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店-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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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车没停稳,暖暖蹦下去了。坡子嘴角下瘪,若不是鱼尾纹在阳光下伸展着触角,谁也不晓得他在笑。一副苦相。

    一定要刨冰窟窿!坡子牙关紧咬。

    暖暖扯掉棉帽子,露出一头乌溜溜的头发,闪着黑亮的光。

    爸爸,爷爷这地方真好,太阳像个火炉子,真暖和呀!暖暖摇着帽子蹦跶着。

    坡子拎着大包小包,踩着地上薄薄的一层雪朝前走,一步一个大黑脚印子。雪是昨夜的雪,城里的雪早被践踏得无影踪了。坡子不大相信,乡下的深冬竟这般枯瘦。以往,是啊,以往,他不记得有多少个冬天没回来了!以往的冬天,那是轰轰烈烈的白啊,那些肥美的雪都把柔情撒到哪去了!?

    路是从前的土路,坡下是从前的河,当然现在是冰河。冰河弯弯绕绕不离村子,多少年来,就那么迂回婉转不畏艰辛地流淌。坡子看着前面虎头虎脑的儿子,心里是舒坦的。他在儿子这个年龄也这样,后来就不这样了。

    手机响了。素青问是不是下车了,别让暖暖摘帽子,小心感冒。到爷爷家先给暖暖冲点燕麦片,孩子太激动,没吃早饭。素青真是个好母亲。当年坡子的母亲也是这样照顾坡子的,那时没有燕麦片,母亲炒的油酥白面比燕麦片好吃一千倍,坡子撑得一边打嗝一边放屁。后来是父亲炒油酥白面,不是煳了,就是生了。坡子不再吃,父亲不再炒了。

    爸爸,爸爸,暖暖跳过来扯着坡子的衣襟,小手指向前方,眼睛深幽幽地看着坡子,咱们今天就去刨冰窟窿吗?咱们是不是在那条河那刨?

    这个寒假,邻居家跃跃去乡下了。跃跃说到乡下刨冰窟窿可好玩了,有鱼吃,有蛤蟆腿吃,还能吃冰,有冰车、爬犁玩。暖暖就闹着要到爷爷家。坡子不答应,暖暖吃不下睡不好,做梦都嘟哝着刨冰窟窿。素青说,带儿子回去吧,这个冬天你就带儿子回去吧。坡子打了个冷战,已然觉得冰窟窿张着大嘴朝他扑来,锋利的冰碴刺得他遍体鳞伤。那个人——冰窟窿的缔造者,没有再举起洋镐。是啊,怎么没想到呢!于是,坡子说,好,回去,回去刨冰窟窿。

    放暑假时一家三口回来,坡子很少说话,暖暖和素青就像一个小喇叭和一个大喇叭,一吹起来,把老头听得入迷,逗得合不拢嘴。

    坡子也能说,也会说,是说给他的学生,学生都爱听他说。坡子从不体罚学生,小孩的心多嫩啊,千万不能伤着,伤着了是一辈子的事,别不过来弯啊。

    坡子的沉默让暖暖很不满意,暖暖噘着嘴说,爸爸就是个哑巴,要不是妈妈能说会道,我也得是个哑巴。

    暖暖的话像根鞭子,抽得坡子心阵阵发紧。坡子生怕暖暖哑了似的忙不迭说,是啊,是啊,太阳就像个火炉子!

    那天那个太阳啊,可不就像个火炉子,发出的光是圆的,一圈一圈漾过来,像贴在母亲怀里,又软又暖。

    坡子和一帮小伙伴在冰上打出溜滑,打陀螺,一会儿又到河坎上放爬犁,打雪仗堆雪人,滚了一身的雪。坡子时不时瞅瞅父亲,父亲站在冰窟窿里,棉袄脱了,穿着红秋衣和几条汉子抡着洋镐,热火朝天地刨着,他们已经刨了齐腰深。四处是冰块与铁器碰撞的声音,叮当叮当,丁零丁零,透着股脆劲。大块的小块的冰越堆越多,还有像星星像月亮一样的冰粒高高飞起来,再洒下来,就形成了冰雨。冰雨的声音太好听了,不像大冰块落下,脆是脆,脆过立即断了。而冰雨落下,就像无数银针落在金属地面,一波一波轻轻细细的音线伸出去老远,把坡子的耳朵也拉出去老远,最后无声无息地化在雪里了。坡子张开小胳膊,后边跟一串小孩,猫着腰像一条龙一样在冰雨里蜿蜒。冰粒钻进脖子里,孩子们叫着笑着,眼睛逡巡着冰堆,瞅准了哪一块好冰,不能大不能小,冰里不能有渣子,要那种眯着一只眼能看见对方眼睛的比玻璃还亮还透明的能一口放进嘴里的冰块,迅速地下手,迅速地躲到一边,等伙伴们过来,显摆自己的好冰。都显摆完了,再一口填进嘴里,腮帮子鼓着,吸溜着,好像冰是甜的,甜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再用蹭得铮亮的袄袖子一抹,又好像冰是辣的,辣得舌头发麻。

    大人直起腰板问,冰是啥味儿。

    没味儿。

    没味儿是啥味儿。

    小孩嘻嘻笑,不语。

    坡子捣鼓着嘴里的冰块,瞪大深幽幽的眼睛说,烫,哦,烫得慌,冒火的味儿。

    大人们笑得直哈腰,坡子看见父亲的脑袋从圆圆的冰窟窿里钻出来,阳光射在棱棱角角的冰壁上,再蓝荧荧地反射到父亲的脸上。父亲瞅着站在一边织毛衣的母亲嘿嘿笑两声,母亲笑眯眯地乜他一眼,带着股自豪劲,父亲又转过来瞅着坡子嘿嘿嘿嘿地笑。坡子觉得站在冰窟窿里的父亲和站在冰堆旁的母亲真好看,看着特别得劲。坡子就一个仰壳跌进晶莹剔透的冰堆里,任幸福的冰粒稀里哗啦将他埋葬。

    等父亲攀上来,喊着小孩们躲远点,别掉冰窟窿里了!然后几条汉子扛起檩子,伸进冰窟窿,嘿唷嘿唷撞,撞得水和鱼翻着花咕咚咕咚冒上来,大人们嚷嚷着用搅捞子捞鱼的时候,坡子看呆了。

    坡子说,河开花了。

    现在坡子回想起来,仍觉得那朵花太美了,中央翻涌的水和鱼是花蕊,周围一层层叠起无数个透明的不规则的花瓣。那时他多么希望每年都在冬天看到河开出这样迷人的花,但他再也没看到过,再也不想看了。

    父亲和几条汉子提着鱼和蛤蟆回家美美地吃喝了一顿。坡子也美美吃了一顿,有人乐呵呵地用筷子蘸了酒往坡子嘴里抿,问,酒是啥味儿?坡子说,凉味儿。大人们哈哈笑,坡子看见盘腿坐在炕桌边的父亲脸红得发紫,眼睛眯眯着,嘴不停地翻动,舌头不灵活,咕噜咕噜听不清说些啥。父亲朝母亲摆手,哎,过来过来,倒酒倒酒。母亲恨恨地、极不情愿地、又无可奈何地过去倒了。

    坡子吃饱了,躺在炕上一会就睡着了,五魁首啊,六六六啊没吵醒他。坡子是听见母亲的叫骂声才醒的。

    母亲骂着,你个大酒包,成天就知道喝喝喝,咋不喝死你!

    啪!母亲的骂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母亲号啕大哭,你打我?我不活了我……

    门被撞开的声音,还有叽里咕噜翻滚的声音,冷风跟着灌进来。坡子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穿衣服光着脚奔到门外。

    没人。再跑到大门外。

    月亮很亮,照在雪地上更亮了。母亲在父亲的胳肢窝下像个鸡崽子,不停地蹬着细腿。

    你不是不活了吗?啊?那你就去死!

    快到冰窟窿了,坡子追上去捶着父亲,你放开我妈,放开我妈。

    父亲摇摇晃晃一挥手,喷出一股酒气,钻进跌坐在冰堆里的坡子鼻子里。

    你不是不活了吗……

    坡子母亲死了,不是坡子父亲摁进去的,是两天以后,坡子母亲凿开没冻实成的冰窟窿,自己跳进去的。

    很多人围着冰窟窿叹息着指点着。冰窟窿张着大嘴,嘴里是破碎的七零八落的冰碴子,漂浮在水里,水是黑色的,宛如一个无底的黑洞。有女人揽着坡子的头,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图啥?和一个喝醉的人,不就争犟两句,咋就想不开呢!坡子仰起脸,阳光不是圆的,是尖的,变成一根根锋利的锥子从女人凌乱的发丝间刺下来,坡子闭上眼睛。女人的眼泪掉进他嘴里,坡子说,苦味儿。

    坡子闭着眼,咬着牙。如果不咬着牙,坡子的眼泪就会像喷泉一样喷出来。多少年来坡子一直咬着牙,沉默得像一头牛。

    一定要刨冰窟窿!坡子愤恨地想。

    爸爸,你咋闭眼睛走道,你睡着了啊,看哪,爷爷来接咱们了!暖暖往前跑着,挥手喊,爷爷,爷爷。

    坡子没看到老头,对,是老头,坡子上初中以后就在心里管四十多岁的父亲叫老头了,嘴里是什么都不叫的。坡子远远看到一只扁扁弯弯的影子,跑得磕磕绊绊。黑狗贴着影子紧紧跟着,生怕主人摔倒。老头五十多岁,但很多年前就这样老了,只是老头在坡子心里始终力大无比,能将人像只鸡一样夹在胳肢窝里,还有老头的喉咙,发出的声音似猛兽嘶吼。

    老头越走越近了,老头更老了,一如地上干瘪的雪,暖暖八成是先认出黑狗的。坡子眼皮挑了挑,嘴角也挑了挑,鼻孔泄出的白气被风吹散了。

    坡子看见暖暖扑上去,老头抱着暖暖趔趄几步。东院王大娘站在大门口对坡子嚷嚷,瞅这祖孙俩,哎哟,血统关着真是了不得,你就是八百年不见,他也亲哪!

    坡子只是笑。

    老头脸上剩一层皮,很老很厚的皮,这些皮被他的笑挤在一起,像一块皱巴巴的抹布。他气喘吁吁地说,那可不,那可不!

    老头瞅一眼坡子,很重的一眼,又很急地跳开。坡子习惯了这种眼神,从母亲离开,父亲就这样看他了。坡子不管这些,父亲又当爹又当娘拉扯他,小心翼翼地哄他,他眼里照样藏着针,不但扎父亲,还扎那些要来给他当后妈的人。坡子不需说话,只用眼睛。有人说,这孩子要命啊,那双眼睛跟冰窟窿似的,瞅着难受,太难受!

    老头走在前面,黑狗紧贴着老头,坡子走在后面。

    素青上班?老头问。

    嗯。

    你今年不修课?老头问。

    不。

    我爸不修课也不想来。暖暖抢着说,爷呀,我爸是不是你儿子呀?我一天不见爸爸就想得慌,你儿子怎么不想你呀?

    老头说,想,想啊,我儿子这不来了吗?

    下来!坡子严厉地说。

    能抱动,不沉,六岁小孩能有多沉,你六岁那阵……哦,好,好……下来,下来。老头咳嗽起来。

    暖暖下来了。老头伸不直溜的胳膊前后摆动着,坡子呼吸急促起来,好像那只胳膊突然稀里哗啦掉在地上,变成一截一截的骨头,剩下空荡荡的袄袖子。坡子不知用眼睛把这只胳膊捆了多少次,这只胳膊一在他眼前晃,他就无法忍受,感觉心里有无数条虫子在蠕动,有无数个声音在呐喊。有一回夜里,坡子梦见母亲挣扎的细腿,蹬着……蹬着……坡子醒来冲进外屋,拎了把菜刀进来。卸了他,卸了他,这个念头在坡子幼小的心灵里翻腾着。坡子的菜刀将屋地踩硬的泥土卸了一块。后来,坡子忆起当时的情形,不是因为父亲的胳膊太粗壮而让菜刀退缩,是因为那只粗壮的胳膊长在一个叫父亲的身上,这让坡子心如刀割。

    一进门,满屋子香味,老头把鸡炖锅里了。老头用脚往灶坑里凑凑柴火,招呼着,快进里屋歇歇,鸡炖得差不多了,我下把粉条。

    坡子躺在炕上,听着外屋暖暖爷爷前爷爷后转着。暖暖说,爷爷,真香。老头说,下把粉条更香,你爸像你这么大能吃好几碗粉条子。暖暖说,爷爷真能耐。

    暖暖边说边唱起歌:世上只有爷爷好,有爷的孩子像块宝……

    老头嘿嘿嘿嘿笑着。

    坡子闭上眼,拼命咬紧牙。他感觉掉进了棉花堆,暖暖的软软的;又掉进了石头坑,冷冷的硬硬的,痛得抽搐。

    坡子想起他夜里躺在炕上,因为想母亲,就使劲咬着被角,不让眼泪流出来。坡子不让老头挨着他睡,一铺大炕,坡子睡炕头,老头睡炕梢,隔得远远的。坡子想母亲想得受不了时,就想用什么东西扎老头的心,把老头扎疼,让老头像他一样疼。坡子住校,周末也不回家,考上大学期间,寒暑假都不回家。用钱的时候,回家把手一伸,说,钱。老头说多少钱。坡子要瞪老头一眼,再极不情愿地伸出指头比画。现在住在城里,多少年不回家过年。老头心硬,就是扎不疼,没事似的。

    一定要刨冰窟窿!

    小鸡炖粉条端上来了,碗筷摆上了。暖暖喊,爸爸,你怎么当儿子的?爷爷都累冒汗了,等你老了,我也躺炕上享福,让你伺候我。

    听听,这小嘴。王大娘嗓门亮,人没进屋声音已经上炕了,坡子啊,打小也是张巧嘴,大了就成闷棍了,八板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王大娘响亮地哈哈笑着,端一盘饺子进来了。尝尝,芹菜猪肉馅的。

    谢谢王奶奶!暖暖嘴更甜了。

    王大娘在暖暖脸上啵啵亲着,这稀罕人劲儿,和坡子小时候一样,一个模子刻的。

    坡子有些恍惚。母亲如果活着,也是王大娘这般年纪,也会这样亲着暖暖,还不知怎么宝贝呢!

    王大娘把暖暖放下,准备走。

    坡子腾地坐起,您坐,您坐,就在这,一起吃,多好!

    王大娘拍拍围裙上的面,说家里等着吃饺子呢,完了再来串门。王大娘走到外屋又嚷嚷开了,哎哟,你看看这,盛这些鸡肉,闻着够香的,平时还真没见你犒劳犒劳自个儿。

    王大娘从窗户前过去,老头进屋了。老头匆匆坐下,说,来,吃饭吃饭,饿坏了吧。老头一直笑。

    坡子自顾挑了一碗粉条吃。暖暖夹了一个饺子,说,爸爸,尊老爱幼可是你教我的。来,爷爷,您辛苦了,先吃。

    老头连连点头,一口把饺子放嘴里,脸笑开花了。

    暖暖和老头说说笑笑,吃得津津有味。坡子不搭话,好像他是不存在的,他只管吃着粉条。

    老头真高兴啊,一会儿说一句,素青回来就团圆了。坡子想,他难道没意识到除了素青,此刻,这张桌子上,本该还多一副碗筷吗?如果不是……坡子挺挺脖子,将突然受到喉咙阻碍的粉条吞下去。暖暖怎么不闹着刨冰窟窿了,暖暖把这事忘了?天天想着冰窟窿,下车时还不停地说冰窟窿,坡子突然希望暖暖马上就跟老头提冰窟窿的事。对,马上。

    暖暖和老头说起学校里好玩的事,坡子觉得暖暖真啰唆,不就是一个男同学把一个女同学的裤衩拽下来找小鸡鸡吗,那么多铺垫,半天奔不到主题。

    暖暖和老头哈哈笑了一阵,坡子发现暖暖突然不笑了,深幽幽的眼睛开始发亮,一脸憧憬的样子。暖暖说,对了,爷爷……坡子激动地盯着暖暖的小嘴,暖暖肯定想起了冰窟窿。

    坡子忘了咀嚼,提着耳朵等待暖暖说冰窟窿。

    暖暖接着说,我妈说您一人在乡下没人做伴,让您到城里去住,您还没看见我家那大房子……

    坡子无所适从。他突然开始愤恨自己,他知道那一切早已成为过去,他应该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他承认自己不是个正常人,正常人能几十年和一个人默默地对着干吗?况且这个人会和他瓜葛一辈子。可是他看到其他孩子有妈疼着,有妈叫,有妈撒娇,他就愤恨老头。老头越对他好,他越愤恨,一面愤恨自己,一面愤恨老头。

    坡子艰难地吞下嘴里那块鸡肉,他想说,去城里住吧,新房子挺宽绰,比结婚时租的房子强多了。还想说,素青是个好媳妇,肯定能处得来。要是闲着没事,就到楼下散步,有健身区,天天去伸伸胳膊腿。而且你还没到我教书那地看看,全市最好的中学,办公室可气派了。还有,我那些奖状啊证书啊一大摞,从来没拿给你看……可是坡子张开嘴,说的话全变了。他说,河,这地方有河。

    坡子看见暖暖的眼睛一点比一点亮,暖暖拉着老头的胳膊说,对了,爷爷,咱们去刨冰窟窿吧,跃跃说……

    坡子瞪大眼睛,他不知是惊讶自己的话还是暖暖突如其来的话,或者是因为老头唰一下变白的脸和掉在地上的筷子。

    老头捡筷子的手不停地哆嗦,捡几下没捡起来,终于捡起来了,老头的脸发青了。老头说,水浅了,暖冬,没人刨,没人刨了。老头的声音真软啊,坡子感觉第一次听到老头软得像稀泥一般的声音,就像被针扎破的皮球,瘪了。

    暖暖缠着老头说着冰窟窿如何地好玩,鱼如何地好吃。坡子起身出去了。

    坡子踉跄到大门外,大口地喘着粗气。坡子发出哧哧的笑声,嘴角下瘪,看起来像哭。老头,你以为你能当妈?爹就是爹,爹怎么能代替妈?我就不信扎不疼你,让你疼,疼!

    王大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坡子身后。王大娘是悄悄说话的,还是吓了坡子一跳。她说,这些个年,你知道的,你爸再没去过河里。正月十五大伙滚冰,就他一人闷在家里。晚上经常黑灯瞎火地坐着,有时候一坐一宿。王大娘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你爸呀,心里苦,可他见了你们总是笑。人啊,这一辈子,都怕有个闪失,其实啊,最怕因为自己让别人有了闪失,活受罪呀!你看你爸,五十多岁,倒像七老八十了,你王大爷叫他喝酒,他一口都不沾……

    坡子说,他活该。坡子的嘴唇渗出血丝。

    坡子无法入睡,在黑得像墨一样的夜里睁着眼。坡子睡炕头,暖暖睡中间,老头睡炕梢。三个老的小的不老不小的脑袋瓜被炕串在一条线上。暖暖睡得很香,坡子听到暖暖均匀的呼吸。听不到老头的,坡子仔细听,还是听不到。暖暖翻身蹬了被子,坡子摸索着去盖,摸到老头提着被头的手。坡子猛地缩回来,直挺挺地躺下,心咚咚跳,大气不出一口。坡子记不清多少个年头没碰过老头的手了,不是很大很宽很厚吗?怎么只摸到一层皮,凉丝丝的,粗赖赖的。坡子听不到老头躺下的声音,不知老头在黑咕隆咚的夜里是个什么表情,老头的身体轻薄得像纸片,备不住已经轻飘飘地躺下了。

    过了很久很久,坡子听到炕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门吱——呀——极其缓慢地开了,坡子感到,老头飘到门外了。

    又过了很久很久,坡子没听到推门的声音。

    坡子摸索着墙根,轻轻推开外屋门的时候,一股寒气让他打了个冷战。坡子听到很轻的哭声,飘悠悠地浮在空气中。循声望去,坡子在狗窝旁看到一对铮亮的眼睛。再仔细看,老头跪着,搂着黑狗,搂得很紧,黑狗的下巴高高抬起来。黑狗铮亮的眼睛照着坡子,下巴在老头肩膀来回蹭着。

    你别老给我托梦,你给咱坡子托个梦吧,你暖和暖和他的心吧,你咋折磨我都行,别折磨咱坡子了,你都看见了,咱孙子那个着人稀罕哪……

    老头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像一块磁铁,坡子耳根痒痒的,感觉有片羽毛轻轻地撩拨着耳根,坡子很想贴着那片羽毛,像黑狗那样美美地来回蹭蹭。坡子看见自己一点点被吸着,眼含热泪往黑狗那走,往老头那走,伸开胳膊要去揽老头,马上就要挨着老头了,坡子咬咬牙,一把将自己拽回来了。

    活该!

    暖暖一步也不离开爷爷,一大早和爷爷在院子里玩。暖暖在当院立了根凳子,远远站着,然后像一头小牛犊一样冲到凳子边,跳过去了。暖暖说,爷爷,该你了。老头瞄了瞄凳子,有点心虚,眼巴巴地看着暖暖。黑狗就眼巴巴地看着老头。暖暖说,爷爷,做个勇敢的孩子,你是最棒的!老头揉揉鼻子,活动活动腿脚,黑狗也挪动着四条腿。老头像只干蚂蚱一样冲出去,黑狗也冲出去。老头冲过去了,老头和暖暖拉着手跳着,耶,成功了!黑狗就亲昵地蹭蹭老头蹭蹭暖暖,围着他们撒欢,一脸幸福的样子。暖暖说,爷爷,现在你知道自己有多能耐了吧?老头说,嗯哪,能耐。暖暖说,那你敢不敢刨冰窟窿了?老头摇摇头,委屈地说,还是不敢。暖暖说,没事,明天咱俩继续练。

    坡子仰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喉结咕噜咕噜滚着。坡子的牙就要咬不住了,一浪一浪的热流往眼眶里涌。坡子不明白,老头怎么就一夜之间老成了孩子。

    坡子转头去灶坑边生火,他突然很想给老头做顿饭。

    火苗亲密地舔着锅底,锅底里浅浅的水滋滋响,水汽混着渗进锅里的油珠珠气弥漫开来。坡子耸着鼻子,安静下来。坡子想到油盐,想到饭菜,想到人间烟火,想到生活,安静地敞敞亮亮地生活。闻着闻着,坡子闻到了母亲的味道,接着想到母亲的细腿,蹬着,蹬着……

    坡子把火抽出来,愤愤地到水缸里舀起一盆冷水泼去,柴火嗤嗤冒着白烟。

    乖孙子,你知道爷爷最爱听你说啥话吗?

    啥话呀?

    就是你爸爸爸爸叫的时候!你叫,再叫!

    爸爸!

    嗳!

    爸爸——

    嗳——

    爷爷,错了,我爸爸叫你你才能答应。

    ……

    坡子傻愣愣站了半晌,举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夜很静,坡子耳朵里却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坡子听到冰块碎裂的声音、凿子叮当的声音、冰雨荡漾的声音、嚯嚯划拳的声音、女人哭泣的声音……

    吱呀——老头又出去了。

    坡子起身跟了出去,雪花扑到脸上,化成了水。老头在嘟哝着什么,声音从狗窝传出来。坡子听清了,老头说不刨冰窟窿,说得很是委屈。

    不刨也得刨!坡子吼。坡子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好像一头猛兽从遥远的地方蹿来,熟悉又陌生。难道是老头在说话?

    不刨也得刨!坡子确信了这声音是自己发出的。

    坡子走近老头,将老头夹在胳肢窝下,往河边走去。黑狗叫了两声也跟去了。老头嘤嘤哭着说不去不去。老头蹬着细腿。坡子迎着风雪大步往前走,他感觉老头的身体慢慢变小,变得和儿子一般大小,又变成了炕上嗷嗷待哺的婴儿,而后化作一片雪花,最终消失不见了。坡子下意识地收紧胳肢窝,老头还在,老头不再蹬腿,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

    坡子把老头放下,黑狗顺势贴上去。借着微弱的雪光,坡子看到密密麻麻的雪花将蜷曲一团的老头揽在怀里。坡子摊开掌心,似乎轻轻一捧,那一团就会飞到手心里。

    坡子跪了很久,他看到老头在笑,笑得很甜,他揉揉眼,确认老头在笑,像个幸福的孩子。他将老头扛在背上往回走,他听到背上传来哧哧的笑声。

    没事,咱不刨冰窟窿了!雪花传递着坡子的话,漫天飞舞。

    坡子梦见河开了很多花,透明轻盈的花,很美很美。坡子小小的身体长了翅膀,像一只蜻蜓,身体轻快地飞起来,飞到一朵一朵的花上,每一朵花上都有母亲的笑脸。母亲仍然那么年轻漂亮,母亲从花朵上飞起来,坡子跟上去。母亲却微笑着对坡子挥挥手,朝天上飞去,坡子抬头见夜空呈现一座房屋,屋子生了炉火,闪着温暖的光芒,母亲向光芒里飞去。

    坡子睁开眼,花不见了,母亲不见了,暖暖和老头都不见了。坡子闻到一股油酥白面的香味。难道母亲回来过?

    坡子推开门,满眼是轰轰烈烈的白,他惊呆了。

    坡子远远看见老头扛着洋镐,拉着儿子的手,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往河边走去,黑狗紧紧跟着。

    坡子拎起屋檐下的铁锹,追上去。

    坡子把自己的脚印放在一串大脚印和小脚印中间,三排脚印就快凑到一起了。坡子蠕动着嘴唇说,爸,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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