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风景-他乡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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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加利亚天空的温情

    云是一样的,风是一样的,太阳和星星是一样的。尽管有人说过月亮是这边或那边更圆,其实月亮也是一样的:有时圆,有时缺,有时变得像一把镰刀。我没有说这里一切都美好,但我的确在这里感受到了美好。我在亚美利加辽阔博大的天空感受到了和这个天空一样的辽阔博大的人间温情。

    飞机从圣弗朗西斯科起飞,机翼一抖,美国西海岸碧蓝的太平洋马上在我的眼帘消失。飞机呼啸着奔向美国东南部,我的朋友在那边的一个机场等候我的到来。但是,我进入美国国土之后的第二次航行,却不是顺利的。我此刻要说的是,我在美国误下了飞机。

    误下飞机的后果是谁都知道的,何况是在异国,更何况我的英语极为糟糕,那真是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上机之前,我的友人和学生驱车相送。我们在宽敞的候机大厅里合影留念,我记得那里有一棵秀丽的椰枣树,是种在一只大花盆中的。我充满了这次单独跨越美国东西国土的自信。

    临别,美国友人——她是裴米兰——告我,这次航班很好,直接飞往我要去的北卡罗来纳州的达勒姆(Durham)而不用中途换飞机。也就是这句话种下了我这次飞行错误的根由。从西海岸起飞,自西向东直抵美国的东海岸,空中跨越了美国的四个时区。我看看手表,手表的时间还是西部时间,但指示针已表明飞行时间不短。以中国的经验看,我现在空中所用的时间,早已超过北京至乌鲁木齐或是北京至拉萨的时间。这种比较的概念也增加了我判断错误的因素。因此,当飞机开始下降而乘客纷纷(其实是一部分乘客)提取手提对象的时候,我也做好了下机的心理准备。

    有了前几次单独旅行的经验,我自信能够在复杂的环境中找到出站口并顺利地找到我的行李。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电视屏幕上我乘坐航班行李到达的指示都已过去,两盘行李传送带都已停止工作,所有的旅客都提了行李走了。这个不大的机场顿时显得有些清寂了,我这才心慌起来,我的行李没有到达!我找到一位机场小姐,慌乱中我举着我的机票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看了看我的机票,拿起电话就打,接着是紧张的一句“跟我来”扭头就跑。她穿着一双后跟极高的高跟鞋,但她的小跑步我怎么也跟不上。重新安全检查!重新査看票证!那小姐一直奔向前,她比我还急。我们都喘着气来到一个登机口,她说声“到了”就把我交给了在那里焦急等候我们的另一位空姐。

    这位空姐也不跟我废话,不由分说地把我“塞”进了飞机!我不肯,我要找我的行李。然而,她们——机上的乘务员——还是“粗暴”地把我“按”在一个座位上。我环顾左右,机舱一片宁静。前后、左右、远远、近近无言地送过来的是一个个善意的微笑。他们没有谴责,反而像是祝贺。在我一切都不曾明白过来的时候,飞机已经腾空而起。

    我向窗外望去,底下是万家灯火,美国宁静而温馨的夜晚。我这才明白,刚才我寻找行李的地方不是我的到站,我误下了飞机。这是一个我还远不知道名字的陌生的城市。而向我微笑的全机舱的人,他们为了等我这个丢失了的乘客,已经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但他们善意、理解、谅解、充满了同情友爱之心!一杯橙汁送过,飞机不再送食品了。大约二十分钟过后,飞机又一次下降。现在着陆的才是达勒姆,而刚才停留的地方只是一个中间站。在那个中间站我错下了飞机,整架飞机的乘客和机组人员在那里额外的停留只是为了我这一个异国的乘客。

    出飞机的时候,我来到乘务员面前,我向她诚挚地道谢。她不由分说,撇开其它乘客,挽起我的臂膀,非常热情地陪我走过漫长的通道,把我送到了候机大厅。这时迎接我的朋友已经出现在我的视野。也就在这时,我放下紧紧拥着我的这位热情的女性,我忘了问她的姓名,忘了和她留影,甚至现在连她的面貌都记不起来了。我多么悔恨自己。当我的朋友向我招手的时候,我把这位可亲可敬的美国朋友丢下了。

    我知道我不可能再见到她。要是说人生有遗憾,我现在所感到的遗憾是无可补偿的。这一切的感激、悔恨、自责,如今化成了让人揪心的记忆,这记忆在内心深处啃啮得心疼。那挽着拥着我走出机舱的美国人,那“粗暴”地把我“塞”进机舱的美国人,那穿着高跟鞋没命往前奔跑的美国人,还有整个座机从不同角落向我微笑的来自全世界的人,他们构成了此刻我仍然感受到的那种浓郁的、热烈的、温暖的阿美利加天空的温情。

    我把这一切记在心里。我知道我无法记住她们的名字,我也知道今生今世再也无缘和她们相遇。但是我记住了这次横跨美国国土的难忘的飞行,记住了这一切产生于自己的错误而却受到了所有人的谅解的情感的收获。我若把美国天空所遇到的概括为同情、友爱、互助是远远不够的,我因失误和虚惊所得到的是一个对我来说是非常陌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不是用敌意和仇恨对话,而是用忘我的小跑步,用不由分说的“粗暴”,用超越性别隔阂的热情的相拥,用满机舱的友好的笑容。

    最后,我要告诉我的读者,后来经过多方证实,我误下飞机的那个中途站是北卡罗来纳州的罗利(Raleigh),那里距达勒姆只剩下很短的路程。

    2.辉煌的震撼

    这是我在美国有关乘坐飞机的另一个故事。这故事仍然没有什么动人的情节,加上平淡寡味的叙述也许会更加让人失望。然而,我之所以在三年过后的今天重提那件往事,仍然为了纪念那个事件中我所感受到的人间温情。

    我从纽约来到芝加哥,在芝加哥逗留数日之后,应当返回西部。在伯克莱和戴维斯加州大学,我有两个学术报告要做。而且,我的朋友们还在西海岸等着我一道吃烤火鸡过感恩节。在芝加哥的最后几天,是许达然教授和他的夫人陪我过的,许教授不会开车,因而夫人是加倍的忙碌,我返回旧金山便是由许教授的夫人亲自驾车相送。

    因为有本地主人相陪,我自然一切都很放心。许夫人是电脑专家,她办事讲究效率而且有条不紊。那天中午她特意请假回来,我们驱车参观了许达然任教的西北大学美丽的校园。校园边上即美加交界的密歇根湖(LAKE MiCHIGAN),那里碧水连天,烟波浩淼,景色极为壮丽。驰车过豪华住宅区,拜谒了一所著名的清真寺,而后,许夫人在一家中国餐馆设午宴为我饯行。一切应当进行的节目都进行了,这才驰车奔上了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

    芝加哥机场极大又极复杂。光汽车停车场就是一个庞大的圆形高层立体建构。我们的车子绕着这一圆形怪兽不知转了多少圈,就是找不到一个舶位。好不容易在某一层的某一个点上有一辆车子开出,刚好填补了那个空位,便取了行李直奔航空港。我们从几座楼髙的停车场下来,又乘电梯升至六层,然后是,一系列的传送带,一系列的红绿灯,眼花缭乱的数字指示。着手表,已是快要起飞的时间了。

    我们奔走到了要乘坐的那家航空公司的柜台前,那柜台已经收盘停止业务。知道飞机尚未起飞,美国航空公司的敬业精神立即体现了出来。我们被允许在一个柜台办理一切登机手续。办事人员为我一个人开动了行李转送带,并且立即给我发了登机卡。

    我不顾一切向前奔去,急忙中摔倒,拣起提包爬起再拼命飞奔。我把许夫人甩在了身后,我已顾不得应有的礼节,因为,飞机就要起飞。这一路现在是空空荡荡,因为人迹稀少而通道更显得漫长无边一一在我的经历中,这是一次最难到达的短暂。一个门又一个门,一个信道又一个信道,我终于望见了我要登机的那个门!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幅最让人动心的情景出现了!美国空中小姐在已经寂静的过道中见我不顾一切地飞奔而来,很远很远,她便用微笑迎我。而后,她做了一个动作:双手向前平伸、下按,这是希望我放慢速度不用着急的信号。她显然担心这样的快速跑步会出现什么意外。我没有减速,仍然竭尽全力飞奔着向她靠近。这时,她又向我做出另一个动作,她用自己的双手抚摸着胸部,做着缓慢喘息的样子,这是又一个体贴而安慰的信号。她以极亲切的姿态接受了我的登机卡,并且告诉我:“你没有晚,你还有很多时间”。

    其实,从芝加哥飞往旧金山的航班,在我这个迟到的异国旅客登机之后,便立即拆走舷梯、关上机门,飞机震颤它们的翼翅,开始了缓缓的移动。

    一切都是那样的让人宽释的美好,没有我早已习惯的粗暴和呵斥,甚至连一丝一毫责备的神情都找不见。我没有按照预定的时间到达机场,这是我的过错。但是,我得到的却是通融的协助、热情的抚慰,这一个细节又一个细节所展现的伟大辉煌,撞击着我的心灵,我感到了巨大的疼痛!

    这个公认为科技发达而管理严格的社会,高度精密的计划和执行使它具有在时间和程序面前不留余地的僵硬。然而,这一切在涉及人的利益和尊严等命题时,它又表现出尽可能的宽容和随和。这就是我在这个陌生世界中所感受到的出人不意的人性的温馨。

    我来不及回首向穿着高跟鞋紧追着我奔跑的许夫人挥手告别,我也来不及向着用表情和手势给我以安慰的空中小姐道谢,至于那位为我破例承办登机业务的先生,我甚至连他的样子都没有看清。如同上次在罗利的遭遇那样,我一坐定,飞机便向着跑道滑动。接着,呼啸一声腾空而起!我已经把用钢铁和数字构筑起来的芝加哥梅格斯菲尔德机场(MEIQS FIELD)——这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庞大的怪物留在身后。我又一次在亚美利加的辽阔空间默默体会着这里充溢着的博爱精神。

    我并没有迷恋这里的一切,我怀念我的故国、亲人和朋友,我已归心似箭。这里让我怦然动心的并不是纽约帝国大厦的雄丽,并不是百老汇高层建筑森林的浓密,并不是华尔街金融王国的珠光宝气,甚至也不是白宫草坪那一片惊人的静穆。这个资本世界的确有许多让人瞠目的新鲜和奇异。但是,它的物质的华盛和丰足却很难能够打动我,因为我来自在文明和文化上富有的国度。但是,当它在我所述及的那些琐细上展显它的辉煌时,于我们心灵便构成了猝然一击,而且成为久远的重压。在这点上,我们的承受力是极其脆弱的——它的充裕反衬了我们的匮缺。

    3.依稀明晰的梦境

    巴黎在我的思念里。巴黎对于我,如一位未曾晤面却刻骨铭心的挚友。在声音和文字的海洋中,巴黎的出现总会引起我的心跳,犹如隐秘的恋情。但巴黎唤起的不单是青春期那种温柔的情愫,它是壮丽和崇高,更是博大和雄浑。巴黎是综合的和丰富的。这使巴黎成为一块磁石,吸引着万千地球居民的倾心。

    沿着香榭丽舍田园大街行走,透过那些飞驰前进的车流,繁华的市声消失在密密的街树之中,化为无边宁静的绿色。在协和广场,那些大理石的女神在喷泉的雨雾中凝立,美丽、优雅、且庄严。塞纳河在近处召唤,背景是壮阔高耸的埃菲尔铁塔——这座当年的“怪物”如今正成为巴黎和法兰西的骄傲。巴黎多么神奇,她能够把最异端的新奇融进自己的传统,从而成为新生命的象征站立在鲜花和鸽群组合的都城上空。

    那是举世瞩目的凯旋门。十二条大街从那里向四方喷射,如一颗辉耀于髙空的星体,它在天鹅绒的巴黎夜幕中闪动着华贵的辉煌。那是圣母院的钟声。远方的流水和绿荫在招手。一座岛屿浮漾在塞纳河怀抱之中。那钟声宣告人性和慈爱的凯旋。当卡西莫多和艾丝美拉达被偏见视为冒犯传统的异端,却由于巴黎的公正而向后世证实永恒的良善、友爱和坦诚。

    跨越塞纳河向北,有一座艺术的宫殿令人日夜萦怀。蒙娜丽莎的微笑纯洁而神秘,维纳斯的静穆迷人而庄严。漫长而空旷的时空,都被巴黎的博大所包容。巴黎的富有与人类的博爱和宽宏精神相通:最古老的和最现代的、最正统的和最激进的,都在巴黎受到尊重。巴黎从不拒绝有价值的创造。

    我相信巴黎的歌剧院中有最华贵的夜礼服,然而巴黎的每一次时装表演都令全世界感到意外。从米洛斯的断臂爱神到毕加索,从罗丹雕刀下丑陋的巴尔扎克到康定斯基和马蒂斯,巴黎的包容性和博大精神赢得了巨大的荣誉。巴黎缺少的恰是我所熟悉的那份偏狭和粗野,她不曾一面掘毁自己古老的城垣,一面排斥现代观念的传入。她用全人类来装扮自己的繁华。

    巴黎对于我既陌生又熟悉。巴黎不仅是伏尔泰和莫里哀的,不仅是雨果和巴尔扎克的,不仅是福楼拜和罗曼·罗兰的,也是波德莱尔和瓦勒里的,萨特和加缪的。巴黎不承认世界只有一种色彩或一个声音。巴黎是杂色的和多声的。因而巴黎的都市景观和人文环境与世界的本来样子最接近。

    这里找不到因偏见而造成的固执,这里没有粗暴的君临一切的观念的帝王,偏见在别的一些地方曾造成灾难,灾难的极端便是社会心理的变态——它仇恨社会如同自然界那样自然和多样。

    我对于巴黎的一切都是在想念中进行。未曾到过,也许竟是无缘拜谒的巴黎,心仪数十载但不陌生的巴黎。此刻,尽管是梦境中的思念,巴黎却依然明晰。

    4.在维也纳感到失落

    至今也弄不清楚是幸运还是苦涩,我在美丽的维也纳有了失落!北京的灯火充满眷恋,卡拉奇的灯火充满陌生,布加勒斯特的灯火充满困惑,维也纳的灯火却充满温情。我忘了我怎样走下罗航从布加勒斯特飞往苏黎世的班机,我忘了我怎样走出维也纳机场!

    第一次离开乡土,不懂德语,周围是碧眼金发的异国人,再加上有了在中国旅行的种种经历……然而,毕竟,这无情的事实却是,我不知道怎么会这么简单,这么轻松,这么顺利地踏上了奥地利的国土。

    梦境:奥国少女走廊旁的微笑。英语“欢迎”。亲切地递到手中的维也纳地图。整齐排列路旁随意自取的行李车。梦境,静谧如乡野,洁静如水晶宫。我感到了隐隐的苦痛,我怎么能够独自享用这一切,而把喧器和混杂、粗鄙和拥挤留给了我的那么多的亲人和朋友,留给了万里以外的那片土地。我负咎于这种获得。

    这里和那里,飞驰的车轮。这里和那里,变幻的街灯。这里和那里,街头咖啡座的彩色遮阳伞以及绿荫丛中的彩色广告圆柱。维也纳有着现代的节奏和律动,但维也纳把它消解在她的娴静安宁之中。这当然构成了奇观:城市没有音响,唯一的音响是从贝多芬和施特劳斯那里发出的。当然,还有鸽翅在蓝空里拍打的音响。而后,车辆就在宁静的咖啡座边上,在鲜花和绿树丛中无声地驰过。车速惊人。但维也纳依然安详地饮着咖啡,配上免费的从维也纳森林引来的无需消毒的泉水。

    教堂的尖塔,草坪。还是草坪,还是教堂的尖塔。近处和远处,街区的拐角和花园的尽头,站着或坐着的巨人:大理石的和铜的莫扎特、施特劳斯、贝多芬,还有哥德和席勒……他们在鲜花丛里微笑着和沉思着。

    这是维也纳的“金戒指”——内城的环行道两侧展出连绵不断的建筑物。从古希腊罗马到文艺复兴,从哥特式到巴洛克式,所有的建筑物都保持完好,虽历经世纪的沧桑而不改容颜。重要的建筑物都设有大理石标志,上面挂着维也纳市旗。这里尊重文化和文明的品格让人嫉妒,这里的一尘不染和彬彬有礼也让人嫉妒。还有,在那些最古典的建筑群中,竟然也容纳了最现代的建筑物,雍容典雅之中居然允许最异端的“怪物”,它的包容性和大度也让人嫉妒。

    我多么愿意这是我的乡邦所拥有!然而,不幸的事实却是,我的古城塘已被摧毁,我的园林正在消失,最后一只滞留于池塘的野鸭也被击毙,垃圾正在掩埋城市,污水正在倾注河流,所有的道路都在翻掘。翻掘了,再翻掘,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情趣。那痛苦地失去的,却在维也纳获得。美泉宫的荷池里,野鸽不顾游客的熙攘兀自繁衍它的家族:鲜花如云的街心公园,成千只鸽子向施食的妇女簇拥致意。在维也纳我拾回梦境。黄昏时节街头的那些即兴弹唱,仿佛每日都在举行和平的狂欢:市政厅广场的夏夜音乐会,使人领悟文明和髙雅乃是生活的常态。

    维也纳森林的绿瀑布无遮拦地向着城市倾泻,多瑙河上施特劳斯的旋律依旧湛蓝。静谧、幽雅、那一切都让人痛若。在维也纳我因这种失落与获得的交织,而交织了迷漫心头的惆怅。最不堪忍受的是商店雇员的殷勤,他们的善良、周到和礼貌却伤害了我。在维也纳我想起遥远的自己的国土上那些没有表情更没有微笑的少女,在维也纳我想起在我们熟悉的城市作为“社会主人”受到的粗暴和轻侮。在维也纳我因这种平等和互尊而痛若切肤。

    我在美丽的维也纳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为那些应当消亡却依然繁荣的,为那些应当保存而宣告消失的。我在维也纳有了失落。尽管有燕姗的热烈的友情,有卡明斯基的冷静而周到的照料,有奥丽的纯真的体贴,有李夏德的智慧的诙谐,还有清晨街头带狗散步的陌生人的友好和亲切……但维也纳毕竞只是我的友人的城市,而我的城市正淹没在令我心疼的远方烟尘中。

    5.维也纳的“金戒指”

    自从那次访问维也纳,距今已八年多了。八年来,我只写过短短的两篇文章,记述我初访这座世界名城的感想,而且两文相隔的时间也长。我不喜欢写浮光掠影的猎奇式的文字,到过一些地方极少留下笔墨。而关于这座城市我竟写了两篇,这已有点例外了,但我似乎依然有话要说。我一直想着那座城市的魅力:它无疑是现代西方文明的结晶,但又古老,而古老中又透出靑春之气。这是一座毫无龙钟之态的充盈着活力的历史名都。

    想起维也纳,就想起它保存完好的古建筑,这种对于各种艺术风格充满敬意的维护和修缮,表现出奥地利的坚定和自信。说德语的民族都有一种沉稳厚重感,它有主见,不会轻易地迎合什么或改变什么。每次想起维也纳,想起它的这种对于自己文化传统的珍惜和尊重,我就会痛苦地想起我们曾经(甚至现在依然)是多么轻率地对待我们自有的丰富,而又是多么浅薄地趋同于流行的时尚。

    我们在地下有那么多的埋藏,在地面又有那么多的堆积,可是,这个古老的民族却往往在自己的拥有面前举止失措。一方面,我们不遗馀力地拆毁、捣碎包括古都北京这样经营了几个世纪的庞大的城墙,从外城到内城,从巍峨的城门到金碧辉煌的牌楼,一无例外地拆个精光;另一方面,我们又乐此不疲地、兴致勃勃地制造假古董,从西游宫到封神宫,从“狮子楼”到三国城,以及随处都可以营造的连曹雪芹也没有说清在哪里的“大观园”电视里演什么,地面上就造什么,这几乎已是一种流行病了。近年兴起的那些几乎泛滥成灾而又制作粗俗的“傲缩景观”一一那些卖地为商的小农们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涌来,颇为得意!我曾经在一家新开张的玩具般摆开各种“假洋古董”的入场口被一个“得意”而有些忘形的彪形大汉推搡过!这说起来有些恶心,我只是暗暗下了决心:今生今世再也不进这家“公园”的门!

    还是把话扯回到真正国产的假古董上来。单说以《西游记》为题的西游宫吧!全中国究竟有多少家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却是未曾统计过。它的出现显然不是由于对吴承恩的巨著《西游记》的重视。《西游记》存在了数百年,为什么数百年间也没有想起给唐僧或猪八戒建立纪念馆?只是由于电视连续剧《西游记》的开播,猛然让人想起原来我们还有过这么有趣的故事可以赚钱,于是一下子就陆续上马造起了“西游宫”。可是,那些粗糙的建筑,那拙劣的泥巴或水泥捏成的“雕塑”,那些“鼓乐齐鸣”的恶俗的招揽,都让人想到要不是这些中国人一下子变成了“弱智者”,便是他们哪一方面的神经系统出了毛病。

    由维也纳的保护旧建筑,联想到维也纳的保护有轨电车更是让人感慨。游维也纳能够坐上一趟有轨电车,在电车有节奏的行进中,领略沿线“建筑博物馆”如画轴般展开,那真是一次精神和文化上的享受。在奥地利这样发达的欧洲国家,像有轨电车这样陈旧的交通工具怎么会得到保护并生存了下来,这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而事实却不仅是保存,维也纳因有轨电车这一称为“金戒指”的内环线,而成为这座城市的骄傲和象征。为此,它吸引了源源不断的客人。

    世界上的城市我走得不多,我只知道香港也是保留了有轨电车的一个国际性大都会。香港作为国际金融、贸易的中心之一,它的交通实现了全面的和立体的现代化。但是,就在陆海空风掣电闪的穿梭奔驰中,居然保存了有轨电车这个慢吞吞的“老者”。尤为令人惊异的是,这老者穿行的竞是香港最繁华的黄金地段,其中包括中环、金钟、湾仔、铜锣湾这些堪称全港最忙碌、最多彩,也最富有的地区。当双层电车敲打着铃声行进在被称为香港的华尔街的德辅道、金钟道、和英皇道摩天大厦的密林中,那种现代与传统的完美融合造出的和谐真让人叹为观止。

    在香港居住的一段时间,我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游览海洋公园等旅游熟点,但我不曾,也不愿。我若有闲暇便去乘坐有轨电车,而且总是登上电车的上楼前端,取“古老”的角度看现代文明的丛林疯狂地耸起。香港的有轨票价极为低廉,上车投币一元二角,便可乘坐全程,“一元二角”在港人的概念里边几棵小葱花都买不到;而“全程”又是什么概念?它意味着你可以从港岛东北端的筲箕湾一直乘坐到西南端的坚尼地城,行程约七十五分钟,沿途经过的都是香港最热闹的街区,包括蔚蓝色的维多利亚海湾。在香港的日子,我把这种近乎免费的漫游当作最好的休闲活动。

    北京原先是有这种电车的。记得五十年代初到北京,有轨电车还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后来大约是“大跃进”起来了,就如同反对一切旧物那样,一如既往而又义无反顾地把那路轨刨了!据说,城市因此就变得现代化了,也因此就赶上发达社会了。而不幸的是,维也纳和香港(肯定还有别的重要的城市)依然保留了那“落后”的有轨电车。北京则是被刨得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了。当然,我们据说也因此告别了“落后”。

    近来的心境变得有些“怀旧”起来。由此总是想,要是北京城里如今也还保留着有轨电车,要是这北京城也还保留着城墙和城门楼,我们也花上一元或不到一元的车资,从西直门那髙大得让人震搣的门楼下登车,一路打着叮叮当当的铃,摇晃着穿过西四牌楼、西单牌楼,穿过正阳门的箭楼直抵天桥,一路上谈不尽古典的辉煌,看不尽醇厚的悠远,会是何等惊人的风情!然而,北京到底是把有轨电车给消灭了。而在世界别的一些并不比中国和北京落后的国家和城市,有轨电车正在成为一种不可多得的奇异街景,吸引着现代人审美的目光。

    但是,更糟糕的是,中国在毁灭真古董的同时,还在不断地制造假古董。

    6.那里的高雅羞辱了我

    那日燕珊陪我参观维也纳市街,对这座闻名于世的“建筑博物馆”她了若指掌。那时刻真是孔雀开屏的壮丽。在我们眼前展开的是立体美的历史长卷:罗马式建筑、哥特式建筑、洛可可和巴罗克式建筑。每座有价值的建筑物上都嵌有大理石的碑牌,金字镌刻着建于何日、修于何时、建筑师及房主是谁。每座碑石上方悬挂两面旗帜:奥地利国旗和维也纳市旗。市政当局规定,古建筑物不许拆建、只能维修,而且外观要保持原样。

    说是建筑博物馆还不确切,它还是名人故居及雕塑的博物馆。贝多芬的、施特劳斯的、卡夫卡的、弗洛伊德的、莫扎特的、哥德的、席勒的。据说光贝多芬的故居就有八处,而且保护完好。这里还有一座咖啡厅,是历史上政治家和文学家聚会的场所。非常平凡的咖啡厅,一部分在室内,一部分露天,撑着彩色的遮阳伞。维也纳总是敞开着,他们喜欢自由自在地在阳光照射之下谈论艺术和人生,他们不需要遮蔽。

    维也纳既让我倾心又令我恼火。它此刻骄傲如公主,以它的丰富,以它的整洁,以它对传统和文明的尊重。我甚至妒忌起燕珊来了。她谈论她的维也纳——她如今生活的这座美城,是那样的自信,那样的自豪!

    我当然也有理由骄傲,我也来自一座世界名城。我有比她悠久得多的历史,我也有我的辉煌。然而,我的古都正在被高楼的怪影所笼罩,那些摩天楼周围的景观原不属于这座城市。它的轻浮与肤浅与这座城市的凝重庄严格格不入。还有,我的北海和昆明湖正在变成巍峨楼群包围圈中的沼泽,它在那些闯入者面前只是一个小盆景,而且这盆景终究要在人们的眼帘逐渐变小以至消失。而且这消失伴随着我们对愚味、无知和蛮横的记忆,我无法拒绝我的愤怒。

    维也纳是音乐之都。人们曾提醒我说,一种制度已使多瑙河变成黑水。然而我看到的这条音乐河依然是斯特劳斯当年的碧蓝。河中的绿岛,岛上的泳装,那里依然荡漾着蓝色的旋律。音乐的皇都有它的宫阙。我的女友指给我看,那是维也纳音乐厅。每年元日,从这里向全世界播送祝福的乐音。这音乐会令我神往。可惜此刻我头顶的是欧洲七月的太阳,我无法等待深夜的钟声。

    三年后的一个元旦之夜,我从噩梦中醒来,眼前依旧翻涌那一片难泯的血污。维也纳的乐声唤起了一片生意,它令我忘却昨日。古典的交响乐声中端坐着盛装的维也纳:西服、领带、长裙、项链、香水和鲜花。乐队指挥的燕尾服,闪光的铜号和长笛,又是鲜花、谢幕和掌声。最后是拉德斯基进行曲,台上和台下,有节奏的击掌,四座同歌!曲声尽处,人影依依。那场面让人想哭。

    其实这只是一种仪典,它显示修养和情趣。年年都有元旦,年年也都有这样的新年音乐会。年年总有《蓝色的多瑙河》,也总有《拉德斯基进行曲》,总是这样的古典情调总是这样的彬彬有礼:鼓掌、鲜花、谢幕。尽管年年如此,却总是年年如此的认真、充满兴味,最要命的是,总是这样的高雅,高雅得让人嫉妒。

    维也纳的音乐会结束了,被感动的情绪安静不下来。余兴未尽的动机驱使我按动电视机的另一个按钮。那里是一台中国的新年节目,两个身穿长衫的男人头上各翘一只小辩,脸上好像都抹着白粉。他们品位不高的逗乐引发了一阵又一阵哄笑。这里的喧闹和世界另一边的安静、肃穆、有节奏的击掌,这里的小辫、花脸和那里的香水、项链、曳地的长裙造出了反差。无情的对比构成了心的蒙羞。

    要是我拥有手段我将报复,那里的高雅羞辱了我。尽管我深知,那里真诚的友情无意于这种情感的袭击。但我却明确感到了伤害。我理应有属于自己的华贵,然而却被无知识的卑琐和低级趣昧所掩埋。面对莫扎特和斯特劳特的幽雅旋律,我的所有却是此刻的粗鄙。我无力反抗这种伤害,不仅因为它无心,而且因为它的手段是高雅。我只能让受伤的心暗自流血。

    7.临近赤道的故乡

    我在赤道附近发现了我的故乡,这话你可能不信,然而,我毕竟真真切切地在那里发现了我的故乡。

    飞机从吉隆坡起飞,向东,飞越辽阔的南中国海。从飞机的舷翼下望去,透过茫茫的云层,我仿佛发现了曾母暗沙在不远的北方闪烁,机翼一抖,MH2712的波音飞机俯冲了下来,诗巫到了。

    诗巫英文写作SIBU,读音应是西布。翻译“诗巫”大概是此地华人的创造。一个诗字,把这里的风物和文学皇冠上的明珠联系了起来;一个巫字,更把这意境推向它们历史的远处,人们曾说,诗起源于原始的巫术。诗巫,既美丽又神秘的名字。我没有想到的是,这竟是我的又一个故乡的名字。

    座落在北纬三度、东经一一二度的这座城市,是马来西亚沙捞越州诗巫省的省会,美丽的拉让江从城市边上无声地、却又是荡人心魄地流过,虽然同是马来西亚,但从外面来到沙捞越需要出入境签证。待得我们办完入境手续,我们的大批行李已在那里等我们了。诗巫的朋友孙春富、黄国宝、蓝波、蔡增聪等已驾车在机场迎候我们。

    朋友们听说我是福州人,都高兴地说,你可到家了,这里是福州人的天下。环顾左右,来迎接我们的主人,果然都是福州人,不过都是出生在这里的至少是三代以下的福州人了。

    到了诗巫,不仅像是到了中国国内的某一个城市,满城都是中国人和中国字,而且就像是回到了福州,这里的“第一语言”是福州话,连本地的土著也会。稍有不同的是,这里的福州话带有闽清的腔调,并不纯正。也许最初来这里开发的是闽清人,他们顽强地把方音留给了子孙。不过,感到惭愧的却是我,我的福州话讲得远不如世代远离乡土的这里的乡亲们。

    诗巫被称作“新福州”,就是说,福州人在距离故国万里之遥的赤道临近,用勤劳的双手建造出了另一个家乡。这里的居民百分之八十是福州人,其余是土著达雅人,还有一些马来人。福州人住城里,达雅人住城外,他们相处得很融洽,也通婚。

    我们到达诗巫时是6月1日,还是达雅人丰收节的首日,在城里工作和做工的达雅人回家和家人团聚。为了欢庆达雅人的“春节”,诗巫也放假。福州人和达雅人有互致节日问候的传统,他们像走亲戚一般地在福州人的春节和达雅人的丰收节时串门祝贺双方的节日。我们到诗巫的第二天,就参加了整整一天非常紧张又非常欢乐的给达雅人拜年的活动。这是毕生难忘的一天,我会在另一个场合记述下那一切。

    在新加坡的时候,华族的朋友告诉我们,他们都供祀一位叫“大伯公”的神。我问他们是佛教还是道教的神,回答不出来。到达诗巫的当天下午,我们就拜谒了此地的“永安亭”,祀的还是“大伯公”。进庙一看,原来也是“乡亲”,是福建人非常热爱的慈祥的老伯伯一一福德正神。小时候在家中,父母亲也敬这神,家中也设着“福德正神”的神位,不过到了海外,称呼更亲切、也更富人情味了。

    孙春富先生告诉我们,永安亭的“大伯公”是1897年从厦门渡海过来的。次年建庙,历经海浪、火灾和日机轰炸而无恙,至今已满百年,而百年香火不断。这位土地神一如在国内那样尽责,在海外福佑自己的亲人,使他们岁岁安康,子孙绵延。

    在诗巫,我们随处一走,满耳都是乡音。这里的银行、企业和商行,都是福州人在经营。可以说,是福州人开发了这片过去蛮荒的土地,是他们和本地的土著一起创造了这里的文明和财富。他们在这里繁育发展,已经是几代人了。而他们依然说的是家乡的话,吃的是家乡的饭菜。

    在诗巫,有地道的福州茶馆。福州的干拌面,“鼎边糊”,光饼已成为当地人的日常小吃。令人吃惊的正是这些。出洋谋生的人,不仅把自己的汗水和智慧贡献给了这里的土地,创造了这里的繁盛和富庶,而且整个地把生活方式和习俗都搬了过来,连同原先的土地守护神。也许更让人吃惊的还在于,这些按照家乡的风习说话做事吃饭的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到过闽江入海口的家乡,至少从他们的父母亲起都出生在距离故土很远很远的靠近赤道的这片常绿的大地之上。然而,他们却让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非常真实而具体的故乡。

    我在遥远的拉让江畔找回了我童年的梦。乡音、乡情、甚至我童年时节喜爱的家乡的食品一一“光饼”是戚继光将士们的干粮,“征军饼”也是纪念这位民族英维的,如今,这位将军还屹立在厦门鼓浪屿的日光岩下,日夜隔海眺望着那一片魂依梦绕的土地。这一切,我都在婆罗州北端的异国他乡相遇了。

    在诗巫短短数日,我每日都沐浴着故乡的亲情。诗巫的主人们都是我的文学的朋友,却又都是家乡的亲人,我们共同拥有了遥远土地的怀念和记忆:从这里往北望,是曾母暗沙,是南沙群岛,再往北便是南海和东海,在东海边上的闽江入海口,那一片葱绿的土地,还是我和我的沙捞越的朋友们共同的家乡。

    而此刻,我还在赤道边上,这里天气炎热,但却有潮润的海风和豪爽的热带雨,这里所有的叶片都绿光闪闪,这里的花开着不可名状的繁华。在这里,由于亲人般的团聚而使我无端地有了惆怅,我要寻找我童年时节离去的舅舅,(这是真实的故事,我叫他永康舅)那灾难的年月,他大约是十八九岁的年龄,在福州他生活不下去,他去了南洋,为了投靠亲友,他也许到过这里,也许今天还在这里,也许他已不在,但他们后代也许竟在这里和我们的朋友们一样在沙捞越、在诗巫,建设着新的生活,和我们的达雅人、马来人的朋友们……

    8.拉让江畔的约会

    拉让江的名字我听说过,当我来到它的身边,具体一些说,当我站在诗巫永安亭畔的拉让江岸,我方才惊叹它的壮阔浩大。这是夏季六月,江水是暗红色的,黏稠而浑重,从这里可以望见对岸,但却极为空茫,那情景就像是从中国湖北的江陵遥望对岸的公安那般,这么说,沙捞越的拉让江有中国的长江那么宽了,事实上拉让江不及长江的大、长江的长,但拉让江畔的景色的确是相当动人的。

    此刻我就这样站在拉让江边,陪同我们有沙捞越的诗人孙春富,永安亭的庙祝陈德昌等各位马来西亚的朋友。陈德昌先生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庙祝,在此之前,他是此地一所小学的校长,他除了会讲福州话,还讲一口非常标准的英语,他接待全世界来此观光的友人,用的是英语。过去的小学校长如今当上了肩守这座百年庙宇的庙祝,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为信仰献身的精神。

    我们一踏上诗巫的土地,当地的友人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就把我们引到了这座永安亭。这永安亭,其实是座庙宇。祀的是中国福建的福德正神,这神是从厦门跨海而来,这里如今成了当地华族聚会和举行庆典的地方。来自福州的华族乡人,每年的春节和中秋等传统节日,在这里都有充满乡情和亲情的聚会。

    这是一座中国式的寺庙,飞檐雕栋,朱红的梁柱加上彩绘,完全是中国传统的风格。由此登楼,凭栏远眺,但见江水浩淼,无语缓缓而流。这永安亭显然是当地华族居民的骄傲,这里彪炳着他们的信仰,也维系着和母国文化的深远绵长,还有就是他们的奋斗和开拓的历史和现实的见证。陪同我的孙眷富先生,就是这永安亭的理事长,他把许多的精力都无私地献给了永安亭。

    看永安亭,其实就是看拉让江。亭屹立于江畔,江流倾注,一泻无余。这拉让江很有名,那年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在这里有过一次诗的聚会:“我们纷纷年轻。”诗人槐华在这个会上写过一首深情的诗:《拉让江畔的约会》。并由诗人亲自谱曲,这首歌受到王洛宾先生的激赏,在中国也有广泛的传唱,从乌鲁木齐到北京,从北京到杭州。歌词姣好,旋律动人:“我们约会的地方,美丽的拉让江畔,彩云飘过达邦树顶,沙贝琴纵情歌唱。”

    我现在就站立在拉让江畔。梦一般的河流从卡普阿斯山脉那边流过来,东西横贯沙捞越,经诗巫北行百余公里注入南中国海。热带的河流大体都有这份温柔和静谧。别的地方我没有去过,我看到的中国西双版纳的澜沦江,也是这样的缓缓地但却是气势宏大地流着。江流是那么平缓、绸缎般无声地铺向天际。从这岸望那岸,所有的岸边都是原始森林的生机勃发的葱茂。偶而有一二只白鹭横空飞过,从这岸飞往到那岸。

    拉让江非常平静。这里没有拍岸的惊涛,没有飞溅的浪花,甚至平静得听不见水的流动的声响。热带的河流妩媚如鲜丽的马来女性,长衣长裙,色彩奇艳,赤足无声。拉让江好像总在沉思,让人怀疑这女子夜寐未醒。而薄雾,遮天盖地铺展而来,如轻纱,泛着柔柔的白、淡淡的绿,似是热带女性惺忪的睡眼。不论是清晨、不论是黄昏,拉让江总让人感动。如今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热闹了,人们向往安谧和宁睁,从内心疏离和拒绝烦杂,而拉让江这样文静的沉思,这样毫不造作的慵懒,却是处于尘世的喧嚣之中一种意想不到的赠与。

    我们在诗巫有个报告会。这里的会议组织者在我们到来之前发出了请柬和海报,上面赫然几个大字:“有缘千里来相会”!的确,能到马来西亚是个缘分,能到沙捞越,特别是诗巫,就更是缘分,因为中国来到这里的人并不多。在这里,我们会见了诗巫的诗歌界朋友,大家在“诗人的创造”的题目下举行了饶有诗意的“拉让江夜话”。

    这个诗的晚会在诗巫中华总商会二楼举行。诗巫各界热爱诗歌的朋友都到了,有酷爱中国旧体诗的老人,也有中学生。显然,是共同的文化关怀把他们吸引到这个会场。诗巫的朋友不仅了解当代的诗人艾青和北岛,也了解邦场旷日持久的朦胧诗论战。他们关心当代诗的发展,也关心古典诗的命运,一位诗歌前辈为古典诗的传播和继承表达了深深的忧虑。

    我们不觉得这是在国外,我们总觉得置身于国内某个城市的某个座谈会中。这里不仅没有语言的隔阂,也没有认知的距离,更像是亲密朋友的平常的聚会。座谈会结束了,夜也深了,我们走出会场,来到了街头。诗巫的朋友余兴未尽,便邀我们在街头的小摊上小坐、热咖啡、各种冷饮,令人感动的是,还有“福州面”,这是无论主人还是客人都爱吃的。

    当我们在街头小摊上欢聚的时候,诗巫的议员孙春德先生也来了,他已经连续三天拜访了这里他选区内的所有“长屋”的达雅人祝贺丰收节。疲劳并没有减去他的兴致,他坐了下来,和我们聊天,和我们一道用筷子挑“福州面”。这样夏天的夜晚,这样平静的拉让江畔,这样的州议员和诗人们以及外国的来客们一起在小摊上饮咖啡、聊天。这份安谧,这份平静,这份融洽,没有防范,也没有惊吓,周围是软软的热带风,远处是缓缓的热带水……我们真的被这和平和友爱的氛围感动了!

    9.“长屋”的节日

    那音乐真是迷人,旋律简单而富于变化,节奏热烈但又迂徐婉转,仿佛是来自热带雨林的急雨迅雷,一阵密集的击打之后,丛林留下了闪闪发光的水珠,宁静地映照着横跨水面的雨后的彩虹。

    我们乘坐两艘汽艇沿拉让江而上,我们要在一天之内向二十七座“长屋”的达雅族居民祝贺他们的丰收节。这是1997年6月2日清晨,当地达雅入的节日狂欢已进入第二天,沙捞越诗巫市都东区立委孙春德医生向他选区的达雅族选民进行贺节活动也进入第二天。

    热情友好的诗巫朋友为了让我们有机会看看拉让江密林中的热带风情,安排我们随同进行节日的访问。沙捞越位于婆罗洲北部,来自中国福建的华族移民和当地土著达雅人,已经和穆友爱地聚居在这片富饶而又美丽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了几个世纪。当地的达雅人每逢华族春节总要手捧礼物盛装前来贺节,来自礼仪之邦的华族也知回报,每年的六月最初几天,是他们向达雅人祝贺丰收节的欢乐的曰子。

    汽艇划破拉让江稠浓而又静谧的江面,惊起了一行白鹭,它们如一道白色的电闪掠过北加里曼丹碧蓝的晴空。汽艇在热带丛林的浓荫下疾驶,它把急涌的江流推向了堆积着落叶的港汊的岸边。我们要拜访的第一座“长屋”到了,迎接我们的便是本文开始时描写的那动人的乐音。

    “长屋”是达雅人居住的“村落”。说“村落”其实是不确切的,它就是长长的一排屋子。喜欢群居的达雅人,按照自己的选择就挨家挨户地居住在这座没有限制的长长的“屋子”里。这是我们习惯中指称的“村落”,其实就是达雅人社群的一种形式。“长屋”少的由四五家组成,多的就我当天看到的,有由六十八户组成的一座。住在长屋里的成员不一定都有血缘关系,他们更注意邻里的乡情。长屋有屋长,屋长是由全体长屋居民民主选举的。六月初的这几天,孙春德医生和当地华族的朋友们,就这样沿着拉让江的河道,也沿着北加里曼丹的丛林小径,一座长屋一座长屋地向他们的达雅朋友祝贺节日。我们真是幸运,不远万里风尘仆仆地来到了这里,参加了向我们素不相识的异国他邦朋友祝贺节日的行列。

    长屋迎宾的乐曲是由纯粹打击乐器组成的乐队奏出的。这些乐手们在长屋大门的一角席地而坐,各种打击乐器在他们手中,那些乐器有的如铓锣、有的如铙钹、有的如钟磬。但它们各有自己的民族称呼,这支打击乐队中的庞然大物往往就是一只洋铁桶。各种乐器体现出音阶,那些音阶组成了优美的旋律。首先是迎宾曲。客人们刚刚登岸,迎宾曲便奏起来了。

    乐手都是长屋里的居民,坐在乐队中间击打类如我们叫做排锣的那种多声阶的乐器的,往往就是这支“乐队”的指挥或“第一小提琴手”。令我们感到兴趣的是,有一支乐队的“首席”乐手是一位身穿艳丽简裙的八十多岁的老婆婆,另有一支乐队的“指挥”则是一位怀抱婴儿的非常美丽的少妇。她们仿佛不是在表演,而是进入了被自己的演奏所“迷醉”的状态,他们似在沉思,她们似在自我倾听。

    迎宾的仪式不单是这一番欢快热烈的敲打乐。有盛装少女的迎宾酒,第一杯是洒向大地敬神的,第二杯、第三杯都要倾杯而饮。进屋门时隆重一些的要举行杀猪仪式,是由来访的贵宾执行的,有的则举行类似歃血为盟那样的仪式。达雅人的神是不具形的,他们的宗教可能是多神的,近于巫。这让我想起了他们聚居的SIBU的汉译:“诗巫”。尽管我知道,这是音译,但到底诗和巫两个汉字给我们提供了特别丰富的想象。

    我看到一位九旬老人在打击乐的伴奏下翩翩起舞,他舞得那样投入和尽情,他们都在自娱,他们完全杜绝表演。我们在一天的贺节活动中,遇到几个长屋要代议员立委和华族贵宾给长屋居民们比赛获奖者发奖的仪式,他们是唱歜比赛第一名。跳舞比赛第一名和饮酒比赛第一名。获奖者不分男女,更没有年龄的差别,有的把跳舞第一名给了老人。可爱的民族,他们是欢乐的,他们更是平等而自由的。

    10.香港的启示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香港的特殊性引起了我们的关注。“文化沙漠”的指称在大陆流行甚广,不难发现这是浮表和定见引出的粗疏一一假定说这并非偏见的话。香港这一地区和中国现代文学交往甚深。三四十年代先后多批文化人聚集于此,从事于进步的文化开拓,并以此为窗口,从异域引进诸多的新观念。

    那一代人的努力,极大地开拓了中国新文学的视野,并丰富和充实了新文学的内涵。这是香港的给予和贡献。动荡的四十年代,香港又以它的特殊环境保证并支持了内地的作家。不少的中国文学精英都受到香港的恩惠,其效果则是直接或间接地积极影响了中国文学的进步和发展。

    对于中国大陆来说,由于久远的阻隔,人们对香港文化的疑虑甚多。这原也不难理解,因为香港的社会制度大异于大陆,它之具有另一社会形态派生的文化现象是自然而正常的。香港纯文学的发展受到这一复杂环境的挤压,原也无可怀疑。

    在一个商品化的都市中,非商品化的文学能够自立和自强。其间的艰难不是置身其内的人也许很难有真切的感受。于艰难困苦之中求生存和发展,而且在全面商品化氛围中保持自身的价值也实非易事。处身于香港之外来观察香港文学,人们往往用自身所习惯来评判自身所不习惯,极易脱离香港的实存情状对它作出不切实的要求。其间最易引出的误解,即是潜意识中的按照自己认可的模式要求香港文学,例如要求它具有社会功利的唯一目的,要求它如自己所熟悉的文学那样的“纯净”以及意识形态化,等等。

    但香港的的确确站在八面来风的南海之中,它属于开放的世界。这是一个国际性的自由港。它的世界最大的金融和贸易中心之一的地位已经存在了近百年,而且还将如此存在下去。这事实决定了香港特殊的文化状态:属于国际性社会的一切都有正当的理由在这里生存,它具有当今多元世界的多元文化认知属性。

    在这里面要求单纯甚至“纯净”是不现实的。在总的群体消费文化(其主要形式是报纸专栏及连载小说)系统之中,而能始终保持一种与高级文学同向的严肃追求,它的存在本身,便是奋力争取造出的奇迹。考虑到香港文学这一特殊生存环境,不能不引发人们对它的敬意。

    来自内地的作家和学者基于对香港地位的特殊认识,需要的是理解。香港人处身于此种特殊环境和地位,普遍有一种“我是谁”的困惑。这种文化选择的困惑最集中表现在一个香港人作为既是英国公民而又是中国人必须同时掌握国语、英语和广东话上。

    香港文学也有“我是谁”的苦恼。对于香港来说,背靠大陆面向台湾,这两处都有深厚的,但各有特点的文化形态。大陆的厚重广博和台湾的繁盛灵动犹如两个大的板块,在大陆和台湾之间,香港往往失去自己一一它必须获得其中任何一方的认同方具有价值。

    香港文学为这种身不由己的依附而痛苦。但事实却是香港文学自身便是实体,它有自己的形象。一如香港的艺术、服饰乃至饮食作为文化有自己的形象一样。香港时装风靡全球,香港的酒吧演出以及商业性报刊文化都有世界性的广泛影响。因此,作为中国文学的一部分,它比任何一个地区更有理由建构有异于人的文学系统和文学格局。特别行政区应当有特别文学,主要不是由于特别的地域和行政位置,而是由于文学自身一一它的独异性应当受到特别的鼓励和尊重。

    香港是一个港口,面积不大,常住人口约六百余万,但流动人口却难以数计。这是一个来去匆匆的城市。许多人都是香港“客”,只是常住的那部分人是香港的“主”。文学家和学者大都匆匆去往,在香港留下珍品的作家有之,但本身成为永久居住者的则只是少数。

    流通的城市带来了文学流通的不稳定性。长久的他国归宿,又造成“无根”的漂泊感。香港文学的这种特殊的苦痛,未始不能发展为特异的属性。香港文学和作家的流动性,使它的每一时都是一种不确定现象。从总体讲,由于它自身的呈流动状态,要是利用这一特点,充分发展沟通带来的好处,在稳定的大陆和同样稳定的台湾两个文化板块之间,香港以它不稳定的加入,对于前二者,不啻是有力的弥补、这对于中国超稳定的文化情势,也是一个有力的冲破,而且香港作为一个吸盘,处身于不同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交错的背景中,吸收诸种形态文学的优良,以供应海峡两岸的文学总体。无疑会造成一种积极的文化融汇的效果。

    香港国际性的文化背景,造成它的文学形态的多元取向,以及广泛包容的特异性。对于中国大陆而言,长久的一体化的文化策略,构成文学调节机能明显的萎缩。在充分发展和建立开放文学体系的总构想中,特别需要的是多元发展竞争的新观念的补充。在这一点上,香港具有的优势是大陆和台湾所不可及的。

    11.金马伦山麓

    我惊喜,这山间小径竟为我而设!从这里至山腰不过数十米的一道陡坡,却设了十几道盘山曲径,为的是使攀援者不感吃力。这小径宽仅容人,窄处一人也需侧身。但你脚下的每一步都设计得恰到好处;水泥铺设不用说了,你若感到坡陡踩踏不适,脚下便悄然出现小凳为你方便。你行在此间,总觉得步步有人事先为你安排停妥。来香港近两个月了,每曰上下的除我不见有第二人。我之所以惊叹,在于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竟有如此周到的体贴入微。况且,这山路沿线,却有不止一条这样让人感动的攀援小径。

    从香港的地图上看,这里的位置应当是港岛中部的金马伦山。我们住的岭南学院风景秀丽,校舍倚山而筑,红墙青瓦点缀于满山青翠之间。从铭衍堂东行,数百步登山,过卫园,有小门半开,似在迎迓人的到来。由此往上走,便是开头提到的那条“为我专设”的小径。身行此间,全为树木和藤蔓所包围,不及百步而止,赫然出现一条沿山而建的健身径!

    健身径车辆禁行,林木苍郁,遮天蔽日,寂然一僻静山野。然自林丛间隙外望,中环、湾仔、铜锣湾如林的巨厦耸峙于眼前,竟是如此奇伟的现代都市风光。置身城市繁华而拥有山林静坐的奇观,不身历其境者定难置信。

    宝云道健身径全长四千米。沿线所及,设涵洞以泄急流,置支架以固危石,山路断处有桥梁通接,林荫深处设座椅以憩游人。山道之旁,处处设果皮箱,设热线求助电话,设各种健身器械。每日淸早,各种肤色各种年龄的人齐来晨运,或跑、或走、不跑不走的练拳运气。也可带狗出行。可说是华洋杂处各得其所各行其是,一派安谧和谐的气氛。

    有趣的是,现代方式的健身运动与传统的宗教敬神活动在这里有奇妙的结合。宝云道沿途诸多神龛佛像,敬神的品类也颇庞杂,大抵是观音,财神,土地,也有“丘仲尼”。这里禁止抽烟,却不禁焚香烧纸。神像香火不断,鲜花时果常新,敬奉者多为年长女性。也有土洋结合边跑步边礼拜的。

    这场面让人感到平和和宽容。社会的组合繁复驳杂,人际关系却相对单纯和谐。信仰和习性各不相类,但却彼此莼重而能共处。何人人必须自觉遵守约定的秩序,否则,全社会都会起而谴责。在宝云公园见到一则告示,从内容到文风都富有香港情趣:“这地区内,有狗只曾被毒害,现建议阁下替你的狗只戴上口罩及佩上狗绳。跑马地警署分区指挥官示。”我发现沿途不少狗,果然被主人戴上了口罩,佩上了狗绳。

    这社会很精细,每一个细节都有人想到,也都有人管。而处于每一个细节中的人,人人都遵守社会共约。香港弹丸之地,人口密集拥挤世所闻名,但从地铁站到巴士站,从电车到的士站,不管队伍有多长,后来者总自觉地站到队伍的最后。在公共电话房前,只要有三个人等候,就会主动地排出一条队来。香港街头人流如注,摩肩接踵,人们总是笑脸相向不见恶语伤人,当然更少见拳脚交加之事。因而,置身于繁华的都市,反而觉得寂静而安详。

    我初上宝云道健身径时所发出的“为我而设”的惊叹,也许是一个外来者的少见多怪。这城市的居民对社会为他的周到安排早已安之若素。宝云道只是这个巨大城市的一根纤维。它有那么多的通衢大道,有那么多的广场中心,时时处处无不让你感到,这一切原来是为我而设!那么,这金马伦山麓的区区四千米的山道又有什么可惊叹的呢?

    12.“水果刀”的祝福

    这世界不声不响地又有新的变化。这边是中银大厦,据说是港岛最高的建筑物。建筑家贝聿铭把它设计成中国古代刀币的造型。从世俗的眼光看,它像一把水果刀。刀币是金融实力的象征,而水果刀则是消费的象征。不论怎么说,水果刀要比刺刀好。感谢上帝,毕竟赐给这一方土地以和平和财富。人们至少从形象上唾弃了战争和暴力的阴影。

    从这里把视线东移,即是湾仔。这里又有一座崭新的高楼拔地而起。中环广场是一座矗立云霄的方锥形湖蓝色庞然大物。它在香港白炽的灯光下肃穆而典雅。这是又一个炫耀财富的造型。这里有不可数计的价值连城的珠宝,全世界最华丽的夜礼服和最昂贵的领带都有人问津。

    香港是富有的,又是丰富多彩的。走在香港人头攒动的街头,你很难看到两个人的服装是相同的。自由、潇洒、匆忙而无拘束,效率在这里体现一种温情,这是这里的常态。这里看不到慵懒和喧嚣;而这里的社会依然是中国人的社会。

    是的,几乎每天都有车祸或火警的报道,银行的劫案以及荷枪实弹的守卫,看了也让人心惊。但这里的治理却是井然有序的。同样是中国人的社会,这里却没有中国人社会那样的“常态”。在内地,吐痰要罚款大约只有北京或另外一些大城市在实行,而实行的城市中也只有个别的地段(如北京的王府井或北京站)在实行。而在广大的领土内吐痰是绝对自由的,而且也从未认真地罚过。而在整个的香港,我找不到一个禁止随地吐痰的标语,谁要敢于在明洁如镜的地面或草坪吐上一口痰,得有非凡的勇敢才行。

    局外人论及香港,总以为金钱社会物欲横流,拜金纵欲之外别无是处,实则不然。这里保存的传统文明礼仪,较之中国其它地方要多,传统的中国文明,加上西方的现代文明,中庸谦和,怀柔兼容,加上西方式的民主、法制、廉政等观念;造成了中西合璧融会贯通的文化奇观。

    香港不仅有物质的富庶,更有精神的富庶。这个社会的秩序和宽容,赋予它以活力。信仰、言论、生活方式的自由与人的行为受到法的规范制约的结合,是这里社会庞杂纷繁而又有良好秩序的秘决。人的需要从多种渠道得到满足,其前提当然是普遍的富裕。其次,社会诱导使多余的能量和精力得到宣泄,赛马、六和彩、多种多样的娱乐,都是一种发散。香港影院片分三级,儿童不宜或成人专场均有区别。街头报摊,凡涉及三级暴露者,有明显包装。它处处表现一种规范的游戏精神,使社会得到平衡。

    尖沙咀香港文化中心的建筑群,以柔和的浅橙色光晕,映衬着维多利亚的湛蓝,而与中环一带如丛林、如群峰、如飞瀑、如奔雷的楼宇车流相对应。一边是碧海瑶台、一边是声光雷电。香港是一种综合,仿佛也是一种挑战,人类的精神需要向着物质丰裕的挑战,理想向着现实的挑战。

    从尖沙嘴眺望香港岛,轮渡和直升机穿梭往返,海底隧道更是驰光追电,都市的嘈杂却奇迹般地消失了。这种超越都市喧哗之后的宁静,给人以良好的启示,并不是所有的华人聚居的地方都肮脏和喧嚣,中国人的社会也有不需要“吐痰罚款”的标语的。在香港的金碧辉煌和珠光宝气的背后,我注目于湖蓝的中银大厦那把水果刀带给中国人的祝福。

    13.维多利亚海滨绿意

    现在我站在九龙半岛的最南端,身边是古老的原九广铁路起点站的钟楼,以及近年新建的香港文化中心。这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集中显示了香港要在商贸以外的领域中发挥更大作用的雄大意愿。

    温柔的维多利亚港在我面前展开它的一片蔚蓝。它被香港最繁华地段的中环、金钟、湾仔和铜锣湾所拥抱。从上环逶迤向着北角,仿佛是半个月牙簇拥着一片软缎似的碧波。香港是飘满花香的港湾,这个南中国海中的宝石一般的岛屿,整个的就飘散着这种柔柔的、软软的、轻轻淡淡的亚热带风情。

    这里的雨是轻轻地洒,风是轻轻地吹。暖雨熏风加上南海辐射过来的阳光的照晒,楼群仿佛就是一阵春雨过后冒出地表的竹笋,竞相向着业已相当拥挤的天空。

    我住在香港的这段日子,正是暑热而多飓风的季节。偶而有豪雨喧哗,也偶而有台风袭击。香港对此作出了不免夸张的反应:海边升起了风球,电视台不断报告风力的等级,轮渡也停了。这给外来的客人以局势严重的印象,其实,对于习惯了西伯利亚寒流和蒙古戈壁刮来的风沙的人来说,香港所大声喧嚷的风情雨意是有点大惊小怪。香港是太习惯于舒适的环境了。

    香港这片楼群的森林就在这样温湿气候的抚摸下,拔节有声地向着天空伸展。这些高楼把太阳遮蔽了,也把月亮吞食了。但香港人怀想大自然的景色,他们把前面提到的那座文化中心里最大的菜馆取名映月楼。我来到此间的那个夜晚,香港友人招宴映月楼。那晚虽是晴天,依然望不见月色。当然也无从领略海水映月的美景——地面和空中的灯光太亮了。这样的名称当然表达了香港人对于自然的渴望和向往。

    在我们以往的知识中,认为都市的繁荣和社会的发达必须以牺牲自然生态为代价。但香港的现实改变了这种看法,它证实,社会的文明程度决定了社会对于自然的保护和尊重可能到达的程度。香港岛面对九龙这一面海滨,自北往南是一个斜坡。由此渐行而海拔渐高,至太平山为港岛至高点。那些坡地和山巅如今也到处都是拔地而起的楼群。但即使如此,在峰峦和沟谷间,却依然披带着南国不凋的葱绿。

    从尖沙咀眺望香港岛,你会由衷赞叹人类的伟力。一方面,人类在这里不遗余力地保留上帝的创造;这里的海滩洁净,这里的花木葱茏,这里的绿草如茵。另一方面,他们又试图再造一个世界,以代替上帝所给予的。他们用自己的大脑和双手果然创造了一个新世界:这是用钢材、水泥、电力和电子技术造出来的。人类在建设物质财富方面表现出非常卓越的才能,以及咄咄逼人的气势。这物质世界无穷尽地占领,仿佛要把大自然逼迫到无法生存的所在。如同现在香港所从事的那样,楼群和建筑物可说是见缝插计般地蔓延着。

    但自然世界并没有在物质世界面前退却。上帝和人类在这里神奇地保持了和谐。在号称水泥沙溴的香港,能够发现满目可见的绿洲实在是一个意外。在中文大学和岭南学院,甚至是处于市中心的香港大学,这里的学府都笼罩着绿荫。在中环,号称香港华尔街的银行区,集中了全世界最显赫的巨贾豪商,但这里的街树依然绿着,草地依然绿着。香港动植物园赫然在闹市一角制造一片绿色的静谧。在摩天大楼的间隙,点缀着绿色的皇后广场、纪念花园和遮打花园。

    在香港,看不到在别处触目可见的情景,那些开发区和旅游点的建立,都无例外地伴随着绿色的毁灭——往往是以扼杀稻田和砍伐树林为代价制造“繁荣”。在那些地方,人类每向前一步,就多了一分上帝的死亡,人和上帝的战争没有终止之日。

    14.夜香港的魅力

    在北方,人们怕夜晚的来临,那意味着寂寞、单调、与外界交际的断绝。颐和园应该说是京中繁华之地了,冬天的下午四时过后,日光惨淡;夜色苍茫,那一条通往皇城的同庆街御道两旁,商店的店伙们早把条凳和座椅倒扣在饭桌之上。这意味着即使是乾隆皇帝来用膳也不会轻易给他饭吃了。这一带不到下午五时,周围的感觉已是鼾声四起的时节。夏日天长,情况要好一些。但你若不信,请在颐和园游客散去之时,下午六点左右前去就食,恐怕多半总要失望。

    而在香港,情形恰恰相反。夜晚似乎是一天充满活力的开始。夜幕垂落,华灯初上,流光溢彩,整个香港顿时兴奋起来。所有商店都开门迎客,而人们依然步履匆匆(即使在休闲的时候,成了习惯的紧张节奏也不能放慢下来)。香港的夜晚比白天更亮,也更迷人。白天的阳光被髙耸的写字楼和商社的大厦所遮阻,而夜晚,充足的供电使这里的一切宝物都熠耀生辉。

    不逛商店的人等于没到过香港。在别的城市,有所谓商业区或购物中心,在香港,这些名词基本失效。这个举世闻名的购物天堂,到处都是商品繁盛的所在,随便在哪里你都可以买到你需要的东西,而不必是德辅道、干诺道、英皇道或弥敦道。在香港逛商店好比是参观各色的展览馆。一个普通表店里,世界上任何有名的牌号都可找到,电器店和眼镜店也莫不如此。

    到珠宝首饰店购物最让人愉快,那里柜台前特设座椅。顾客和店家如同主客对坐而谈,情绪极为融洽,也许缺少的就是一杯咖啡了。许多店员就在门外揖客,目的只是迎你参观,买不买不要紧。香港多数店铺都可以讨价还价,店员们手持电子计算器,显示给你最低可以成交的数字。店员是不可以和顾客吵架的,在香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在北京售货小姐或先生那里成了家常便饭的“训示”。把香港的店员请到内地去,每一位都可以当之无愧地是礼仪小姐或礼仪先生。也许,他们从英国人那里学到了绅士风度。

    香港充满生机的一日,确实从夜晚开始。人们紧张工作了一天,从公司或商社出来,约家人或朋友到酒搂茶座一聚,或去影院歌厅消夜,有时干脆就穿行在各色各样博览会般的市场间。香港夜晚的娱乐活动名目繁多从高级的到不高级的,从典雅的到不典雅的。尖吵咀的文化中心和湾仔的艺术中心,有世界一流的演出,而遍布岛和半岛各处则有让人眼花的播映。

    我到香港的时候,这里各主要影院正在播映英文片“似是故人来”,场场爆满。故事很是崇高,而且相当地正统,仿佛是浪漫主义大师雨果的近作。可见香港人有第一流的高雅趣味。当然,也有非高雅的夜生活。电视也报道,某处有不满十八岁少女做卡拉OK伴唱,涉及色情行业,警察便出动了。

    那日晚间梁锡华兄及夫人邀宴湾仔合和大厦团龙阁,在六十层髙楼之上。有室外升降机,我们从底层上升,仿佛身生双翼飘然云外,灿烂星辰从四方扑来,身前身后为奇光异彩所簇拥。从团龙阁窗前俯瞰湾仔锎锣湾,那灯火楼台的壮美奇丽,只有登黄山俯瞰西海群峰情景略可比拟,但西海的峰峦虽奇,却没有香港楼群这般直逼云天的气势,况且,后者是用瑰丽的灯火装扮起来的,黄山却要大大地逊色了。

    从合和大厦下来,又是一处奇景,周遭的楼群由于我们的快速下降,更以腾飞的姿态直往上冲。用雨后春笋来形容都嫌不够,髙楼向上狂长的势态非常惊人,像那里有无以数计的宇宙飞船通体透明地在点火升空。它们无声有色,是五彩装饰的火箭腾空而起,是立体的柱形的节日的焰火喷泉般飞溅、腾跃、展开、破碎,一切是轰轰烈烈的,一切又是寂然无声的,从这里展示了人类创造的永恒的魅力。

    15.登太平山看香港夜景

    到香港不到山顶看夜景是一大遗憾。但到香港的客人大抵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因为这里的主人很为他们拥有如此奇景自豪。我不只一次听到香港人由衷称赞说,全世界城市的夜景只有香港最美。我相信这话,因为他们走的地方多,有比较。

    纽约的夜景我看过,在帝国大厦的最高层。灯火弥漫处但见哈德逊河浩瀚注入大西洋,那景色非常壮观。但纽约似乎有点大而无当。帝国大厦在风中颤颤悠悠,让人心里紧张,却减少了欣赏景色应有的那份从容。再则,纽约是一个铺展的平地,没有起伏,景色也单调。整个给人的印象是壮阔、沉雄、博大,但不够舒缓平和,似乎少了点余韵。

    香港不同,比起纽约,香港要小得多,但香港有山、有海,另外,那市街闹区和楼群建筑都相对集中,无非是铜锣湾至中环由东向西面对维多利亚港这一线。这样,从山上高处望去,灯海灯山,参差错落,髙处峭拔,低处含蓄,张弛合度,繁盛绮丽而充满祥瑞气氛。

    在山顶看香港夜色,感到是香港在向世间炫耀它的豪富,它把金光闪烁的珠宝撒得天上地下一片辉煌!但这一切,都在寂然无声中透出它震天动地的喧哗!那色彩斑斓的光流电波,那珠光宝气的飞云飙雾,如狂涛急雨般向你扑来。这一切是那样地势不可阻,却又使你心境恬然,在喧嚣中静享安谧。

    纽约代表西方的美感、热情、奔放、汹涌潮湃,重外在的表现而不以蕴藉为期许。而香港则代表东方的美感,它平和、内蕴,不尚夸饰,却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它丰宫雄浑的震撼。

    那日自上环港澳码头经步行桥走至中环,夕阳映照着对岸九龙半岛的尖沙咀,那边反照着一道柔和的光晕。维多利亚海水总是那么湛蓝,海上泊有货轮,而来往于岛与半岛、离岛之间的轮渡,也在平静而有节奏地运行着。香港是如此繁忙,但你置身其中,却感受不到市声的袭扰,似乎一切震颤与眺宕都被这东方式的包容和廉和所消融。

    行走在这步行挢上实在是极大的享受,烈日风雨都袭击不到它,也不受风驰电掣车流的威胁。一边是秀丽的海景,一边是繁华的市街,在这里你可以感受到舒适、美好,似乎一切现实和心灵的重压都得到了释放。都说是都市生活拥挤、嘈杂、不洁,但香港有足够的理由让你改变这样的看法。

    不觉间来到中环,从这里乘坐缆车或巴士可以直抵山顶。缆车登山是香港一趣,但我却更喜欢乘坐巴士。我总是跑到巴士楼上那一层,找最前面临窗的座位坐下。香港街道都不宽,在那里我可以居高临下地饱赏大都会繁盛多彩的街景,珠宝金饰的光艳和街旁食肆蒸腾的热气,都和你没有间隔。这种亲切感,是其它大城市如纽约、伦敦、北京都享受不到的。

    从中环巴士总站登开往山顶的巴士,途径干诺道,过爱丁堡广场,在金钟转入皇后大道东行,沿司徒拔道婉蜓而上。我乘坐的十五路巴士从中环开出的时候,周围是一片黄昏景象。我担心观看香港夜景可能时间早了些。但却不然,车子登上山路,左旋右转,曲折逶迤,及至来到山巅,恰是夕照入海华灯满城的时刻。

    这时香港展示了它的全部富丽堂皇。从缆车和巴士上来的,乘小巴和驾着私人小汽车上来的,全是为了一睹这繁荣祥和的太平景象。在香港,灯火不是为节日而设,而是夜夜如斯,年年如斯。太平山永远祝祷着年年岁岁的太平。那山下山上,海滨山崖,冲天拔地而起的圆柱形的、尖锥形的、方形和菱形的灯柱,构成了固体的火树银花世界。此时夜正深沉,星河灿烂,灯海翻腾,都在无声地颂赞着世界东方的永远的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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