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自歙县出发,经屯溪沿新安江顺流而下,过建德、桐庐入富春江。舟楫之中,青山接岸,景色清明。对于久居燕北的人,如此赏心悦目本是意外;不想入富春江,愈近杭州,风景愈为缠绵动人,这才惊叹:毕竟是曾经帝都的气势。江南风景以苏杭为最,然苏州的精致属于小家碧玉一类,有江南的娇媚而又不乏浩瀚风韵的当然要数杭州。杭州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美女子。
西湖是一种美的极致。古来有无数诗文盛赞它,文学的描写似乎也达于极致。不管多么会写文章的人,要写西湖和杭州恐怕都会存在信心方面的障碍。西湖的美不仅在它的婉约多姿:断桥的柳堤,保俶塔的俊俏,平湖秋月如临风披发的处子。西湖的美是人工和自然的奇妙契合,是不留痕迹的鬼斧神工的创造物。因而西湖的美不仅是自然的,更重要的,它还是人文的。
它不仅在情调上展示江南的秀丽委婉,而且以自然的湖光山色为背景,推衍出一派高雅华贵的人文景观。这里不仅有岳飞的忠烈,秋瑾的豪侠,苏东坡和白居易的俊逸才气,也有苏小小的千古多情。不难设想,杭州西湖要是没有那些活泼泼的灵魂充溢其间,西湖充其量只具有一个美的外壳,它会因而减去多少魅力!
谈到牵扯万千心灵的杭州持久的美,它的奥秘在于不同一般江南山水中的独特。要是杭州失去了那些独特性,它自然地会被一般所湮埋。杭州的不被遗忘是由于杭州维护了自己。当然,整个的江南的繁盛不是因为仅仅有了杭州,而是有了杭州的独特之外的苏州的独特、无锡的独待、杨州的独待……就西湖而言,不论它是经过了多么久远的雕琢和完善而臻于至境,它至多不过是提供了一种范式。
一种范式构不成一个世界,只有一种范式的美是有缺憾的美,也许竟是一种残缺。我们显然不能因为江南的挑红柳绿而忘了戈壁的悲凉雄健,长城的壮阔伟烈。西湖是永远值得爱恋的。但世间,除了女性的温柔佳丽,也还有烈士悲歌、中宵起舞的英亲。
但愿以上那一番浅薄的议论不是涉及旅游资源之开发的有关话题,而是除此之外的其他。
2.绍兴的感动
都说这里是水乡,都说山阴道上有望不尽的风景:乌篷船、小毡帽、莺飞草长的三月、迷蒙烟雨中的楼台、江南女子的绰约多姿。满眼风光我似未见,绍兴却以我始料不及的恢宏,向我昭示它的博大和富有。
这不是一座仅供观光的风景佳好的城市。城市的心脏至今尚在跳动的那些历史精灵,无时无刻不在引发我们一些庄严的思绪。苏杭式的婉约多姿此刻变得不重要了。我穿越绍兴的古老街巷,漫步在它美丽的水滨山涯,扑面而来的诸形诸景,让人想起的却是超乎它们自然景观所提供的启示。
在近代中国结束和现代中国开始的时代,绍兴在这一历史转型期送出了一位伟大女性。和畅堂二十三号是秋瑾的诞生地,轩亭口则是她的就义处。这位中国女儿的鲜血至今还传达着上一个世纪黄昏和这个世纪黎明时节的壮烈和悲凉。三味书屋和百草园让人记起那位向着无边的历史暗黑愤激抗争的孤独者。这颗不宁的灵魂不论后来以至今日受到如何的扭曲和凌辱,但始终显示着坚忍和严峻的性格光辉,向我们,向悠悠的后世。
然而绍兴传达的并非一味让人严肃的话题。进入沈园,依然是一股缠绵的凄清向人袭来。那一场发生在数百年前的爱情悲剧,天老地荒的恋情以及他年重会的无言哀伤,依然在我们心中激起震撼心灵的情感风暴。陆游当然有他的铁马金戈的豪壮,但一曲《钗头凤》却传达了万古不泯的悲怀。有趣的是青藤书屋,这里曾住着一位行为洒脱而又才气横溢的人。不安分的灵魂、惊人的才华和机智,以至于仿佛今日还飘荡着他豁达的笑声。
要是把上述几个古代和近、现代的人物放在一起观察,我们便发现绍兴给予我们震动的原由。它的慷慨伟烈与周纳深重无论如何是动人的,但它同时拥有的缠绵感伤和倜傥风流,同样是那样久远的动人心弦。绍兴的包容性和阔大胸襟显示了中国文化的真质。江南的婉约温情之中又同时拥有博大深厚,绍兴在这样奇诡之中显示它的魅力。
这里我们还没有说到飘逸清俊的兰亭。曲水流觞的千古佳话,墨华亭池散发的古朴清幽的情致,那位书法大师的辉煌也给这座城市抹上了一道永恒的光亮。要是我们步出绍兴东南数里之遥,再参谒一下背倚崇峦的大禹陵。那里的宏大氛势,一下子把这座城市的历史推向了幽远的深沉。
至此,绍兴的话题,还没有完,我们来不及前去寻觅五四时代的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足迹。这位以北大为基地不怀偏见地把各学派人物吸引到自己周围的导师,他的不拘一格的兼容并包精神也是绍兴这座古城精神的呈现。蔡元培不过是以他自有的从容、自然的方式加以强调而已。
为了答谢绍兴给我的启示,在咸亨酒店我以北方饮啤酒方式饮花雕。在座的主人和朋友那时也许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在绍兴,我有始料不及的感动。
3.深厚的中原腹地
这里是中原腹地。伏牛山脉如一匹巨大的卧牛凝铸在平原的北端。再往北,莽苍一片的是正在浑重地移动的熊——那是熊耳山。我们要是翻登层层山峦的高处,便会看见一线水脉流过天边。我们仿佛听到了隐隐如雷的黄河涛声。我们现在就站在这开阔地的中心,盆地自北向南倾斜。从这里往西行约百余公里,便到了鄂、豫、陕三省交界点,丹江从那里喧哗着向南奔泻。从那里依次向东望去,湍河、赵河、刁河、白河、唐河这些河流争先恐后地奔向襄樊周边而注入汉水。这片开阔地于是便成了维系黄河和长江的纽带。这是南阳盆地。
这里是中原文化的摇篮、中华民族袓先活动并创造功业的地方。南阳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秦昭王三十五年置南阳郡,郡治宛县即今之南阳。到汉代,南阳所辖地区大约在河南熊耳山以南、湖北大洪山以北的广袤地区。我们不难从历史的记载中想象其昔日的繁荣,张衡的《南都陚》就以极度的铺排形容此地当年华实蔽野的盛况。
到过南阳的人都知道,盆地中心的这座城市有一种独特的自然景观。要是从北京经河北至河南,火车穿行所至是一望无际的北方中原。悲歌慷慨的燕赵之气似乎贯穿在这片大平原之上,伴随眼前的依然是那一排排作为北中国象征的钻天杨。直至进入南阳市区,这才发觉这里原来有一个广大的北方包围中的小小的南方——南阳街头有成排的棕榈和蒲葵,以及只有在长江沿岸才能生长的灌木。
大河和大山拥抱着这片辽阔的盆地。南阳得到大自然特别的恩惠,它既拥有北方的雄丽壮阔又拥有南方的温煦妩媚。南北交汇的自然人文环境滋润着这里的一切,于是有了昔日的发达兴盛,于是我们方才有可能从地层的开掘中得到那份曾经有过的繁荣的证明,这里讲的是南阳昨日的骄傲——南阳汉代画像石刻。
这些来自墓穴的艺术珍品原不属于平民,它是贵族的。尽管由平民所创造并渗进了平民的意识,但审美趣味以及它所代表的观念的主体却都是贵族的。南阳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故乡,据统计,仅西汉分封在南阳的王侯就有四十七人。这些人生前拥有权力和财富,却无法拒绝死亡。他们当然希望死后继续那一切的显赫与豪华,于是有了这些跟随厚葬而来的产物:高阁重门,丰宴伎舞、以及气势恢宏的车骑。无知和贪欲意外地为后世留下了艺术珍宝。
这里有着后人无法企及的博大沉雄以及带有原始氛围的飞扬的奇思。那种在坚石之上似乎是漫不经心的浅浮雕加施阴线造成的大气势,它的粗犷、古朴和奔放浑然启成的静溢与骚动的结合,留给我们的也许唯有惊叹。汉唐毕竟是汉唐,国力的强大使几乎所有的精神领域生机勃发。物质的丰裕促进精神生产的健旺。它因强大富有而充满自信,这里看不到我们如今随时可见的那种拘束、谨慎乃至神经过敏。你看那些汉画,它们随心所欲的潇洒,说明创造者的自由心态,雄大的气势只需“略施小技”便可令后世的巨匠和大师为之失色。
如今我们环顾充斥身前身后装扮出来的昂扬和欢乐,以及矫情的坚强和豪迈,我们很容易透过那些满身脂粉的装饰看到生命力的萎顿。都在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事实是太阳也会衰老。我们现今拥有的太阳,不可能就是石刻和刻石者当年所看到的。尽管这些汉代的石刻画昭示大约二千年前那轮太阳的光艳,我们却不得不面对正在告别的世纪逐渐逼近的昏黄。我们只能怀想,而不可能到达令我们神往的往昔。当我们被那些充满疲惫之感的“诗意”所包围,我们不能不在南阳汉画馆那些永恒的辉煌面前萌发出浓重的惆怅。
4.寻找雨花台
南京的雨花台是我心仪的地方。去雨花台看漫山怒放的鲜花,看遍地的雨花石(在五十年代,那沙石铺成的山道上,可以很容易地拣到美丽的石子),固然是一种乐趣,但是,那里无所不在的悲壮与浪漫融汇的特殊情调,会涌向你的心灵。来到雨花台,你会感到一种满足和充实,这种满足和充实属于精神。
那些死去的人都是一些崇高的人。雨花台埋葬着敢于为理想献身的人们。在人类社会,那些拥有理想者无疑属于这个社会的优秀分子一一先不论他的理想属于何种形态。有理想的人,比浑浑面遍的人、醉生梦死的更有益于社会的前进。因为他不满足现在,他有对于未来的希求。在各种各样“理想主义”者中,能够为自己的信仰去牺牲的人——就是说,他不是一般地相信什么,而是能以生命去殉自己的目标、相信自己的生命将在庄严的消失中获得庄严的后续的人——更是一种超凡的伟大。雨花台埋着的就是这样一些人。
雨花台是一种关于理想的纪念、祭奠和追怀的场所,它不是娱乐和嬉戏的地方。即使是在雨花台发现或发生了爱情,那种爱与被爱也充满信任、奉献和关怀的庄严感。友谊也如此,亲情也如此。
雨花台有一种看不见的氛围,朦胧、飘渺、无所不在地弥漫着、簇拥着,你不能不被它所包裹。在这里,即使欢乐和幸福也变得肃穆起来。这是一个沉重的地方,即使是最轻佻的人,在这里也会放慢了脚步,而让鞋跟沉重地敲打着地面。
那是五十年代中期,当一场风暴来袭之际,我来到雨花台。那里留下了青春、友谊、爱情和憧憬未来的步履。那时的雨花台朴素如同那些赴死的魂灵:一座不高的山头上,矗立着一座同样不高的纪念碑,那碑身与这座芳草萎萎的山头构成了平常而不奇兀的和谐、端庄、平易,寻常状态中透露出平凡的伟大。一条细沙铺成的环山道,蜿蜓悠长如历史的曲折、迂回。
雨花台最让人动心的去处,是散布在山坡各个角落的烈士殉难处。那时那些地方不设任何建筑物,只有很素朴的标志。除此而外,是一丛丛怒放如火焰、如喷泉、如旗帜的鲜花。那殷红,仿佛是鲜血凝成;那五彩的锦繍,是流血换来的美丽。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在这些去处猝然相遇,自然、平常、充满激情、又无须言说,只要默默相对,便有了心灵的交流。鲜花和泥土,流血和华美,是庄严的死换来的。
鲜血渗入了泥土,泥土开放了鲜花。鲜花耀眼,是在讴歌今曰的灿烂来自昨日的浇灌。在这里,人和土地、和青草、和鲜花贴近,凭吊的与被凭吊的没有距离。我们站立在鲜花前,他们长眠在鲜花中;我们望得见他们。我们看见血怎样变成了花,花怎样变成了果。他们在诉说,我们在倾听,历史就在这样无声的交流中从昨天走到了今天。
近四十年后我又一次来到雨花台。这时,从青年时代我走过了漫长的中年。我的到来,为的是再一次倾听昨日之歌,体验昨日的感受;也为的是寻找青春的足印。但是,雨花台却改变了,从碑石到阶梯,到环行的山道,全然披上了九十年代的豪华。这里充满着夸张和装饰一一质地极好的石材,精心的但又明显地保留有某些模仿痕迹的设计。总之,昨日的浑朴消失了,变成了今日的奢靡。
巨大的投资,华彩的装饰,夸张的怀念,这些,都让人联想到明确的动机。五十年代那种无距离的亲近感,变成了难以到达的高大和遥远。死者有知,定然不会感激这种把他们为之献身的朴素予以消泯的做法。数十年后我寻找旧梦,相遇的竟是满溢看当代的躁动和浮嚣的所在。这真是始料所不及的。
5.消隐了的桨声钉彩
五十年代访问南京时,听说秦淮河已变成臭水沟。我怕那事实污了我心中华彩的六朝金粉,没有勇气去看。后来,听说南京市政当局终于修复了秦淮河,欣喜之余,总想找个机会去圆这个秦淮之梦。但机会没有到来。这一相隔数十年的润别竟把当年的满头青丝变成了苍苍茫茫的一堆乱雪。
秦淮画舫录中有过纸醉金迷的梦影,但那里也保留了一些在江山易帜时刻表现出惊人气节的奇女子。这些才情并茂的女子,以舞衫歌扇的千种风情而赢得艳名。而她们在社稷危难之际表现出来的勇气、胆识、壮烈和果决,却令普天下的男人为之愧赧,更不论当日环绕在她们舞裙周围的、号称文坛魁首的那些显赫的人物的尴尬和卑琐了。
一出《桃花扇》演出了数百年来人们为之荡气回肠的正气歌。这虽是遥远的故事,但却牵萦着人们的深深的思念。我曾给一位南京的友人写信说:重访南京的愿望之所以如此强烈,不仅是要追寻那里留下的青春和爱情的足迹,同时也是为了向那些地位卑微而心灵崇高的女性致敬。
阔别三十七年后,我终于来到南京,终于拜访了秦淮河,拜访了重修的香君故居。媚香楼的匾额当然是新刻的。那里的摆设是否有据却也难说。作为初访者的第一个印象只觉得那里的世俗之息与我们从孔尚任的剧本中所感受到的雅致尚去甚远。秦淮河、夫子庙一带,挑叶渡、乌衣巷皆昔时文物鼎盛之地,有浓郁的历史文化氛围。香君故居既已“修复”,当以《桃花扇》旧事为背景和主干方是。这将使历史和文学、旅游和文化得到融汇。但是,在今日的“媚香楼”,我却没有找到一把哪怕是小小的点染着那女子碧血丹心的扇子!这即使是从商业的眼光来看,也是缺乏文化知识造成的“疏忽”。
文人有积习,每到一处总喜欢寻找那些名家笔下的有关遗迹,不管是真是幻,是记实,是虚构。这次来到秦淮河,当然要找朱自清和俞平伯两位先生笔下的桨声灯影了。我记得当年秦淮画舫的典丽,小游艇雅致的窗格,以及每船都有的迷人的灯影。我记得那河上的夜雾和朦朦的月色,也记得灯火阑珊之时的那份清寂。河上的箫鼓歌吹,那橹声点染的幽长,无时不在唤起追寻的热情。
这番金陵访旧,除了前述的满怀对那儿住女性的敬意,便是要圆这桨声灯影的梦了。那夜与南京学界友人欢聚“秦淮人家”,二楼整座大厅悬挂着江南灯彩,很显示出六朝古都的繁盛。饭店服务开始的歌舞也真淳雅朴,一扫那种职业演员的匠气和矫情。趁着夜幕初降,坐上游艇想领略秦淮的清绝。迎面而来的却是五光十色的灯火和嘈杂的乐声。与秦淮风光全然异趣的喧哗。冲激着彩色喷泉的电光,这种现代声光技术激发的现代热情,一时间把秦淮河的远古情调扫荡得无影无踪。
我们乘坐的那只游艇,原来是为音乐喷泉而设。它不走远,它只是面向着电光在那里左右移动着。乐声停止,看客也纷纷离席。接着又一轮卖票,又一轮看客入席。“游艇”(姑且叫它游艇吧)于是也靠岸,再卖钱,再如此的不走远,只向着那“喷泉”左右游动!
东关头呢?东关头沿路断续的歌声呢?利涉桥呢?大中桥呢,大中桥边的疏林淡月呢?在朱自清的散文中,我看到了“黄而有晕”的灯火,在繁星交错的光雾中摇曳的“杨柳的柔条”,盈盈地升上柳梢的月亮,如梦似幻的轻悠的歌吹,如今,都隐失在现代声光的繁华奢靡之中了!炫奇、刺激、肤浅的淘醉,唯一缺乏的是自古而今的文化上、审美上、情感上的夜秦淮!
我寻找与这座古城相和谐的秦淮,与秦淮相和谐的桨声灯影。而此刻,我却意外地邂逅了在世界任何地方,在香港的尖沙咀,在新加坡的圣淘沙,在纽约的百老汇都能看到的喧哗和繁盛,而独独失去了旧时秦淮的那韵味,那情趣,那一份潇洒和飘逸!
6.有关北京城墙的话题
在北京出版的《中华读书报》(1995年8月9日)上有一篇由记者红娟采写的人物故事。她写的是作家林斤澜,题目叫《话说北京的城墙》,文中有如下一段话——
本是浙江温州人氏的林斤澜,言语里已觅不到几许乡音的痕迹,在北京四十多年,最怀恋的却还是那老北京的城墙。他说:“城墙在中国是很大的建筑格式,北京的城墙存在了八百多年,中轴线,九个门……城墙与里面的格局融汇贯通、交相辉映,这样典型的都城建筑世间绝无仅有。只可惜,拆了!那时梁思成就疾呼:难道不能在拆与不拆之间想办法吗?而今进一步证实了他们呼吁甚是英明。城墙是封闭的,可城墙里面有凝聚力,封闭是糟粕,疑聚是精华,它们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存在,这一点儿,过去考虑的太少了。”
记得林斤澜表达对北京城墙的怀恋和挽惜不只这一次,他还专文写过一篇叫《城墙》的随笔登在光明日报上。文章也回忆了梁思成反对拆城塘的往事。还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梁思成教授有一个诗一般的倡议,广阔宽厚的城墙,正好是一圈高架花园,别的国家花多少钱也不能有这么大的规模。它是绿化带,又是环城花园,还是星星点点的歌厅、舞场、棋局、茶室、酒吧、健身房,是八百年的苍翠和现代的花朵,你里有我我里有你,别时别地无法替代的文化。
梁教授这番设想很有诗意。可惜,诗是诗,事实是事实。诗代表的是文明,脆弱的文明敌不过愚昧和专断。结果是:“拆”,“拆它个稀巴烂”!
后来,到了“文革”,城墙拆得差不多了,又在明西直门的门墙下面,发现还夹埋着元大都的旧门。这当然也不能留,也是义无反顾地、彻里彻外地拆了。那时盛传上面传话说:留着干什么?留下一张照片就够了。
回到作家那篇叫《城墙》的文章上面来,该文最后感慨于时下人们热衷制造假古董的风气,有点幽默,又颇有学者风度,讽喻适度。令他更为感慨的是,“破四旧”的英雄们,毁灭文物的勇士们,竟然不知道有叫做梁思成这个人的。作家的感慨还在于人们对当时批判梁思成这件事,依然缺少足够的反省,当年建筑师们和文物专家们关心拆毁城墙的痛心疾首之情,未曾引发世人沉痛的共鸣。
写这篇文章的作家没有用激烈的言辞来谈论这件大事。但我却从他的轻淡中看出了他的沉重。中国人,现在都关心别的什么去了,谁还关心城墙的拆与不拆这些陈年旧事?像这样对于“与已无关”的事物耿耿于怀的人,现在是很少了。而我们的作家,不仅讲梁思成,由梁思成引发开来,还讲马寅初,还讲这些忠言谏上而终遭灾祸的文明人。
中国人崇尚中庸,爱讲温柔敦厚,遇事前思后想,好像是周到完备了,往往是温水一杯。所以近于迟钝的行事不果断,是中国人留给人们的“整体形象”。但若以拖泥带水或优柔寡断来概括中国的国民性,这可有点冤枉。就以拆城墙这事来说,梁教授请求考虑在拆与不拆之间是否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回答却肯定:没有!就是一句话,“拆它个稀巴烂!”
北京的城墙经营了几个朝代,达八百年,经历了许多兵焚和天灾。其中包括1948年那一次重大的政权转换,数十万守军和平地接受改编,那次的炮火也避免了。但是,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头脑一热,到底还是下了决心把这古城墙给平了。这种决断实在是前无古人。
文革是干了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单说“破四旧”改地名这一椿,一下子,全国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是一例“反修”、“卫东”、“工农”……甚至国际通例的交通信号绿灯通行也想改为红灯通行。那时有很多举止均令全世界感到惊讶和怪异。
但若说文革空前,却也未必。北京的城墙拆在文革之前。而且还不止毁城一例,云南的鸡足山是与普陀山齐名的佛教五大圣地之一,也毁于文革之前。那些动手毁灭这名山的,用的也是“革命”的名义。不是盗匪,不是溃兵,也不是刁民,而是自上而下、由“工作组”带领有组织地将其夷为平地的。鸡足山位于云南宾川鼎,南北七点五公里,东西十五公里,海拔三千二百四十米。始建于三国时期,唐时极盛,有寺庙百余座。现在仅存一修于清代的寺,一门、一塔、其余都葬送于“革命”了。了解情况的人现在回想起来还惨目伤心。据说,那些被伐倒的巨柱,其横断面竟有一张宴客的圆桌面那么大!都说国人生性保守,但是对待祖宗遗留的东西,来了狠劲可也真是吓人。
为区区北京城墙悲怀于今,这在现世是十分难得了。现在的人们很少关心这些事,大人物有大人物关心的事,小人物也有小人物关心的事,人们很难想起屹立了近千年城墙怎么一下子从地面消失了,也很难想起如今的废墟就是祖先的光荣和艰辛!写《城墙》这样文字的作家真是越来越少了。只是这时,我们方才想起红娟采写的这位作家的耿耿之心,想起这颗心的跳动实在是可贵的沉重。
7.被遮蔽的风景
颐和园的苏州街重修之后我从未访问过,原因是我对公园里加岗设卡变着花样收费很反感。人们游览公园是为了赏心悦目,而加岗设卡这种举措只会败坏人们的情绪。且不说苏州街收费颇昂,就是再低廉的额外收费,我也拒绝前往。
苏州街一带统称后湖,是对比昆明湖为前湖而言的。原先的苏州街我常去,那里夏日荷荇夹岸,入秋芦叶瑟瑟,是一个富有野趣的地方。这里两岸是旧日宫中买卖街遗址,时见残塘断瓦,无言诉说着历史的沧桑。从昆明湖移舟至此,避开金碧辉煌、富贵华丽的皇家气氛来到这野树曲溪的所在,仿佛是到了江南水乡,是另一种境界了。
自从苏州街重修,我也告别了这种情趣的寻觅。好像是对一种尊严的维护,硬是过“门”而不入。但后山清幽的诱惑却难以抗拒。每次进得园来,总是信步由长廊至石舫,再经后山至松堂。松堂过去,隐隐显出一派姑苏古城的水街景色:有仿古的酒旗髙悬于绿树之巅,沿山间树杪望去,酒肆耿楼商贾钱庄疏落有致,那便是苏州街了。虽是帝王家刻意仿造民间形色,但亦盎然成趣。
松堂后山一带地势高于后湖,自高处俯瞰苏州街本是观景佳处,这是我造访颐和园最喜流连处。但自苏州街重修之后,情形却大有变异。那里有一座小桥,小桥过去有城阙巍然而立,那城阙一边题“宣辉”,另一边题“挹翠”。这里景色诱人,但当人们登临之际,却有了意外的发现,这一带秀丽的风景突然被恶意的一排挡板遮蔽了。人们明知前有佳景,却目不能至。这种对于游人的伤害不仅是粗暴的、而且是凌辱性的,什么后山的清幽、什么湖岸的婉丽,都被这些举措驱逐得干干净净!
那些兴冲冲的游园人,从佛香阁一路款款而来,山靑水绿,红墙金瓦,自有说不尽的舒心惬意,想不到的是迎面这样一道人为的屏障!这是一种对于美好情绪的戕害,岂是惆怅或失望等语所可形容。细究管理当局此举,意在禁止游人“免费”窥看苏州街的景色。但后山一带一般游人本来就少,以不多的游人伫立山间,从茂密的树隙观赏水乡的酒旗和市肆,上下呼应,不是给园林增添一番情趣?但决策者显然不会想到这上面,他们的赢利动机早已将此种情趣彻底消除了。
在颐和园后山设障阻止游人“窥视”风景的行为,不仅破坏了这座皇家园林的整体美感,更重要的,还在于它暴露了中国人不健全的心态。这心态与封闭性的文化传统攸关。从中国人的居住习性看,庭院深深,四围筑以高墙,其间隐秘,外人鲜知,它对所有的人都防犯,从王公责族到平常百姓。北京民居,是四合院,皇家宫阙,则是紫禁城,从帝王到庶民都各自用墙、用影壁、用大屋顶把自己隐藏起来,内里都是一例的神秘莫测。
若把话题收回到苏州街对于欣赏者目光的遮掩上来,则还明显地流露出小农的狭隘和俗琐。这看起来与这个虽称礼义之邦的泱泱大国的气度不相谐,然而,这毕竟是小农和小市民组成的庞大的社会。
听说世上许多城市规定盖房不得设围墙,所有的公共和私人建筑物都只能建开放式的篱笆,或饰以镂空的栏杆,或植以花木以为界。这样座座庭院争奇斗艳。各不相同的花木池塘、屋宇楼台,组成了绚烂多彩的公开的风景。而中国不是,它用大大小小的围墙遮蔽人们的眼目,惟恐被人窥去内里的华美或阴暗。中国是一座其大无比的“围城”,大围城之中又是无数的小围城(有时称“土围子”)——它到底是一个其大无比的农民王国。
记得那年访问荷兰,住莱顿小城,到过阿姆斯特丹,也到过海牙。举世闻名的尼德兰是一座完美的花园。海和运河,风车和草地,白色的游艇,装饰着这个花园般的国家。我多次乘坐火车来往于莱顿与阿姆斯特丹之间,铁路沿线洁净如公园,不见任何废弃物,越是靠近城市,那景色就越是美丽(与我在中国国内铁路旅行所见相反,越是靠近城市,铁路两旁的垃圾越多,城市越大,城郊的污秽就越是肆无忌惮)。
在莱顿,我喜欢夜间散步街头。这个小城清幽莴雅,绝对的宁静。这里没有歌舞厅的喧嚣,也没有疯狂的叫卖,尤为让人震惊的是,这里的家庭都不拉上窗帘。夜晚,灯光明亮,那里的客厅和花园被映照得如同白昼。荷兰人完全向你敞开着胸襟,他们要把属于他们的温馨、美好、甚至富裕,全部地、无保留地献给你,他们乐于把自己的一切欢乐向你展开,并与你分享。
于是,我痛苦地回到了颐和园的苏州街,我们的苏州街有一排遮蔽风景的挡板。它的风景是卖钱的,挡住那风景是为了不允许人不花钱就能看到那绿树、那曲水、那挑在树稍的酒旗。
8.电话亭上的招贴
北京这座古城日益呈现出现代风采。今年北京的街头又增添了新录致,就在我居住的海淀中关村一线,每隔数十米便并排竖起两座公用电话亭。这些由加拿大太平洋传讯公司修建的亭子,用枯红和湖蓝两色的现代材料造成,洁净典雅,不落俗,富有现代气息。行走在绿树荫下,远望那鲜丽的红蓝两色的跳闪,仿佛置身欧美城市的街头。
但在这里几乎所有的美好都会走样。曾经的美好,不用多久,就会成为现实的丑陋。例如,满街的台球桌被用来赌博,电子游戏机被用来毒害儿童,而随着电脑进入家庭,色情也随着进入中小学生神秘的空间,等等。
这个城市有随意张贴的习性,无论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建筑物,也无论那是多么华贵和精致的墙面,那些人都有足够的勇气和胆量往上刷浆糊,让那些粗俗的语言随意涂污。这些张贴,大自公家制定而旦常变常新的宣传品,小至各色人等的各色“文告”换房的、求职的、促销的、到处泛滥的“价格面议”、“实行三包”、“致富捷径”。反正那些建筑物已失去尊严,谁都可以任意肆虐。可是,临到太平洋传讯为市民竖立的漂亮的电话亭,事情就有点不一样了。
记得人们说过,谁敢在纽约的华尔街或是香港的中环光洁如镜的地面吐一口痰,此人便算有胆。我想不会有。而在这里,却到处都有这类勇夫。就以此刻我们谈论的电话亭子来说,当人们为它的出现只感到眼睛一亮还不及熟悉它的光艳时,甚至那些亭子里的电话机还来不及安装时,这社会的丑陋习性便一反它慵懒和颓唐的常态,那些“苍蝇”便黑鸦鸦地爬满了那些光洁晶莹而让人目眩的亭子的四壁!
贴了又撕,撕了再贴的,是那些“包治性病”、“一针就灵”的广告。这个城市某些层面的龌龊和无耻,它的“旁若无人”的行径简直让人吃惊——似乎什么最见不得人它就起劲地来什么。在众多的招贴中,这类花柳病广告最来劲,原因就在于它最肮脏。
这些苍蝇般的宣传品毫无顾忌地飘飞和粘贴在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甚至大学圣洁的院塘上,每次经过总感到恶心,羞耻感使人总想闭目侧身而过。但积习总不由自主,总要用余光搜寻那些无耻的张贴,从桔红和湖蓝的鲜艳中去发现那些污浊。
撕了再贴的痕迹,让人想起这民族的劣根性,它的冥顽和麻木说明痼疾的深重。前些时阅香港某报,有散文写“钢琴里的老鼠”。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竟然在肖邦和莫扎特的“家”里做窝!但那是文学作品,事实也许竟不如是。由此联想到此刻这座城市的崭新的电话亭上的张贴,它的厚颜无耻胜过了那些老鼠,鼠类只能偷偷摸摸,而那些花柳病广告却是堂而皇之的张狂!
9.消失的故乡
这座曾经长满古榕的城市是我的出生地,我在那里度过难忘的童年和少年的时光。可是,如今,我却在日夜思念的家乡迷了路:它变得让我辨认不出来了。通常,人们在说“认不出”某地时,总暗含着“变化真大”的那份欢喜,我不是,我只是失望和遗憾。
我认不出我所熟悉的城市了,不是因为那里盖起了许多过去没有的大楼,也不是那里出现了什么新鲜和豪华,而是,而是,我昔时熟悉并引为骄傲的已经消失。
我家后面那一片梅林消失了,那迎着南国凛冽的风霜绽放的梅花消失了。那里变成了嘈杂的市集和杂沓的民居。我在由童年走向年轻的熟悉的小径上迷了路。我没有喜悦,也不是悲哀,我似是随着年华的失去而一起失去了什么。
为了怕迷路,那天我特意约请了一位年轻的朋友陪我走。那里有并排三口梦中时常出现的水井,母亲总在井台边上忙碌,她洗菜或洗衣的手总是在冬天的水里冻得通红。井台上边,几棵茂密的龙眼树,春天总开着米粒般的小花,树下总卧着农家的水牛。水牛的反刍描写着漫长中午的寂静。
那里婉蜓着长满水草的河渠,有一片碧绿的稻田。我们家座落在一片乡村景色中。而这里又是城市,而且是一座弥漫着欧陆风情的中国海滨城市。转过龙眼树,便是一条由西式楼房组成的街巷。紫红色的三角梅从院落的墙上垂挂下来。再往前行,是一座遍植高大柠檬桉的山坡,我穿行在遮蔽了天空和阳光的树荫下,透过林间迷蒙的雾气望去,那影影绰绰的院落内植满了鲜花。
那里有一座教堂,有绘着宗教故事的彩色的窗棂,窗内传出圣洁的音乐。这一切,如今只在我的想象中活着,与我同行的年轻的同伴全然不知。失去了的一切,只属于我,而我,又似是只拥有一个依稀的梦。
我依然顽强地寻找。我记得这鲜花和丛林之中有一条路,从仓前山通往闽江边那条由数百级石阶组成的下山坡道。我记得在斜坡的高处,我可以望见闽江的帆影,以及远处传来的轮渡起航的汽笛声。那年北上求学,有人就在那渡口送我。那一声汽笛至今尚在耳畔响着,悠长而缠绵,不知是惆怅还是伤感。可是,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那通往江边的路、石阶和汽笛的声音了!
这城市被闽江所切割,闽江流过城市的中心。闽都古城的三坊七巷弥漫着浓郁的传统氛围,那里诞生过林则徐和严复,也诞生过林琴南和谢冰心,在遍植古格的街巷深处,埋藏着飘着书香墨韵的深宅大院。而在城市的另一边,闽江深情地拍打着南台岛,那是一座放大了的鼓浪屿,那里荡漾着内地罕见的异域情调〃那里有伴我度过童年的并不幸福、却又深深萦念怀想的如今已经消失苍茫风烟中的家。
我的家乡是开放的沿海名城,也是重要的港口之一。基督教文化曾以新潮的姿态加入并融汇进原有的佛、儒文化传统中。经历近百年的共生并存,造成了这城市有异于内地的文化形态,也构造了我童年的梦境。然而,那梦境终于消失在另一种文化改造中。人们按照习惯,清除花园和草坪,用水泥封糊了过去种植花卉和街树的地面。把所有的西式建筑物加以千篇一律的改装,草坪和树林腾出的地方,耸起了那些刻板的房屋。人们以自己的方式改变他们所不适应的文化形态,留给我此刻面对的无边的消失。
我在我熟悉的故乡迷了路,我迷失了我早年的梦幻,包括我至亲至爱的故乡。我拥有的怅惘和哀伤是说不清的。
10.崇武半岛
大陆消失,眼前是一座完整的石垒的城。我们登上城墙,看崇武城如蜂房。一色的石垒房屋,在灰暗的雨云下泛着白色的凄清。拥挤并不喧杂;生命在繁衍,又似均在沉思。这是大陆最突出的一个部份,石城恰好嵌在它的尖端。尖端高处为文昌阁,已毁,在那里建了一座灯塔,灯塔再往前便是海。
海无边无际,日夜撞击这座孤城。城在颤动,六百年来就这么颤动。崇武镇上的居民一样地日夜不宁——心在颤动。这里的海潮沉重,风也沉重。也许是郁结云气,也竟是来自心头。他们随时都准备迎接苦难。
这大陆的顶尖,没有遮拦。风和浪一径地向它扫荡过来,树站不起来,于是镇上便少树。唯有“蜂房”裸露,一色的惨白。人也裸露。这里缺少安全感,忧患因之而生。大自然把温柔和舒适给了另一些幸运的居民,而把不安和惊恐留在这里。
我们来到这里,正赶上渔船进港。风帆落下,潮水退去。一片黑色的泥滩,蒸发着潮腥味。打渔的汉子正在分鱼。多数是小鱼,分成堆;几尾小鱼剁成段,加入那堆里去一一原始分配方式!
因为是木船,返程时间长,鱼已不新鲜。他们带着简单的铺盖上船,一出海就是数日,收获的就是这几堆鱼。男人和女人相会,不多言语,也少笑声。一切似都淡淡,大概千百年来就如此。
多情的大海养育着世代的他们,但也无情,它吞噬这些强悍的生命。而生命在这种吞噬下,往往也变得脆弱。崇武镇上庙宇之多让人吃惊。这里与忧患同在的居民,几乎什么神都敬。
土地贫瘠,生计维艰。大陆不再往前伸延,路似到了尽头。海则是无限的大,海涛狂暴肆虐,而人们又不能不到那充满危惧的水面谋生。他们不能自己,他们祈求庇护,于是冥冥之中他们把安全和希望托与不可知。
人类不能把握自身的那种原始氛围,正重新构成一种秩序,它无形地对这里的生存进行规约。所有的灵魂崇拜,都虔诚而发自心愿。民众的托庇神灵不止是为了现世的考虑,其中仍有他们素朴的良善。
在难以数计的大小庙宇中,我们看到一座叫“十二爷宫”的小庙。庙始建于明洪武年间,内祀当时抗倭的十二殉难将士。这庙的历史与崇武石城的历史同,已有六百余年。庙之小如闽南乡间田野上常见的土地庙,建筑亦粗糙不精。但民众缅念英烈之诚心可感天地。
那日行色匆匆,不及拜谒另一处小庙——“二十四大人庙”。这是乡民纪念解放初期为掩护渔民而遭国民党飞机袭击的解放军烈士而建。历时三十余年至今香火不衰。现年六十六岁的崇武镇人赵江水曾为“二十四位大人庙”赋成一绝,文字清新雅好:
官兵同穴壮成仁,同志于今称大人;
奠酒焚香非迷信,元元不忘敬功臣。
朴素的崇武人,他们的信仰驳杂,但心香一缕,却始终向着人类的良知。
潮水依旧敲击着这古老的城墙。城建于岩石之上,虽贫瘠,却坚固。海滨岩石上赫然镌着:“拥城磐石,官民全禁,不许采凿。”理智加上良知,在灰暗雨云深处,似乎透出一线亮光。
1986、1987岁尾年初,我两次访问崇武,那个地方仿佛有一股磁力吸引了我。
崇武有古城,有抗侵略史迹,有美丽海滩以及海滨危石上的镌刻,何况还有美丽动人的惠安女子!但我到崇武,观光猎奇的心情总是淡淡的,心头却始终迷漫着渴望冲出神秘氛围的沉重。
惠安女子诚然是迷人的一一精美的竹笠,鲜艳的头巾,包得严严实实的头部,宽大的裤子以及露出腰身的短衫,她们挑担迎风的情调,以及浅笑露出的金牙——但凡读过陆昭环的《双镯》、谢春池的《唉,惠东女人》、蒋维新的《啊,惠东女》、林凌鹤的《月亮月光光》以及舒婷的《惠安女子》的人,都会理解他们奇特的服饰背后所蕴含的社会的和文化的悲凉。人们会因这种启迪淡漠悦愉的轻松。
惠安一一崇武一带的民俗、文化现象是奇特的。仿佛是从惠安县东境沿崇武半岛北端画了一道无形的线,这道线造出了一个特殊的文化圈。这文化圈同时也意味着一个幽闭的文化环境。
从惠安到崇武并没有当今某些特区那些特意筑起的铁网,但隔绝的严重却不在任何具形的方式。尽管每日有无数计的现代化车辆贯穿崇武半岛,尽管那里多数家庭如同内地一样架起了电视天线,尽管崇武镇一样地风行牛仔裤、国际流行色以及咖啡座音乐,但特殊的文化氛围依然可以把崇武镇围困而成为“孤岛”。离开崇武镇不用几步,那里依然是世代繁衍的惠东文化。这种文化可以把最现代的文化隔绝、孤立并让它窒息。
记得前年访问海南岛,同行的有哲学家L。那时北京已是初冬而海南却是盛夏,广大的幅员造成了自然景观的巨差,而文化氛围却几乎看不出任何差异。L在一个即席谈话中感慨于中国文化惊人的“大一统”。
L没有谈到我此刻在崇武看到的“文化割据”。这仅仅是“大一统”中无数“小一统”的一个细胞——尽管可能是特殊的细胞。但这种“切割”是可怕的,它可以成为“岿然不动”的自我幽闭。无数自我幽闭,足可令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缺氧”。
这就是崇武的磁力。也就是我在崇武缺少“观光心态”的因由。
11.特别的崇武
福建惠安的崇武镇,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它是个半岛,叫崇武半岛。陆地到这里就是尽头。崇武伸向海中,房屋、田园、居民和居民饲养的牲畜,都无遮拦地裸露在滔天巨浪之中。这里风和浪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挡,它们日以继夜地、无止息地袭击着崇武的大地和人群。而这里的人似乎也特别,他们好像是专门选择了这大陆的尖端,这路到了尽头的、任凭海浪和飓风无休止地打击的地方,蕃衍生息,一代人又一代。
崇武有一个完整的城,古城墙包围着崇武镇,蜿蜓于万顷碧浪之上。它亲浮着、涌动着,如一只抛在海上的巨大的银戒指。这城墙建于明代,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和北京的古城墙年龄相仿。但北京的城墙己经消失,而它却完整地屹立着,在风浪无遮拦地袭击着的地方,在半岛的尖端,在路的尽头。
设想当初建立这城,也许是为了抵抗外侮(如今它的城墙上还留着炮弹轰击的伤痕),也许是为了获得一种安全感——在不设防的裸露之中,求得一种遮蔽式的防护。那城墙也就成了海边居民的亲密守护者,它的根基牢牢地咬住了海边坚硬的岩石。城墙保护渔民,渔民保护城塘,它们友好地相处,数百年历经天火、兵燹、暴雨烈曰、惊涛骇浪而坚定地站立着。
半岛承受着千年的风霜,那些凶狠而无所顾忌的风,一路呼啸着径直向着那城垛、那房舍、那灯塔冲过来。然后,又打着唿哨回旋在上空。一般的树木在这里很难站稳,就是北方常见的挺拔的青松,这里也少见。倒是木麻黄、台湾相思树这些高大的乔木和顽强的灌木,却能抗着那风、那浪、那燃烧的炎日而挺立着。干涸的沙滩上,到处生长着绿得发黑的铁一般的龙舌兰,它们也把有力的根深深地扎向地层,吸取稀少的水分,也好抗击那外界的侵害。这些植物,和这里的人一样,都是能够战胜险恶环境的很坚强的物类。
这崇武城由石头垒成,垒它的石头就来自那海岸线上耸立的石山。灰仆仆的一片,一径地铺向海去,和那隐现于浪涛中的岛礁融在了一起,是浑然不可分的坚定和顽健。除了城是石垒的,这里的房舍也都是石垒的,庙宇、河渠,乃至于电线杆,无不用石材造成。这一切都标示着崇武的性格:石般的坚定和强悍。
崇武人亲近那石头,一面又塑造那石头。开采、切割、打磨,都用人的一双手。庞大的、坚硬的、粗粝的石头,到了崇武人的手中,特别是到了崇武女人的手中,都化作了可以随意塑造的柔软和生动。这里的人,原来是以饱和着生命的血肉之躯,战胜那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无情!
福厦公路到惠安,叉出一线,径直东行,到了大海,路就消失了。不说这里离文化的中心腹地有多远,即使是离厦门、泉州,甚至惠安,也还有相当的距离。“边缘”、“僻远”,用什么词来形容这里的远离中心,都不算过分。但边远并不意味着隔膜,特别对崇武这样的地方,就更是如此。
令人诧异的还不止是这里的自然景观,还不止是它的荒凉和贫瘠如何地造出了顽强、坚定的繁盛,而更是这里特异的人文景观。它在大陆的边沿,在延伸入海的最后一片陆地上,这个过去的渔村、如今的小镇,却有着较之内地并不逊色的诗和小说,艺术和文化。
人们谈得最多的是这里的女性——著名的惠东女子。她们的服饰、她们的婚嫁、以及她们的情感世界,都谜一般地吸引着人们的兴趣;而人们却很少了解这里的精神生产和艺术创造。惠安和崇武的石工举世闻名,他们会创造皇家宫殿的梁柱和础石。崇武的石雕艺人能够把粗糙的花岗岩镌刻成镂空的环佩和狮子的含珠。那些可敬的崇武的女人们,她们能够用双肩背起、挑起、扛起数百斤的石材,用她们的赤脚,走山巅、走海隅。
在海滨的风沙和贫瘠之中,如同这里花一般开放的女性那样,这里开放着文学艺术的花朵。一切也如同这里的环境和氛围,如同这里的自然和人,崇武的精神之花同样是:愈是艰难,便愈是美艳。
人口不多的半岛渔村,居然办了一份纯文学刊物。在这个已有十多年历史的《崇武文学》的周围,活跃着一批颇有潜力的作者队伍。这里还有一个崇武诗社,它拥有一批新诗人,如同内地的青年诗人那样,他们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都不陌生;除此之外,诗社还集聚了一批写旧体诗的诗人。让人非常吃惊的是,他们还办了一个专登旧体诗词的诗刊《海韵》,这举攒即使在文化很发达的地区,也是很少见的。这《海韵》也有近十年的历史了,如今还在定期开展吟诗活动。这个诗社得到海内外的热心支持。这不能不是崇武这地方的另一奇观。若说自然景观多半天成,而人文景观则是不可重复的热情和坚韧的创造。
遥远不一定造成隔膜,艰难不一定造成贫乏,这就是特别的崇武给予人们特别的启示。
12.抬石头的女人
福建惠安一带,是南中国的亚热带地区。这里气候温湿,草木繁盛,人也勤劳。特别是惠安女子,她们在南国的阳光和海风的抚摸下,身体颀秀,性格活泼,是天地灵秀造出的奇葩,加上她们独特的服饰,更引起人们的兴趣。
惠安是石的故乡,此地石工天下闻名。坚固的花岗石在这里石工的手中柔如面团。他们可以随意地将石材切削,“捏塑”成各种物件,大自整座石砌楼宇、高峡飞渠,小至镂空青石球。人们但见象牙的镂空、玉的镂空,但惠安的匠师却能将其质既坚且粗的青石镂空。
他们不但进行石雕的工艺制作,而且还要上山开采各种石材,开采不是用机械,世代都是手工操作。从采石场到作坊,这材料多半是由手扶拖拉机运送,但令人惊异的却是,很多时候是由女人用肩膀抬出来的。从泉州、惠安直至崇武半岛的山崖水湄,沿途可见娟好的惠安女子在抬石头。她们二人搭伙,一根粗而短的竹杠,下边套着硕大的花岗岩石料。粗砺的石条,每条重数百斤,扎扎实实地压在了这些海的女儿双肩之上。她们珠翠满头,露及腰身的窄袖短衫,加上肥大而长及脚面的裙裤,一路微喘轻叹,不避烈阳的脸上挂着汗珠,此景此情,让人受到震撼。
人们习惯于把女性和水联系在一起。女性温柔、多情,善感、飘逸而灵动,是一种水的姿质。男人坚定,女人柔婉;男人偏于理智,女人偏于情感。常说智者乐水,女人的智慧和灵气都近于水。很少把女人和石头相比拟的,因为石质的粗椅、坚硬和沉稳易于让人联想到男性。文学中有把女人与石相联系的,如古人写望夫石,“望来已是几千载,犹是当年初望时”。这文章做得巧,它把石质所代表的执着坚定移到女人的多情不移这点上,审美上的这种转移,顿使那些质朴的顽石也充满了女性的飘动的灵性。今人舒婷写神女峰,也是一种联系,她说,“与其在山顶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却是对女性柔质和情感的恢复,是从石的坚硬回到水的婉约上来。
如今回头再看这闽南乡村道上的惠安抬石女子,却是另一种风情。在这里,水和石的矛盾对立得到调和,两种不同的质的结合造出新的美感。坚定和婉丽,刚强和柔和,粗放和细腻,还有,沉甸甸的压迫和优美姿态的承受!然而,当人们想着那重压暴虐地蹂躏女人的双肩,浮起的当然不是那种陈旧的怜香惜玉的心情。
惠安地区婚恋有异俗。据云女子成婚后即回娘家居住,怀孕生子了才有条件回到夫家与丈夫同房。在此期间,女人轻易见不到丈夫,他们名为夫妇实似路人。年轻女子为安慰寂寞往往结为姐妹,情谊深笃。久之,同性之间情爱深厚,而对异性反至冷淡。同龄女子同病相怜同命相依而又无力反抗千年陋习,以至于自古至今相约投环投海自尽之事不绝!
女性美颜柔质,正是天赐。但女人面对世袭的苦难,以致像惠安女这样身心承受的重荷,使她们命运充满了悲剧色彩。她们精神和心理的压抑苦闷和体力上的严重摧残,使她们不能如天下女人那样享受女人的一切。这逼迫她们轻易地面对死亡、最终选择死亡,于是,我们便看到了惠安女子世代反抗的惨烈行动。惠安女子的装饰世人多有美誉,但从她们以婀娜的身姿抬动巨石的形象看,这美丽的背面却包蕴着多少难以形容的悲苦和沉重。
13.布衣的友情
我于书法所知甚少,但爱观赏。观赏也不得法,却颇自以为是。其实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凭直悟。当世书家我独尊于右任和林散之。于右任后居台湾,其字只是偶然见到,且又是复制品。但即使如此,也依稀可辨那不凡的气韵。林散之虽在大陆,其真迹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品。近观几不可得,偶而见之,便夺人心魂,经久不忘。我初读林散之的宇,大概是某年某月途径某地(也许是泉州的古船博物馆,记不清了),有林书对联一副。那时我还不知有林散之,初识便知此非人间所有,以后竟不相忘。
对于我自己认定的当今这两位书法大家的作品,我只是心仪而已,却没有机缘接近。不想近期竟间接地都有了某种接触,这也是一种不可求的自然的缘分。关于于右任先生的文字,我他日会有机会写出,此处不赘。现在单说林散之一项。去年6月我接得安彻和县邵川一封来信,这信在我日常众多的来信中格外突出,因为作者随信附寄了邵子退先生遗着《种瓜轩诗稿》一册。而诗集的题签却出自我心仪已久的林散之手笔。这使我喜出望外。
邵川是和县邵子退先生的孙子,由于他的介绍,我得知邵子退和林散之不仅是同乡好友,而且有着长达七十余年诗酒书画的交往。两位老人一住桥南,一住桥北,诗成画就,策杖而访,茶酒相娱,过从甚密。他们于1937年同游过黄山文革中林散之避难乡间,住家乡乌江江上草堂,更是相濡于危难之中,真情弥笃。
1984年邵子退病故,林散之闻耗大悲,洒泪书一大“奠”字,并作挽诗《哀子退》:“从今不作诗,诗写无人看。风雨故人归,掩卷发长叹。昨日接电报,知君入泉下,犹闻咳唾声,忽忽冬之夜。”
邵子退生于1902年,卒于1984年。他终生布衣,“既未从政,也未经商,设塾得徒”,“从无应世之念,更恶奔竞之徒,淡泊自甘”。他超然独立,自号种瓜老人。邵子退诗书画均佳,只是平生清绝,少与人交往,故知者鲜。今举邵作七绝《散翁》一首,以见一斑:
百子亭边一散翁,
挥毫强劲逞东风。
可怜独立开生面,
湿处能枯淡处浓。
《种瓜轩诗稿》是邵子退老人毕生诗作的汇集,全集有一半是与林散之唱酬之作,集后并附有林散之写给邵子退的诗计三十余首,如此频繁的文宇交往,可见二人非同寻常的友谊。
邵子退的诗书画存世不多,但他的雅淡清绝却是世所罕见。《邻妪》一首,堪称当今乐府,其直面人世的勇气,足可使今世那些游戏笔墨之人为之汗颜:
邻翁已谢世,邻妪支门户。二子不在身,一媳病朝暮。
去岁槁三改,中稻未成熟。何处来急令,强迫日夜割。
火速栽晚季,禾穗弃田脚。风雨湿生芽,狼藉遭零落。
晚稻无收成,从此难生活。毁灶土肥田,空厨鼠走出。
大队办食堂,一釜千人嚼。糠核煮浮萍,排队争瓢杓。
谁人夜加餐,食堂明火烛……
这一幅悲惨画面不是发生在元白写新乐府的时代。相信现今在世的许多人不仅耳闻且多为亲历,但是在他们的文字中保留的竞是那么少。他们写得很多,但很多之中偏偏少了对世事的关怀并表现出对历史的遗忘。而终老荒僻乡间的这位澹泊的人,却有如此浓重的现世关切和义愤。对比之下,当前文学中的那种享乐和迷醉,那种在物欲面前的狂欢,多少有点失常。而贫病交加的这位默默无闻的乡间老者的精神状态,较之他们却要健全得多。
林散之是当代书法大师,可谓名重天下。而邵子退终生布农,啸傲于林泉,不求闻达于当世,只是清寂平淡地过着他的躬耕田亩、书笔自娱的生活。但林散之极看重他与邵子退的少年友谊,晚年封了画笔之后,还特意作画十七幅精心装裱成册赠邵子退。邵未即取,林一再函催。特为作诗《为子退作小画册竞不见来取作诗催之》:“点泼十余纸,淋漓一气成。瑕瑜有互见,深浅总多情。应识残年叟,无辞太痩生。画成君不到,明月待三更广这种超于世俗的文人交往,颇有古时子期伯牙高山流水的余韵。在世情冷淡的今日,回顾林散之和邵子退这两位曾经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时空的世纪老人的水一样清纯、酒一般酵厚的友情,真是令人怀想而又感慨。”
14.《躬逄其盛自奋蹄》感言
王鹤龄是我少年时代的朋友。是文学使我们结下了深挚的友谊。从本世纪四十年代到现在,不觉已是世纪末了。岁月的沧桑,社会的巨变,人生的风雨,时间愈久,而我们的友谊愈深。
数十年间,我始是离家过了一段艰苦的海岛生活,后又北上求学。不论走到哪里,王鹤龄总是记着我,而且总是能够找到我。我们之间的这种刻骨铭心的友情,摒除了一切世俗的动机,只有极其单纯的少年时代其清如水的记忆。这样的人际关系,现在是很罕见了,它比宝石还要贵重,它是地老天荒的无价之宝!
四十年代后半期的中国,社会动荡,普通城市居民的生活极艰难。我和王鹤龄的家庭都是城市底层的平民,可谓度日如年,朝不虑夕!而我们依然钟情于文学,读书,互相切磋,互相鼓励,把我们对社会人生的不满和忧患诉诸文字,表示我们对黑暗和不公的抗议。这样,我们拥有了贫困中的丰富,艰难中的慰藉。
少年时代的王鹤龄很有文学才华。他那时文章比我写得好,写散文也写小说。当我只能写短诗和短篇散文的时候,他已发表了不少小说。那时我看着《中央日报》、《福建时报》、《星闽日报》等副刊上以“郁中笑”为笔名发表的他的那些“大块文章”时,心中颇为羡慕,而且自愧不如!他那时以“郁中笑”做笔名,我猜想,“郁”就是就环境和个人处境而言,而“笑”,则是文学和友谊付予的欢乐。那时我们因文学而获得了这种苦中之乐,郁中之笑。
日前和王鹤龄通电话,谈起当年他的这些文宇,他身边竟无一保存!福建的图书馆有当年的报刊资料,可是要找出那些半个世纪前的东西实在是很难很难了。我们不禁都有些感慨。
四十年代末,我们先后离开了学校。王鹤龄也告别了他所喜爱的文学写作。他以毕生的精力贡献给了平凡的银行、税务工作。但是当年爱好文学的积习不改,工作之余他还是经常执笔为文。他曾经在他所从事的运行、税务部门成了非常引人注目的“秀才”。此刻我的案头就摆着王鹤龄多年业余写作的文集《躬逢其盛自奋蹄》(第一集),从中我依然看到了当年那位文学少年的勤奋和文采。我为我的老友感到高兴。
人的一生有很多偶然的因素,决定了他日后的发展。例如王鹤龄,他的才分是在文学,但命运却对他作了另外的安排。这也许是一种遗憾。但是,我想,文学这东西变成专业未必是好事,这种“职业病”我是受够了。文学在本质上是一种人生的滋润和补充,把文学当作赖以生存的手段和方式,总有一点不妥。我很羡慕那些有一个正式的职业而把文学当作业余爱好的那些人。在他们,文学就不是一种“苦役”,而是一种兴趣和享受。如我的这位老友,文学和写作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愉悦,而在我,却是“痛苦”。
听说王鹤龄的这些文章,还将继续印行,我很为他高兴。我想,现在印书花花很多钱,以王鹤龄的工薪绝对负担不起,这一定是龙岩地区有见识的领导支持了他。这样一想,仿佛我亲受其泽那样,顿时对支持王鹤龄写作出版的那些人产生了感激之情。
15.一篇永不忘却的课文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依然感激儿时小学语文课本里的一篇课文,感激它给予我的精神恩惠。那是一篇押韵的歌谣体的文字。记得当年,在简陋的教室里,在童稚的齐声朗读中,不知自何处涌出一股清泉,温柔地,却又是强大地震撼并滋润着幼小的心灵。
所有的小学时代的课文,如今都模糊了。独独留下这一篇,铁打铜铸似地永立于心的深处。那真是刀般的镌刻,火般的灼烙。在那平淡无奇、通俗流畅的迥旋中,我无声地获得了情操的陶冶、品格的升华。
记得课文的篇名是《瞎子先生》。那时小学课文均不署作者姓名,我疏懒,没能查看资料,所以至今不知此文为何人所作。不过,从文章的内容和写作风格看,很接近陶行之先生那一路文风。文中有些片段,我至今尚能记诵:“雨后天放晴,瞎子先生往外行,手拿竹杆来问路,敲敲点点不留停……”说的是雨中泥泞,一位双目失明者外出不慎滑倒于中途。文章是呼吁人们相助还是记述了有人相助,就记不得了。这是一篇关于残疾者的无援而召唤友爱与同情的故事,它明确呼吁社会公众对他们的爱心。
互助、友爱、特别是对那些生有缺陷而亟需援助者的那一缕博大的温情,数十年来一直流淌在我的记忆中。这种博爱精神,以及诚实、守信、对长者的孝敬等那些基本的品德要求,连同对大自然(春天的野花和燕子,清澈的溪水,还有来自山谷的风)的热爱之心,成了深切的童年的滋润。
许多喧腾的宣讲和训诲如今都成了过眼烟云,留下来也就是这样一篇课文,以及上述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随着年月的推移,当时觉得重要的人事都变得不重要了,唯有这样一篇并非完好的文字给予我的震撼却久而弥坚。我的眼前总是出现那个我未曾谋面却铭记于心的不幸的人的身影。他独自蹒跚在雨后的泥淖中,跌倒、挣扎着站立、再前行……孤独的无援的苦痛,爱心温馨的希冀,那身影给苍茫的人生投射出浅淡的激情的火花。在广袤的人世间,有许多的喧哗和热烈,有许多的惊扰和不宁,但那一切很少能够保持得这般久远。只是那篇启悟性情的韵文,始终悄悄地占领着心灵庄严的一隅,伟大且无垠。
人生而平等,作为生命它理应享有一切相同的权利和机会。人不因肤色、种族、宗教或其它的不同而遭歧视和压迫,这应当说是人类进入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文明成果。但现实的人间往往缺乏完美,例如,我们知道叶子是绿的,花是红的,天空和海水蓝而透明,我们幼小时知道母亲的眼睛慈蔼而温存,我们成年后知道所爱者飘飞的裙裾多采又多情,而这并非人人所能有。对于另一些人,他们只能拥有旷古的幽暗,以及幽暗里无边无际的孤寂。他们生而不幸。那些生来就有缺陷的人,冥冥之中诉说着造物者的不公,他们与生俱来的乃是无情的剥夺,剥夺视听、剥夺言说、甚至剥夺行动。正如当日我在小学课本中认识的这位“瞎子先生”,他是千千万万不幸者中的一位,他就这样不停地倾跌着和挣扎着,在崎岖的充满泥浆和污浊的人生长途之中,无援而又孤寂。
这永远摸索着前行并不断倾倒的身影,它总是呼唤着和祈求着助他涉过他无法视及的不平和阻扼。而我们这些身心健全者所能做的,只是此时此刻这般的空言和慨叹,却把那无际的艰难留与无援的孤苦。然而爱心与同情无价。尽管人人未必都有机会与能力施惠于那些不幸者,但平等与尊重的观念却如清风朗月,人人有心即能拥有。这星星点点的光亮也许不能驱走那永恒的幽暗,却可能给我们生活的这只小小星球增添些许温情。当人人都在心的深处点燃那一点点如萤光、如烛光的明亮,并以那微茫的温馨照临无际的黑暗,这世界则因此会变得充实而丰富。麻木而冷酷的世间,我们祈愿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精神不至泯灭,从而为如今变得麻木而冷酷的世间保留一方同情和爱心的净土。
16.《诺贝尔获奖得者的青少年时代》总序
这套丛书的书名是与为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作出重大贡献的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他们的辉煌使我们产生崇敬的心情,并使我们对这个地球充满信心。这套丛书是编者送给青少年朋友的精神礼品。我们的心情是一种期待,期待着你们的进步、奋斗和参与。
诺贝尔奖是国际科学研究、文学创作、和平活动及经济理论领域的最高奖。从1901年开始,一年一度的诺贝尔奖除因战争原因中断几年外,已有几百名在各自领域作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文学家、政治活动家荣膺此奖。近一个世纪以来,诺贝尔奖已经成为一个象征、一顶桂冠、一面旗帜,在这面旗帜上写着:科学、进步、和平。
阿尔弗雷德·诺贝尔(Alfred Nobel),瑞典化学家和企业家,1833年10月口日生于瑞典斯德哥尔摩,1896年逝于意大利圣·瑞摩(Sam Remo)。他袓父那代全家从瑞典南部一个叫诺贝若夫(Nobbellbr)的小村子搬出来,并接受拉丁化,以地名为姓,姓诺贝琉斯(Nobelius)。最后成为诺贝尔(Nobel)这个姓。他的父亲是个建筑商,专营建筑、军用爆破器材,不久破了产。1842年搬到俄罗斯圣彼得堡,在那儿建立了新的事业。阿尔弗雷德生性腼腆、内向,但乐观向上。在圣彼得堡,他接受了良好的科学、语言教育。除母语瑞典语外,还学习了俄语、德语、法语和英语。从1850年即他十七岁时到1852年间,阿尔弗雷德游历了整个欧洲,还去了趟美国。回到俄国后,他对父亲的研究非常感兴趣,最终成为职业化学家。1853年他把父亲的爆破工厂搬到海伦堡(Heleneburg),一个靠近斯德哥尔摩的地方,开始了他作为化学家的研究生涯。
阿尔弗雷德一生致力于科学研究。在试验硝化甘油炸药时,他的弟弟被炸死,他自己也被炸得浑身是血。面对死亡的威胁,他毫不动摇,终于研制出了威力强大的硝化甘油炸药,对人类科学进步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阿尔弗雷德不仅是个杰出的科学家,还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在他去世之前,他的企业已发展成一个庞大的跨国集团,遍布五大洲二十多个国家,总资产达到三千三百万瑞典克朗。又为了推动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科学文化事业,为了保证他的科学发明能和平地用于人类进步事业,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在他的遗嘱中决定,在他死后用其资产的绝大部分——三千二百万瑞典克朗建立诺贝尔基金会,设立诺贝尔奖,以奖励那些为人类和平与进步事业作出突出贡献的科学家、艺术家及政治活动家。
第一次诺贝尔奖颁发于1901年,分化学奖、物理学奖、生、理或医学奖、文学奖及和平奖共五项。其中,化学奖、物理学奖由瑞典皇家科学院决定得奖入,文学奖由瑞典学院决定,生理或医学奖则由设在斯德哥尔摩的KaroLinske(医学、外科)研究所决定获奖者。比较特殊的是和平奖,是由挪威国会选出的五人委员会决定的,其原因是当时瑞典国王同时亦是挪威国王,尽管1905年挪威从瑞典独立出去了,但授奖委员会却始终未变。1968年,瑞典中央银行在其三百年庆典时又决定设立“纪念诺贝尔经济学奖”,由瑞典中央银行出资,其金额与诺贝尔相同,评奖工作则由瑞典皇家科学院负责,1969年颁发了第一届纪念诺贝尔经济学奖。
诺贝尔奖是伟大的科学家诺贝尔留给人类的一份珍贵遗产,是诺贝尔及其事业的延伸。本世纪许多杰出的科学家都把他们的名宇与这个伟大的名字联系起来,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是把他们从事的事业与人类科学、和平与进步事业联系起来,以他们的艰辛的创造性劳动执行着诺贝尔的神圣遗嘱。
获得诺贝尔各个奖项的人是在世界范围中经过广泛的推荐和评议遴选出来的。这些人在各自的领域中都是登上顶巅并且创造了先锋业绩的杰出人物。他们的国籍和种族、家庭和教育、人生经历和性格、兴趣和风格都各不相同。但是,在他们所从事的事业中,艰苦、执着、勤奋的敬业精神则是一致的;他们为人类的和平进步的奉献精神也是一致的。
每个人都有一个黄金般的少年时代,这个少年时代是稍瞬即逝而且永不复再的。人生的这个阶段大抵处于明彻与朦胧交错状态。童年的嬉戏与家庭的宽纵往往会轻而易举地断送这一宝贵牟华。我们要从这些攀上事业高峰的人的经历中得到一些感性的启示,也许会为我们无忧而无瑕的时光增添一些理智、也增添一些自觉,也许会对我们未来人生增添一些健康的动力。
天真的童年和少年是人生旅途的始站。一个良好的开端使我们一生受益。从先人和前辈那里获得一些经验,无疑将使我们的人生更充实、更理性、也更丰富多彩。
当然,人生的这一阶段也是充满趣味、母爱和友情的阶段。我们前面这样说,不是要少年朋友们放弃必要的和有益的户外和课外的游戏和交流,从而使我们的生活失去活力和生气。丝毫不应怀疑,本丛书编者只是在这里推崇和倡导一种积极、进取而又生动多彩的人生第一个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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