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背后的美容秘笈:愿得一心人,晓来画新妆-美妆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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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钿

    贵族女子的优渥与闲适

    《南歌子》

    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

    倚枕覆鸳衾,隔帘莺百啭,感君心。

    ——(唐·温庭筠)

    一

    温庭筠擅写女子相思和闺情,旖旎缠绵,九曲心事,都在他的笔下兜兜转转。这首《南歌子》也是写闺中相思,女子斜倚枕畔,半盖锦被,床上装饰着金纱帐,眉间点缀着翠钿花,隔帘听莺儿叫,望春光好,心里梦里念里,都是一个人。她妆容精致,神情却慵懒着,对春光无意,打扮精心,皆因相思二字。

    眉间翠钿深,是说女子眉间画着翠钿。翠钿,是花钿的一种,绿色。花钿颜色纷繁,花色也多,是古代女子化妆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

    在这些闺情妆容上,诗人是比史官更忠实和真实的记录者,关于花钿,翠钿的诗词洋洋洒洒,为今天的我们,展开了一幅古代美人妆容的画卷。

    张泌《浣溪沙》也有美人饰翠钿的描写:

    偏戴花冠白玉簪,睡容新起意沉吟,翠钿金缕镇眉心。

    小槛日斜风悄悄,隔帘零落杏花阴,断香轻碧锁愁深。

    这是说一个春睡起的女子,头上的花冠都歪了,一枚翠钿贴在眉心,依然是慵懒神态,清愁春恨,说到底,也是相思起,导致春光失色。

    通过诗词记录,今人大概能了解,隋唐和宋,女子们使用的花钿多为翠绿色,翠眉翠钿,丹唇皓齿,是标准的美人儿形象。

    宋代徐俯也有《浣溪沙》,描述美人花钿:

    章水何如颍水清。江山明秀发诗情。七言还我是长城。

    小小钿花开宝靥,纤纤玉笋见云英。十千名酒十分倾。

    一枚小小的花钿,给美人增添了几分颜色和风情。

    还有同是宋代的大词人姜夔《好事近》:

    凉夜摘花钿,苒苒动摇云绿。金络一团香露,正纱厨人独。

    朝来碧缕放长穿,钗头挂层玉。记得如今时候,正荔枝初熟。

    这阕小词说明,花钿其实是首饰的一种。夜深了,女子要休息了,便将钗环首饰卸下,花钿也取下来,放进梳妆盒。

    花钿因其小巧,妆点,摘卸,还是要费些心思的,否则很容易弄痛皮肤或者随便将它遗落在哪个角落,丢失。每当夜色覆下来,微软的烛光中,女子凑近菱花镜,轻轻揭下额头的花钿,拈在手里,指尖渡过鸾镜,微凉,那么明澈冷硬之物,对比手如柔荑,花钿清脆,柔软与坚硬,明镜似乎一个洞悉人心的仪器,映照出女子心中的九曲回肠,万种寂寞。

    南朝诗人梁沉约《丽人赋》:陆离羽佩,杂错花钿。

    一枚花钿,点缀额间寂寞,也打发大把时间,每日晨起,细细妆起,深夜,又轻轻摘下,许多个这样重复的日夜,仿若轻轻的叹息,叹息流年似水,年华空耗。反不如一枚翠钿,经得起等待,经得起岁月,一直翠美着,绵软着。

    诗人李端笔下的女子是:杨柳入楼吹玉笛,芙蓉出水妒花钿。装饰了花钿的女子有多美丽呢,连水里的荷花都要妒忌她们呢!

    章孝标则在《柘枝》诗中描写了一位风姿绰约的舞姬:

    柘枝初出鼓声招,花钿罗衫耸细腰。移步锦靴空绰约,迎风绣帽动飘摇。

    这个小女子穿着罗衫,眉间点着花钿,穿棉靴,细腰如柳,风姿卓约,在欢快的音乐声中跳舞,舞步轻盈,花团锦簇。

    二

    所谓花钿,是古代女子贴在两鬓、眉间或面颊上的一种花朵形的装饰物,这种化妆方式又称花子、面花、贴花,是贴在眉间和脸上的一种小装饰。它的源头无考。早在长沙战国楚墓出土的彩绘女俑的脸上,就画了许多呈梯形状的三排圆点,这也应该是古代女子妆容史上花钿的一种。河南信阳出土的楚墓彩绘木俑的眼皮之上也点有圆点,这应该是花钿的雏形。

    唐末马缟《中华古今注》记载:秦始皇好神仙,常令宫人梳仙髻,贴五色花子,画为云凤虎飞升。

    五色花子,和陶俑木俑脸上的小圆点,都是花钿的雏形。

    自从有了人类,女子对美的追求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她们在不断的尝试中与改良中,终将一枚小小花钿,掩进沉重的历史,成为后人研究的对象。

    唐文学家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记载:近代妆尚靥,如射月,曰黄星靥。靥钿之名,盖自吴孙和误伤邓夫人颊,医以白獭髓合膏,琥珀太多,痕不灭,有赤点,更益其妍……以丹青点颊,此其始也。

    说三国时期,吴国太子孙和喝酒后,在月下舞水晶如意,不小心伤到了最宠爱的邓夫人的脸,命太医医治,太医用白獭髓调和琥珀给邓夫人治伤,伤愈之后脸上留下斑斑红点,无法去除,邓夫人觉得自己毁容再难得宠,孙和却觉得,这样的红点,反而给邓夫人更添妩媚,更喜欢她了,邓夫人因祸得福,后宫里见状,也纷纷模仿,于是,人人面颊上点红点,期待得到孙和的宠爱,宫廷的就是流行的,民间也很快兴起了丹脂点颊,世世流传。

    其实并不是面颊上红点好看,而是爱由心生吧,情人眼里出西施,伤痕也好,圆点也好,他爱的是面前这个人。所以那些模仿的人,除了留下花钿妆,并没有因此得到太子的眷顾和宠爱。

    邓夫人的花钿是贴在面颊上,所以也称为面靥或笑靥。

    最特别而浪漫的花钿之源传说,与邓夫人面上红点无关,而是来自寿阳公主。

    宋高承《事物纪厚》引《杂五行书》写: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因故称之为:寿阳妆。

    南朝宋武帝的爱女寿阳公主,某一天,来到梅林赏梅,玩累了,就在暖洋洋的含章殿屋檐下设的美人榻上睡着了。一阵微风吹来,一朵红梅飘飘悠悠落在公主额头,她醒来,怎么清洗也无法将这朵梅花从额头拂落,后来,皇宫里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将这朵梅花自公主脸上擦拭拂落。于是,公主只好带着这朵梅,在宫里走来走去,因为额头上的五色梅花,公主愈发娇美动人。

    宫里爱美的女子多,她们见公主如此娇媚,也学着在额头妆点梅花瓣,轻轻贴于额头,可是梅花只开一季,梅花落了之后,有那大胆爱美的,便摘了桃花来贴,依然美丽。所幸四季都有鲜花,女子们遍采四季之花,贴于面额,后来干脆自己剪来贴画,倒也别致奇巧,一年四季都可装饰,形成花钿。

    五代前蜀时期诗人牛峤在《红蔷薇》中写道: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便是这段典故了。

    梅花落于公主额,这样浪漫美丽的传说,给花钿增添了一丝神秘感,所以后世有人说,寿阳公主其实是梅花仙子,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大胆浪漫的想象力,是美好而丰腴的精神信仰。

    花钿到底起源于何时,一直有争议,但是在发展的过程中,这枚小小的花色经过了演化,升华,愈发美丽妩媚,点缀在女性的眉间,也点缀在男人心间。

    三

    最凄艳的花钿便是贵妃额上的那一枚了: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花钿之所以会落入泥土,实在是贵妃死前经过了一番挣扎——谁愿意就花样的年华就死呢!所以,推断,杨贵妃不是自缢,是被乱军或者随行太监生生勒死的。白居易笔下的贵妃凄凉惨死,挣扎至花钿落地,让人心酸。

    花钿是贴在面额上的,到了唐代,粘贴技术已经非常发达,花钿使用的是一种呵胶,此物一经呵气便发粘,相传是用鱼瞟制成的,粘合力很强,可用来粘箭羽。女子用之粘贴花钿,只要对之呵气,并蘸少量唾液,便能溶解,将花钿牢固贴于额头。卸妆时用热水一敷,便可揭下。非常方便,却不会担心脱落,所以,推断,贵妃死时花钿都掉了,实在是经过了一番强烈挣扎导致。

    花钿起源不可考,但是花钿的全盛时期是在大唐,又逐渐寂灭于素淡的元代。花钿的起源五花八门,各种传说都有,材质和制作工艺,也丰富多彩。

    五代后蜀孟昶妃张太华《葬后见形》写过:寻思往日椒房宠,泪湿衣襟损翠细。诗中的翠钿是用翠鸟的羽毛制成的。

    大多数花钿,是巧手女儿们用金箔银箔纸剪出来的花样,此外也有用纸、鱼鳞、茶油花饼做成的,甚至蜻蜓翅膀也能用来做花钿!大唐女子对美的追求和发扬,可两千年封建社会的巅峰。

    宋人陶谷所著《潸异录》上写:后唐宫人或网获蜻蜓,爱其翠薄,遂以描金笔涂翅,作小折枝花子。

    这是用蜻蜓翅膀做的花钿了。

    贵族女子,每日里最重要的功课就是梳妆打扮,闲了在花园里看一回花儿,看一会儿水,也有那调皮的,扑一下蜻蜓,拈在手里,觉得蜻蜓翅膀小巧可爱,又薄如蝉翼,于是灵机一动,剪下蜻蜓双翅,描了金粉金线,贴于额头,真是别致天成。

    卢纶《古艳诗》中写道:

    残妆色浅髻鬟开,笑映珠帘觑客来。推醉惟知弄花钿,潘郎不敢使人催。

    亦是刻化了一位神态慵懒娇憨的美丽歌女,凭借着手中摆弄的一枚小小花钿,平添了几许妩媚和风情,看的人,都醉了。

    花钿是统称,它的形状多变,因人而异,除寿阳公主的梅花形,邓夫人的圆点型,还有新月醒,星星型,牛角形、扇面状、桃子型……女子巧手,喜爱的各色花物都可剪来贴于额间,每一朵花钿,都是一次轻轻的抚摸,肌肤与肌肤的温暖相触,花钿微凉如细雨,悄然落在眉间,开出或婉约或艳丽的花朵,镜子里,女子双手扶持,对仪容做最后的修整。

    有些花钿的图案,是需要手绘的,比如古诗中常常提到的翠钿,便是由各种翠鸟羽毛制成,整体花钿呈青绿色,晶点闪闪,清新别致。

    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温庭筠很细致的,捕捉到了千年前的这一细节,刻画出一枚珍贵珍稀的翠钿。

    花钿装饰一直延续到宋代,从宋代几位皇后像中依然可以窥见花钿的风采,只可惜,随着社会上对女性的约束越来越多,随着朱熹三从四德说的发展,女子素面淡妆,做娴静状方算淑女,花钿与许多装扮都渐渐失去了本色,到现在,终于无踪迹可循了。

    花钿是女子的爱物,是妆台上必备的首饰之一,是贵族女子闲来无事,精心贴于额头的一抹寂寞。是情长恩短之后的浪漫想象,其实,她们明白,花钿悦的是自己,并留不住男人心。

    时世妆

    流行就是一阵儿接一阵儿的不可理喻

    《时世妆》

    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

    时世流行无远近,腮不施朱面无粉。

    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

    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近似含悲啼。

    圆鬟无鬓堆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

    昔闻被发伊川中,辛有见之知有戎。

    元和妆梳君记取,髻堆面赭非华风。

    ——(唐·白居易)

    一

    大唐是女子最恣意的一个时代,她们浓妆艳抹,鲜艳如花,男权倒退,女权空前膨胀,男人的审美已经完全无法影响和左右女性,她们恣意而为,酣畅淋漓,在妆扮上和服饰上,都接近封建社会的巅峰。

    女子的审美和妆容,一直随着大时代变化。盛唐,女子丰腴端丽、健硕为美,完全摒弃了对女性美的要求——卓约飘逸瘦弱楚宫腰。

    封建历史上,大唐是唯一的一个时代,女子的心像身体一样宽泛,每一个女人,都盛开如牡丹。她们穿露胸背的衣服,披着华丽的披帛,她们任由身体丰腴,心灵绽放,她们可以自由选择婚姻,甚至可以拥有多个情人,武则天之外,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玉真公主,韦后,安乐公主,高阳公主……这些上层社会的贵族女子,都或多或少有几个情人,世人竟然认为自然,这要换到礼教森严,妇德严重的宋朝,恐怕早就够浸几次猪笼了。

    所以,大唐的女人们,穿什么样的衣服,化什么样的妆,选择怎样的情感方式,都是自由的,男人们看不惯,社会道德不允许,统统都毫无意义,她们不在乎,女权几乎和男权平齐,于是,连历史都有了幽怨之声。

    《旧唐书》里有一段话这样写:风俗奢靡,不依格令,绮罗锦绣,随所好尚……上自宫掖,下至匹庶,递相仿效,贵贱不讳。

    说女子太不像话了,一点也不听男人的话,盲目追求时尚,甚至,为了时尚,她们连美不美都不在乎,真是一点也不顾及男人的感受啊。

    时世妆是很特别的一种妆容,虽然在上流社会的女子间很是流行,却并不符合正常审美,白居易完整描述了时世妆的特点,他的另一首《上阳人》也是写妆容的:

    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诗的意思是说,一群很老的宫女,在冰冷的后宫消磨了几乎一生的时光,因为身处冷宫,她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翻云覆雨,还保持着进宫时最时髦的打扮,实在是过时的很厉害,她们连最时髦最流行的时世妆都不知道,还画着细眉,做天宝年间的打扮呢。

    元稹写过:近世妇女晕淡眉目,绾约头发,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

    没人认为时世妆是好看的。就连时世妆最流行的时代,大家也觉得这妆容很丑。女人这样的明目张胆将浓艳涂抹到脸上,搁到宋代和元代,肯定要被乱棍打死的。太招摇了。

    不止元稹,白居易也不喜欢。所以写此诗嘲讽,连带警醒世人:昔闻披发伊川中,辛有见之知有戎。元和妆梳君记取,髻椎面赭非华风……

    好像一个长者在那里感叹: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你们的打扮都成了什么样子哟,照照镜子嘛!

    有人甚至厌恶此妆,将时世妆和大唐灭亡联系起来,说此妆容有亡国悲戚之兆。

    这种上纲上线牵强太过,甚至可以算是无聊。但,时世妆并不好看,不止男子如此,女性自己也并不觉得好看。

    唐代诗人秦韬玉《贫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贫女夸口说自己的手巧,却并没有想要像贵族女性那样浓妆艳抹,反而素淡可爱,她叹自己没机会,也顺便欣赏了自己的洁净天然。

    但,时世妆不是因为美才存在的,而是传达了一种理念:男人爱怎么看怎么看,不好看也罢,你们不喜欢也罢,她们就是要展现自己,用五彩斑斓,用浓妆艳抹,用大胆的装束,用夸张怪诞的妆容。

    这样的气度和果敢,在封建历史上,也只有大唐女性,才出现的短暂现象。

    二

    不止时世妆如此惊悚,唐代女性不断的推陈出新,贞元末年女人流行的妆容就曾经将男人惊过一次——啼眉妆。顾名思义,就是把眉妆化的有如八字,眼睑下涂抹浅粉,就像哭泣一样。这种啼眉妆,也流行过很长一段时间,在唐出土的一些壁画中,有些仕女就化着这样的眉妆,用现代人的眼光看,不但无美感,简直是惊悚。

    跟时世妆比起来,啼眉妆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时世妆,毫无美感,几乎是怪诞的,梦一路面很吓人的,但是,不可否认,那是女权鼎盛时期的一个纪念,那是她们灿烂盛放,用妆容和服饰表现的一个证明。

    时世妆,是男人们反对和不喜欢的妆容之一,以浓艳、大胆、奢华为主,标新立异为辅。

    白居易笔下的时世妆的标准是这样的:先以白粉打底,类似现在的粉底液,但是那时候的粉,粗粝,白,并不自然,也不清透,完全是白粉覆盖,用白粉这样涂抹出一张白脸,女性的自然美已经全失,然后再用胭脂将两腮涂抹成红色的,这种涂抹,并不是慢慢晕开来,渐变渐浅的那种,而是像两抹红霞一样,满色涂在两腮上,非常鲜艳。双眉呢?全部剃掉,然后用眉笔画出,眉型粗而短,黑如墨,犹如春蚕出茧般,眉梢分叉,嘴唇却涂成黑色。整个形象就是,黑色短眉,白脸,红腮,乌唇,再加上发髻高耸,衣服大红大绿,几乎露出的多半个胸部,出去整个就是吓人玩儿。

    效果十分怪异,也十分大胆。

    《唐书·五行志》有记载:元和之末,奇异化妆流行,不施朱粉,唯以唐代女子的时世妆(乌膏注唇)。

    中晚唐的审美如此怪异,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之后之前的历朝历代,再没有过如此流行又如此吓人的妆容了。

    时世妆,是唐代的女子们,无视纲常礼教,恣意而为的一个铁证,唐代女俑和壁画,就是证据。

    另外,周舫《簪花仕女图》,还有无名者所留图像资料《弈棋仕女图》,其中的女子,都保留了时世妆的摸样,供后人研究。

    三

    初唐充满朝气,发饰衣饰都简单精神,中唐鼎盛,开始奢华,晚唐颓废,社会风气低迷,表现在女人的妆容上,就是俩字儿:张扬!

    有女人,就会有美,有美,就会有流行,所有的年代都脱离不了时尚二字。白居易这首诗,说明时世妆的流行是从天宝末年就有的,后来这款妆容鼎盛于唐德宗年间,此时,经历安史之乱和多次边将叛乱,农民军起义,国运动荡,大唐盛世已经衰微,几乎有了末日狂欢的味道,一个时代的末日,总是这样的,男人纵情,女子纵欢,末日的狂欢中,女人的妆容追求浓艳,奢华,大胆,时世妆之外,露胸装也大胆超前,女子衣着的裸露程度,现代的文明开放风气都远远不及。

    到了唐德宗末年,时世妆登峰造极,发展到了巅峰时代,尤其在贵族闺阁间,几乎人人都浓妆艳抹,维持这种装扮。

    女人的装扮,精神面貌,和整个社会环境和文化息息相关。

    《搜神记》也记载了一则怪妆故事,和时世妆有些像。故事写:汉桓帝元嘉中,京都妇女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愁眉者,细而曲折。啼妆者,薄拭目下若啼处。堕马髻者,作一边。折腰步者,足不任下体。龋齿笑者,若齿痛,乐不欣欣。始自大将军梁冀妻孙寿所为,京都翕然,诸夏效之。天戒若曰:兵马将往收捕:妇女忧愁,踧眉啼哭;吏卒掣顿,折其腰脊,令髻邪倾;虽强语笑,无复气味也。到延熹二年,冀举宗合诛。

    说汉桓帝时,妇女的打扮都很怪异颓废,都是跟大将军子的妻子孙寿学来的。如愁眉妆,好像随时在啼哭一样;坠马髻,发髻坠在一侧,好像随时要掉下来;折腰步,是弓着腰走路,腰似乎折了;龋齿笑,是笑起来像牙疼,一点喜悦的样子也没有,整个国人女子都这样装扮,影响的社会风气不好,寓意也不好,果然,没过多久,孙寿家就被抄家问斩了。

    就像末世皇帝失去江山总要将罪过先加到女人头上一样,女子稍微怪异些的妆容,也成了祸事的罪魁祸首。所谓红颜祸水,红颜美是祸水,扮丑也成了祸水,不过是男权对女子的践踏罢了,方便他们推卸责任的时候,强拉某个或者某类女性做垫背的。

    其实无论是唐德宗年代的时世妆,还是汉桓帝诗孙寿发明的颓然妆容,延续到现代社会的烟熏妆,都不过是源于女性内心对时尚的渴求,对标新立异的期待。总有人看不惯,也总有大批的女子效仿和追逐。

    时尚真是个不可理喻的词儿,你不知道自己追的是什么,却唯恐落后,跑的气喘吁吁。

    李渔在《闲情偶寄》声容部写:妇人惟仙姿国色,无俟修容;稍去天工者,即不能免于人力矣。然予所谓:修饰二字,无论妍媸美恶,均不可少。俗云:三分人材,七分妆饰。此为中人以下者言之也。

    女子是需要修饰的,不都说了吗:世上只有懒女人,没有丑女人。只是,还有适可而止四字箴言。

    红梅妆

    将命运中的意外伤害变成养分

    《彩书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唐·上官婉儿)

    一

    公元664年,婉儿一出生,就被卷入了祖父上官仪的“谋反”之罪,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获罪,全家问斩,只有婉儿和母亲得以保命,被充入掖庭为奴。懵懂间,她已经做了政治的牺牲品。

    掖庭宫,是皇宫的一部分,却又脱离了皇宫的异彩流金,展现出了极其残忍,极其阴暗的一面。这是一个权利中心分化出来的尴尬所在。

    无数个凄风苦雨夜,曾经显赫一时的贵妇人,如今的掖庭宫最底层奴隶郑夫人,怀抱着幼小的女儿上官婉儿,听窗外雨打芭蕉,想曾经繁华如风烟过耳。惆怅与雨同来,绝望无边蔓延。艰难的劳作之余,高贵的心灵却不染尘埃。

    郑夫人在每天的劳动之余,开始教育婉儿读书写字,吟诗作词。一灯如豆,夜色渐浓,整个皇宫都睡了,便到了她们母女最自由的时刻。母亲一边教,女儿学,书声琅琅,光晕悠悠,更鼓与软语重合,天籁和童声一片。

    也许,郑夫人在教育婉儿文学诗词的时候,不是怀了什么雄心大志,也许,那只是她,作为一个大家闺秀,最佳的排遣寂寞方式,也许,她只是觉得,无论什么样的环境,拥有一颗玲珑心,总会让生活和心灵更透彻,更从容。这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在一落千丈的人生面前,没有萎靡,没有绝望,而是将希望与学问系数转移给了女儿。

    婉儿在母亲的教导下,在掖庭每日吟诗写字,远离红尘喧嚣,不问世事纷扰,如空古中的一株幽兰,悄悄的绽放着属于自己的芬芳,渐渐才名远播,婷婷少女初长成。

    而此时,外面的世界,正风起云涌,李义府夺高丽战死;高宗久病不愈;李旦为相王、高丽屡屡进犯,武则天开始坐镇金銮殿,和高宗皇帝一起处理国事,历史上进入“双圣”时代。

    上官婉儿十四岁,诗书修为才高一筹,自创了仿格簪花字体,此字行云流水,婉约清丽,如幽兰初绽,盈盈有风骨,很是得后人推崇。

    时间是:唐高宗仪凤二年,武则天正是风云显赫,名为皇后,实行的,已经是君王权利。因上官婉儿才名远播,武则天在金殿上召见她。

    她从容应对,文不加点,须臾成章,一蹴而就,且文意通畅,词藻华丽书法俊秀,尤其书法漂亮,犹如凤凰展翅,幽兰舒展。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诗做的好,对账完美,意蕴悠然,有着小女儿情态在里面,却又脱离了小女儿的吟风弄月,她居然敢说: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这是质问吗?质问武则天为什么要用不正常的手段,取代李家的天下。大臣们都捏了一把汗,为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女孩儿。

    诗句华丽婉约,却绝不歌功颂德,柔软清丽,却脱离了唯美忧伤。

    到底是武则天,一代奇女子,也是胸藏万顷的女人,如果换一个鲁莽冲动的皇帝,上官婉儿就死定了,可是她没有计较。可以说,武则天是被这个小小的少女给震撼了,她柔而不媚,利而不锋。心气高傲淡定,却也有着文人的傲骨。很是让高处不胜寒的武则天欣赏,——她真的像最开始时候的她啊!

    《新唐书》记载武则天第一次召见上官婉儿的情景:年十四,武后召见,有所制作,若素构。

    也就是说,她认可这个才女,觉得她是个有用的人才,所以,可以看在才华的份上,免去她的奴隶身份,留在皇宫这个大单位中,希望你能给公司创造多多的效益。

    十四岁的上官婉儿,紧紧抓住命运伸过来的手,摒弃了奴隶身份,摆脱为奴的湮渡命运,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败也武则天,成也武则天,上官家祖孙三代的命运和武则天息息相关,宿命无法逆转。

    她得到的第一个官职,是掌管宫中诰命。

    野史记载,上官婉儿入宫后,并不是一帆风顺,女皇爱她的才华,才华却也不是永远的护身符。

    武则天一直养男宠,其中薛怀义,张宗昌张易之兄弟人品都不咋地,婉儿是武则天面前的红人,和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多。史书上记载此时的上官婉儿:冰清玉洁,美貌多情,因为腹有诗书,自然气质也好。一个是年迈女王,一个是妙龄女官,男人们女王面前邀宠,心里难免对上官婉儿垂涎。张宗昌就总在这俩女人面前晃,讨好女皇的同时,却在倾心婉儿,一次武则天不在,张宗昌上来调戏婉儿,被武则天撞见,大怒并大醋,对上官婉儿黥刑伺候,从此,她秀美的额头上,多了一道丑陋的疤痕,为了掩饰这疤痕,她发明了红梅妆,用朱笔蘸胭脂沿着疤痕的形状,在额间点染了一朵红梅花,还发明了上官髻,不但巧妙掩盖疤痕,更比之前增添许多风韵。宫女们皆以为美,有人偷偷以胭脂在前额点红效仿,渐渐地宫中便有了这种红梅妆。

    段成式在《酉阳杂俎》里也有这样记载:今妇人面饰用花子,起自上官昭容,所制以掩黥迹。

    段成式之子段公路在《北户录》中却说:天后每对宰臣,令昭容卧于案裙下,记所奏事。一日宰相对事,昭容窃窥,上觉。退朝,怒甚,取甲刀劄于面上,不许拔。昭容遽为乞拔刀子诗。后为花子,以掩痕也。

    说她野心太大,居然敢偷窥政事,结果被武则天惩罚获黥刑,在她额头刺字,留下疤痕,为了掩饰疤痕,婉儿额刺红梅,反而愈发娇媚,添许多异域风情,一时合宫效仿,红梅妆流行一时。

    二

    婉儿身份特殊,和皇子公主接近机会很多,又是情窦初开,整个社会氛围和风气也并不束缚女子,不限制自由恋爱,女性地位空前的高,爱情质量也空前的好。婉儿青春正盛,太子李贤风度翩翩,两个人很快坠入情网。

    李贤入主东宫后,勤勉认真,明察秋毫,以为这样能得到母后的喜欢,他没想到,自己越勤勉越表现出治国之才,越被母后忌惮,所以,他跟武则天的关系愈发紧张,势同水火。为了测试婉儿对自己的衷心,武则天派她去东宫查太子。

    生活不是琼瑶剧,爱情的比重永远不如生存重要,武则天用意明显,选择我,还是选择爱,你看着办。

    留在史书上的结果是:李贤太子私藏甲胄企图造反,婉儿草拟诏书废东宫,李贤遭武则天流放,后又被逼自杀,婉儿因此赢得武则天更深一层的信任,只是,那一场爱,轻起,重落,风烟俱净。

    上官婉儿的聪明巧思,很容易处理表面上的疤痕,但是,怎么生存,似乎才是最重要的。她的作用,就是被女皇所用,才华是她最有价值的附加品,她在女皇面前,要表现出足够的才华和能力,又不能逾越她的意愿,若不如此,祖父的下场随时恭候。

    婉儿明白了这个道理。果断放弃清高骄傲和坚持,凭借自己的才能和武则天的信任,一心做她的左右手,权力越来越大,在整个皇宫甚至整个时代都举足轻重。

    李贤。李显,李旦,三位皇太子都曾经爱过她,但是,从额上的疤痕开始,从彻查李贤、亲自起草废太子诏书开始,生存,已经压倒一切。她开始风流缱绻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边,武三思,崔湜,她的私宅外,王孙公子青年才俊,排队等待目睹她的风采,做她的情人。她承宰相之职,游刃在太平公主,韦后,武三思,李氏族人等各势力之中,策划政变,左右太子废立,武则天晚年,她联合太平公主参与政变,逼女皇退位,中宗即位,她为李唐天下立功,被纳入后宫,封昭仪,过上了平静富贵的生活。但,无论是做女皇的左右手,或者妃子,无疑,她都是不快乐的,她不是那些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们手里或有皇权或有家族势力,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倾才华,从无根基,所以,她一生诸多的应制诗做中,穿插了这样一首《彩书怨》。

    岁月如烟,青春浩渺,做宰相,封昭容,她能丈量天下,并不是那种每日在深闺里做做幽怨诗词,伤春悲秋的女子,这样一首诗,说明,她一定是有喜欢的人,或者说,有过喜欢的人。

    那个人,应该就是李贤,为了自保,为了得到武则天的信任,她出卖了李贤,他惨遭流放,她依然就繁华的宫墙内处理天下事。

    总有那样一刻,夜静天赖,繁华落幕,窗前月华无声,青春无声,她的李贤,她的爱情,短暂一瞬,便消失在生命深处,再也不会回来。一声叹息,一曲相思,人生无奈。

    710年5月,中宗中毒死亡,韦皇后效仿武则天,临朝听政,临淄王起兵讨伐一路冲进皇宫,将韦后一党尽数被杀后,上官婉儿受到牵连,被斩于剑下。

    她左右大唐风云变幻,步步惊心的政治生涯中,大概从没有想过,会死在李隆基的手里,这个幼小时便经她细心培养的出众皇子。

    躲过了家族覆灭,躲过了掖庭为奴,躲过了武则天的剑,躲过了多次政变的波及,她一次次权衡、一步一惊心,随时都像在走钢丝,情感、风雅、清高,一切都得给生存让路,活下去,才是王道。

    所幸,她留下这样一首《彩书怨》,让后世窥探到这位举足轻重才女的情感。

    三

    上官婉儿的红梅妆和寿昌公主的梅花妆,是有区别的。梅花妆是贴于额,红梅妆则是画于额。

    红梅妆,是上官婉儿由感性向冰冷世界妥协的第一步,《彩书怨》则是向她生存靠拢之后的必然延续。

    《彩书怨》上官婉儿最著名的一首诗,诗中所含的意韵却和她一生的显赫完全不搭。上官婉儿的一生,弄权助势,风起云涌,后来身居深宫,权利地位都不低,又得中宗眷顾,断然没有思妇之忧。

    《彩书怨》是一首华丽的宫怨诗,怀念丈夫之作,写了一位洞庭湖边的女子,思念万里之外的夫君。月升月落,夜凉如水,熏香渐淡,月色愈冷,开着的窗子里,一轮月冷冷观望世间情,锦屏,翠被,华贵的物质映衬冰冷寂寞的内心,这一切,都被千古月色镀上一层茫然。

    她从小生活在皇宫里,没有在洞庭居住思念征战夫君的可能,但是,她亦失去爱情,渴望潇洒红尘,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这一首诗,她杜撰主角,杜撰地址,但是,不曾杜撰思念和怅然。

    李贤去后,无数个寂寥的深夜,暂停运筹帷幄,远离政治漩涡,多少繁华奉承,在这清寂夜色下都撕下虚伪的面皮,还原生命的本真,沸腾的思念和愧疚,整夜跌宕,许多美好的瞬间一起涌上心头,她在最美的时光里遇到了最美的爱情,却追究失去。

    长夜无声,无眠,想起来弹一首曲子驱逐心魔,伏案之际,却又提起笔,抒写心绪,写多了,无非一个意思,那就是思念,对远人的思念,不知道这离别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这样的家书一封又一封,飞到那人身边,但是,真能飞到那人身边吗?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化自屈原《九歌·湘夫人》名句: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却又无屈原的空寂怅然,直白简单,如急弦一转,一下子将静夜打破,满目都成了凌乱。

    屈原的苍凉让人读来怆然一惊,许多凉意寸寸入肌入骨,上官婉儿的句子,却让人心生颤栗,满满都是无奈。

    有了人类,就有了爱情,有了爱情,就有了失爱。

    上官婉儿已去,但红梅妆和《彩书怨》一直被后世津津乐道。

    不但唐人争相模仿红梅妆,用朱笔在额间点染红梅花,一直到淡素的宋朝,还有红梅妆偶尔出现。

    南宋汪藻舟在汴中,于水中画舫上的美人红梅额妆,作《醉花魄》:

    小舟帘隙,佳人半露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恰似秋宵,一半银蟾白。

    将生命中的意外伤害变成养分,是上官婉儿的本事,为奴时苦读成才名,武则天召见时,果断抓住机遇,失爱后,也并没有颓废下去,而是在政治和诗词上有所作为,开创初唐格律典范,受刑后,又留下了妩媚的红梅妆。

    寿昌公主的梅花妆是神来之笔,锦上添花,上官婉儿的红梅妆是意外之喜,雪中送炭。一朵红梅,点于额头,是警醒也是鞭策,她从此明白,生命无情,皇宫里的生活,步步一惊心,她后来成为昭容,又委身韦后之下,再没有爱过,一是因为李贤在她生命里太重要,还有就是,以她的才华聪明,世间男人无法入眼。她活着,做什么,唯为二字:生存。

    蒙曼说上官婉儿:在文学上是唐朝宫廷文学的代表人物,作为文学的掌舵人,她建议中宗扩大书馆,增设学士,广召当朝词学之臣,赋诗唱和,代朝廷品评天下诗文,朝廷内外,吟诗作赋,靡然成风。在上官婉儿的参与下,宫廷诗歌已经超越了歌功颂德、绮错婉媚的审美趣味,开始朝着盛唐诗歌神来、气来、情来的审美追求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进化论就是这样的,每个物种都会不断的修复自身和环境的关系,以缓慢的姿势改变。

    上官婉儿在险恶人生中,经历陨落和飞跃,和女皇既惺惺相惜又恩仇难分,信任被瓦解又重新建立,与太子李贤一场热恋被冰冷的政治冷雨浇灭,委身武三思、李显、李旦……俱是为生存,再不为情感。周旋于太平公主和韦后之间,亦非本意,在错综复杂的生存环境中,她不断化解危机,不断锤炼性格,亦是不断修为内心,直至将自己变成雌雄同体,以内心的冷硬坚强抵御外力,又以自身的美貌风华,迷惑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使他们绊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一步一惊心的生存环境和不断选择中,愈发坚韧、智慧、强悍,甚至冷硬。

    美国作家蒙肯说:男人通过吹嘘来表达爱,女人则通过倾听来表达爱,而一旦女人的智力长进到某一程度,她就几乎难以找到一个丈夫,因为她倾听的时候,内心必然有嘲讽的声音响动。所以,上官婉儿和武则天,他们都难有爱人。

    空对菱花,红梅鲜艳,可是,上官婉儿从没有做成那个: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的女子。

    额黄

    佳人卓约,遍染额黄

    《与微之同赋梅花得香字三首》

    汉宫娇额半涂黄,粉色凌寒透薄妆。

    好借月魂来映烛,恐随春梦去飞扬。

    风亭把盏酬孤艳,雪径回舆认暗香。

    不为调羹应结子,直须留此占年芳。

    (宋·王安石)

    一

    额黄也是花钿的一种,不过比花钿的面积大,颜色也不一样,花钿可以用各种颜色和形状,额黄却是娇黄的颜色,涂抹在整个额头上。没有什么具体形状,颜色也很单一。

    就像王安石在诗中描述的那样,汉宫娇颜半涂黄,粉色凌寒透薄妆。

    不过是化个淡妆而已,额黄却是不可避免的一项重要工作。

    古诗词中多描写美人涂额黄的妆容。

    如陈后主的《采莲曲》:

    相催暗中起,妆前日已光。随宜巧注口,薄落点花黄。

    风住疑衫密,船小畏裾长。波文散动楫,茭花拂度航。

    低荷乱翠影,采袖新莲香。归时会被唤,且试入兰房。

    姑娘们早起化妆,涂唇染额黄,是必然的工序。

    宋王之道《浣溪沙》也有描绘女子晨妆,娇额涂黄的化妆程序:

    晓日晖晖玉露光。枝头一样斗宫妆。可怜娇额半涂黄。

    衣与酴醿新借色,肌同薝卜更薰香。风流荀令雅相当。

    额黄,虽然是涂染额头,却也有讲究,要染一半儿才刚刚好,另一位宋代词人吴潜也有《浣溪沙》写女子涂额黄:

    宫额新涂一半黄。蔷薇空自效颦忙。澹然风韵道家妆。

    可惜今宵无皓月,尚怜向晓有繁霜。何妨手拈一枝香。

    汉宫娇额半涂黄;可怜娇额半涂黄;宫额新涂一半黄。都说明,额黄,其实不是完全涂满全额,而是半额,没有完整史料记载这样的涂法具体摸样,但是从古诗词中,也可一窥一二。阔额玉面,一直是有福气的象征,在中国,额头,参与了许多神秘的面相,比如说,说一个人天庭饱满,那么无疑,就是说这人有福气的意思,所以女子们,为了让自己的额头看起来更突出和美丽一些,便想出了涂额黄的办法,其实用今天的审美态度来看,将原本白净的额头涂一层金黄色,无疑算不上很美的。

    关于描写女性凃染额黄的诗句,包罗好几个朝代,初唐卢照邻《长安古意》有: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中唐李商隐有:何处拂胸资粉蝶,几时额黄藉蜂黄。晚唐的皮日休也有诗写道:半垂金粉如何似,静婉临溪照额黄。在唐代,点染额黄的女子,大多集中在宫廷贵族间,而且,唐代的额黄形状,有新月状,圆形等。如晚唐温庭筠也在诗中吟出:额黄无限夕阳山。

    南朝梁简文帝萧纲在《美女篇》里写有: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的描写。梁文帝笔下的鹅黄,是金星的形状,应该是最接近花钿的一种。

    北朝乐府民歌《木兰诗》里写到的: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其中的花黄,也是额黄。

    额黄在女子的化妆史上,从南北朝到唐宋,一直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二

    额黄,也叫鹅、鸦黄、约黄、贴黄,花黄。百变不离黄字。

    额黄的化妆方法,大约起源于南北朝,盛行于大唐。

    据南朝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事始》记载:张芸叟《使辽录》云:胡妇以黄物涂面如金,谓之佛妆。予按:后周宣帝传位太子,自称天元皇帝,禁天下妇人不得施粉黛。自非官人,皆黄面墨妆,以是知虏妆尚黄久矣。

    因远道而来,更得宠爱,额黄起源于胡人女子,寓意不明,却深得深闺女儿心。但是自胡传入中原,闺阁女子们还是稍微改良了一下子的,胡人是黄物涂面,如镀金的佛像一样,名曰:佛妆。取其安详贵气。汉族女子则只涂额头,后来发展到只涂半额,毕竟,每天把自己弄的金灿灿的,不符合社会审美,在男权为主的社会里,女子如此贵气,通面金色,也并不合适。

    看来,额黄的而来,还和佛教有干系,源于人们对佛的敬畏。

    《中国历代妇女妆饰》中也记载:额黄妆饰的产生,与佛教的流行有一定关系。南北朝时,佛教在中国进入盛期,一些妇女从涂金的佛像上受到启发,将额头涂成黄色,渐成风尚,成为贵族女性的奢华化妆方式。

    唐的时候,额黄盛行,从初唐一直到晚唐,李商隐也写过:寿阳公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

    寿阳公主出嫁的时候,便是如此打扮。

    晚唐时,贵族女子流行化八字眉,眉上涂额黄,越是盛大的日子,越要如此隆重打扮。

    唐朝牛僧孺所著《幽怪录》中,下凡到人间的神女智琼,亦是将额头化妆成黄色。可见女子额间涂黄,在当代是多么普遍是。

    民间有俗谚云:今朝白面黄花姐,明日红颜绿鬓妻。

    额黄在演变的过程中,最开始,所有闺阁中的女子都涂花黄,后来,又成了贵族闺阁间的奢华隆重妆容,再后来,又有了新的约定俗成——只有未出嫁的姑娘有资格涂额黄,妇人则不许可。

    所以,俗语中有了黄花闺女之说。少女额间涂了黄色,化了额黄妆,就表明,她还是天真纯洁的小女孩,如一张白纸,不谙情事。

    额黄源起于人们对佛教的尊敬和向往,鼎盛于女性地位空前高涨的大唐,最后,终于衰微于附属,成为整个社会评价评定一个女子的表象——未涂额黄,则可求娶。

    额黄本来只是女子额间的点缀,却成了贞操的代名词儿,历史的演绎总是如此没有章法。

    有女夭夭称细娘,珍珠落鬓面涂黄。佛教的鼎盛时期已经逐渐衰微,朝代更迭着,人间物换星移,可是额黄妆,却一直延续到了宋代,并早已经脱离了当初的初衷。黄花闺女,却对闺阁中的少女有了特殊的意义。它代表着纯洁,干净,高尚品德。代表着整个社会对一位初长成的无瑕少女的认可——只有没有出嫁的,没有接触过男人的女子,才配称为,黄花闺女!

    三

    额黄有两种,一种是染色,用黄色的染料染成,一种是贴上去的,像花钿一样剪出一个形状,以胶贴于面额。

    染画是用毛笔蘸黄色染画在额上,其具体染画方法又分两种:一种为平涂法,整个额头都涂满。唐裴虔余《咏篙水溅妓衣》有过此描述:满额鹅黄金缕衣。这种是额头涂满金黄。另一种是半涂法,在额部涂一半,或上或下,然后以清水过渡,由深而浅,呈晕染之状。便是王安石形容的摸样了:汉宫娇额半涂黄,粉色凌寒透薄妆。

    北周庚信《舞媚娘》诗:眉心浓黛直点,额角轻黄细安。也是半额画法,只是在额角轻轻描画了两下,做飞舞状。

    涂画的额黄材质,多为颜料,像胭脂,提炼于植物中,研成粉末,额黄如果涂的太厚的话,又渐次清浅,便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一层层如小山一样。所以,这样的额黄画法,也叫额山。

    晚唐温庭筠擅长刻画闺阁中的女子形象,他有一首《照影曲》便写了这样一种情景,女子额头的黄粉,一层层画出来,像小山一样出现了层次感:黄印额山轻为尘,翠鳞红樨俱含频。

    有很长一段时间,舞女、贵族、平民女子,大家都以画额黄为美。

    额黄的另一种画法就比较简单了,类似于花钿的粘贴法。将黄色的纸片剪出形状,使用时以胶水粘贴于额上即可。准确说法,这样粘贴的额黄,才叫做花黄,因为女子们通常会施展妙手,将黄纸剪成各种美丽的花朵,梅花,桃花,牡丹,星星,新月,甚至鸟儿等形状,贴于额头,比颜料凃染,会自然一些,也更容易清洗卸妆。

    南朝陈徐陵《奉和咏舞》诗:举袖拂花黄,便是贴于额的花黄了。《木兰辞》中: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花黄,亦是这种贴出来的剪纸。唐崔液也有《踏歌词》:翡翠帖花黄。

    花黄在意义上脱离了额黄,和花钿最接近,但是在颜色上,却始终保持着高贵单一的黄色,所以,花黄,一直被归类于额黄这一系列中。

    古时层层庭院的后宅里,女子们素手纤纤,在晨曦的微光中对着菱花镜,一笔一笔,将蘸了水的黄色颜料涂抹在额头上,小心翼翼,花颜玉露。最后一笔画好后,新一天的阳光已然跳跃进窗棂,映在一张新崭崭的笑脸上,搁下笔,收拾起梳妆盒儿,最后端详一下面容,额黄姣好,唇彩鲜艳,粉面,云鬓,或许琴瑟和鸣,赌书泼茶,或许:风亭把盏酬孤艳,雪径回舆认暗香,或许,又一天空空等待,独倚楼台,总之,某个贵族女儿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远山眉

    宿命深处一抹轻轻的叹息

    《荷叶杯》

    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见无期。

    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

    闲掩翠屏金凤,残梦,罗幕画堂空。

    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

    (唐·韦庄)

    一

    远山眉,如叹息。

    《西京杂记》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

    翻开泛黄的书页,卓文君又一次扑面而来,在眼前时而缠绵,时而清冷成一出大戏,只是这出戏,我们看是消遣,她,却表演了一生!

    我们喜欢才子佳人,卓文君给了我们;我们喜欢看传奇爱情,卓文君给了我们;我们喜欢看完美结局,卓文君也给了我们……但是,怎么看,这都像是一出戏,娱乐了,满足了,过瘾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回到自己庸常琐碎的生活中去。给舞台上的人,留下一片空白和荒凉,卸妆吧,辜负了曾经的繁华热闹,继续演吧,总有一个人忍受荒寒的时候。而这荒寒,外人不得见,那是宿命和人生,那是选择和心念,给自己的惩罚。

    那一场情动千古的琴挑,我们,只是一个看客,透过历史的迷雾。回到那一个夜晚。

    卓文君十七岁,在家守寡。家世富足,司马相如落魄文人,回乡赴宴,文人和富商之间互相羡慕又互相看不起,司马和卓文君的老父亲,由此坐在了一个席里吃饭喝酒,席间,卓文君慕司马相如才名,躲在屏风后面偷窥。

    纱橱半掩,倩影含羞。相如坐在大厅里,隐隐约约见一抹剪影,映在纱橱上。再低头看帘下,一对金莲并蒂开,半片罗裙随风起。谁不知卓王孙有一女,美貌兼才气,娴雅并慧质。这样的女子,是水中的莲花,是男人心中不凋的水中月影,尤其是物质上匮乏没有底气,精神上却饱满富足,甚至高处不胜寒的男人。

    他稍一想象,似乎就已经爱上她了。

    也是年轻有勇气,一冲动,美满的爱情在眼前晃。于是,趁着大家要他展示才学琴艺的机会,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情诗如画琴如梦,声声入心,帘外琴声帘内情,惊心动魄。

    司马相如是爱的,这样的女子,谁能不爱?草率的是卓文君,她就像是从小养在深闺的那些大家闺秀一样,不缺衣食,不懂人情世故,唯一需要的的,就是情。才子的情,最好是穷才子,至于是个什么样的穷才子,到不是很重要了。也算是一种叛逆吧,卓老父亲最忌讳的是什么呢,就是自己的终身不会富贵,所以,尽管每天登门求亲的王孙公子不计其数,她早就见识过了这样那样的繁华,并不曾动心。

    于是,相如隔帘惹花动,如愿惹下一层相思。文君情难自禁,演绎了一生痴情。

    司马相如一曲琴音,情挑卓文君,俩人月下私奔回到四川临邛老家。

    爱情很美,婚姻很长。

    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卓文君当掉金钗,俩人临街开了一间酒馆。

    这样的日子太惬意了,他们再也不是什么才子和闺秀,而是这街巷酒肆中一对寻常的夫妻,有爱,丰盈着生命,就没有什么重要的。

    但是,她毕竟不是生来的江湖女子,他也无法将活计做到八面玲珑。与生俱来的卓绝,气质,是他们永远无法改变的身份象征,她掩饰不了美,他藏不住潇洒风流,这样一对璧人,很快的,就传遍了整个临邛,大家奔走相告,为了一睹风范,为了亲眼见识一番爱情的模样,纷纷到他们这里来买酒,一时间,这家本不起眼的小小酒馆,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眼看着就要忙不过来了,生意这么好,维持生计肯定是没问题了。白天,虽然忙碌,但是内心充实美满,夜晚,两个人执手灯影,你一句我一句,连诗对词,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他拢住她的娇羞,对于卓文君这样有情饮水饱的女子,这,已经是人间最好的日子了!

    可惜,好日子,都不是长久的日子,也可以这么说,正是因为短暂,所以,才是好日子!

    越来越多的关于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卖酒趣闻传到卓王孙的耳朵里:他们生意很好啊;今天有然跑到酒馆里去闹事啦;今天他们边做生意边谈情啊……卓王孙终于受不了了,这都是什么事嘛,想我卓家,几代辛苦,好不容易打下这样一片巨富家业,好不容易养这么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儿,怎么能舍得让她后半生真的这么抛头露面,辛苦卖酒,做一个酒馆老板娘?怎么舍得呦?

    卓王孙思来想去,想去思来,望一眼宅院里仆从来去,锦绣朱阁,看一会库房金银堆成山,再叹一下,百万家财有何用,还不是求个儿女平安。

    于是,某一天,卓王孙派了车,亲自来到了小酒馆,将一车金银钱贯赠送给他们。除了钱,他还送了女儿房舍府邸,仆众百人。

    金钱永远是一个人的底气,繁花上的那一层锦。他们谢过父亲大人,欣然搬进了新家,关闭了酒馆。

    从此,这条街寂静下来了,卓文君火热的心,也寂静下来了。

    日子,好起来了,凤凰,要展翅高飞了,他们的幸福,也要结束了!

    司马相如进京求官,卓文君临邛守候。

    二

    司马相如被冷宫皇后陈阿娇重金聘请,写了一曲华丽的《长门赋》试图唤回武帝的心。陈阿娇并没有得偿所愿,到成全了司马相如,一举成名天下知,果然得到了汉武帝的重用,华美人生如锦缎,铺展展满目都是胜景,卓文君在家乡怎样望眼欲穿,却已经成了绿茵深处的那一抹苍凉。

    司马相如流连在了绮罗丛,日日红香脆软,渐渐,产生了休妻再娶的念头,一封书信寄回老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卓文君枯守五六年,却换来了这样的消息,那是怎样的五六年呢?

    隔了千年,隔了岁月,仿佛仍然能听见四川成都的某处庭院里,文君花丛冷月,孤影自怜,那一声悠悠的,悠悠的长叹——女子易多情,多情误此生!

    无意,无意,我对你,已经无意!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波澜壮阔,今天,俱是无意!

    一别五年,杳无音信。回想当年的归凤求凰意,回想曾经的当炉卖酒情,一杯酒,一层苦,一页纸,一层悲,谁能体会这刻骨相思,这噬魂的悲凉!

    卓文君毕竟是卓文君,当年她曾经敢爱,如今必然敢恨!悲愤之余,她提笔回一首数字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三、四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不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般无聊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焚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榴花红似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色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这五年,是怎样肝肠寸断呢!

    本来以为这一次分别,你应皇帝之召去京城出仕,我是满心欢喜的,这毕竟是你的心愿,是男人的梦想。本来以为,你去几个月,安顿好了就会来接我,谁知道,你这一走,居然是五六年没有音信。我一个人在家,思念,担心,给你写信,却无处可寄。百无聊赖,把个九连环几乎解断,每日里眺望你的归期,十里长亭踏穿。

    我是这么想你,这么念你,却终究变成无妄的等待。

    别人过日月,都是年年岁岁,我却是月月天天分分秒秒,一寸相思一寸煎熬,一寸等待一寸年老。好啊,你是不懂的,那么下一世,希望你也做这样一个痴情的女子,体会一下这种常年等待的心焦!

    写完了,泪水随即模糊,那是五年来的委屈,那是对爱情的绝望,那是人生冲到沸点之后猛然的降落,冰冷!

    再写一首:《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另附《诀别书》: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一同寄给京城中等待回音的他。他是要纳妾也好,休妻也罢,有尊严的爱,就是这样决绝爽利。

    卓文君是个有思想的女子,不曾被扭曲的礼教所束缚,丧失掉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自然也不会做一个向命运妥协,躲在婚姻的躯壳下被感情围困的女子。

    她要告诉她三层意思:一别五年无音信,你去京城做官,我在家里等你,情比金坚,是你负我,我不曾负你;我爱你,是因为我们互相爱,你若不爱我,我必不要你,请好自为之;不要跟我卓文君玩数字游戏,玩这个,我不比你差!

    荡气回肠!

    他分明看见了当年那个月夜里,她拼一世清白,舍一生富贵,突然出现在门前,那凌空闪电般的惊艳与震撼;

    他分明看见那些贫寒的岁月里,她挽着发,着布裙,眼波流动春水,热情洋溢在小小而简陋的酒馆;

    他分明看见,她在落花中弹琴;她在春光中寂寞;她在月色里叹息;他在长亭外,惆怅徘徊,风来风去风无迹,唯剩一片空茫。心,忽然就有些疼,那是他们永不可复制的温情岁月,那是他今生唯一的爱情体会——纵再多的红香脆软,失去了这一个,谁还有本事,温暖他那些岁月和记忆?谁还能,像一枚种子深入土壤,那么契合地,融入他的灵魂?

    果真不曾分离,他收到这三首诗之后,再没有提无意之事。不久之后,他驷马高车,亲自回了一趟四川,将卓文君接到京城,余下的岁月,他与她,夫妇相守相聚,再无半点波澜。虽然,她最好的岁月,大多是一个人过的。但,她最好的爱情,是他给的!

    这一生,如阳关三叠,卓文君得了一个永久的身份,正妻,司马相如,一生,无妾。

    谁能做到这样凛冽,无疑就能占据婚姻的高地,这一局,卓文君赢了。以她之才,之痴之胆色,之决绝,但凡男人,都不愿意失去!

    只是,这爱情,到底生了瑕疵,不复完美,倒像给世人演绎一个圆满的情景剧,主角凭的,是演技。

    卓文君不是生了一双远山眉,她是给自己画了一双远山眉,那眉,如叹息,轻巧巧的,隐入了最深处。

    三

    画眉是中国最流行、最常见的一种化妆方法,自战国起,一直延续至今。

    屈原早在《楚辞·大招》中就说:粉白黛黑,施芳泽只。

    画眉不止添美色,还含闺房之乐,著名的张敞画眉,羡煞了多少女人。

    汉代,画眉已经成为必要的化妆手段,画眉石,画眉墨,应运而生。《西京杂记》中写道:司马相如妻文君,眉色如望远山,时人效画远山眉。

    说明卓文君的双眉又长又细,而且弯弯的,画青色,所以画眉也叫黛眉,或者翠眉。翠眉的颜色,和远山眉接近,都是微微的一抹翠色,如形如山,色也如山。

    宫廷和贵族女子们有大把的闲散时间,所有关于化妆美容的流行起始处,也多是宫廷或者大户。

    汉代对女子双眉的描画非常重视,想卓文君闲来无事,每日里做思妇,晨起化妆,细细的将双眉描画成远山,微微一抹青翠,曲折一段心肠——想司马相如一去无消息,这五六年的空房独守,恰似一个问号,却,无从得知答案!直到,收到那封关于无意的数字书信,卓文君的心,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离家日久,早已忘情!

    卓文君是大家闺秀,排遣寂寞和愤怒的渠道不多,何况,跟司马相如私奔,已经被世人和家人所不齿,纵有千般委屈,万般愁肠,只能自己吞咽,自己消化。她的全部心事,便是一双远山眉,那是她对世界与男人,对情爱于婚姻,发出的一声叹息。

    后人多模仿卓文君,将双眉画成远山式,美而婉,仿佛无限心事。那一抹青黛,如挥不去的惆怅。

    远山眉起始于卓文君,却源远流长,延续日久,并被列入十大眉型之列。

    宋朝晏几道《六么令》中形容女子: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

    韦庄此曲《荷叶杯》: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也是描述女子相思之苦,一双远山眉,青黛叠翠,愁肠百结,和独守的卓文君,异曲同工。女子总是被动的,扮演相思的角色,卓文君有才有魄力,才留住了司马相如的心,可是那么多没有才华的平庸女子,只有在那么长那么长的寂寞时光里,给自己精心画一画远山眉,对镜愁思,一声轻叹,问一句为什么?

    太多的为什么,没有答案;太多的答案,没有为什么。最后只好怨宿命无情,像卓文君一样,尴尬、无奈、心酸,最后,求之,不得,弃之,不舍。

    兜兜转转的,描描画画中,一生,就过去了。

    时代是一个巨大的容器,深处其中的女子,要么改变,要么灰飞烟灭,别无选择。

    能留下的,不过是一双眉痕,几行小字,诉说着那个深深的年代,曾经发生过一段故事,从而衍生出一双特殊的眉型——远山眉,如叹息!

    酒晕妆

    酒不醉人自醉

    《再次韵》

    微风不放浪纹长,噞暖跳鱼三尺黄。

    只欠高荷护千袜,醉妆浓艳媚斜阳。

    (宋·陈造)

    一

    酒晕妆顾名思义,就是用化妆的方式,表现醉态,这妆容,娇红醉蕊,女子似乎酒醉微醺中。

    女子醉态最可爱,并且惹人怜惜。想那微醺女儿,步摇影乱,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娇滴滴摇曳摇出万种风情。

    男人的心都化了。

    梅兰芳先生的《贵妃醉酒》,贵妃因妒生愁,醉态天成,摇曳如花,悲伤幽怨,加上玉面娇容,凄艳天生,实在是演绝了一代贵妃的痴情娇态,男人看惯了女子平日里端庄的正统的摸样,偶尔见醉状,就像春天绽放出了第一朵鲜嫩的花朵,新鲜着,欣赏有加。

    喝醉了,可以放下身段,贵妃不是贵妃,只是一个平凡的,渴望丈夫安抚陪伴的女人;喝醉了,娇嗔痴怨,想怎样就怎样,一个醉字做遮挡,没有贵族和道德约束,反倒意态天然,天然可爱起来。

    这样的贵妃,这样的女子,脱离了端庄和沉静,有些恣意,又有些悲情,性情绽放,自然如春花开,如秋雨落,如梨花白,如桃花艳。自然不矫情,天真无做作。

    在封建社会,女子只有在醉态的时候,才可以释放真性情,压在她们身上的道德枷锁太多了。要三从四德,要从容镇定,要大方大度,要不嫉妒,不吃醋,要守得空房,也要容得情敌,不如此,便是不贤惠,不大度,不够雍容华贵,不够贤良淑德。大帽子随时扣,由不得女子自己主宰情绪和内心,于是,只有醉时,能表现一下性情。只这一二,已经让男人大开眼界,喜不自胜。

    世人都迷恋女子醉态微醺,天地为之轻舞的姿态,女子们也愿意配合实时审美,将自己的妆容粉黛奇巧,不但化出醉态美态,亦留给世人一抹轻轻的,淡淡的,如烟似雾的清愁。

    酒晕妆应时而现。

    酒晕妆的主要化妆品就是胭脂,唐代张萱画的仕女图中的仕女,多化酒晕妆,元代画史著作《图绘宝鉴》写:张萱画妇人,以朱晕耳根,以此为别。

    其实,他不是以此和别人的画作做区别,而是因为他那个时代的女子们,流行化酒晕妆。酒晕妆的一大特点,就是将耳根,和两腮,涂抹胭脂,渲染出一片迷醉迷离。

    娇艳的酒晕红,如哀怨自怜的印记,配以烛影摇红,夜赖人静,心情是懒的,身体也是懒的,随便的就要歪一歪,眼风邪邪一扫,眼线如红丝,红唇似烈焰,红色的眼影及腮红,在一张清愁的脸上晕染开来,既浑然一体,又媚态天成,大面积而巧妙的胭脂运用,如同美人醉后的红晕,在脸上开出桃花来,她们娇喘吁吁,她们叹息连连,她们粉泪双垂,她们步影凌乱——她们相思,寂寞,她们需要男人的抚慰,需要爱情的滋润,需要向不公平的社会环境,做一下小小的,却坚强的抗争。

    于是,男人循着酒晕妆的影子,心也化了,所有的一切都顾不得了,他们如她们想象的一样,回到她们身边。就像李隆基终于不肯再负他的玉环,日日夜夜守护在她身边。

    女人不要江山,女人不要万人中央,她们只要爱情,清淡也好,轰轰烈烈也好,只要你来,我,没有什么不敢!

    二

    酒晕妆是一种浓妆,胭脂水粉,艳丽如花。与之对应的,是浅淡的桃花妆,薄一些,清丽一些,淡一些。

    女子长袖抒怀,舞袖轻扬。唇边两点胭脂膏,腮边两靥耳根,红汁晕染,无不鲜艳如桃花,映衬着肌肤如雪,恰似雪里红梅花,天空地旷,舞寂寞,歌清愁,天地间,只剩这一抹艳炽如天成。

    酒晕妆就像开的艳丽的红梅花,只可惜,她们开的热闹,开的鲜艳,却不得不守候在冰天雪地中,雪压琼枝,冰落玉颜,酒晕妆给人的感觉,就是热闹的寂寞,喧闹中的孤绝,是一种渴望张扬,又内敛的内心独欢。

    酒晕妆是一个人的装,浓艳,张扬,媚态,相思。

    宋洪适《浣溪沙》曾写:

    报道倾城出洞房。水边疏影弄清香。风流更有小鸳鸯。

    蝉鬓半含花下笑,蛾眉相映醉时妆。梦魂不到白云乡。

    酒晕妆衬娥眉,少而婉约,愈发显得美人如花似画。

    宋李石《扇子诗》也写过:

    秋蕊深红胜菊黄,拒霜却是最宜霜。仲谋有子来江表,先与乔娘醉晚妆。

    烛影摇红,晚妆新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媚态天然。

    同年代的陈济翁《踏青游》,也有写过酒晕妆:

    濯锦江头,羞杀艳桃秾李。纵赵昌、丹青难比。晕轻红,留浅素,千娇百媚。照绿水。恰如下临鸾镜,妃子弄妆犹醉。诗笔因循,不晓少陵深意。但满眼、伤春珠泪。燕来时,莺啼处,年年憔悴。便除是。秉烛凭阑吟赏,莫教夜深花睡。

    也讲妃子给自己化了一个酒晕妆,欲醉非醉,美艳如仙。

    大词人苏轼笔下,亦有对女子酒晕妆的描述和记录《黄葵》:

    弱质困夏永,奇姿苏晓凉。低昂黄金杯,照耀初日光。檀心自成晕,翠叶森有芒。

    古来写生人,妙绝谁似昌。晨妆与午醉,真态含阴阳。君看此花枝,中有风露香。

    苏轼笔下的晨妆与午醉,写的便是酒晕妆,描述黄葵之美,像化了酒晕妆的女子。

    宋人诗词记录酒晕妆的句子很多,但是酒晕妆最风行的时代,却是大唐,白居易句子:

    ……合罗排勘缬,醉晕浅深妆。乍见疑回面,遥看误断肠……

    便是讲酒晕妆,浓妆为酒晕妆,淡妆便是桃花妆,美丽的女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

    唐孙光宪《北梦琐言》写:蜀王衍尝裹小巾,其尖如锥。宫人皆衣道服,簪莲花冠,施胭脂夹脸,号醉妆,因作《醉妆词》。

    这样看来,酒晕醉状并不是起始于大唐,只是大唐的富丽丰腴成全了酒晕妆的全盛时代,唐代女子,爱及艳丽妆容和绚丽衣衫,大唐和寒素无缘,她们只要一出现,便是一道道彩虹般,焕发出七彩的光芒,追求一种张扬而高调的美,获得了及其重要的存在感。

    唐宇文士及《妆台记》写:美人妆面,既傅粉,復以胭脂调匀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浅者为:桃花妆。

    眼颊上漫漫而开的红晕是盛唐时期酒晕红妆的最真实摸样。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一个时代亦有一个时代的风尚。那些逝去的时代,再不复存在的妆容,只可从历史的一角,或者古诗词的字字句句中,一窥风情了。

    三

    酒晕妆起源不可靠,却是盛行于唐代,淡于宋,寂灭于元,后来又重新在明代登上历史舞台。

    许多大唐华夏文明,都是在元代戛然而止了,开元的外族身份,带来了许多新的气象,同时也摒弃了许多旧的东西。

    时世更迭中,女子对美的追求对妆容的不断修正从来也没有停止过,美是女子终身的使命,就像争夺是潜藏在男人生命中最强盛的因子一样。男人靠争夺竞争获得一切,女人依靠美丽获得自身满足,顺便争夺男人的心,获得爱情的资格。

    到了明代,酒晕妆又开始流行起来,并且有了另外的名字:檀晕妆。

    唐伯虎《嫦娥持桂图》中的嫦娥,也是在耳根耳垂处染粉。

    明焦竑《焦氏类林·冠服》引此文作:酒晕糚。

    明代以女子娇弱淡雅为美,和大唐五彩缤纷浓妆艳抹完全不同。明代美人,双眉细而长,又不比卓文君的远山眉,远山如黛,青翠色。明代美人的双眉又称黛眉,完全是黑色的,可入鬓,一定要细而长。唐代的浓眉粗美在明代,会被视为乡下土包子,山野村姑,被人嘲笑。明代小册子《新编百妓评品》记述了一个浓眉之妓,说她:春山两座如屏障。眉毛太粗,好像屏障一样遮住了她的快乐心情。这个妓女没有办法,只好剃眉再画上细细的弯眉,结果:刀剃了又长,线界了又长,萋萋芳草。

    她的生活里,比别人多了一道工序,那就是秀眉,剃眉,然后用眉黛石画上应时的细眉。否则,男人就会嘲笑她,眉骨上长了一堆荒草,太丑了。这样她就没有生意,境况凄凉。

    因为眉毛生的不够细,连生意都受到影响,可见明代社会审美对女子的要求,是清丽婉约的,可是酒晕妆却是另一个概念,酒晕妆要打浓丽的腮红,眼影,耳根也要打胭脂,像真正的酒醉一样,一张脸,像桃花一样艳。

    清丽之美,却混淆着艳妆醉美,我想,是因为酒晕妆不仅是一种装扮,它还向男权社会传达了一种概念:看,真正的我,是这个样子的,并且,我也愿意是这个样子,真实的,淋漓尽致的,表达我的感情。

    不过,从明代的一些画作来看,那个时期所谓的酒晕妆,远没有唐代那么恣意张扬和浓艳,它更像是浅淡一些的桃花妆,微微妆面,薄粉轻匀,美,而不艳。

    无论浓艳的酒晕妆,还是淡雅的桃花妆,女性对美的追求,对情的向往,一代一代,都大同小异,不过是内容稍微变动而已,但,殊途同归,目的纯粹。

    斜红

    你爱我,于我无关

    《浣溪沙》

    扇影轻摇一线香。斜红匀过晚来妆。娇多无事做凄凉。

    借问谁教春易老,几时能勾夜何长。旧欢新恨总思量。

    (宋·王采)

    一

    见曹丕之前,薛灵芸就是个普通少女,父亲做着小小的亭长,清廉平静。她家不富裕,不流俗,需要靠做些针线活儿来补贴家用,渐渐,薛灵芸竟然练就了超级本领——针线活儿远近闻名,许多权贵都只穿薛灵芸做的衣服。她绣出来的衣服,精美绝伦,传说她绣的花朵,能引来蝴蝶和蜜蜂,她绣的衣服,彩绘辉煌。再加上少女的她,容颜娇美,恍如仙子,很快就出了大名,惊动了曹丕。

    好女子,是要集中起来入宫的。薛灵芸属于魏国,所以,她理应入宫伺候皇帝,为他一人服务。

    历史倒退回三国时代,文帝曹丕听说其名,迎娶她为妃。薛灵芸不慕繁华富贵,却又不敢拒绝,于是含泪登上婚车,告别家乡。一路上,薛灵芸都在伤心流泪,泪水用玉壶盛了,一层又一层,后来竟然红如鲜血,凝固不散。

    由此,女儿泪,便有了红泪之说。

    为了表示对这位美女的重视,曹丕娶她的时候,聘礼达千金之多。曹丕还特派雕刻着精美花纹的车队来接她,车皆镂金为轮辋,丹青画毂轭,前后缀满了宝石;所驾的青色骈蹄牛,可以日行三百里;沿路烧石叶香。这种石头层层叠叠,形状如云母,所发的香气可以避恶疾;而且。薛灵芸去京的路上,数十里点起膏烛,久久不熄。远望如流星坠地,流光溢彩。一路上,车尘滚滚,香气四溢,烛火如流星划过,浩大而华贵的婚礼并没有取得薛灵芸的欢心,进宫之后,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清淡,雅致,每日织绣,指尖流淌着繁华锦绣,也流淌着高洁。

    这淡然吸引着曹丕,也苦恼着曹丕,因为面对这样一个埋首经纬,对眼前富贵无一丝波澜的女子,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薛灵芸对曹丕很淡,对皇宫很淡,但是她不激烈,静水深流,目光平静,她给曹丕裁制织绣衣服,曹丕从此非她亲手制衣不穿,她暗夜里独坐宫苑,不灯不月,亦能飞针走线,将一腔灿烂心意绣于衣帛。

    因这神奇的技艺,曹丕特意给薛灵芸赐名:薛夜来。宫里更是将她传为针神下凡。

    《拾遗记·魏》记载:夜来妙于针工,虽处于深帷重幄之内,不用灯火之光,裁制立成……宫中号曰针神。

    曹丕一直宠她,她居住的宫苑华丽,获赐珍珠美玉金银无数,这样的荣耀恩宠,若是寻常女子,早已经眉眼高挑,心生高贵。她却一路伤心一路雨,注定是个明白的清水女儿——皇宫是个金质的笼子,皇帝,就是天边的一缕浮云,降甘霖是幸运,不降雨露是天意,这个乡野女子,深深懂得这个道理。

    懂得又如何,甄宓未必不懂得,以自己嫁过之身,凭美貌维系宠爱,又会有几时?

    懂得却不能改变,才是最悲哀的事情,无可奈何间,匆匆做了男人身后的点缀!

    曹丕从此只穿薛灵芸做的衣服鞋子,薛灵芸便为他做,日日无事,无非飞针走线,她不争宠,不张扬,如一朵安静的百合花。

    针亦如妙笔,线也像情思,织啊绣啊,许多心事都隐入布帛,替人灿烂。

    五代后蜀的词人张泌所著的《妆楼记》写道:夜来初入魏宫,一夕,文帝在灯下咏,以水晶七尺屏风障之。夜来至,不觉面触屏上,伤处如晓霞将散,自是宫人俱用胭脂仿画,名晓霞妆。

    薛灵芸初进宫的时候,魏文帝曹丕很喜欢她,不但衣服只穿她缝制的,连生活起居也由她照顾。一个晚上,曹丕在灯下读书,四周围都是水晶屏风,灯光又昏暗,水晶通明如无物,薛灵芸端着茶水走向曹丕时,没有看见屏风,径直撞了上去,鬓边划破,血流不止。等擦去鲜血,养好伤疤,伤口处就留下了红色的痕迹,如将散的朝霞,也如新月的痕迹。薛灵芸本就不争宠,对伤口也不在意,并不处理,这样,伤痕她也不处理,鬓边像斜斜的染了一抹红晕,如新月,也如斜红,反倒添了韵致,曹丕对她的宠爱丝毫没有减,反而更甚了。后宫诸妃见薛灵芸鬓边留下那么大的伤口都不减宠爱,纷纷效仿,争相用胭脂或者朱砂等红色颜料在鬓边画两道斜红,开始,被称为晓霞妆,后来渐渐演变成斜红型式。

    二

    斜红妆是很奇怪的妆容,在太阳穴两边,眉尾至鬓边,分别画上两道连鬓的斜斜的红痕,类似血痕。开始是以簪、钗、指甲、小指等画上如新月般的勾状,后来又有将之画成朝霞余韵之貌,看似血痕未干,总之,越疑似薛灵芸的伤痕越好。女为悦己者容,那么多的女子,聚集在深宫中,得不到宠爱,得不到怜惜,她们茫然而盲从的,左突右奔,毫无章法——纵使模仿薛灵芸再像,依然得不到曹丕的垂怜和宠爱。

    想来命运是如此不公平,那么多的美人儿千方百计获得一次恩宠,垂怜,为此不惜借用化妆品去模仿一道伤痕,给自己化一个奇怪的斜红妆。可是这一切,来自民间的薛灵芸却轻易就得到了,她不争,不抢,不夺,他来了,走了,她都像一株百合花,永远那么安静的,开在宫苑一隅,不言不语,却散发着神秘的幽香,她低头做针线,偶尔抬起头,轻轻叹息一声,她不献媚,不邀宠,也不拒绝,他在的时候,她精心伺候他穿衣吃饭喝茶,他走的时候,她淡淡微笑,似乎于己无关。她给他做所有的衣服,绣线如丝,却并没有锁进情感。这一切,在曹丕眼里,连同她不小心撞伤的眉边疤痕,都有了特别的味道。

    曹丕有那么多的美人:神秘而绝色的甄宓;霸气而足智谋的郭女王,妖艳的李美人,许许多多美丽的妃子,但是他一直都迷恋薛灵芸,爱她,恋她。

    其实,爱情之于女人,不过是:你躲,他寻,你跑,他追。你站住,他也站住,你爱上他,他开始转身离开,你追,却再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男人,从得到这一刻开始厌倦、凉薄,所以,是开始,也是结束。

    女人,从失去才开始懂得,已经无力回天。

    想来,不是因为薛灵芸有多么出众,皆是因为他无论如何她始终保持安静,不激烈,不反抗,也,不妥协。你爱我,好吧,但是,与我无关。

    红泪的凄艳也罢,针神的传说也罢,斜红的随意也罢,她就是那么静静的,在人生中穿行,是这种疏离感,一直吸引着曹丕。

    曹丕宠爱她,敬重她,却始终没有得到她心的眷顾,曹丕死后,薛灵芸年方二十,依然眼神清澈,腰肢如柳,每日里飞针走线,缝绣间,自有乾坤。曹丕遗言,放薛灵芸回乡,她登车远去,沿着来路回到了家乡,那是她来的那条路,曾经,为了迎接她,这条路上点燃了红烛,渲染了香料,如今,她静悄悄一个人走回去,没有回头,亦,没有悲喜。

    薛灵芸的刺绣和曹丕的痴情,都远了,唯留下针神和红泪的传说,丰富着茶余饭后的休闲时光。

    三

    梁简文帝诗:分妆开浅靥,绕脸傅斜红。

    写了斜红妆的画法,说明和斜红配套的面靥,面靥也是点染勾画出来的,斜红之外,或画新月型,或画早霞色。薛灵芸之后,斜红妆却没有寂灭,在大唐盛行了了很长一段时间,历经唐宋元明清,斜红妆从来没有彻底退出过女子的妆容史,后来斜红干脆成为美女的代称。

    高承《事物纪原》中记载:远世妇人喜作粉靥,如月形,如钱样,又或以朱若燕脂点者,唐人亦尚之。又明晓霞妆。

    从唐代墓葬里出土的女俑,脸部常绘有两道红色的月牙形妆饰,这种妆饰色泽浓艳,形象古怪,有的还被故意描绘成残破状,远远看去,宛如白净的脸上平添了两道伤疤。果然如薛灵芸所撞伤一模一样。

    斜红妆不仅吸引着曹丕,吸引着闺阁女子,也吸引着一干文人注目,他们喜欢歌颂斜红的故事,在女儿娇俏的斜红中,感知相思和淡然的惆怅味道。

    宋苏轼《李钤辖坐上分题戴花》诗:绿珠吹笛何时见,欲把斜红插皂罗。清贵公子纳兰性德也有《菩萨蛮·早春》词:蛮魂羞顾影,玉照斜红冷。

    眼角两旁弯弯的红色新月形,在文人笔下,焕发出了隽永的味道,他们歌颂,唱咏,就像曹丕宠爱薛灵芸并不是因为鬓上这道伤疤一样,男性文人歌颂斜红,无非是对面前的美人儿怀了心思。

    宋词中,吴文英以旖旎缠绵著称,他一首《菩萨蛮》,也借斜红写相思:

    落花夜雨辞寒食。尘香明日城南陌。玉靥湿斜红。泪痕千万重。

    伤春头竟白。来去春如客。人瘦绿阴浓。日长帘影中。

    清明寒食,有祭扫先人之墓习俗,女子必将因哀痛而泪落如雨,打湿脸上的胭脂香粉,污损斜红妆。女子爱哭,又重情,脂粉妆花,是肯定的了,词句极美,但是细想这样的画面,女子们,脸上都哭花了,眼泪流出来,正好将描画斜红妆的胭脂冲掉,必然不美。

    另一位宋代词人叶梦得也有《鹧鸪天》写女子斜红妆:

    晓日初开露未晞。夕烟轻散雨还微。暗摇绿雾游鯈戏,斜映红云属玉飞。情脉脉,恨依依。沙边空见棹船归。何人解舞新声曲,一试纤腰六尺围。

    说女子的脸上斜红依依,如红云飞舞,如彩霞,映衬的一张粉脸,含情带露,清愁淡淡,在相思中,每日愈发瘦弱了下去。斜红,瘦腰,清愁,含恨,一个标准的古典思妇出现在读者面前。

    薛灵芸鬓边的斜红属无意为之,加上她淡然处世,根本没有去管有没有疤痕。后来女子们学习画斜红,皆是为争宠,也不过是些可怜人,到了后来,宫里的女子们又在斜红为美的基础上,又发明了新的寓意。

    刘熙《释名·释首饰》中:以丹注面曰“的”,即指此。根据传说,妇女在脸上注“的”,原来并不是为了妆饰,而是宫廷生活的一种特殊标记。当一位宫女月事来临,不能接受帝王的宠幸,而又难以启齿时,只要在脸上点上两个小点即可表意,也就是斜红的由来了。

    这样说来,薛灵芸是故意将鬓边“点”上疤痕,以此推阻文帝临幸了,这道也符合她的性情,只是,这方法用一二次可行,又不能久用——谁能每天都来月事呢!

    淡然来去的薛灵芸,只给世人留下了针神和斜红的传说,她自己却隐入民间,不知去向。她的用一生,演绎着一个情感传奇,也用智慧和通透,告诉世人一个道理,唯有淡然,才能久远。

    她用她的淡然,用鬓边随意的疤痕,无一刻不在向曹丕表示:你爱我,与我无关!

    慵来妆

    她是一朵罂粟花

    《宴山亭/燕山亭》

    微雨斑斑,晕湿海棠,渐觉燕脂红褪。迟日短垣,娇怯和风,摇曳一成春困。

    玉软酴酥,扶不起、晚妆慵整。愁恨。对佳时媚景,可堪重省。

    曾约小桃新燕,有蜂媒蝶使,为传芳信。西蜀杜郎,东坡苏老,道也道应难尽。

    一朵风流,雅称且、凤翘云鬓。相映。眉拂黛、梅腮弄粉。

    (宋·王之道)

    一

    王之道这阕词,正是赵合德慵来妆的写照。

    迟日短垣,娇怯和风,摇曳一成春困。玉软酴酥,扶不起、晚妆慵整。倦怠的,闲闲的,松挽发髻,淡扫娥眉,出浴如鲜嫩盛开的梨花含露,真是侍儿扶起娇无力。

    不过,赵合德可不是杨贵妃,只要情爱,只知情爱。赵合德是汉宫中一朵摇曳的罂粟花,娇娇怯怯,美艳无双,舞在春风里,舞在深宫中,终于舞进成帝的内心深处,如美女蛇,向他注入毒汁,向大汉朝,向汉宫中所有的寂寞女子们,注入了毒汁,有合德在,美景常在,只是,所有人都逃不脱毒发身亡的宿命。

    赵飞燕和合德姐妹,正史中记录的不多,她们的故事,多在野史中传说。两姐妹都苦命,先是生下被扔,三天不死,又被捡回来送人,最后被赵家收养为义女,一直担任着辛苦养家的职责,幸得是,姐妹俩生的艳丽,赵飞燕飘逸秀丽,合德丰腴娇怯,截然不同的美,却也是截然不同的毒。因为美,她们被赵家卖如阿阳公主府学习舞蹈,供贵族们享乐,成为舞姬。

    成帝在阿阳公主府被赵飞燕吸引,将她带进后宫,十分宠爱,后宫里,许皇后和班婕妤曾经承宠,并且家族势力庞大,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也为了救同胞妹妹赵合德脱离人间苦海,赵飞燕进宫半年后,正得深宠时,又将妹妹赵合德引荐给成帝,姐妹俩一同伺候皇上,共享荣华富贵。

    赵飞燕是一只翩然入宫的燕子,她只要自由飞翔就好了,合德却是一朵娇艳的罂粟,她迷惑众生,以缓慢的姿势,释放自己的毒——美人毒。自古男人都逃不脱!

    《汉书外戚传第六十七下》记姐妹俩的故事:孝成赵皇后,本长安宫人。初生时,父母不举,三日不死,乃收养之。及壮,属阳阿主家,学歌舞,号曰飞燕。成帝尝微行出。过阳阿主,作乐,上见飞燕而说之,召入宫,大幸。有女弟复召入,俱为婕妤,贵倾后宫……

    汉·伶玄《赵飞燕外传》:汉成帝非常喜欢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汉成帝沉迷于赵氏姐妹之中。成帝说自己愿意终老在温柔乡里,不再像汉武帝那样去追求白云乡(仙境)了。

    男人都恋温柔乡,岂不知温柔乡的典故,便是自合德开始的。

    赵合德身材丰腴,肌肤如雪,娇嫩如婴儿,如含苞待放,也像粉装玉琢,成帝一挨着她的身体便浑身酥软,鱼水之欢更因她丰腴的身材而柔软似幻,欲仙欲死。于是称合德为温柔乡。

    说:我当终老是乡,不愿效武帝之求白云乡了。

    成帝就这点出息,怨不得合德妖媚。既然恩宠无限,自然荣华富贵到顶,成帝给合德修建了豪华气派的寝宫,宫殿美轮美奂。因合德丰腴,爱热,爱出汗,又是油性皮肤,要经常洗澡才能保持身上清爽,成帝便依此,特别用蓝田玉镶嵌了一个大浴缸,注入豆蔻之汤,更显水光潋滟。另外再用白玉、黄金、配以翠玉、明珠做成一张特大的合欢床,悬挂着粉红纱帐,帐顶装饰万年之蛤所产的夜明珠,发出璀灿的光辉,照耀得长夜如昼。

    两个人既然享受的是鱼水之情,自然要将温柔乡好好妆点一番,从此后,成帝夜夜留恋在这张合欢大床上,与合德颠鸾倒凤,不问红尘。

    二

    合德经常洗澡,一次成帝无意间自帘内见她沐浴,这种偷窥的感觉让他更加如痴如醉,但见合德罗衣轻褪,玉骨冰肌,清水中轻轻洗浴,时而撩起一串水珠,时而轻柔冰肌,酥胸全裸,顾影自怜。因为不知道成帝偷看,便也愈发恣意。

    成帝从此迷上了这个游戏,每日偷看合德洗澡,旖旎香艳,水光潋滟,像幼儿园的小朋友第一次进了迪士尼,迷醉狂喜。

    赵合德不明就里,只是更得宠了,恩宠很快超过了姐姐赵飞燕,成为了后宫之冠。

    后人写艳诗描述这个画面,有如看了一场又一场情色大片的情景,将成帝迷的五迷三道。

    一

    宽褪罗衣玉色鲜,兰汤莫遣湿双莲;那能不称檀奴意,自抚凝脂亦可怜。

    二

    玉骨生凉粉汗轻,冰绡拂拭雪肌明;锁窗严密无窥处,时听香罗醮水声。

    赵合德不仅体态丰盈,还极擅妆容,后来,成帝总是偷窥她洗澡的事,被她知道了,为了魅惑成帝,稳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她不仅假装不知道,还愈发在洗澡的时候做一些鲜艳的旖旎的动作,更是将窗外的成帝勾引的谗言欲滴。洗澡完毕,出浴擦身,为了配合成帝,她索性给自己化了一个薄妆,娇娇淡淡,慵慵懒懒,倦怠柔软,慵懒之极。似乎困倦,头发也故意挽的蓬松,脸上薄薄施一层粉,淡扫娥眉,轻轻的匀一抹胭脂晕染在双颊,淡然程度在有无之间。

    汉代伶玄《赵飞燕外传》中便载:合德新沐,膏九曲沉水香。为卷发,号新髻;为薄眉,号远山黛;施小朱,号慵来妆。

    她创造了新奇的妆型——慵来妆!

    宋无名氏做《虞美人》写飞燕合德姐妹盛宠:

    当年合德并飞燕。涎涎无人见。清魂沦入海棠枝。料想天寒同著、翠罗衣。同心佩带连环玉。并髻云鬟绿。谁教红萼自成双。恰似新荷叶里、睡鸳鸯。

    慵来妆,适合出浴后的浅淡妆容,主要表现女子的娇懒无力,惹人怜惜。

    慵来妆后来发展演化,渐渐演变成白妆,就是单以白粉轻敷面颊,营造洁白如玉的效果,也叫玉颜。东晋顾恺之作的《洛神赋图》中的洛神等女仙形象,就疑似化了白妆,也就是慵来妆演化来的。

    《中华古今注》写:梁天监中,武帝召宫人梳回心髻,归真髻,作白妆青黛眉。由此可见,赵合德的慵来妆,其实是在白妆的基础上演化而来的,因为白妆的记载时间要比慵来妆更早一些。

    慵来妆在白妆的基础上,加了胭脂腮红等,并神态体态之美,综合起来,便成为一个娇媚无力的裸妆美人了。慵来妆和白妆都流行甚广,到了元代,亦有此妆流行。

    元代诗人徐再思,曾为一位叫玉莲的女郎做《折桂令·赠名妓玉莲》:

    荆山一片玲珑。分付冯夷,捧出波中。白羽香寒,琼衣露重,粉面冰融。知造化私加密宠,为风流洗尽娇红。月对芙蓉,人在帘栊。太华朝云,太液秋风。

    写她宛如白莲般的洁净妆容,亦是白妆。

    慵来妆是白妆,也是素装,宋代李胜己《浣溪沙》:著铅华素净妆翩跹翠袖拂云裳。写的也是白妆女子。

    王明清在《》也说宋徽宗的安妃:素妆无珠玉,卓约若仙子。

    都是出浴后的素妆,被赵合德改良后,更符合男人的审美,这一番媚态娇懒,已经将成帝的魂儿,都勾出来了。

    二

    和慵来妆相配合的,还有慵来髻,就是偏垂一边的蓬松发髻,闲闲的,不经心的,挽一个小髻。

    《红楼梦》第五十八回:晴雯因走过去拉着,替他洗浄了髮,用手巾拧的乾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

    那一回是因为春燕洗头,在怡红院引发的一起风波,最后自晴雯这里彻底平息,停止。

    司马光《西江月》也有句子写女子: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慵来妆是独属于美人妆容,他是从发髻,到娥眉,到薄粉,到淡淡的胭脂,最主要的是那样一种姿态,懒懒的妆容,淡淡的眼风,对世事都不经意的摸样,又闲散,又清澈,又干净,让男人产生怜惜和宠爱来。并且,慵来妆和慵来髻都适合浴后或者刚洗完头发时,湿嗒嗒的,又干净清爽,实在是不适合浓妆重抹,就是松松的将头发挽起来,不要滴水就好,一根素净的银簪足够,在妆容上,也是淡然的,最多薄薄一层粉,淡淡一扫胭脂,点一下唇,晕一下双颊,足够媚态,又干净清爽。

    慵来妆,追求一种不完美的女性美,和社会道德中正经精致的女性相悖,它是表现自我的,一种隐秘生活里,最真实的细节呈现,自然让见惯了精致美女的成帝觉得新鲜。

    白妆,加上赵合德丰腴的体态,慵懒的姿容,自然让男人耳目一新,愈发觉得面前的美人如花似玉。

    明代谢榛《宫词二首》描述慵来妆:

    晓起慵妆眉黛残,玉阶芳草卷帘看。花间漫扑双蝴蝶,宿露偏沾翠袖寒。

    是一种闲闲的姿态,懒懒的优渥,这样的神态,其实是一种滋养和笃定,一般人做不出来。

    宋万俟绍之《提扇面》也写慵来妆:

    起晚慵妆立小楼,杜鹃声里万红休。侬愁未逐春酲解,飞尽杨花不举头。

    王安石《木芙蓉》也有描述:

    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欲妆慵。

    张先《菊花新》:

    堕髻慵妆来日暮,家在画桥堤下住。衣缓绛绡垂,琼树袅,一枝红雾。

    院深池静娇相妒,粉墙低、乐声时度。长恐舞筵空,轻化作、彩云飞去。

    也写一位化了慵来妆的女子,娇娇而媚的姿态。

    吴文英,《朝中措》:

    晚妆慵理瑞云盘,针线停灯前。燕子不归帘卷,海棠一夜孤眠。

    踏青人散,遗钿满路,雨打秋千。尚有落花寒在,绿杨未褪春遗。

    晚妆,不太精致了,松松的,脂粉也有些残了,很有些慵懒和疲倦的样子,却又拿起了针线,想再逗留一回,皆因那人不在,百无聊赖,做事也不精心,没有意思。

    后来合德盛宠,超过了姐姐赵飞燕,惹的飞燕不高兴,出去偷情,宫闱里闹出许多丑事来,合德是一个恣意的女子,她没有受过大家闺秀的正统教育,她从不端庄贤淑,她只要圣眷,只要融化,哪怕用身体交换,将灵魂隐藏,她在所不惜,身体,媚态,美色,是她唯一的资本,她依靠这些资本,和自己卑微的出身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在姐姐赵飞燕之下,她被封为昭仪,姐妹俩权倾后宫,风光无限。

    幸福就象玻璃,平时看不见,稍微调整一下角度,就会光芒四射。打破常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她是温柔乡,让成帝醉生梦死,她也是祸水,绥和二年(前7)三月,酒色侵骨的汉成帝在赵合德的怀抱中暴死,野史传成帝是服食壮阳药过量精尽而亡。赵合德自知罪责难逃,自杀身亡。

    幸福是不能等的,因为时间久了,你就会习惯等待。赵合德从不等待,她该出手时就出手,用尽一切办法将成帝拘于自己的玉床上,却终于纵情太过,失去性命。她并没有习惯等待,她却习惯了计谋和策略,虽然害人害己,终究是凛冽一场,纵欢纵情。

    半面妆

    中国式离婚之古代版

    《南朝》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唐·李商隐)

    一

    其实徐昭佩应该和萧绎做一对欢喜冤家的,他们却成了一对真正的冤家,争斗吵闹,出轨暴力,漠视激怒,最后竟然发展到互相仇视羞辱的地步,真实生动的演绎了中国式离婚之古代版。

    徐昭佩出身于簪缨世家,书香门第。饱读诗书、能歌善舞。最难得的是,她还兼有美貌,这样的女子,得天上眷顾而来,不入王侯府,肯定进皇宫门。

    徐昭佩后来嫁萧绎。萧绎是皇族贵胄,天子人选,却对政治没有兴趣,只钟情诗书琴画,又生的风流倜傥,气质也卓绝,完全是个风流文人,并有魏晋风骨。

    萧绎传后世的著述凡二十种,四百余卷。在我国历代帝王之中,四萧(梁武帝萧衍和儿子萧统、萧纲、萧绎)与三曹(魏武帝曹操和儿子曹丕、曹植)在文学造诣与成就方面并辔齐驱、不分轩轾,萧绎和曹植有一拼,厌恶政治,醉心风花雪月。是文学天才,却是政治蠢材,曹植因此并没有当皇帝,萧绎却没能逃脱皇帝的宿命枷锁。

    萧绎喜欢布衣寒素的装扮,对帝王家的富贵荣华并无兴趣,徐昭佩棋琴书画,亦是性情清淡高洁的女子,两个人怎么看,都是郎才女貌,赌书泼茶的绝配夫妻档。

    历史上说萧绎,虽然文采风流,却性格孤僻,不懂管理,也不懂人情世故,甚至不知恐惧为何物,徐昭佩却端然大气,接受正统淑女教育,加上她骨子里的傲娇情节,导致这俩人像两条并行的铁轨,无论走多远,都根本没有交合的可能。

    他们的婚姻,就像一个古老的谶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幸。

    梁武帝天监十六年腊月,十五岁的贵族少女徐昭佩嫁与湘东王萧绎举行盛大的婚礼。

    披红挂彩的花轿伴随着鼓乐喧天向江陵而去。当队伍来到西洲时,天上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时间天地昏暗,不辨南北。乌云翻滚着,冷风肆虐,狂风如巨人的手,将附近居民的屋顶都掀翻了,紧接着,大雪纷飞,伴随着冰雹从天而降,披红的喜轿被吹翻,萧绎府上也不能幸免,大红帷帐全部折断,被狂风扯烂,刹那间,天地一片苍茫,寒风刺骨而来,那时候人们都迷信,在这阴森恐怖的气氛中,都吓的落荒而逃,不一会儿,来参加婚宴的人都跑的无影无踪了。

    萧绎对没有见面的妻子心生厌恶,认为她一定是个不祥之人,才惹来上天狂怒,降灾于人间。这一场伴随着喜庆而来的暴风雪,拉开了夫妻俩互相仇恨的序幕。

    这个倒霉的婚礼之后,徐昭佩和萧绎拜堂成亲,然后萧绎就一直心存芥蒂,不爱搭理她。徐昭佩青春年华,新娘无恩宠,居所简直成了冷宫了,她内心无比的愤怒焦灼,怨与恨交织,纠缠。

    史书上写徐昭佩的容貌就是四个字:妃无容质。

    萧绎虽然出身好,文采好,长的也好,但是他有个致命的生理缺陷——一只眼睛是失明的。也许就是这个生理缺货导致了他的心理问题,使他变得阴郁,敏感,多疑。从而影响了徐昭佩的终身幸福。

    据《梁书》记载萧绎:初生患眼,高祖自下意治之,遂盲一目,弥加愍爱。

    萧绎本来好好的,因为患了一场病,他老爹自持医术高明,结果把儿子眼睛给治瞎了,真是罪孽啊!

    为了恩宠,徐昭佩放下身价,尝试了许多办法赢得萧绎的欢心,试图扫清婚礼上的不幸障碍,和萧绎的心理阴影。投其所好,化淡雅的妆,每日里谈诗论词,也经常学习萧绎的样子,出入各种文人聚会,作诗作画。香茶淡酒,她文采斐然,出口锦绣,很快,徐昭佩成为举国上下都之名的大才女。

    萧绎却仍然对她不冷不热,这让费尽心思的徐昭佩非常恼火。

    二

    碍于徐昭佩的家族威望,萧绎再讨厌,也还是要偶尔到她的宫里走一遭的,所以,徐昭佩还是生育了两个儿女的,生儿育女之后,体态上肯定会受影响,萧绎本来就不爱到她宫里来,她不好看了,憔悴了,他就更不愿意来了。

    年华似水,奔流不息,徐昭佩宫门凄冷,荒草生寒。她很郁闷,这无尽头的日子,不知道要过到哪一天,这虚度的年华也没有尽头,许多年过去,许多努力都做过,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做了,日子,却依然那么凉,从婚礼那天开始,她就注定得不到人间的情爱和温暖,她无法拥有一个正常的,知疼知热的丈夫。

    这一切,如垃圾,堆积在徐昭佩的心里,堵住了心的通明,也堵住了向快乐和幸福的通道,而这一切,都是萧绎造成的。中年之后,徐昭佩明白,无论她再做怎样的努力,她再做任何的事,都无法阻止和改变宿命的安排了,她注定一生都得不到萧绎的心,注定一生孤苦,无温暖无情义。

    徐昭佩先是不甘心,又无力改变,买醉好像是麻醉自己的唯一途径,于是,她扔下诗书词画,整日酒壶不离手,喝醉了就撒酒疯,有几次还专门吐到萧绎的身上,然后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心底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来。

    史书记载:妃性嗜酒,多洪醉。帝还房,必吐衣中。

    如此,萧绎更讨厌她了,他下令限制徐妃饮酒参宴。这一道命令又堵死了徐昭佩买醉麻木自己的途径,于是,她又想出了另外的一招儿,继续着她对萧绎的报复之路。

    此后,每次得知萧绎回宫看望儿女的时候,徐昭佩都只在脸上化半面妆见他,另一边脸素颜,以此嘲讽萧绎一只眼睛失明的生理缺陷。

    这一招果然损,萧绎被如此羞辱,简直气急败坏,怒火攻心。

    两个人的夫妻关系,恶化到了一定程度。

    《南史梁元帝徐妃传》记载:徐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

    数次之后,萧绎索性连儿女也不去看了,两个人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也就没有了互相羞辱、践踏的机会。应该过一段平静的日子了。

    徐昭佩的本意是萧绎休了自己,出宫另嫁,也不必在宫中守这种活寡,可是萧绎忌讳徐家势大,并不敢因此对她怎样,两个人,便僵持在这里。

    徐昭佩失算了。她致死也没有被萧绎逐出宫去。

    宫里的传说和故事,向来被民间津津乐道,徐昭佩肆意妄为,居然敢用半面妆嘲笑皇帝丈夫是独眼龙的事儿,很快就传入民间,半面妆,亦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从徐昭佩的半面妆开始,中国诗词文学史上又多了新名词儿:半面妆、半面徐妆、半面梅妆等,来表达一种冷眼,凄丽,执着。徐昭佩就是这样一个不懂妥协的女子,她不像班婕妤,不受宠,也能活的很平静,她是拼尽了全力在报复和打击,因爱生痴,因痴成恨。她有些肆无忌惮,毫无畏惧。

    宋宋祁《落花》: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沧海客归珠迸泪,章台人去骨遗香。可能无意传双蝶,尽委芳心与蜜房。

    半面徐妆,成了文学体裁,这里被宋祁形容成花朵凋零半落,恰似徐妃半妆。

    欧阳修《南乡子》也有写:

    雨后斜阳。细细风来细细香。风定波平花映水,休藏。照出轻盈半面妆。

    路隔秋江。莲子深深隐翠房。意在莲心无问处,难忘。泪裛红腮不记行。

    三

    徐昭佩在皇帝面前如此肆意妄为,一是家族势力庞大,她明白萧绎不敢对她怎样,二是源于性格上的倔强,不畏不惧,得不到就刺激之,甚至羞辱之,毁灭之,她抛弃贤淑之道,只在自己的小径上独行,一点点的,偏离人生。

    萧绎登基为帝后,按说皇后的位子非徐昭佩莫属,她是原配,又生有儿女,家世良好,可是萧绎就是不理这个茬儿,他将徐昭佩封为贵妃,宁愿后位空着,也绝不让徐昭佩统领后宫。后来,萧绎果然也没有别的皇后。

    徐昭佩愤怒,绝望,嫉妒,好心情成就好女人,随着年华渐长,她心情愈发的差了,满脸憔悴,很快就显出老态,开始以残害后宫嫔妃为乐,只要发现谁得宠怀孕,必手刃致死而后快,使得烟柳繁华、温柔富贵的宫闱风声鹤唳、谈徐色变。

    后宫诸多美人,各个惊恐,将恩宠当成夺命符,萧绎毫无办法,整个后宫被徐昭佩搞的乌烟瘴气,一派死寂,谁也不敢争宠,甚至不敢承宠,恨不得皇帝不到自己这里来,纵使来了,也害怕怀孕,怕因此失去了性命。

    徐昭佩虽然不是皇后,但是她是贵妃,又凶残阴狠,没人不怕她,到后来萧绎也怕她三分,厌恶之余,完全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徐昭佩更加无所顾忌,残杀后宫之后,开始红杏出墙,寻求婚外恋的刺激。贵妃出轨,天下大乱,但是没人敢说个不字,她借礼佛之机,和许多文人才子胡搞,给萧绎戴了一个又一个绿帽子。

    有一段时间,徐昭佩和朝中大臣暨季江出双入对,几乎像夫妻一样相处。暨季江年轻,风流,倜傥,对徐昭佩是个弥补。

    暨季江品行不端,想借贵妃家族之力升迁,完全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同时他也想借助徐家的势力步步登高、升官发财。大臣们有使坏的,就问暨季江,徐妃怎样啊?这么一个老女人感觉如何?他也不避讳,反而笑言: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凓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

    公元554年,西魏攻入江陵,梁即将覆灭,萧绎因讨厌徐昭佩,连同她生的儿子也一起讨厌,后来派他出征,在敌众我寡,必死无疑的情况下,这个倒霉的孩子,果然马革裹尸,死于非命。

    徐昭佩所生女儿,也被赐死,徐昭佩狠心,萧绎更狠心,夫妻间的战争,终于波及到了孩子头上。

    《梁书列传》记载:益昌公主含贞。太清三年五月,被谴死,葬江陵瓦官寺……世祖徐妃之无行,自致歼灭,宜哉。

    儿子死后,徐昭佩失声痛哭,说到底,她还是爱着的,她做的这一切荒唐事,无非是想刺激萧绎,得到他的重视,只是,她太过执着倔强,萧绎亦太过执拗,徐昭佩更加花酒纵欲,用毒药将萧绎最喜欢的妃子害死,萧绎终于忍无可忍,盛怒之下,赐徐昭佩自尽。

    两个人一生的捆绑悲剧,至此了结。

    二人的恩怨走到尽头,徐昭佩死后,萧绎依然不解恨,将尸体还给徐家,并宣布休妻。

    《南史梁本纪》记载:太清三年,遂逼令自杀。妃知不免,乃投井死。帝以尸还徐氏,谓之出妻。葬江陵瓦官寺。

    徐昭佩投井身亡后,萧绎亲自写了一篇《荡妇秋思赋》,述其淫行,以泄其愤,而且杀死了所有跟徐昭佩私通过的人,终于报了她半面妆羞辱和戴绿帽之仇。

    徐昭佩死后,草葬于金陵江畔瓦宫寺旁。

    徐昭佩的不幸,是男权强加给女人宿命,她或者反抗,或者安静,老死皇宫,没有别的选择。徐昭佩不是个软弱的女子,也并不通透清澈,她恩仇必报,终至死于非命,只留下半面妆和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传说,供后人谈资。

    时间不一定能证明许多东西,但一定会让你看透许多东西!

    徐昭佩是早就预料到了一生的凄凉孤寂,便也无所顾忌,纵情怨恨和声色,反倒,热闹灿烂了一会,没有像深宫里那些白发闲谈的宫妃一样,被淹没进历史。她总算,是留下了一点痕迹,虽然这痕迹,不乏黑暗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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