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举步走进拱廊遮挡下的商店街就像是走入了宽阔的海洋一样,连起来有一百多米的店铺卷帘门上都画着在海中游荡的鱼虾、美人鱼或是企鹅。如果在午夜时分来到这里,少了来往的行人,这里真就像是深海一样。朱里将COMME des GARCONS的长靴踩得直响,直接去探访这大海了。
朱里一眼就看出这是学院庆典时曾经使用过的招牌,也是用被人遗忘在素描室的画架上的画作,而且还是出自她的好友杉的画作。画面上线条自然、流畅,大胆的构图中运用了令人热情洋溢的色彩。不在乎重画的杉只要稍微感到不满意就会把画面涂抹掉重新来画,因此她完成的作品的图层总会比其他人的厚重。
“公主,你迟到了!快点儿上来吧!”
烟酒造成的沙哑之声回响起来。朱里吃惊地看向正上方,杉从店铺墙壁与拱廊屋顶之间仅有的缝隙中探出了头。假如被偶然经过的路人看见,也许会以为她是悬在夜空中的死人头呢。
“你怎么又上去了,杉,没准哪天你就会掉下来摔死哦。如果被学校知道你死了,可就要取消你的毕业资格啦。”
朱里夸张地皱起眉,随后马上端起她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对着杉按下了快门。杉这个苗条适中的美女很上镜,她的杏核眼与高颧骨会让人想到她所喜欢画的爬虫类。
“哟呵—今天我请客哦!我老妈给我寄来了冰镇牡蛎哦。”
“哎!真好,我马上过去!”
朱里高兴地向着杉所住的粮食店走去。店门口铺着蓝色的苫布,油漆桶和梯子等也都散乱地放在了门前。卷帘门上画着的海龟正在盯着她看。朱里两手扶着梯子噔噔噔地向上爬,浓烈的酒味已经飘了过来。这家店的主人听说和家人一起住在附近的公寓里。朱里从脱粒机和送货自行车间穿过,踩着嘎吱吱的楼梯上了三楼。
和在大学校园里一样,杉也是这条商店街上的红人。因为大家的好意,她以极为低廉的价格借住在了这个位于三楼的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这里原来是间储藏室。刚一打开拉门,油画颜料的气味就冲进了鼻子。微暗的房间中,捡来的冰箱、小饭桌与巨大的画布在月光下反着光。当作窗帘的破布在夜风中飘摇着。
房间的窗子高度几乎与拱廊顶部相同。
朱里用力探身向窗外环视着拱廊。位于中心的玻璃屋顶部分因为燃气排放与风雨的侵蚀已经变得污黑,和在下面看上去的印象完全不同。其上还有用作脚手架的被围成H形的栏杆。栏杆下面的电线像蛇一样纠缠在一起,延伸向远方。
杉似乎已经很习惯爬上拱廊顶了。她会在栏杆上面溜达,还会像今天一样在玻璃屋顶上喝酒。
“杉,我想吃个火锅。”
杉拿起身旁的酒瓶站了起来,她细瘦的腰身与灯笼裤十分相称。她越过栏杆,从窗子进了房间,就像小飞侠一样。
“火锅好啊,现在已经十月了嘛!”
杉拉动灯绳打开了电灯,随后打开了冰箱。
“你的卷帘门画作快要完成了吧。广岛的大海有那么美吗?”
朱里把相机放在饭桌上,然后坐在了窗边。她拿出今天抽的第三盒骆驼香烟,然后点着了一支。
“怎么说呢,宫岛的大海也开始变脏了。因为缺钱维护啊。”
商店街会长委托她制作的卷帘门画不过是她所承接的众多工作之一。对没有打工经验的朱里来说,她很好奇杉究竟什么时间才能睡觉。
杉把电热炉放在饭桌上后打开了开关,这个似乎是为了熔化日本画中所需要用的胶才弄来的。
“我小时候就想过在卷帘门上作画,那样就能让大家都发现绘画的乐趣了。”
杉留着金色的短发,鼻子上还有鼻环留下的印记。据说她高中时相当荒唐。那时她每晚都会和不良少年一起在广岛的中心地带—八丁堀的商店街上,用喷枪在店家的卷帘门上乱涂乱画。这曾让她经营日式煎饼店的妈妈非常头疼。
然后,大学考试落榜的她竟然以保送生的身份进入了大学,这不免让所有人都佩服不已。大学二年级时,她获得了美术杂志的新人奖,如今毕业在即的她已经成了公开招募以及设计大赛优秀奖上的常客。
“我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吧?”
“可以是可以,但不要紧吗?英次先生不愿意你外宿吧?”
杉虽然看起来粗鲁,但其实却格外心细。她是朱里二十二年的人生中交到的第一个好友。
朱里一直不善于应付同性,虽然她曾在私立贵族女校上过高中,但每天都过得很痛苦。父亲是著名摄影师奥泽英次的朱里很容易成为他人找麻烦的对象。
自从朱里考入了男女混校的美术大学后,她总是在尽量接触异性。
“我爸很喜欢你,没关系。但我要是去男朋友家什么的,他就相当不舒服了。”
“哎,你还能平心静气地告诉你爸要去男朋友家过夜啊!亏你还恋父呢!”
杉握紧美工刀,动作熟练地撬着牡蛎。牡蛎壳上带有几层灰色的环,像陨石一样的贝壳一撬就“啪”的一声打开了。在看到牡蛎肉的同时,房间里也弥漫出一股海潮的味道。
“我家也是单亲家庭啊,可我就没敢这么做啊!对了,淳之介还活着吗?好像在大学里也基本看不到他嘛!”
朱里最近不怎么和大二起就开始交往的同班同学田岛淳之介见面了。
“他每天都在说着就业就业的,最近他还去面试了报社的设计部。大学里学了四年油画,然后要去做制图、做表格的人,这也太没自尊了吧?”
说着说着,朱里就想起了两人上周的争吵。心情不好的朱里又点燃了一根香烟。
“我班里的同学也都在朝着内定名额拼命呢。既然那么想要就业,那还考什么美术科啊!直接去考设计科或是平面设计什么的不就行了。”
“绘画,雕刻……啊。日本大概不需要美术人才吧。而设计科却有很多企业抢着要,的确是让人羡慕啊—”
“哼,设计科不过就是高级专业学校嘛!一个劲儿地闷头学些能够在企业中用得上的实战技术之类的!这叫什么造物者啊?”
“好啦好啦,消消气吧!”
杉把火锅放在电热炉上,然后笑着放进牡蛎与蔬菜。
“淳之介很拼命吧?我觉得那是他想要毕业以后能够养活你啊!”
“啊—那我还是敬谢不敏了,这可太沉重了。”
朱里夸张地皱起眉头,但心情却并不糟糕。淳之介很受社团里女孩子的欢迎。他虽然肌肉发达,但是身材匀称、挺拔,大家都说他和素描用的马尔斯石膏像长得很像。
火锅开始加热,锅中飘出了味噌的香味。
“你这人这么毒舌,怎么还那么受欢迎啊,公主。好像那个小少爷岛根也还没对你死心呢!”
朱里明明不是什么美女,但是她却从不缺恋人。这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杉抱着广岛名酒“雨后之月”的酒瓶,将酒倒进了纸杯中。朱里酒量不大,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有我这么不受欢迎啊!至少在高中时还有人会向我告白呢!难道小混混和美大男生的审美不同吗?……啊!饭后我们来看《无仁义战争》吧!”
“啊,再看就是第三遍了。看够了……”
朱里刚说完,杉马上就反驳道:
“《代理战争》和《广岛死斗》每个都只让你看了一遍啊!我都不知道还有说饰演菅原文太的广能和Perfume的坏话的人!”
“可菅原文太是宫城人啊!而Perfume……反正他们就像是在原样照搬。完全感觉不到他们想要表达什么。”
“公主,你还是只会说NO啊!”
杉无聊似的耸耸肩,然后开始收拾餐具。
“我说,杉你毕业后做什么啊?你不会回广岛是吧。”
“嗯。我老妈自己一个人,我是有点儿担心,但我还要留在东京,像现在一样一边打工,一边努力画画。啊,你和英次先生的联合展出也快开始了吧?”
“哪有呀,你可别说得好像我多了不得似的,我只是在爸爸的个展上放了几幅作品而已。”
虽然有点儿难为情,但朱里依然顺顺当当地回了话。她很自然地拽了拽相机带。
“公主就快出道成为摄影师了啊,这可要祝贺一下。”
朱里很不好意思地在便携烟灰缸中摁灭了香烟。背对着朱里开始洗碗的杉嘀咕道:
“但是,真是有点儿遗憾啊,我很喜欢你画的画啊……”
朱里一顿,随后开始用手指弹起了新拿出的香烟。油画科二年级时,朱里已经打算放弃自己绘画方面的才能了。否则,如果自己总是在杉身边,她就要体会到自己的耐性不足有多么令人讨厌了。
“你画的画虽然使用的是油画颜料,却有种透明感,我非常喜欢。它与我的浓墨重彩正好成对比呢!公主你从来不会犹豫呢!”
不会犹豫—
朱里无声地掐灭了香烟。
朱里在这四年里始终都在犹豫。她想忘记一切,持续钻研自己喜欢的东西。版画、日本画、电影制作、陶艺—虽然她学习什么都很聪明、机灵,但是却总也坚持不住。
最后只剩下了摄影。因为她讨厌被别人说成是借了老子的光,因此她一直都在对始终进行的事情感到犹豫不决。但只要她开始拍照就会感觉快乐无比。喝了一半的卡布奇诺、清晨的月台、杉的睡脸—她一直都陶醉于拍摄不经意间的日常风景。她最喜欢的爸爸会亲自指导她。她非常后悔,后悔为什么没能更早点儿开始摄影呢?只有触摸到相机时,她才能够知道自己的归处,心里才会感觉温暖。
“来年我们也能像这样在这个房间里一起吃牡蛎就好了!”杉感慨地自语着,随后就豪爽地笑了起来。
“明年这时候我会开个展,就在靠近你家的松涛附近。干脆我就租个房子吧!”
杉用长勺敲了一下朱里的额头,然后大敞开窗子。她跨过窗框,再次跳上了拱廊的栏杆。
“别上去了!”
“不用担心啦!公举真是胆小鬼啦。”
杉醉了,兴奋地说起了广岛方言。
朱里只能单手照顾杉。只要和她在一起,朱里总会觉得自己是和她有差距的普通人。可杉在高中时明明是个问题学生。
杉在栏杆上摇摇摆摆地轻跳着。
002
在校庆前两周,淳之介收到了报社的不合格通知。
“我本来还挺有自信的啊,到底是哪里不行呢?”
来到超市的蔬菜区时,他还在叨咕着这件事。朱里和他十天没见了,可他却只惦记这件事。朱里厌烦地将蘑菇、菠菜等扔进了购物篮。或许是下北沢出产蔬菜的缘故,与她平时去的超市相比,这里卖的菜价格便宜得不敢想象。
今天他们要祝贺淳之介的好友山村获得了公司内定。同学们都要在他住的公寓里吃火锅,而作为干事的他们两个则到距离车站最近的超市里买东西。
“现在发愁也没什么用啊!下次再努力不就好了嘛!”
“离毕业就剩四个月了,我要认真准备毕业设计了。”
朱里的心情又糟了一分。其实,朱里可能会没法毕业,她的课题上交延迟让她丢掉了很多学分。虽然剩下的分数都要靠毕业设计来补救,但她现在只对摄影感兴趣。
“真羡慕山村啊!他要当包装设计公司的设计员了。”
“可我都没听过那家公司啊?而且他明明是学日本画的,去做一份设计盒子的工作不是很奇怪吗?”
朱里为了鼓励淳之介才这么说的,但淳之介却什么都没再说。他那本来由于身高过高而微驼的背更加弯了起来。
两个人走向海鲜区,朱里四处张望着,寻找适合做火锅的材料。她看到了包装好的生食牡蛎,不由自主地伸手拿了过来。这种用盐水浸泡过的牡蛎和前一阵子杉请她吃的牡蛎一点儿都不像。它们颜色暗淡,软塌塌的一点儿都不新鲜。
“再这样下去,我可能就要家里蹲了。”
朱里背后的淳之介又嘟囔了起来。朱里强忍住想要大声对他吼“你有完没完”的冲动,把牡蛎放回了食品架。
“就是那样也没什么啊。如果你工作没定下来的话,明年可以和我还有我爸爸一起去摄影旅行啊,从巴黎到柏林,三个人一起一定很快乐的。”
“又说起你爸爸。”
朱里不明白淳之介的声音中为什么会透着厌烦。
“你可真好啊!”
淳之介的脸在冷藏柜的冷光映照下看起来极为憔悴。
003
火锅散发的热气让窗玻璃结出了水珠。
小公寓的一间房中,一群男学生正吃得热闹,主角山村红光满面地接受着大家的祝福。
朱里本以为今天只会有自己一个女生,没想到还有一个设计科的女生也来了。总之这人没什么意思。朱里与她的目光一接触,她立刻挪动位置坐到了朱里旁边。
“咱们一起上过信息课,我是松田美咲。我经常听田岛提起奥泽你。你是奥泽英次先生的女儿是吧,我是他的粉丝。”
她的小圆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并且向朱里递上了名片。
“这次你们父女要一起举办摄影展吧?请一定要送我一份DM!”
朱里点着香烟,由上至下地打量了一遍美咲。她穿着蛋皮色的轻飘飘的西服,别着熊猫胸针。哼,是个暖心小女人啊—朱里一边在心中毒舌地想,一边对她说:“你的胸针真可爱啊。”
刚说完,美咲就立时兴高采烈起来。
“谢谢你!我非常喜欢熊猫主题。我希望能够从事人物设计的工作,现在正在找工作。”
被她这么一说,朱里才发现她递来的名片上也有熊猫标志。朱里并没有要她做什么,但她却从自己的布艺提包里拿出了一个薄荷绿的本子。朱里原以为那是她的画集,但那好像是她的文件夹。上面粘了纯白的绒毛,就像飘浮在空中的云一样。
“美咲真厉害啊,已经获得两家公司的内定了。”
朱里发现时,淳之介正从身后看着她们。他喝了罐装发泡酒,因此脸颊微红,他的态度十分爽朗,和之前截然不同。
“没什么,我并不想去那两家。倒是田岛你差一点儿就被内定下来吧。那样的大公司,竞争一定很激烈吧?”
“我和你不知为什么总会在公司说明会上遇见呢!”
很明显,淳之介要比和朱里在一起时更加生气勃勃,朱里的不快之感油然而生。
“我回去了。”
说着,朱里站了起来,男生们夸张地“哎”了一声。
“怎么了,公主。你要回去了啊—”
“可惜,还想让你在这儿多玩儿一会儿呢。”
就在朱里心里好受了些准备坐下时,“车站离这儿不远,你自己能回去吧?”淳之介在她身边小声说道。朱里霎时火冒三丈,她想拔腿就走。
“啊,我也得走了。我送你!”
房间一角有人出声道,原来是与朱里同班的岛根明人。他穿着长袖防水外套,这件衣服大概是特意按照他的短小身材定制的。衣冠楚楚的岛根在一群身着泛白T恤衫的学生中十分显眼。
在一片愉快的笑声中,朱里和岛根离开了房间。
“好久没像这样能够和你单独说说话了!”
两个人并肩走向车站。岛根比朱里还要矮上几厘米,而且腿也短。他抬头看着朱里,两腿不停地快速倒换着,只为能够与朱里步调一致。
岛根的父母是有名的建筑师,因此他有钱也能花钱。他的眼镜和包都是上等货。
“你下个月就要和父亲一起开个展了吧,真是了不起啊!不愧是朱里啊!是在哪里展出?我会去送花的。你喜欢什么花?”
岛根坚持要送朱里回到家。
“不用了,出了町田就有横滨线了。我已经和杉说好去她家了。”
朱里不过是随便找了个借口而已,但当话出口时,她却真的很想见到杉。
“没想到你俩关系这么好,怎么看都觉得你们是千金小姐与不良少女啊。听说她身上全是文身,是真的吗?”
“这个啊?—我不太清楚呢。”
杉的全身都是美丽的蜜色肌肤,朱里是在与杉的两次温泉旅行中得知的,但她却故意含糊地道。岛根像女人一样怯生生地抬眼看着朱里。
“田岛和设计科的松田关系挺好的,我经常看到他俩一起在食堂吃饭。”
朱里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丝毫没有一点儿不安。别看淳之介那个样子,但是他却既有男人味又耿直,而且他也不太善于和女生说话。
“那种柔柔弱弱的普通女孩子最让人头疼啦,就算和她们在一起也没意思。”淳之介经常这么说。
朱里来到车站,下楼来到了小田急线的月台上。岛根也跟来了。十点多的月台上乘客很少,十分安静。
“奥泽,我很担心你和田岛交往得是不是很顺利呢。”
这种话里有话的语气让朱里感到着急。大学四年里,岛根总是像这样朦胧地向朱里传递着他对她的好感。
“岛根,你毕业后要做什么?”
“嗯?我会去其他大学进修,我想重新学习美术史。而且,我也还没像其他人一样决定好出路。”
“是啊。”
岛根悠然自在的回答让朱里大松一口气。
“来到这车站就会让我想起很多往事。”朱里“嗯”地伸了伸腰深呼吸道。空气清新而凛冽。
“啊,对啊。奥泽你的高中就在这一沿线上吧,我妹妹的朋友正上那个高中呢。”
这种时候,岛根就会与杉或者茨城出身的淳之介大有不同。朱里很快就和在东京出生并且毕业于名门私立男高的岛根在某些方面产生了共鸣。
“奥泽你穿过那种西服式样的制服啊,一定很可爱吧。”
看着眯起眼睛装可爱的岛根,朱里立刻感到有些反感。于是她故意粗鲁地开口道:“我最讨厌学校,女人最阴险了。我经常逃课的,从这里坐快车去江之岛。”
“哦—还真像是你会做的事啊!”
朱里突然记起了一个场景。
一个晴朗的早上,还是高中生的朱里在这个月台上正在怂恿同班女生去海边。
—好不好嘛。今天咱们翘课吧!
自己后来和那女生怎么样了呢?最后还是没去成海边吧。那个女生叫什么来着?那女生像岛根一样,她会抬起光彩夺目的眼睛看着自己。
“朱里!”
朱里回过神时,眼前出现的是岛根剃过胡须的脸。没等朱里反抗,她已经被吻了。
“电车进站,请在白线内……”
令朱里感到吃惊的是,岛根的口腔内温度刚好,朱里也并不讨厌他唾液的味道。他的头发上也散发出辛辣提神的薄荷香,味道十分好。
“你能明白我的心吧?”
朱里慌忙推开他,他踉跄着退开时性急地问道。
“啊,你这是干什么啊?”
真正感到了畏缩的朱里一边后退一边看着别处说道。朱里轻笑着,像是要摆脱这令人尴尬的气氛。特快电车适时地驶入了月台。朱里庆幸地立刻跳上了电车。车门关闭了,岛根伫立在月台上,可怜兮兮地看着朱里。朱里玩心大起,透过车窗给岛根拍了一张照片。表情茫然的岛根逐渐远去。
朱里笑嘻嘻地靠在车门上。
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女生的名字。
立花希代子。
好像自己在和她关系很好的时候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想到这儿,朱里立时感觉身后一片恶寒。
004
“我老家把这种牡蛎叫作‘爱丽丝的牡蛎’。”
杉用炭炉给朱里烤了再次从老家寄来的牡蛎。她从贝壳中将牡蛎肉整个剥出倒进小碟中,然后撒上醋和胡椒。
与朱里刚去的山村家不同,杉的房间寒冷而空荡。
画架上的大号画布上横陈着接近完工的裸体妇人像。画中人的身体大半覆有鳞片,眼瞳则是绿色的。杉虽然人气十足,但是她并不太喜欢在众人面前露面。
“这可是让牡蛎最好吃的方法。”
杉郑重地说着,然后将小碟递给了朱里。朱里鼓起两腮,大口大口吹着滚烫的牡蛎。简单的调味使牡蛎的鲜味变得更加浓厚了。
“嗯,好吃。那这个为什么要叫‘爱丽丝的牡蛎’啊?”
“《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不是有一首《海象与木匠》的诗吗?里面有双胞胎问他们两个谁是坏人的那个。”
杉突然站起来打开冰箱,拿出了啤酒罐。
“海象和木匠欺骗了牡蛎宝宝,然后吃掉了它们……”
“嗯,而且在吃的时候,木匠说‘要蘸着胡椒和醋吃’。”
“哎—哈哈,是这样啊。”
朱里仰头大笑着点点头。比起说这些闲话,朱里更想告诉杉,她被岛根强吻了。她已经话到嘴边,就快要说出来了。
“你的脸蛋怎么这么红啊?你发烧了吗?不会是得了流感吧?”
杉放下手中的啤酒罐,担忧地侧头问道。好机会,好机会!—朱里装模作样地笑道:“哎?我和平时不一样吗?今晚发生的事一定要说吗?要是被大家知道了可糟了—”
“是吗,那就不要说啦。”
杉爽快地打断了话题,这让朱里心里很着急。杉的这一点既是她的优点,也是缺点。
“你觉得《海象与木匠》里谁是坏人?”
又是这个话题啊—朱里开始感觉好烦。
“是木匠吧?因为那家伙是故意的。可是海象却反省了,也哭了。”
“我觉得海象才不能原谅。”
朱里回神时,发现杉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在画布前死死盯着裸体妇人像。她的侧脸看上去十分危险。朱里第一次发觉她的脸颊要比第一学期时消瘦得多。
“如果他真的感觉对不起牡蛎宝宝,那就算是哭也没用吧。就算勉强,海象也该说着好吃,然后把它们吃掉。海象是在用眼泪让自己从犯罪的意识中逃脱出来。”
“这……这样?”
朱里想要一笑了之,但看到杉认真的双眼,她突然闭了嘴。
“反省什么的不就是想要逃离感伤吗?那就是想要把自己转变为被害人,然后轻松地生活。我绝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说着,她握紧抹刀,在裸女像上涂上了白色颜料。朱里小声叫了起来。
一年级时的杉也是这样,朱里忽然想起来了。
上课时总会涂抹掉画作的杉曾被教授训斥过。
“再怎么说你重画的也太多了。杉田,上色之前要稍微思考一下。”
“老师不是说油画可以反复重画吗?”
脸上满是颜料的杉犹有不甘地回嘴道。看到这一幕的朱里不由得开始佩服起她来。
“对不起,公主!今晚你别住这儿了行吗?我得熬夜完成这幅画。明天我还要去打工,给电影公司的时代剧画拉门。”
杉一脸疲惫地静静俯视着朱里道。朱里在便携烟灰缸中捻灭了手中的香烟,然后又笑着从烟盒中取出一支。
“知道了,那我抽完这支烟就走。”
“抱歉啦,你真好!”
朱里缓缓地吸着烟,透过窗子俯瞰着拱廊。
005
朱里的身体刚一沉入猫爪形的浴缸就又马上轻轻浮出了撒满玫瑰花瓣的水面。
朱里四肢舒展着,深深吸了吸玫瑰的馨香。天花板上映出的大浴缸波光粼粼,朱里都快忘了现在是深夜。只有供儿童戏水用的小黄鸭才能让人想起这是一个住宅里的浴室。
“朱里,洗澡水够不够热?”
磨砂玻璃后面映出了一个苗条的身影,那身材苗条到根本不像生过孩子。
“琉璃子,谢谢你!很舒服。”
“我才要谢你呢。今天我家院子里刚刚剪完枝,到处都是花草什么的。我把毛巾和浴巾放在这里了。”
突然闯到她家来真是太好了。从杉所住的街区打车到横滨元町不过三十分钟。
今年三十四岁的琉璃子是朱里同一高中毕业的前辈,她也是建议十五岁的朱里考取美大的恩人。她在四年前从柏林留学回来后就和知名的广告设计师西门结了婚。
朱里已经有三年没来过这里了,她上次来时浩辅才刚刚出生。
朱里在宽敞的换衣间里披上了浴巾,那浴巾就像羽毛一样轻。
“对不起!这么晚了还突然来打扰。”
从客厅的大玻璃窗能够环视到灯火通明的庭院。那是一座完美的蔷薇园,它漂亮得足可以登上装饰杂志。庭院里的蔷薇乍一看去像是自然而然繁茂成长起来的,其实园中花朵的色彩、高度等都是经过严密的计算得出的,很像琉璃子所画的画。
“没关系啊。浩辅睡在二楼,我老公今天看来也要半夜打车回来了。能够见到好久不见的你,真是开心啊。咱们吃点儿什么零食吧?”
琉璃子从厨房出来,手里端来了满满一壶冰玫瑰茶。朱里接过冰凉的茶杯,神采奕奕地一饮而尽。
琉璃子鼠灰色的连衣裙衬得她肤色白皙,加上她身为人妻的沉稳,让她越发美丽了。
“这里好多蓝色的物件啊!”
墙上的油画、粘贴画、装饰架上的摆设、香水瓶等虽然看上去都像是信手拈来又相得益彰,但其实这些都归功于它们在色彩上的统一。
“我在美大读书时专业是日本画。日本画中制作岩画的颜料都是从天然矿物中提取的,价格非常贵,尤其是蓝色碳酸铜颜料以及天然琉璃等漂亮的蓝色更贵。”
琉璃子一边在巨大的木桌上切着黑面包一边说道。
“琉璃啊。”
“呵呵。为什么和我同名的这个颜料会这么贵呢,我当时真是吓了一跳。那时我就想,如果有天我能随便花钱,那我一定要住在满是漂亮的蓝色的房间里。”
“真好啊,你的梦想实现了。”
波兰品牌的深蓝色餐盘中放着奶油芝士鲑鱼三明治。朱里高高兴兴地坐到了桌边。
“朱里,你真的觉得我的梦想实现了吗?”
朱里大吃一惊,急忙瞧琉璃子的脸色。于是两个人对视了片刻。
“嗯,当然啊。你和西门先生这样的有钱人结了婚,有了这么棒的一个家,而且浩辅也很可爱。你什么都有了啊!”
朱里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假笑,心里也在战战兢兢。她之所以很久不见琉璃子也在于此。当她知道结婚后的琉璃子不再画画时,她受了打击,感觉自己被狠狠地背叛了。
“朱里,你毕业后怎么办?”
“我想一边给爸爸帮忙,一边学习摄影。下个月就有联合展览,你一定要来哦。”
朱里对她微笑道,但琉璃子却像是完全看透了她似的紧紧盯着她:“你不再画画了吗?你本来是很有才的。真是可惜了啊!”
朱里开始感觉有些不快起来。—这应该是我说的才对。
“对不起!因为我和你非常像……所以我有点儿担心你。”
听到琉璃子说两个人像,朱里顿时很反感。刚才还让她感觉舒适的这个房间突然就变得如同模型屋一般疏离了。琉璃子为朱里倒了一杯热红茶。
“……在我去柏林之前,我是真的认为回国后自己就能成为凭借绘画谋生的人的。但是……”
朱里目光低垂,硬将三明治塞进了嘴里。黑面包又硬又酸,难以下咽。
“自身条件不好但努力的人太多了。看过他们后,我就再也画不出来了。”
朱里想起了两小时前见到的杉,想起了那个像是在对画布发起挑战的身影。
“我想现在的你也可能是这样……东京私立女校出身,生活环境优越。被周围的人呵护惯了,所以没能培养出追求精神。”
“但是,我和你还有其他人不同!这次我会认真开始摄影。”
朱里抬起头,直接瞪着琉璃子说道。自己在女高的三年里并非像琉璃子所说一般过得悠闲惬意。她被同学欺负过,因此一度十分拘谨。
“但是,那时候你是画得最好的是不是?我那时也是,你也是。”
朱里大吃一惊,终于把面包咽了下去。
的确,虽然那所高中令人讨厌,但是无论自己画得多么随意,在美术部里却总是第一。无论个性、品位都没有哪个人比得过自己。所以她才会觉得绘画非常快乐,着迷般地每天对着画布。
“你和立花希代子联系了吗?”
“怎么可能!”朱里眼睛盯着膝盖,语气倨傲地回道。琉璃子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改为了温柔的低语:“对不起啊,和你说到了这些。个展什么时候开?我一定会去的。”
006
“请在七点前离开。明天请大家动手搬东西、打扫。”
校园广播员的声音中也带着笑意。学园祭最后一天,学生们在校内通宵饮宴已经成了教职员们默许的例行活动。
朱里走在漆黑的中庭里,突然有个陌生的女生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会儿我们要去文化馆前开时装秀了,你去不去啊?”
穿着几层薄纱做成的礼服,化了浓妆的杉美得惊人。今年她又被叫去担任织品科的时装秀模特吧。
院子里到处都是一脸喜悦、欢声笑语不断的学生。朱里隐约看见巨大的招牌被摘掉了,帐篷也被叠了起来。
“我不去了,我不太认识织品科的人。”
“这样啊,那我就不勉强你了。那个,你没事吧?那个真是遗憾啊。”
杉担心地看着朱里说道。朱里故意露出一个明朗的笑。
“你说什么?啊,你说个展?我根本不在意啊。我就是玩玩。”
尽管朱里这样说,杉还是没有放开她的手。远处传来一群女孩子的叫声:“杉姐—快点儿!”
杉留下一句“过后给你打电话”就走了。
文化节、学园祭、合唱比赛、运动会,朱里以前就很不擅长这些学校活动。每个人都像是得了热病似的吵吵闹闹,一旦发现一个健康的,那她就会受到大家的集体攻击。
朱里缓缓横穿过中庭,风中带了点儿细微的火药味。朱里望望四周,随后潜入了校舍。月光映照的走廊里,一束月光久久相伴。朱里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人们的欢声笑语。
朱里刚跨进经常使用的教室,黑暗中就伸出了一只手。
“朱里!”
iPhone液晶屏的光线映照出了岛根的脸。白天教室里用来展示的油画板、画布都还没收拾起来,为了不撞到它们,朱里和岛根两个人慢慢地靠近对方。
“你来晚了,我还想给你打电话呢。”
“哦—你真来了。”
朱里故意兴味索然地低语道。
“那当然!如果不是在这里,我就没办法和你单独相处。不知道会在哪里被人看见啊。”
岛根转到朱里背后,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朱里。朱里很讨厌岛根这样偷偷摸摸,因为岛根本来也没有那么引人注意。两个人在讲台上最高的地方坐了下来,透过最近的窗子看着圆月。
“下次咱们去哪里旅行吧,就咱们两个。”
“哎,要住宿?那样淳之介就会发现的。”
都是丢下我不管的淳之介的错—朱里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瞄准游戏界再次进行就职活动的淳之介比此前更忙了,他们之间的邮件与打电话的次数都减少了。
朱里觉得,这种时候不在自己身边的人,已经不能叫作恋人了。
上周,朱里和爸爸预定开个展的画廊老板邀请她吃了饭。朱里从小就认识他,早将他看作是自家的叔叔了。可平时那个总是温和地微笑着的叔叔却突然一脸严肃地告诉她:“我看了你的作品,但你的照片不能和你父亲的作品一起展览。作为常年支持他的伙伴,只有这件事情我不能答应。真是对不起了。我不想再说其他的了,你以后就把摄影当作爱好吧。”
之后,朱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就在朱里蹲坐在床上时,岛根正巧发来了邀约自己去兜风的短信。不想独自一人的朱里于是立即同意了。自那之后,两个人就总会见面。
岛根熟知美食与电影。他开着他父亲的COOPER随时随地都能来接朱里。他提前送了朱里一副HIROFU的羊皮手套作为圣诞节礼物。总之,他不像淳之介那样总是对自己说教,这一点很好。即便朱里告诉他,她的联合个展取消了,他也没有说出任何批评她的话。
“怎么办啊?”
就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眼前的玻璃窗突然从外侧被撞开了。
手电筒的光一下子照了过来,朱里和岛根赶忙遮住脸。从窗子进来的人正是杉。她还是一身模特装,为了爬窗进来,她还把裙子全都翻了起来,里面的衬裙都露了出来。朱里和岛根都呆住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吹散了房间内浓浓的甜蜜氛围。
“哎呀,我没注意到。没想到你们两个在交往啊!”
杉毫不客气地大声说道。她跨过两人,点亮了教室里的灯。荧光灯的强光直刺眼睛。
朱里身旁的岛根脸色发青,眼镜也掉在了地上。朱里发现岛根的手微微颤抖时,她幻灭了。杉把倒在教室一角的日本酒瓶扛在了肩头。
“我是来取东西的。你们两个是在幽会吧,真是吓了我一跳。”
“杉,那个……这件事……”
朱里连忙看向杉,杉紧抿着嘴,用力点了点头。
“我没想责怪你们,但是你们最好尽快和淳之介说清楚。”
岛根小声地“嗯”了一声。
杉不客气地走到岛根面前,两手一下子按住了岛根的肩膀。一声哀鸣从岛根嘴里跑了出来。
“说句实话,我一直很担心淳之介是不是能够成为朱里的依靠。”
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杉。
“我觉得那家伙养不起朱里,只有长得漂亮是没办法结婚的。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所以非常明白这一点。尤其朱里还是这样的大小姐。在这一点上来说,你是个真正的有钱人,而且四年里一直都在惦记着朱里是吧?我就放心地将朱里的一生交给你了。”
“啊,一生?”
岛根仍旧带着哭腔问道。杉很快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硬拉着岛根的手与朱里的叠在了一起。
“今后,我好朋友的一生就托付给你了!毕了业你就娶她吧!我真心支持你们!”
头戴花冠的杉如同红桃皇后一般,完全不给朱里和岛根任何提出异议的机会。
朱里完全忘了杉的这种小混混习性—她会马上把恋爱与结婚联系在一起。
007
“你以后别再那么说了!”
突然听到淳之介声色俱厉的指责,朱里一下子醒了过来。今晚朱里住在了很久没来过的淳之介租住的在菊名的公寓。淳之介正在熨烫面试时要穿的衬衫,朱里靠在他背后看着杂志打起了盹儿。
“啊,你在说什么?”
“之前你在食堂里对设计科的学生说的话!”
什么嘛!朱里轻笑了下。
一刹那,她还以为是她和岛根的事情露馅了呢。透过敞开的窗子,朱里看到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自从被杉发现后,朱里再没和岛根见过面。他们最好还是不要被正处于亢奋期的杉看到比较好。虽然这是他们两个商量后做出的决定,但朱里还是有些不满。如果对方想要借此逃避,那可就没意思了。
“喂,你在认真听吗?”
淳之介再次严厉地道。朱里无可奈何地合上了杂志。
大约一个小时前,朱里和淳之介正在食堂吃汤面。他们邻座的美咲和她的两个同班同学正在叽叽喳喳地闲聊。淳之介时而会插嘴和她们说上几句,或者随声附和。
如果不是和朱里在一起的话,他恐怕早都搬去那一桌了。
“然后啊,在那个三人展之后,你们猜猜谁和我说话了?是北村香奈子啊!”
梳着丸子头的女孩子刚说完,美咲就和另一个学生抱在一起,“呀”的一声兴奋地大喊起来。北村香奈子是这所大学的毕业生,三十岁的饰品店老板兼设计师。她经常出现在杂志等媒体上。
“好厉害啊,多田!你离珠宝设计师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美咲欣喜地拍了拍叫作多田的女孩子的肩膀说道。
“哎呀,才不是那样啦。不过,她说让我下次带着作品去她的事务所。”
终于喝完面条汤的朱里冷不防说道:“是那个香奈子吧。我和她很熟呢,她和我爸爸很好。”
两桌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多田呆若木鸡,美咲一脸为难地看向朱里。淳之介突然站起来跑去厕所,朱里急忙在后面追。
刚才就一直沉默的淳之介看来是在为这件事赌气。
“你再别用那种方式说话了!多田本来很开心的。我这都是为你好才说的。”
淳之介拿出少有的认真表情教导着朱里,朱里感觉自己似乎受到了伤害。
“认识就是认识,我这么说很正常啊。她不高兴是她的问题吧?”
“你对多田说你们是熟人,你打算做点儿什么!”
朱里无言以对,她伸手拿过放在折叠桌上的香烟。北村香奈子的确经常来父亲的事务所里玩。只不过是认识了名人就误以为前途有望,撒欢儿似的说笑的多田等人简直是太愚蠢了。
“我知道你因为你父亲拥有很了不起的人脉。但是,你也该稍微注意下场合吧。大家都是很努力的。”
“你说什么,注意下场合?我最讨厌这句话。我也讨厌说这句话的人!”
眼角突然发热,朱里赶忙装作打哈欠的样子。她觉得眼前的恋人与高中时代欺负她的那些孩子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
看看场合!配合大家!不要与我们的意愿相左!
那些女生的带头人就是立花希代子。朱里原本以为自己和她很要好,但她却在不知不觉间串通班里所有人一起来攻击自己。
那时朱里就曾想过,如果自己变成了大人就决不让自己再次遭遇这样的蠢事。只要自己能考上美大,就会和一群画画的伙伴在一起,一切就都能解决。
“今晚我回去了。”
朱里急忙站起来奔向门厅。在穿长靴的时候,她稍稍抬头看了看淳之介。背对着她的淳之介又拿起熨斗烫起了衣服。
看到淳之介并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朱里一圈圈围好围巾,戴上岛根作为礼物送她的手套,然后粗暴地摔门走了。
雨已经停了。朱里一边走向车站,一边给岛根打电话。
“啊,喂。”
听到岛根略微高亢的声音,朱里心底松了口气。
“喂,你现在马上来接我。”
“哎,出什么事了?”
岛根的犹豫不决让朱里一下子火了,她就快看见车站了。
“事情败露了,淳之介知道了。”
电话那边传来了轻微吞口水的声音。
就在朱里要过检票口时,电话那端传来了岛根有气无力的声音:
“怎么办……田岛生我的气了吧?是杉田告诉他的吗?”
岛根怯懦地一遍遍问着。朱里强忍着大骂他的冲动道:“别担心。我和淳之介分了后一定会和你交往的,咱们说定了。”
东横线的月台十分宽敞,湿冷的风吹进月台,朱里火烫的脸颊变得凉快起来。
朱里并没有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去说那些话。她渐渐发觉,岛根和自己远比自己和淳之介要合拍得多。而且杉也说会支持她。而朱里最看好的就是岛根不会急着确定自己的未来,他会优雅地为将来做准备。
“虽然这样我会大出风头,但也会很为难啊。”岛根惊慌失措地道。
“对不起……朱里,我都不知道你会这么认真。”
朱里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特快电车驶进了月台,它带起的风吹乱了朱里的短发。
“我知道了。”
不等岛根回话,朱里已经挂断了电话。我怎么会为这种事情哭—朱里用牙咬着手套的指尖将两只手套拽了下来,她很想将它们统统扔进铁轨。
朱里转身,硬撑着身体走向横滨线的月台。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杉。
当朱里走出检票口时,外面又下起了雨。在她背后响起了末班车的广播声。朱里犹豫了一下,随即就小跑着冲进了拱廊商店街。她一边在没有行人的人行道上疾走,一边扫视过卷帘门,寻找着杉的身影。
或许她今晚不在这里—突然想到这里的朱里面色惨白。
杉非常忙。
朱里更加加快了脚步,不好的预感正在侵袭她的全身。一段时间不见,大海的画卷延长了不少。
朱里总算来到了拱廊商店街的出口,卷帘门上的渡渡鸟似是嘲弄般地对朱里眨着眼睛。朱里回头望去,身后一片空荡。这里就像是爱丽丝掉进的洞穴一样。
朱里抬起头,不想让自己的眼泪滴下来。她看到了拱廊上白中透明的屋顶,也许现在爬上去来回走走也不错。
十一月的秋雨静静地拍打着拱廊商店街。
008
“公主,你有事求我?我可要吃了啊。多给我来点儿烤面条加干酪沙司。”
杉冰冷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朱里娇小的右手,她是今早从通宵工作的摄影棚赶过来的。
“……你可真行啊,一直弄到早上?”
这里是离大学最近的站前快餐厅。
昨晚,错过了末班车的朱里就在杉住的街区的漫画咖啡厅过了一夜。因为淳之介早上给她发了一条“我有重要的话要说”的短信,朱里这才起床。朱里其实很想回家,但她还是不得不来到了淳之介所说的这家店。不好的预感让她全身发沉。
“啊—真是郁闷啊!难道他又要把昨天争论的事情再挑起来说一遍吗?”
朱里两手托腮,一边吸烟一边说道。大概是昨晚睡在廉价躺椅上的缘故,她的后背感觉硬邦邦的。她也没时间卸妆,真不想顶着这样的面容去见男友。
“啊?你说什么呢?你不是已经要和淳之介分了吗?这是个好机会,你们赶紧了断吧。这样才算是仁义啊!你只要趁着年纪大好,赶快嫁给岛根就行了。”
杉笑着撞了下朱里的肩膀道。她这样子根本不像是一夜没睡。朱里觉得说明状况太麻烦,因此她吐着烟圈,彷徨地注视着店内。
茶色头发的服务员连连打着哈欠。这里只有朱里和杉两位客人。
门铃一响,吹进了一阵冷风。
“欢迎光临!”服务员站直身体低声道。
朱里转头,看到淳之介正一边取下肩头背着的斜挎包,一边走入店中。杉急忙站了起来。
“好了。我就不打扰了,这就走—”
“不要。你待在这儿吧。求你了。”
朱里死命抓着杉带着刺绣的光溜溜的袖子不放,她没有勇气与淳之介一对一相处。杉无可奈何地坐回了座位。
淳之介一边脱掉风衣外套,一边告诉服务员上咖啡。他坐在朱里对面,坐直身体道:“对不起!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再和你在一起了。最近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昨晚我又考虑了一夜,这才做出了决定。”
朱里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捂耳朵。她不想听他后面还要说什么,于是她忘情地大叫道:“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突然,杉凑过来挡在了两人中间。她啪地一拍桌子,芝士粉瓶应声而倒,黄色的粉末撒了出来。
“淳之介,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我还是希望你能退出。作为朱里的好友,我求你了。”
杉规规矩矩地打开双臂撑住桌面,然后深深低头向淳之介行了个大礼。朱里用颤抖的手将芝士瓶放回原位的同时开始脸色大变。
“这家伙并不是故意的,人心是没办法束缚的是不是。恋爱是自由的啊!”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杉!”
杉的话没头没尾,淳之介连忙起身对杉弯腰还礼。
“哎?你还没说岛根的事?”
终于抬起头的杉吃惊地看着朱里。朱里不由得闭上了双眼。淳之介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刻起来:“岛根?那谣言就是真的了!他好像是对山村说过,说和你接吻了。”
朱里有些咋舌。她避开淳之介的目光,低头捻灭了香烟。
杉终于发现苗头不对,于是她提心吊胆地站起来道:“啊,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我还是先回去的好吧?”
服务员端来了烤面条加干酪沙司,朱里胡乱地指了指旁边的桌子。杉慌忙移到了那一桌,她不到三分钟就填饱了肚子,随后逃命般地离开了。
“很好。这样我也就没有愧疚感了。”
杉刚一消失,淳之介随即说道。
“什么意思?”
淳之介沉着冷静地看着朱里。交往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朱里从没看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我有了喜欢的人。和你分手以后,我就会孤注一掷地去告白。”
“那个人是松田吧。”
“没错。”
淳之介毫不迟疑地点头道。咖啡终于送来了。朱里声音颤抖地道:“什么嘛,那种人。她很普通啊!你不是说过对那种普通女孩子没兴趣嘛!”
“你轻视别人也该有个限度!”
朱里看到淳之介气得红了眼。从没有被父亲斥责过的她只因这句话就险些窒息。
“自己什么都不做,你有什么资格狂妄自大地批评别人!你这样的性格谁也不会想和你在一起!”
不甘的感觉几乎要使朱里发狂了。
“什么嘛。你要是羡慕我的话,做你自己不就好了。你也可以停止你那无聊的就业活动啊!”
“我可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做什么无聊的就业活动。你这么看是因为你傲慢!美咲是个了不起的好女人,她一直在努力。你别再说她的坏话了!”
“就业就那么了不起吗?那只不过就是急着想变得和别人一样不是吗?”
朱里发觉自己说话时已经带上了哭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或许她是想做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做。
“总之,我们还是分开的好。”
朱里泪眼迷蒙地看着杉吃得精光的餐盘。
009
为什么自己会做这种事情呢?朱里的臂弯中抱着美咲的文件夹,文件夹明快的薄荷绿色的封面上带着纯白的皮毛。
朱里在大学后门前的过街天桥上反反复复地考虑了将近十分钟。这里行人非常少。
干脆就把它扔在这里吧!
朱里提心吊胆地看向下面的车道,下面有一台卡车驶过。就让这个车厢撞碎这个文件夹吧—想到这儿,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
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
出了快餐厅后,朱里仍然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想时光是否能够重来。
朱里来到学校后仍然对课业提不起精神。在图书馆消磨完时间后,她蹒跚地跨入了食堂。
看了看食堂里的挂钟,三点刚过一点儿。朱里觉得很渴,她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瓶宝矿力的瓶装水,找桌子坐下后就开始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奥泽,我能坐这儿吗?”
朱里抬头看去,松田美咲将餐盘放在了她对面的位置上。她买了炸猪排盖饭和咸菜。美咲头发拢起,穿着干练的正装。她平时的那种柔和之感消失不见,给人一种能干的OL之感。
朱里眼含泪光地注视着美咲。她一脸茫然地指着朱里的眼睛道:“你的眼影晕开了,用这个吧?”
她打开包,拿出了擦拭型卸妆棉。朱里虽然生气,但还是用了一片。湿冷的卸妆棉贴在因睡眠不足外加流泪而红肿的眼睑上感觉很舒服。朱里擦了下自己的眼窝,果然已经污黑一片了。朱里一下子涨红了脸。
“你都随身带着这些啊?”
朱里干巴巴地问完后,美咲点了点头。
“是啊,因为面试之前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我已经因此不知失败了几次了。你看,我带了遮瑕膏、梅干味的嚼益嚼、修正液、便携充电缝纫机,还有最重要的文件夹!”
她兴高采烈地将包里的东西逐一拿给朱里看,朱里看到了那个她所说的薄荷绿封皮的文件夹。
“今天也有面试?”
“嗯。五点半在新宿,是我第一志愿中的玩具厂设计部。虽然有点儿俗,但我还是买了炸猪排盖饭来给自己打气。”
活力十足地掰开筷子的美咲身上看不出一点儿恶意。因为她还不知道,淳之介就要向她告白了。
尽管如此,朱里还是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而美咲则爽朗地说着自己的面试失败经历。
就在那时,她放在桌上的手机振动了起来。美咲向朱里道了歉,然后拿着手机离开了。就在那一刻,朱里着了魔般地行动了。她义无反顾拼命跑到了平时没人用的食堂后门,她从没想过自己能够跑得这么快。
就这样,朱里现在来到了过街天桥上。
轻轻摸摸毛皮,似乎就能感受到美咲那绵软的世界观。距离面试还有两小时,她会怎么办呢?
她没时间再回家去制作一份数据,她的梦想会因此而中断吧。想到这儿,朱里的胃开始剧痛起来。她咬紧了有些脱皮的嘴唇。
这样的自己不是和立花希代子一样吗?
十五岁的夏天,她以一副好朋友的样子进了朱里的家门并偷走了她的日记。在高中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她让全班同学都看了那本日记。最终,她刺穿了那本日记,在大家面前羞辱了朱里。
当然,这件事很快就全校皆知,立花希代子也被老师问责了。她在学校里始终受到冷遇。在朱里的记忆中,直到毕业前,她都躲在书呆子组的一方天地里。她自暴自弃般地只知学习。她竟然也会那样极端。毕业之际,朱里和她在学校擦身而过。那时,朱里曾经因为看到她过于沉着的面容而感到惊讶。她一定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学吧。她一定是打算在新的环境里重新开始。
真是个顽强的女人啊,她有着小强一样的生命力。
当时,她那种想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恶意曾让朱里感到害怕。同时,她又从心底极为蔑视浪费宝贵的时间与精力去对付讨厌的人,最终一度失去所有的希代子。既然她那么讨厌自己,那只要忘掉自己就好了。
但是,就在翻看文件夹时,朱里开始逐渐明白驱使希代子如此狂热的真正原因了。
她是想要了解我吧。
现在,朱里并不想让美咲为难。虽然她不相信任何人,但是她却想了解她。她强烈地想要确定淳之介选中的女子是怎样的人,她和自己有何差别。
越是翻过一页,上面的熊猫就越好。邪恶的熊猫,温柔的熊猫。虽然主题相同,但是却令人欲罢不能。
文件夹中不仅有插画,而且还有经过加工的照片。美咲结合现有商品给出了多种多样的熊猫角色提案。除了企划资料外,里面还细致地收集了数据以及市场调查等。
朱里不停地翻看着,她被美咲出人意料的现实一面吸引住了。
当她发觉时,自己已经再度泪流满面。
自己和淳之介在一起的每一天虽然有不满,却内心安稳。他总是男子汉一般地守护着自己,他一定也是这样与美咲接触的吧。朱里的各种回忆逐渐复苏。
朱里的眼泪落在了桥下经过的一辆轿车的发动机盖上。朱里一边想象着它会将自己的泪水带往何处,一边慢吞吞地走下天桥,返回学校。
朱里战战兢兢地再次踏入了食堂。令她吃惊的是,美咲仍然坐在此前的那个位置上。她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安安稳稳地喝着罐装奶茶。
“啊,太好了!”
刚看到朱里,她马上如释重负地折起了报纸。
“我认为你一定会回来的。”
美咲站起来伸出手道,她的目光知晓一切。朱里垂下头,忐忑不安地把文件夹还给了她。
“别担心,我带着USB呢。只要去电脑房就能再次拷贝数据了……虽然我想这么说,但是,那个装订却是我找人花钱做的……直说吧,我其实挺为难的。”
朱里的那句对不起已经到了嘴边,但美咲却像是要打断她一般地抢先说道:“谢谢你把它还回来!”
她突然深深一鞠躬。
“很抱歉不能把男朋友还给你了。”
她像是道歉般地说道。朱里根本没有去看她的表情,她一个转身,一溜烟地朝着入口跑去。
010
四个月后。
看见缓慢地驶入原爆圆顶馆前站的广岛电铁,朱里大叫了起来。那列车的车厢上画着的是她极为眼熟的海龟。朱里吃惊地使劲儿去拍在她身边的杉的肩膀。
“喂!这画难道是……”
电车缓缓停下,打开了后部车门。朱里追着笑嘻嘻的杉乘上了电车。在机器验票时,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好友。
“是啊,嘿嘿嘿。广电向全国征集新设计。我得奖了。很厉害吧?”
两人坐进了席位。
“哦……毕业设计就够你拼命的了,你还有时间做这些啊!”
有些无精打采的朱里脸颊靠在窗玻璃上道。电车中看到的是春日阳光照耀下的广岛街市。
“这个能在毕业旅行前完工真是太好了!我想让你看看。”
“杉,你是毕业旅行,我可不是。”
杉略微看向朱里,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用口哨吹起了《无仁义战争》的主题曲。
朱里留级了。
和淳之介分手后,朱里总是很怕在校园里遇到他。因为总是逃课,她的毕业设计进度更加缓慢了。只要站在画布前面紧握着炭笔,她的泪水就会涌上来。呼吸困难的她不得不离开那里。
虽然她总算是在提交期限内上交了作品,但是她的作品分数很低,而且又被人发现她算错了学分。当被教授叫去时,朱里眼前一片黑暗。
淳之介在毕业前决定加入一家大型游戏公司做设计师。在此之后,他很快就和已经获得了自己第一志愿企业内定的美咲在校园中出双入对了。而朱里即便看到他们也要努力表现得毫不在意。
“这辆电车能不能让你想到那个?《魔女宅急便》。那里不就有在科里克的大街上这样跑着的电车吗?”
高亢的声音终于让朱里回了神。
“啊,吉卜力啊,我不喜欢。”
话音刚落,杉就推了朱里一把。
“你不喜欢《魔女宅急便》,你还是不是日本人啊!成为像乌露丝拉那样鼓励琪琪的女画家多帅啊!小时候看了那个后我就非常想成为画家。”
“你的画家之心不是在当小混混用喷枪涂鸦时才觉醒的吗?”
杉权当没听见朱里的话似的道:
“每当我坐公交车或是其他交通工具时,我就会想,乌露丝拉和琪琪也是这样吹泡泡的吧。”
杉突然拿出一桶泡泡糖猛地推到了朱里眼前,朱里连忙弯腰双手去捧。桶里掉出的各色圆形泡泡糖溢出了她的手心,散落在木地板的四面八方。无计可施的朱里眼神茫然地追逐着色彩的洪流。
杉邀请朱里一起毕业旅行是在一星期前。对于朱里的留级,她既没有责备她,也没有嘲笑她。朱里很高兴杉能够温柔地陪伴在她身边,因此朱里老实地跟着她来了。
昨天晚上,她们住在杉在八丁堀的老家。杉的妈妈美得根本不像是五十岁的人。她用自家店里的铁板给她们做了日式煎饼。
关店后,朱里和杉帮忙收拾,然后一起睡在杉的房间里。朱里虽然被贴在杉房间里一面墙上的《无仁义战争》中菅原文太的海报吓到了,但她还是睡着了。
今天她们早起来到广岛和平纪念资料馆和原爆圆顶馆来参观。
广岛电铁很快到达了终点站宫岛口。两人拿着导游手册,朝着老字号鳗鱼料理店走去。等了一个小时才端上来的鳗鱼饭与在东京吃到的只是甜丝丝的饭菜截然不同。
“好吃吧?多吃点儿,这样才有精神!”
一边吃着干烤鳗鱼,一边喝着凉酒的杉满足地笑道。
她们刚一来到去往宫岛的轮渡处就听到渡轮鸣笛出发的声音,两个人急忙跳上了船。她们调整气息来到了甲板上。甲板上的风很快就吹乱了朱里的头发。杉望着闪闪发光的海面,像是要压过汽笛声般地扯开嗓子大喊:
“我要感谢你!是你让我的大学生活十分快乐!”
“……我什么都没做。”
自己并没有帮过杉,反倒是她总在保护自己。
“刚上大学那会儿大家都排斥我。我只是画画,什么都不懂,是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很多东西……”
杉用力点头道:“我们在阿佐谷影城看了电影、在神保町喝了美味咖啡、乘坐目黑线进入南北线,还在Family sale上买了高档服装。我记得的虽然都是这样的小事,但是你让我喜欢上了东京。”
杉的鼻子猛地一酸,她不由自主地使劲儿眨了眨眼,随后用力抱紧了朱里的肩。
“谢谢你!”
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朱里也反抱住了杉的肩。
渡轮到达宫岛栈桥。
她们刚踏上小岛就有一头鹿凑了过来,朱里笑着摸了摸它光滑的头。
“公主,你终于笑了!”
杉抓住鹿角,鹿就用后腿踢了她。
她们走在碎石路上,边走边眺望着孤单耸立在海面的红色鸟居。突然,朱里产生了想把这里的风景留存下来的冲动。
“要是带着相机来就好了!”
朱里不经意地嘀咕了一句,杉却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
“噢!广岛的空气终于让你产生真正的创作欲啦!朱里老师要开始创作了啊!啊,我带了一次性相机。”
杉拿下背着的旅行包,坐在地上开始一样样翻找起来。
“算啦!”
注意到来往行人的目光,朱里立刻脸红起来。而杉则是一副找不到誓不罢休的样子。
“奇怪?我昨天的确是买了的啊!”
“真的不用啦!”
“但是,但是你好不容易才……”
朱里非常感动,她硬是把杉拉了起来。杉的身体轻得让朱里吃惊。
“杉,不用了。谢谢你!”
想起躺在自己家里落满灰尘的相机,朱里感觉很惭愧。她暗暗决定,回到东京后要重新开始摄影。
两个人迈进了严岛神社的大殿。穿过回廊的海风舒服得完全不会让人感到这里是海边。
朱里闭上眼,接连浮现在脑海中的全是她不愿回想的往事,几乎要让她颤抖起来。她急忙转换了话题。
“杉的老家就在拱廊商店街里啊,和你在横滨住的地方很像呢。”
朱里故意用明快的声音说道。杉则像是第一次发现般地睁大了双眼。
“啊,你这么一说的话……”
“杉也是眷恋故乡的人啊!大概淳之介也是这样。从小地方出来,然后一个人吃饭、画画,准备就业,这真的很累人啊。要是我能再早一点儿明白这些就好了。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杉瞬间露出吃惊的表情。朱里觉得有点儿难为情,于是抢先走到了捐香油钱的箱子前面。她投进零钱,然后双掌合十许了个愿。
希望能和杉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有件事情要先告诉你。”
朱里吃惊地睁开眼看向自己身边的杉,她依旧目视前方,但是表情却有些微妙。
“哎?什么事啊?”
她该不会要说这座大鸟居也是她做的吧?到了这里之后,朱里再也不会吃惊了。她们身后排起了长队,于是两个人离开油钱箱,返回回廊。
“下个月我会回到这里。一边做补习学校的老师,一边帮我老妈看店。”
朱里惊得哑口无言。杉表情极为认真地看着朱里,她金色的刘海儿在海风的吹拂下轻轻浮动。
“怎么回事?你的梦想怎么办啊!”
朱里终于能够说话了。杉冷静地回答道:
“我的梦想没变。但是,我也担心我老妈。而且店里的收入也很糟糕。以前都是我老妈在操劳,现在我想帮帮她。我也会一直坚持画画的。”
“一旦就业了,你的梦想就会守不住了!”
朱里的大声嚷嚷让带孩子的家长转头看了过来。杉并没有移开视线。她的坚决越发让朱里火大起来。
“真是不敢相信。我对你太失望了!你也和其他人一样!没志气!你怎么到现在才说啊!”
到底是怎么了。也就是说,从下个月开始,朱里在东京真的变成了孤家寡人。没有恋人,也没有朋友。她要到没有熟人的学校上课,被学弟学妹们包围,还要学习和去年一样的课程。
光是想想就头疼。
“和别人在一起就那么开心吗?”
杉为难地低下了头。说得过火了—朱里也开始反省了。两个人走回来时路去乘坐渡轮。
“别生气了。一会儿我们回到广岛,然后我们坐山阳本线去吴吧!去那里看《男人们的大和》中出现的大炮,好不好?”
杉拼命地取悦朱里,但是朱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出愤怒。朱里发现,淳之介、岛根的离开其实都怪杉。直到广电到达广岛车站前,朱里一直在埋怨杉,而杉则在不断地道歉。
在她们通过广岛站检票口,就要到达月台时,杉终于受不了了。
人们在广岛站的四个宽敞的月台上排队等车,屋顶房梁上还有鸽子在咕咕叫。整个车站都给人以闲适、宽敞之感。
“你差不多行了吧!”
杉的大嗓门引来了几位在月台上等车的旅客的注目,屋顶上的鸽子一下子全都飞走了。朱里吃惊地闭了嘴。
广播响起,与她们反方向的山阳本线到了。奶白色的车身上带有蓝色线条。和小田急线很像—朱里在疑惑间有些走神地突然想到了这个。杉充血的眼睛瞪着朱里道:
“我知道你在高中时被人欺负过。结果你一直都在轻视别人,非常瞧不起别人!”
发现有人围观,朱里低下了头。杉使劲儿抓住了朱里的手腕。
朱里突然把她看成了立花希代子。
她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瞪过朱里吧?这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与深深的伤害。朱里想要甩开杉的手。
“痛……”
“你去哪!想要逃走吗?”
“吵死啦!我想一个人待着!我要去海边!”
说完,朱里敏捷地跑进了车厢。杉一副失望的表情满脸通红地大叫着:
“一个人去海边根本没有意思!”
朱里胸口一痛,她慌张地别开了头。就在车门关闭的瞬间,杉再次大叫起来:
“你要看着波浪把自己想象成是悲惨的女主角吗?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电车缓缓启动了。
杉快跑着追赶电车,她一边看着朱里,一边在大喊着什么。
她的手脚奋力摆动着,就像疾驰的车轮一样画出一道道弧线。但最终,她还是渐渐消失了。
我才没有瞧不起别人。
朱里靠在车门上紧咬着嘴唇。看看手腕,刚刚被杉抓过的地方已经红了。
朱里一直都很羡慕杉,羡慕她直来直去的个性、羡慕她用尽全力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那份坚强。
又被人遗弃了。这种事情始终都在朱里身上反复发生。
开始,女孩子们会觉得朱里有趣,并且羡慕她。但是转眼间她们就会看清她的软弱,然后她们会厌倦她、遗弃她。
朱里害怕被杉遗弃,所以她想要比别人更早地搭乘上电车。她总是第一个到达终点,但是,其他人马上就会追上她。她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再次搭上了电车。对于朱里而言的终点站对于她们来说不过是返程的始发站而已。朱里再回神时,她正独自留在无人的车站里,盯着逐渐变成圆点消失不见的电车发呆。
立花希代子也是这样。仔细想想的话,那时是立花希代子先抛弃了她。
那次事件后,朱里曾经与她打过一次招呼。尽管朱里为此费尽心思,但希代子还是毫无反应。
是她们抛弃了朱里。
眼前的景色在不断变换,高层建筑逐渐消失不见。她和杉的距离每秒都在拉开。今天开始,她们就会变成毫无关系的人吧。就像与曾经和她那么亲密的立花希代子变为陌路那样,两人从此就会忘记彼此吧。
稍微想象一下那情景,朱里马上冷静了下来。她已经在杉的面前展露了太多的自己。每次遇到杉时,她一定会感到痛苦和羞耻,甚至感到无地自容。
朱里吐了口气,握紧了拳头。
一定要回去。
自己不可能忘掉杉。现在自己心里不也残存着立花希代子的样子吗?
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杉离自己远去。一定要抓住她!哪怕她说再过分的话也要容忍!
电车在下一站停车了。车门刚一打开,朱里就马上跳上了月台。上行电车迟迟不来,朱里急得直跺脚,眼睛紧盯着时钟上的秒针不放,她的头上也开始冒汗了。几分钟后,朱里终于坐上了电车返回了广岛站。
虽然只过了十多分钟,但是朱里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当朱里再次站在月台上时,车站和刚刚似乎完全不同了。
朱里从两个月台的交叉点注视着自己刚才和杉发生争执的检票口。在夕阳的映照下,那里给人以寂寥之感。大概是旅客减少了的缘故,车站看起来比之前更为宽阔。朱里忙着四处搜寻,可始终不见杉的影子。
我在做什么啊!
朱里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先回杉家里了。就在朱里转身要走时,在旁边的月台上,一个背对着朱里坐着的女孩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朱里停下了脚步,那个女孩子转过身,她与朱里的目光相遇后马上又移开了。
朱里泫然欲泣地全力跑了起来。她跑上楼梯,穿过通道后又跑下楼梯,直到跑到杉身边才开始调整呼吸。
“对不……起……”
朱里轻声低语。只有这个朋友她不想失去,自己像那一天和希代子说话时一样的低语是不行的。朱里鼓足勇气猛地低下了头:“请不要抛弃我!”
朱里忐忑地抬起了头,杉终于看向她了。很快,杉终于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找到了,傻瓜相机。”
咔嚓一声,闪光灯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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