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店-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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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河自西向东流经马兰店,向南拐弯处是萧大眼镜家。那是村子最绿的地方,一个被密柳拥护的独院。站在东山坡向下看,整个外形如同镶嵌村口的元宝。中国举办奥运会以后,人们在电视上看到大元宝似的鸟巢,就把萧大眼镜家称作马兰店的鸟巢。

    都说“前不栽杨,后不栽柳”,萧大眼镜屋前的一棵杨树比屋后的柳树高出两倍,柳毛狗子开花的时候,杨树刚发嫩叶,鲜绿青翠,十分趾高气扬,有股对什么都不服气的劲头。人们仰望着杨树,越发对萧大眼镜声称要干的那件大事充满好奇,猜不透究竟又是什么使人发笑的事。

    萧大眼镜坐在南河高坎的一块大青石上,面前是滔滔河水,背后是茵茵青草。这里是人们闲余时聚集的场所。

    “谁规定的?究竟谁规定的?”萧大眼镜每每发问最喜欢用“究竟”这个词。

    人们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风水,前栽杨后栽柳富贵不久,柳有“溜”的意思,才气都溜走了。况且柳树还不结籽,意味着没后代。而那杨树呢,叶阔树高,风吹哗哗响,像“鬼”招手,不吉利的。

    “老祖宗究竟听谁说的?”萧大眼镜不服气。

    “老祖宗的老祖宗呗!”

    “老祖宗的老祖宗究竟听谁说的?他长得什么样?什么时候说的?”

    人们知道这神叨叨的老头一发问,谁也招架不住。就笑着催促:“你说你说,你有文化。”

    萧大眼镜就把大眼镜框往上推推,念叨一番谁也听不懂的话。那些话都是他家满屋子的书上写的。人们听不懂也不肯离去,嘴角挂着笑,在河边的土坎上摇来晃去,就想听他做出令人发笑的事来。

    马兰店原来有个民办学校,1959年盖的,在村子最北边。比起山北的村子,马兰店人口相对较多,离镇子近。山北的村子没有学校,马兰店小学就盖得较大,十几个教室,几百学生。

    据说萧大眼镜是七几年从外面找来的老师,大知识分子,文化非常高。人们路上遇见,都要点头哈腰叫他萧老师。而后痴迷他那清瘦高大的背影,想象以后自家孩子会像他那样,戴副眼镜,走路仰脸,双手背后,不抓草,抓粉笔。他是教语文的,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语文。他喜欢穿中山装,脸窄,本来就偏大的眼镜显得更大。没有老师像他那样讲课的。

    “离谱。”人们说。

    比如他教学生念“人”,他告诉学生,人以前不一定是人。学生都笑,不是人是什么。他说:“人可以念猴,也可以念鸡,还可以念猪,这都是可能的。但是我们现在得念人,我们用人来代替我们自己。我只是让你们明白,所有的东西都是你们爹的爹的爹的爹(他一口气说下去憋得脸通红)教给我们的,我们查不出来到底为啥念人……”最终,他把自己也说糊涂了才不说了。

    起初,很多家长来到学校找校长,极力反对萧大眼镜教语文。这样下去,孩子就傻了,管爹妈叫猪狗驴,把菜刀叫盆子,盆子叫碗,明明提着裤子去拉屎,却说去吃饭去。后来,孩子们语文考试成绩都不错,大家认为萧大眼镜是大知识分子,教书用的是新方法,也就不找校长闹了。这些新方法总使人忍不住发笑,时间长了,人们遇见萧老师就不那么拘谨,有时还开上几句玩笑。

    萧老师在马兰店娶了媳妇得了儿子之后,相当于天上的神树落地扎根。人们一面庆幸孩子们有好老师,一面感到失落。认为萧老师是不该在马兰店娶媳妇的,敬畏之心也就渐渐剥离。加之常开着玩笑,老师和学生不再叫他萧老师,叫他萧大眼镜。老师明着叫,学生背地叫,叫的时候脸上总带着调侃的笑。媳妇是山东饥荒年跟着同村人过来的,爹妈都离散了。她叫他萧大眼镜时总是嘻嘻地笑。儿子叫猴子,猴子是儿子也是学生,猴子也那样叫他。

    房子是村里人帮忙盖的,石头墙茅草顶(现在仍然是茅草顶),两间屋,外屋做饭,里屋睡人,南北两铺炕。人们忙着盖房子,萧大眼镜忙着插柳条,栽柳树。人们劝他不要这样胡乱栽树,风水不好。让他去伺候那片为他新开的甸子地,他始终不去。“要把家园建设成天堂!”他把这句说得抑扬顿挫,像在给学生读课文。

    猴子出生那天,他抱着襁褓里的猴子满街跑,“你们看,你们看,结籽了……”

    “萧大眼镜,你也担心不‘结籽’吗?”村里最好事的贾二问。

    萧大眼镜渐渐慢下来,步伐变得紊乱。他皱起眉头思忖半晌,对贾二说:“这个问题问得好。我究竟是不是担心了呢?”

    “我看你是担心了。”贾二笑吟吟地说。

    “对,我是担心了。因为你们说柳树不结籽,而我栽了柳树。本来我是不在乎的,现在看来我还是在乎。我是究竟为什么在乎了?”萧大眼镜正绞尽脑汁,怀里的婴儿哭了,发出细嫩而尖利的哭声。

    萧大眼镜将视线慢慢移向怀中,好像不明白怀里怎么突然多了个孩子。他歪着头左看右看,看了一会儿,两手一松,怀里的襁褓就落在土坎上。

    “这是什么东西?”

    婴儿受到惊吓,哇哇大哭。

    贾二慌忙上前拾起襁褓,轻轻颤颠着,心疼地摸摸这摸摸那,见婴儿无大碍,就把襁褓塞给萧大眼镜:“这是你儿子。儿子。”

    “噢,噢……对,对,儿子!”

    萧大眼镜抱着儿子往家走,脚步沉重,头颅垂得很低。

    之后,萧大眼镜屋子的书渐渐多起来。他的书是写信托人从大城市寄来的,有时是一本两本,有时是一摞一捆。

    贾二告诉人们,萧大眼镜的精神有问题,人们怎么也不相信。贾二为了给人们证实,每次逮着猴子就问:“嘿,猴子,今天你们干了什么?”猴子讲的事情总会让人们哈哈大笑。

    有一天傍晚,七岁的猴子骑在河边的青石上哭泣。人们问猴子哭什么,猴子伤心地说:“萧大眼镜吃我妈的奶,不让我吃……他还不让我说,我说了要打我嘴巴……”猴子说着连忙捂住嘴巴。

    人们的笑声就在河边炸开了,引得河水骚动起来。

    “嘿,猴子,你爹没来。说说,你爹是怎么吃的。”贾二说。

    猴子探头张望,没见萧大眼镜,把捂着嘴的手拿开了。

    “本来我不想吃,我都七岁了。”猴子抹抹鼻涕,“萧大眼镜端着灯,看一眼书,吃一口奶,还用手指头捏来捏去。我看着好玩,才去吃的。”

    “那你妈呢?你妈在干什么?”

    “我妈在地里干一天活,身子沾炕就打呼噜。”

    人们实在无法克制这种荤段子带来的快感,争相传播,很快就传到萧大眼镜耳朵里。有一天他站在大青石上,背着手对人们说:“你们就知道笑,就知道摸女人的奶,有谁知道究竟为什么想去摸?我们为什么有这种本能?究竟是什么让我们有这种本能的?”

    “我们不知道,你有文化,研究明白了吗?”

    萧大眼镜摇摇头,“书上说的都是废话!”

    人们的笑声此起彼伏,萧大眼镜扶着眼镜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人们认为萧大眼镜做得最离谱的事是发生在他家的柳丛里。他经常带着猴子去柳丛里看麻雀亲吻,摸鹌鹑窝里的蛋。有次遇到一对镇上前来野游的情侣在柳丛亲热,他们的身体缠在一起。他领着猴子走过去,一本正经地对猴子说:“你看,他们在交配。”

    贾二把从猴子嘴里套来的这些事给人们说,人们确信萧大眼镜精神是有问题的。无论萧大眼镜精神是不是有问题,萧大眼镜实在是个非常好玩的人,他做事总是超乎寻常的。这样,有一天他突然声称再也不过节了,也就不足为奇。

    人们一年到头忙活,似乎就是为了逢年过节过得像样一些。人人为节忙活,家家为节团圆的时候,萧大眼镜不再像往日那样跟着忙活了。他坐在大青石上摇头晃脑,念叨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诗。过新年是最隆重的节,人们无法忽视年的存在,家家写对联,贴挂签,蒸年馍,忙得团团转。有人找他写对联,他仍是要帮忙的。只是一边写一边说:“倒退了,倒退了!”来写对联的不爱听,让他说些吉利话,谁喜欢倒退呢。他又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诗来。除夕夜放炮接神,他坐在大青石上,背对黑暗中绚丽绽放的村屯,面向暗夜里肃穆的茫茫冰雪,嘴里的诗句被冷空气凝结,一句也没吐出来。

    “萧大眼镜——”媳妇在年夜里的呼唤再不是嘻嘻笑着,而是带着哭腔怨气。

    马兰店小学合并到镇上小学以后,萧大眼镜没有书教了。他不去地里做活,哪怕菜园子成了荒草的乐土,哪怕媳妇整日腰酸背痛。媳妇再叫他萧大眼镜时,变得咬牙切齿,声嘶力竭。那声音经过密柳的过滤,传到人们耳朵里,仍然那么尖利刺耳。他坐在书堆里充耳不闻。而有时却像突然被猫堵在墙角的老鼠,来不及扶起滑落的眼镜,只惊恐地瞪着镜框外的世界。

    萧大眼镜媳妇经常站在村口诉说萧大眼镜的不中用。

    “就知道看书看书看书,他现在不是老师了,书不能当饭吃……”

    “让他喂个猪,他把喂一冬的糠都给猪吃了,闹得猪不吃食,吱吱叫管我要糠,我还上哪去整糠!说他他还有理,说我心狠,什么什么虐待猪……”

    “谁家过节不图个热闹?就他,整天像念经似的,我这一辈子就快给他念进去了……”

    “他就是个没用的货!是个疯子!”

    人们看见萧大眼镜媳妇整日累得面黑背驼,很是可怜,见到萧大眼镜都要说上几句:“帮媳妇干点活吧!”大多时候,沉思中的萧大眼镜都听不到,一旦听到了,也不抬头,嘴里“嗯嗯”两声算是回应。

    在一个深秋,萧大眼镜的媳妇和儿子不见了。有人在夜晚看见他们向北走了,有人说他们去了漠河,还有人说他们偷偷去了俄罗斯,猴子娶了个俄罗斯姑娘。他们还给萧大眼镜寄来了钱和衣服,萧大眼镜时常去镇上取回大小不等的包裹。之后,渐渐少了。最后,大队很久没有萧大眼镜的邮单和汇款单。贾二告诉人们,萧大眼镜面对密密麻麻的柳树说话。他说:“‘籽’,没了……”

    尽管剩下一个人,萧大眼镜仍然不下地干活。人们劝他去割点苫房草盖在房顶,这样就不用在雨天披着塑料布睡觉。他不去。人们甚至不清楚他每天是怎么吃饭的。没见烟囱冒烟,他每次都说吃了。许多担心他没饭吃的人,会托孩子给他送去一些吃食。贾二总是看见他躺在书堆里,四肢随意铺展。贾二说:“他在吃饭,给脑袋吃饭。”许多年过去,萧大眼镜也年将七十岁,倒也没饿得发晕或者得什么毛病。只是那衣衫日渐褴褛,身姿日趋佝偻。他的中山装穿了几十年,变得灰白糟烂,毛边四起,似乎用手一捻,就会成为粉末。不熟悉的外村人看见,还以为是哪来的老叫花子。

    早先人们想不到马兰店会有电这种东西,也想不到人会去那个叫电视的黑匣子里过日子,更想不到后来会把手机揣到田间地头,无论人是否在跟前,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年轻人纷纷进城以后,才知道,他们想不到的简直太多太多了。

    谁也想不到,萧大眼镜那间堆满书的屋子里竟然出现一台电视。人们觉得,萧大眼镜好像早就知道有电视这种东西了。看了电视以后的萧大眼镜时常出现在南河边,他的脑袋似乎变大了,不然他不会那样整日垂着头颅。除了吃喝拉撒睡,他常做三件事:看书、看天、看地。嘴里嘟哝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时而叹息。自从猴子母子走后,他已经很久没做出令人好笑的事了,尽管人们遇见他仍然情不自禁笑吟吟的。挑起话头的总是贾二。

    “你把头发胡子都想白了,究竟想些什么?”

    “你们不懂的。”

    “我们是不懂,给我们说说,你为啥不过节?节得罪你了吗?”

    “没什么得罪我,我不知道是谁让我过节的,究竟为什么要过节?”

    “老祖宗传下来的呗!过节热闹,吃香喝辣,人活着就图个有意思。”

    “老祖宗让你们过年吃饺子你们就吃饺子,让你们正月十五滚冰你们就滚冰,让你们清明上坟你们就上坟……你们不懂,你们是被老祖宗给绑了。”

    “我们身上又没有绳子!”

    “你们不懂。”

    “你有文化,说说,我们不过节,我们究竟该干什么?”贾二模仿萧大眼镜的语气笑吟吟地说。

    “应该变成一群猴子!”

    “嘿,你坏了风水,‘籽’都没了,还跟老祖宗作对,你得小心报应。你让我们变成猴子,我们还活不活?”贾二的性格总是那么急躁,他有点生气了。

    萧大眼镜摇摇头,“算了,你们不明白的。实际上,我也糊涂着。”

    上年纪的人劝萧大眼镜:“人一辈子就是那么回事,你脑袋想破了他也是那么回事。”

    萧大眼镜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通人们听不懂的诗句。随后,他垂着头,背起双手慢慢离去。而后,他很久没有出现。上岁数的人,说不准会突然得上急病。人们去看他,他的房子里只有随处散落的书,门窗紧闭,不见人影。

    正当人们议论萧大眼镜是不是死在了外面时,萧大眼镜回来了。他走了大约个把月,在一个傍晚从夕阳中蹦出来。他的确是蹦出来的,虽然那动作明显迟钝,就像一只从西山密林中失足的兽。他光着脚,衣裤破碎不堪,身上头上沾满树叶,眼镜不知去向。人们急切地问他究竟去哪儿了,他怎么也不说,嘴里发出呜嗷呜嗷的声音,双手不停地抓耳挠腮。有人回家拿了馒头给他,他看着馒头,双眼放出光来。他没有碰馒头,喉结上下浮动着,猛然跳到一个孩子身边,把孩子手心的李子抓起来啃。随后,他一蹦一跳地向前走,并不时回头招手,示意人们跟着他。他来到一棵老榆树下,往树上爬。

    “你究竟在干什么?你以为你是猴子吗?”贾二喊。

    他坐在树上,对人们呜嗷呜嗷叫着,摘取树叶填进嘴里。

    “快下来,你不是年轻小伙子。我们可不想看这样的笑话。”

    吃了树叶,他抓住一根树杈,把身体向前荡去。人们爆发出惊呼声。他从树上摔下来,鼻青脸肿地回家了。

    人们非常难过,看样子,萧大眼镜真的疯癫了。

    贾二为探个究竟,到萧大眼镜家里去看。贾二告诉人们,萧大眼镜又爬到柳树上了。他总是想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很多人都为此抹了眼泪。

    不想,几日后,萧大眼镜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大青石上,言行举止都正常了,并且还换了另一副眼镜。

    严冬过后,萧大眼镜是在龙年的清明节过后声称要干一件大事的。之前,村里一户人家办喜事,拿着红纸请他写喜联,看见他在一张大白纸上写字。问他写的是什么,他摇头不语。人们对那件充满神秘的大事充满了期待,认为萧大眼镜是个传奇人物,并且实在是个好玩的人。

    “说说,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你不会要笑破我们的肚皮吧?”按捺不住的贾二哈哈笑着问。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难道是老来俏,再娶个媳妇来研究研究吗?”

    “庸俗的人!”萧大眼镜指着贾二说。

    贾二没有生气,生怕萧大眼镜不做那件大事而少了乐趣。“嘿嘿,究竟什么时候干那件事?”贾二笑嘻嘻地问。

    萧大眼镜别过脸,再不回答。

    过了清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几天光景,河里的冰排已消失不见。春风抹过,萧大眼镜家成为绿得惹眼的地方。天上开始长出大朵大朵的莲花云,这意味着农忙开始,无论清晨日暮,大田和菜园随处可见忙碌的身影。南河岸边的野花铺了一地,不干活的萧大眼镜时常在野花丛中穿行,那绞尽脑汁的行走姿势惹得村里的狗突然昂着头冲过去,见不是什么危险动物,又不紧不慢回家去。疲惫的人们见到这场景,总要笑着咒骂几句。不干活也能活着,哪个庄稼人不干活?念书念书,把人念傻了,还干大事?干傻事吧。

    即将过端午了,萧大眼镜的那件大事也没干出来,人们不免有些着急,认为萧大眼镜是随口说的疯话,就都问萧大眼镜究竟什么时候干大事。萧大眼镜总是说:“快了快了,就快了!”人们就又充满了期待。

    马兰店称端午节为五月节。五月节这天,小孩子手腕上要戴五彩线。传说五彩线要丢在第一场大雨里冲走,孩子们就不会遭遇虫蛇。而商店的红纸、地里的艾蒿、水边的苇叶都成了抢手货。红纸是用来叠纸葫芦的,大清早,叠好的大小纸葫芦和艾蒿一起高悬屋檐,家家的房子披红戴绿,很是喜庆。苇叶用来包粽子,粽子是必不可少的吃食。五月的鸡鸭鹅很能干,它们下的蛋在五月节这天煮上满钵,孩子们撑得直打饱嗝。

    这个端午节,马兰店有件新鲜事——郭家五兄弟要赛皮筏。郭家五兄弟都会打鱼,家家有个大车胎做的皮筏。郭老三在电视上看到南方过五月节都要赛龙舟,那赛龙舟的架势让他心里发痒,就想出了这个主意,让大伙乐和乐和,过节嘛。赛皮筏的地点选在大青石下的河段,那里水流最急,河床宽。静水比赛比不出能力,也不过瘾。

    贾二得到这个消息,兴奋得直抻脖子。

    五月节这天清早,贾二提着小筐来到萧大眼镜家。筐里装着煮熟的鸡蛋和热腾腾的粽子。萧大眼镜正站在地上,手握毛笔,认真地写字,炕上堆了厚厚一摞写好的大白纸。贾二伸手一提,发现那些白纸首尾相接,连成一串。贾二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但贾二认识标点符号。字是分行的,每行中间是逗号,后面是问号,最后一个字大多是同一个字:之。

    贾二说:“你究竟在写些什么?这么多问号是问谁的?”

    萧大眼镜不说话,他嘴里不停嘟哝着,似乎在为一个难写的字大费心思。他已经很久没和大家说话了。路上遇见人打招呼,他总是点几下一直低垂的头,不看对方,眉头紧锁。

    “是写天书吧?哈哈……”

    萧大眼镜好像没看到身边的贾二,他放下毛笔,手指在桌子上急速地轻轻敲打,敲了一阵,猛然提起笔又继续写。

    “文化太高,学问大呀,不搭理人了!”贾二说。

    “过五月节了,你就别忙活了,快趁热把粽子吃了。”贾二去抢萧大眼镜的笔,萧大眼镜用力夺过去。

    “这是大事,我需要完成!”萧大眼镜急得咳嗽起来。

    “嘿,萧大眼镜,知道吗?老郭家今天要赛皮筏子,在急流那比赛。他们正给船打气,看看,那才叫大事!你呢,这就是你的大事吗?”

    “嗯嗯……”

    萧大眼镜干的大事就是写“天书”,贾二觉得败兴,腾出小筐里的东西走了。他可不想错过那场比赛,他还要吹哨子,当“评委”。

    吃过早饭,郭家五兄弟各自扛着胀鼓鼓的皮筏来到南河边。河边早已聚集了众多男女老少。河岸摆着煮熟的鸡鸭鹅蛋和香喷喷的粽子。孩子们正大把大把采野花,那最大最美的一束花是献给第一个归岸的“冠军”的。

    天边集结了肥白的云团,逐渐向空中浮游,仿佛为了观看这别开生面的赛事。南河的水看起来比往日神秘,河底的暗涌拉扯出无数个混浊的漩涡,奔跑,游移,时而扩大,时而缩小,显得深不可测。偶尔,某个旋涡猛然飞旋向岸,好像想要咬谁一口。

    五个黝黑的皮筏整齐排在岸边,被阳光照得油亮。下游百米的地方插了一根木杆,上面挂了一串鲜红的纸葫芦。比赛规定往返三个来回,最先上岸为赢。皮筏顺水下漂,不能超过挂葫芦的地方。

    郭老三用桦木做的短桨拍他的皮筏,发出嘭嘭的声响。

    “大家注意了,”郭老三喊,“大哥二哥上岁数了,我和四弟五弟让他俩五分钟。贾二,你把表看好了,谁输了谁请大伙吃鱼啊!”

    贾二用力吹起哨子,小孩子们雀跃呐喊。

    “照相的呢,快过来过来……”郭老三向照相的招手,“好好照,说不定以后这些照片能上历史书,咱这赛皮筏子传下去,我郭老三也成个人物了,哈哈……”

    大家认为郭老三说得对,像萧大眼镜那样过活,有个啥意思。

    提到萧大眼镜,大伙发现萧大眼镜没来。按常理,过节这天他是要来青石上坐着的。

    正念叨,萧大眼镜从远处走来了。他穿着一身不知哪弄来的宽大黑长袍,显得头发和胡子更白了。

    “嘿,萧大眼镜!大过节的,你穿的是什么晦气衣裳?”贾二仰着头向岸上喊叫。

    萧大眼镜不作声,自顾走到青石边,拂手将上面相互显摆五彩线的孩子撵走。他站了上去。不大站得稳,挪挪脚,身子端正了。而后他挺挺胸膛,双手背后,昂头向天。

    萧大眼镜的造型惹得人们纷纷聚拢,相互嘻哈笑着,想起萧大眼镜要干的大事说不定即将上演。

    “整的什么景?是不是要干大事了?”

    “说得对!”萧大眼镜大声说。

    人们脸上带着企盼的微笑望着萧大眼镜,就等萧大眼镜说出什么好笑的话将那微笑扩张,让愉悦充分在脸上绽放。

    “那就快干吧!”

    “你要表演什么?”

    “喂喂,萧大眼镜,站那么高,要跳脱衣舞吗?”

    然而,任凭人们如何引导,萧大眼镜都望天不语。

    “他不过节,天上都是云彩,他看天都不看咱们,咱们也不看他!”郭老三喊,“贾二贾二,别忘了十点整吹哨子。一声哨子预备,二声哨子上船,三声哨子划船!”

    贾二“哎哎”应着。

    人们仍对萧大眼镜充满着期待,保不准他会突然做出什么好笑的事来,真的跳起脱衣舞也说不定。

    浮云越积越多,遮挡了太阳,白云变成了灰云,灰云又变成黑云,看样子今天会有一场大雨降临。人们正猜测这场雨会在什么时候下,河岸突然传来一声吼。

    吼声是萧大眼镜发出的,他在清喉咙。他清了三次喉咙,发出三声吼。

    人们重把目光投向萧大眼镜,笑意在脸上次第绽放。

    “天——尊——我——卑——不可——问——,而我——今日——要问天——天谅我——”萧大眼镜拉长声音一口气吐出这句话,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哈哈,开始了,开始了……”

    “吓死人了,萧大眼镜!”胆小的女人笑骂。

    “别吵吵,听他说什么……”

    萧大眼镜从袖口慢慢抽出一轴纸来,横着摊开,开始大声朗读。

    人们无论如何扯着耳朵,也听不懂他读的是什么。只能听出,每一句的句尾都带着疑问。人们仰着脸等待着看他下一步究竟要做个什么,然而笑容等僵了,萧大眼镜还在朗读。

    “这就是你要干的大事吗?”人们虽然知道萧大眼镜不会回答他们,仍旧对他调侃发问,就想他做出好笑的事来。

    “站那么高,究竟要向天问些什么?问女人为什么长奶子吗?”

    “脱了那件黑袍子,让大伙看看,里面那老家伙还能不能交配!”

    萧大眼镜微微颔首,向人群俯视,无奈地摇着头。好像一个巨人可怜脚下茫然的蚂蚁。他的朗读一直没有停止。

    “萧大眼镜给天念‘奏折’喽!”

    人们笑过一阵,听着经文一般的诗,再不觉得好笑。想那萧大眼镜实在是年龄大了,再也干不出年轻时那些好笑的事来了。叹息声随之而来:“真是没劲,太没意思了!”

    这时,贾二吹响的哨子成了振奋精神的集结号,人们纷纷下了高坎,向河边聚集,很快排成一条长龙。

    “预备——”

    “上船——”

    “开赛——”

    贾二嘹亮的口令和萧大眼镜铿锵的朗读并驾齐驱,在南河周围盘旋一阵,被人们的欢呼声淹没。

    郭家五兄弟盘腿坐在各自的船上,挥舞手中的短桨奋力摆动,征服了旋涡和急流,船飞速离岸,犹如五只受惊的肥鸭子。

    “郭老大加油!”

    “郭老二加油!”

    “郭老三加油!”

    “郭老四加油!”

    “郭老五加油!”

    人们一边呼喊一边放声大笑,笑郭家五兄弟划船的姿势。贾二笑的时候习惯仰头。他第三次仰头,看见了天上的浓烟。开始还以为是聚集的黑云,仔细一看发觉不对,云彩哪有长成捆的。浓烟是从萧大眼镜那“鸟巢”般的家冒出来的,夹杂着通红的火光,火苗和浓烟都像长了翅膀,向天空飞涌。

    贾二回头扯开嗓门冲岸上喊叫:“嘿呀,萧大眼镜,你家着火了!”

    人们的注意力完全扑在赛皮筏上,贾二的叫喊被欢呼声吞没了。贾二奔向萧大眼镜。萧大眼镜仍旧奋力朗读,下坠的纸幅不断延伸,垂到河边,一部分已经濡湿。偶尔,萧大眼镜的朗读声会从人们呐喊的缝隙中钻出来,如同一只老鸹的高叫。贾二奔到靠近萧大眼镜的河边仰头向上看,两人多高的白纸好像萧大眼镜吐出的长舌头。贾二攀至距离高坎约一米高的位置,摇扯萧大眼镜的黑袍子。

    “听见没有啊,你家着火了!”

    萧大眼镜纹丝不动,仍旧大声朗读。

    贾二看见火头渐渐矮了下去,他说:“完了完了,烧光杆了!”

    人们的欢呼声越来越激烈,喊来一大块乌云。贾二一着急,用力吹响了哨子。恰逢郭老三第一个登岸了,长鸣的哨响成为理所当然。

    贾二使出浑身力气,尖声叫:“着火了——”

    贾二把雷公叫来了,雷声在人们头顶打几个滚,就有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人们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们急于寻找谁家着火了,又心急头顶的雷雨。

    “哎呀,着火了!”

    “正好,下雨了!”

    贾二跌坐在河边,自言自语:“正好个屁,烧光杆了!”

    猝不及防,一个更具实力的惊雷炸响,下起了更密集的大雨。

    人们更加繁忙了,顾不得去救火,顾不得头顶的大雨,顾不得岸上高举鲜花的郭老三。他们纷纷呼喊自家的孩子。

    “跑哪去了?快把五彩线扔进水里——”

    找不到自己孩子的,把气撒在萧大眼镜身上。

    “念念念,念经,念个狗臭屁!”

    孩子们被大雨浇得喘不过气,一边抹脸上的水一边脱掉手腕和脖子上的五彩线,把它们扔进水里。

    红的、蓝的、粉的、紫的、黄的……各色的彩线被抛进水里,有力气的男孩抛得远一些。无论远近,终归被雨和旋涡掩埋了。

    萧大眼镜就是这时跳进了水里。他是头朝下跳的,和倾斜的雨线一同扎进河里,在空中划出一黑一白两条弧线,身体撞击水面发出的声响从连成一片的雨声中爆发出来。

    人们听到声响转头看时,被雨迷着眼,只见模糊的黑与白迅速朝下游奔流,起伏的波浪追撵着旋涡,把旋涡拥挤到河岸。

    “哎呀,萧大眼镜跳河了!”

    “天哪,他跳河了!”

    郭家五兄弟纷纷跳上船,顺流而下。人们沿着河岸奔跑,跑出百米远,看见黑影被几个聚集的旋涡咬住,都发出哎呀一声惊叫。

    “完了完了,没影了……”

    郭家五兄弟只抓到成团的碎纸。

    接连又捞了两天,仍不见人。他们认为萧大眼镜被冲走了。

    人们来到以往马兰店最绿的地方,看到漫天飞扬的黑灰,不明白萧大眼镜家为什么会着火。想起只有贾二看见了,就都问贾二。贾二也能吹嘘,说他从看到冒烟到火熄灭就一眨眼的工夫。谁也不信,再怎么也得烧上个把小时。贾二说:“他屋里有啥,不就一堆书吗?那玩意儿着得多快呀!”人们猜测,可能萧大眼镜自己点的火,他出门之前就把火点着了。他是早就准备好要这样干了!不管事实如何,人们一致认为:萧大眼镜这件事确实做得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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