感觉自己更加悲惨了。

    她最终还是忘不掉卓也，她和暑假之前根本没有任何不同。而且，就在她和保田一起玩的时候，就连森奈津子都有了男朋友。

    恭子咬着唇站了起来，她掸了掸膝头，然后慢吞吞地返回学校。刚才还一片骚乱的学生们已经不知去向。恭子进了校门，穿过教学楼大厅回到了教室。教室里还和几分钟前一样，同学们都在各自的小组里聊着天。有人拍了拍恭子的后背。

    “你看，山毛榉的果实！”

    保田兴高采烈地向前摊开了手掌，她的手中放着一颗被绿色刺壳包裹着的青色果实。

    “这是什么？”

    恭子一边迅速环视四周，一边小声问道。保田露出了害羞的笑。

    “嘿嘿，我是来为早上的事情向你道歉的。这就是山毛榉的果实。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如果它结了果实就一起吃的嘛！虽然现在它还没有熟透不能吃，但是到了秋天时应该就会很好吃了！”

    保田不明所以，恭子被兀自说得高兴的保田惹怒了。保田竟然完全没有发现恭子现在受到了伤害。原来，保田对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所以她才能即便独自一人也处之泰然，丝毫不焦躁，连对男人也不感兴趣。以前的自己竟然觉得她这样很酷。这个夏天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到处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就像奥泽朱里一样。

    “保田，刚才学校前面来了一辆车，你觉得那是来接谁的？”

    恭子低声说完，保田就一副全然不解的茫然模样歪着头问道：“哎？就是刚才秋川说的那个人吗？怎么了？”

    “那是森的男朋友。”

    “所以啊，那又怎么了？”

    保田有点儿嫌烦地说道。与以往不同，她很明显地表示出了不耐烦。看到保田厌烦的表情，恭子感到悲哀，没想到她竟然会被人轻视。

    “恭子，你是不是太过在意别人了？那些都无所谓啦！不过是别人的男朋友而已。”

    保田略带同情地微笑道。

    是你太过不在意了吧！—恭子霎时气得血气上涌起来。

    我怎么会对她有好感那么久啊！

    “你也是，那果实根本就是垃圾，太脏了，扔掉吧！”

    简短地说完后，恭子转身迈步走掉了。她不想知道保田到底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恭子的头在发烧，可是脸颊却冰凉。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她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怎么了，恭子，难道刚才车里的人是那个叫卓也的？”

    恭子转回身，发现自己小组里的绫乃正在担忧地看着她。绫乃是班里仅次于自己的美女。她的短裙下尽情展露出修长的双腿，身上散发着杧果的甜香。

    “不是，我本以为是的，但不是。”

    恭子轻声低语道。对啊，朋友就该像是这样，总是注意对方的情绪，然后推测对方的状态。卓也那件事也是如此，也许大家是真的在为自己担心。那时认为大家很烦的自己是不是太过傲慢了？

    “什么嘛，那是谁的男朋友啊？”

    “啊，听说是森的！”

    “很意外啊？是森哦？没想到她还是个会玩的！下次一定要问问他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很快，恭子组的成员们聚集到了一起。

    “喂，咱们好久没去卡拉OK了吧？我有优惠券哦！”

    大家一致赞成美加的提议。

    当恭子发觉时，同学们都在看着她们。恭子看得清清楚楚，班里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恭子与保田擦身而过，避开了与她的目光交会。

    014

    早智子坐在行驶的京急电车中，下一站是鲛洲站。早智子从没被邀请去过恭子住的地方，电车经过今早恭子搭乘的地点后停了下来。

    早智子平静地接受了刚才在学校里发生的事。

    她被恭子抛弃了。早智子很清楚总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与她太亲近。

    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汇集在了早智子染了香槟甲油的指甲上。这是恭子帮她染的指甲，她一直保留着。她不知道卸掉指甲油的方法。

    真希望能和恭子一直要好到九月啊—早智子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找到的山毛榉果实，然后一口吃进了嘴里。那果子又苦又涩。早智子皱着眉，马上将它吐在了纸巾里。果实沾了唾液闪闪发光，或许这就是男人的滋味吧—突然想起恭子说过的话。早智子看向窗外—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总有一天也会品尝到那种滋味吧。

    电车就要缓缓地驶离鲛洲车站了，站台上响起了do re mi fa so la xi do的列车启动音。

    015

    在从涉谷车站走到中央街上的卡拉OK前，恭子一行人曾被一群男高的学生搭讪过。恭子感觉此前的打击带给自己的影响正在逐渐减弱。

    她们蜂拥进了包厢，各自点选饮品。绫乃像平时那样将大家点的东西统一在一起，然后打电话告诉前台。

    “刚才那些男孩子蛮不错的吧？而且他们也是五个人，至少和咱们一起K歌也不错啊！”

    窝在沙发里的麻衣窃笑着道。

    “不可能啊！因为他们穿的是K校的制服啊！那可是出了名的傻瓜学校呢！你还真是看脸挑人啊！”

    “不过，马上就要到文化节了吧，我们还是等着去结识名校里的男生吧？”

    早坂冷静地说完，大家全都点头同意了。恭子带着一种怀念之情环视着伙伴们。这气氛，这节奏—真是离开这样的世界很久了。这个夏天的自己是怎么了。

    恭子拿过输入式点歌台的遥控器，兴致勃勃地搜索起曲目来。

    恭子本想搜索加藤米莉亚，却鬼使神差般地翻到了野坂昭如的页面。这是怎么回事啊。

    《玛丽莲·梦露回来吧》。

    恭子握紧了手写笔。如果自己唱了这首歌，大家会怎么想呢？—恭子的心狂跳起来。

    或许她们会称赞说“这是一首不错的曲子”。如果她们那么说，那自己就这样说—“这是保田教我的”。然后就能向她们挑明自己和保田在暑假期间成了好朋友的事了。对！就这么做！恭子深呼一口气，鼓起勇气输入了曲名。

    遥控器迅速转到了早坂手里。在所有人都输入了曲子后，屏幕上出现了歌曲信息：

    玛丽莲·梦露回来吧

    作词：能吉利人

    歌曲前奏流泻而出。

    恭子眨了眨眼，她想起了那个雨夜，泥土的甜香在她的记忆中复苏了。

    “这是什么曲子啊？”

    突然，麻衣大声说道。早坂与美加扫兴地彼此对望。

    “这是谁啊，是谁点错歌啦！”

    绫乃眉头紧蹙，像是搜寻犯人的刑警般环顾着自己的伙伴。恭子轻轻叹了口气，她笑着拿过了遥控器。与其说她现在感觉有些难过，倒不如说她早就知道会这样，于是她放弃了。更别说这样还会让她多少有些安心。

    “啊，好像是我。对不起—”

    恭子轻声道歉道。周围响起一片“你想什么呢”“好逊啊”之类的挖苦声。

    大家总是在关注我—像是要切断这个夏天的回忆一样，恭子一下子按下了歌曲停止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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