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店-解冻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又有一个老人没有熬过严冬,无法看见初春的南河是多么生猛。

    南河在屯子眼皮底下歇了一冬,春天缓过劲来,洪流中大小不等的冰和冰挨着、挤着、撞着,分离、相聚、破碎、溶解,一波波,远走的新来的,浮沉浩荡,永无尽头,要把河撑破似的。

    王常山和孟达林两位老人站在岸边的高岗上,一胖一瘦,脊背扛着冷风和坚硬的阳光。两人同龄,七十三岁,他们成了屯里最年长的。死亡是一副重担,无人能躲,一个离去,总有另一个来扛,村里没人得什么病,明摆着就要压在他们身上。孟达林不抽盒子烟,王常山点了一根,沙哑地说:“快轮到我们了。”孟达林的嘴很大,又总是笑眯眯的,面向太阳时,脸上的阳光变得柔软而温暖。他慢悠悠地说:“早呢,我那匹老马还在,人还活不过牲口?”又指着一块体形庞大猛如公牛的冰排,“看那个大家伙,像你!”王常山一声叹息,“块头再大,走着走着也就没了。”说话间,那块大冰排突然被一群聚集的小冰排迅速挤到岸边,在他们脚下的岸边四分五裂,溅起的冰碴落入水中,瞬间被随之涌来的冰排覆盖。王常山被那稀里哗啦的坍塌声弄得心惊肉跳,把这当成了一种预兆,心急剧抖了几下。

    几天后,王常山病了。

    王常山的病有点奇怪,哪也不疼不痒,就是精神差,胃口不好,身上没劲,总觉得心窝发堵,好像肚腹里浮着一块永不消融的冰排,瓦凉瓦凉的。有时背靠火墙坐着,想到那瞬间瓦解的大冰排,会以为身后那些结实的红砖也老化了,随时会稀里哗啦碎成齑粉,想得后脊梁阵阵冒凉风。前夜里又梦到了才死去的那老人,他们一起躺在山坡上晒太阳,老人还问他暖和不,他说暖和,就是荒凉了,没人气息。梦醒后,仔细咂摸,惊了一身冷汗。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看来过不去这个坎了。年轻时满不在乎夸下海口,轮到自己进棺材,谁也不准掉眼泪,只不过先去那边安个家等着,谁都要过去的,早晚的事,哭什么哭。活到这把年岁,日子过得算舒适,儿孙满堂,都不用操心,应是没什么牵挂了,到寿限走就走吧,可到节骨眼上怎么就不一样了呢。想老伴,想儿子,想孙子,想所有认识的人,想鸡鸭猪狗,想一草一木,连炕沿上的一个木窝窝也想,坐着想,躺着想,想得鼻腔泛酸,自己倒先偷偷掉泪了。眼泪流上几回,就很难为情,老是老了,好歹还是个男人,总哭算什么呢。还有更难为情的,一想到死就心跳,手脚冰凉。活到老还没见过人咽气,父母走时自己都没赶上,只听说遭了些罪。哎,说穿了,一个大男人,这不怕死吗?有什么法子,就是怕,也不知究竟怕的啥。王常山不敢和老伴说这些,老伴一咋呼,跑外的儿女们都得往回折腾,劳神伤财,毕竟还没到那个程度。

    孟达林拎上一刀驴肉和一串干辣椒来看望王常山,动作灵敏,进屋就拾腿盘坐炕上。王常山家炕沿有点高,他自己上炕很费劲,老伴说他笨得像熊瞎子。王常山一面羡慕,一面感到肩膀越发沉重。孟达林能吃能喝,不忌口,也舍得,身材偏瘦,体格比王常山好多了,完全没有负重之感,俗话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啊。村里经常有外村人驾着马车来卖驴肉,走到孟达林家也就到了第一趟街的最后一家。孟达林最好那口,如果他在家,是一定要高高吆喝一声:“来一刀。”马车绕着孟达林家院墙走大半圈到下一趟街口就是王常山家,以前王常山听到悦耳的马铃,就只管等待傍晚,孟达林那略带女气的声调隔着院墙高高响起:“过来,喝两盅。”孟达林的酒桌上少不了辣椒,并且一定是辣得冒汗那种,无论冬夏,都喝高度白酒。王常山就不一样了,非常会过日子,鸡鸭鹅生的蛋大都拿去卖掉,冬天有鲜猪肉吃,夏天只偶尔吃几片咸肉,更别说割上一刀驴肉了,他的肥膘大概是吃那些玉米碴子长起来的。以前,他也像孟达林一样,酒啊辣椒啊都敢吃,还抽叶子烟。过了六十大寿,就不敢了,饮食以清淡为主,烟实在戒不掉,换成盒装的,买那种最便宜的,一块五一盒,对身体的伤害总要小点。即便这样,身体还是赶不上人家。王常山为孟达林高兴,又为自己难过。

    孟达林从裤兜摸出装着旱烟的布袋,取出红格小本子放在腿上,捻起薄薄的一张叠成两指宽的长条,用粗黑的指甲捋过,随着刺啦一声响,含笑的嘴唇已扩张为方形,露出一口焦黄透黑的牙和暗红的牙床。他满不在乎地说:“坐起来吧,你那是心病。”说着,他把撕好的纸条折了斜痕,从布袋捏起一小撮烟叶均匀抖入纸槽,慢慢地,慢慢地卷。他那瘦得仅剩一层粗皮的脸上堆满了深浅不一的褶皱,下垂的眼皮几乎遮住了眯笑的小眼睛。王常山费力地爬起来,劝孟达林少抽旱烟,对身体不好。孟达林把卷好的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而后咀嚼半晌,再徐徐吐出,每个动作都无比享受。孟达林说:“他娘的,啥时候管过那些。”

    老伴没在家,王常山要下地做饭,孟达林把他摁在炕上,到外屋生起火。他先把驴肉炒了,又趴在灶坑前毕毕剥剥烧干辣椒,再放上炕桌,二十分钟光景,啥都拾掇利索了。王常山爬到炕梢,在箱柜里翻出一瓶六十二度纯粮白酒,这酒放了好些年没喝。孟达林盘腿坐下,把炕上的一块夕阳压在屁股底下。他搓着干燥粗糙的双手,乐颠颠地冲王常山说:“你呢,不整两盅?”

    王常山说:“不整。”

    孟达林就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斟满,端起酒杯说:“整的啥事,来陪你成了来馋你了。”说着,脖子一仰,吱一声,酒下肚了。“哎呀,好酒好酒,好酒哇。”孟达林咂巴着嘴。

    王常山不想吃东西,还是提起筷子,夹了块肉在嘴里嚼,总觉得喉咙里有东西梗着,半天才勉强咽下去。

    孟达林喝上酒,嗓门就大起来。他扯着脖子说:“看你吃的那难受劲,好像嚼木头渣子,你就吃呗,使劲吃,像这样……”他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嚼,又吱一声喝了一盅。接着他拿起一根焦黄的烧辣椒,整个塞在嘴里,挤眉弄眼地嚼了一会儿,额头上的汗珠就出来了。他嘶嘶哈哈地说:“哎呀他娘的,过瘾,哎呀,够劲。”他把一根烧得发黄的辣椒递给王常山,“来一口,病就好了,听我的没错。”

    王常山无力地摇摇头。

    “你要多来看看我。”王常山说到这里,鼻腔和眼窝发热,一股股要流出泪来。孟达林依旧笑着,嘴唇变得更为阔大,消瘦的脸皱成一张长条酥饼,好像那日子甜得要掉渣了。

    “放心,咱哥俩都没到时候。刚过了冬,你是有点倒阳,晒晒就好。”孟达林说。

    王常山看到孟达林大汗淋漓,脸和脖子涨得通红,仍不停地往嘴里塞干辣椒。王常山的胃里一阵痉挛,好像孟达林的辣椒和酒都吃到他肚子里了。他心想,孟达林吃辣椒越来越厉害了,他怎么能这样狠命吃辣椒呢,较劲似的。

    第二天,王常山听了孟达林的话,太阳出来时搬着小板凳坐在屋檐下,先伸直腿晒一会儿,再把久不敢摘的帽子脱掉,晒花白的头发。快到正午时,慢慢站起来将身体贴向微热的墙壁,像烙饼那样一会儿翻个面。王常山晒了一上午反而浑身发冷,晒出了麻烦,大概晒肚子时解开了棉袄扣,是觉得有股风趁机钻进去,不过立即系上了。身子弱真是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他感到胃里有冰冷坚硬的东西顶在那,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他给老伴只说没胃口,不饿,等到第二天胃里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发冷还隐隐作痛时,他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老伴说:“去医院看看吧。”

    到乡医院十几里地,出村时经过孟达林家,王常山向院子深深看了几眼。院子很安静,他想进去给孟达林说说,又有点不想看到孟达林那张笑容满面的脸。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该和孟达林说上几句话再走,却发现院里马车不在,马棚的马也不在。最近孟达林经常往乡上跑,不知他去干什么了,早知道他今儿个也去,可顺便坐他的马车。

    医院人多,王常山需要做胃镜。他蜷在那张雪白的窄床上,医生把管子插进他嘴里,然后顺着喉管一直往里捅。他开始剧烈呕吐,痉挛,眼球往外鼓,眼前阵阵发黑,头脑一片空白。他想,他的寿限可能真要到了,死的滋味实在太难受太难受了。做完胃镜,他坐在外面的长凳上休息,老伴去拿报告。过了很久,老伴才出来,她说没啥事,一点小毛病,胃炎,吃点药养养就好。他仔细观察老伴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样。不过,胃炎和胃癌只差一个字,他有些怀疑。回到家,他仔细研究那张胃镜报告,确实写着胃炎。这也不能让人放心,胃炎也可以转化成胃癌。老伴要往城里打电话,他没准,儿女们回来一趟太不容易,养养再说吧。这时他倒觉得孟达林有个哑巴女儿和瘸腿儿子是件幸福的事。毕竟,城里容不下他们,团圆在村里,也过得挺好。

    孟达林又来看王常山。

    王常山坐在炕头捂着厚被,孟达林盘腿坐在对面,笑吟吟地把王常山仔仔细细瞧上一阵,响亮地咳嗽一声,把王常山吓了一跳。

    “不就是胃炎吗?”孟达林卷着烟说,“我以前也得过,吃药不管事,我到河里凿了些冰,拔凉拔凉的,肚子吃木了,那家伙,浑身一会儿打哆嗦一会儿冒热汗,第二天就好了。那时俺家那口子不让吃,猜我怎么说,我说,我就不信它能拔死我。你呀,就是成天东想西想的。”

    王常山想,年轻时的虎事谁没干过,天不怕地不怕,这把年纪就是风化了的冰块子,块头还是那么大,却松松垮垮,捏一下就碎一片,给十个胆也不敢那样祸害自己。别说吃冰,一想到冰浑身就哆嗦。人不禁事了,心也跟着脆弱,动不动想抹眼泪。

    “你还是要多来看看我。”王常山鼻子酸酸地说。

    孟达林的烟卷好一阵子了,放在嘴里,没摸到打火机,空空吧嗒几下:“大不了一死,怕啥?”

    王常山听不得“死”这个字眼,他把肥胖的身子蹭起来一截:“你说,到底是个啥滋味?那口上不来的气是不是臭的?”王常山眷恋地望着阳光中自由跳跃的灰尘,眼眶阵阵发热。

    孟达林把手伸进烟布袋努力地摸打火机,嘴紧紧闭着,有几秒钟他就摸到了,笑容重又回到脸上,他盯着王常山的眼睛说:“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怕死?”

    王常山被看得不自在,明明是这回事,心里也不高兴,他耷拉着肿胀的眼皮,扭头向窗外,看到老伴正往栅栏上晾衣裳。过一会儿,老伴进屋来。他说:“整两个菜。”老伴爽快地答应着,要去小卖店买瓶酒,孟达林急忙说:“不买,不买。你看看这事,我怕馋着你,没敢拿。”说着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一会儿工夫回来了,手里拎着干辣椒和一小塑料壶散白酒,来来去去一阵疾风似的。老伴做好饭就去后街聚会,她天天晚上祷告,让主耶稣保佑王常山的病快好起来。王常山想,早晚有那一天的话,不如祷告让他不再害怕。可他从不给老伴说自己的想法,很丢人。

    几盅酒下肚,孟达林的声音尤其洪亮,震得门框嗡嗡响。他大口嚼着干辣椒,呜噜噜说:“我让你辣,往死里辣,我就不信能辣死我。”接着,硬塞给王常山一个:“你吃一个,吃一个吧,保准不怕死了。”

    王常山摆摆手。孟达林给王常山讲凡事想开点,想吃啥买点啥,别舍不得,更不要忌口,身体这东西有时候就是欠收拾,越周到越麻烦。说了半天王常山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说你这人哪,就是缺那股劲。”孟达林咳嗽起来,越咳越急,满脸涨红,听起来那口气就要上不来了。王常山准备下地去倒杯水,却见孟达林扑通一声栽倒炕上。王常山喊了两声不见动静,急急地绕桌子爬过去,摇着孟达林。孟达林还是没动静。王常山吓坏了,急火火要下地去喊人,孟达林起来了。

    王常山松了一口气,直抚胸口。

    孟达林哈哈笑着说:“看见了吧,我要是躺这过去了就过去了,能咋地?还有,我闺女儿子我老伴还是那样过日子,你还坐炕头上该咋地咋地,多一个少一个没两样。到时能有人给我上上坟,没事念叨两声就行了。”

    王常山一本正经说:“可不敢开这玩笑,学啥不好,学死呢。”

    孟达林干了一盅酒:“学不学,早晚还不得死,死是啥?就是睡觉。”

    过了两天,王常山上茅厕,看到太阳好,就站在大门外晒。远远传来杂乱的声音,正准备看个究竟,一辆马车从前街奔来,飞驰而过,轱辘几乎不沾地,镶板咣咣作响,车上坐着颠得直蹦高的孟达林。孟达林朝王常山喊了句什么,声音还没落地,人和车已蹿了老远,留下一地飞尘。不过,王常山看清了孟达林的嘴,那嘴咧得很大,在笑。即使这样,孟达林还扬着鞭子,高叫着:“驾!驾!”孟达林家的马究竟多少岁,谁也不知道,总之跟了孟达林有二十年了,棕红色的马毛已经干涩毛躁,马鬃也掉了些,竟然还能尥蹶子放搂地跑。

    这时,五十多岁的旺财走过来。旺财说:“好好养病,多保重啊,看看人家,老头和老马,年轻人都没那精神头哇。”王常山冲旺财点点头,一直看着那辆马车奔往西甸子,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耳边始终萦绕着孟达林极具穿透力的喊声:“驾!驾!”

    后来,王常山经常看到孟达林赶着大马车在门前飞驰而过,巨大的声响里有时夹杂着咳嗽。王常山有点回过味来。其实孟达林身体并不怎么好,嘴唇发乌,脸色也不正常,有点泛青,喝酒时老是咳嗽,吐黄痰,还经常迷糊,有一回给马车换轮胎,蹲久了起来眼前一片黑,差点栽倒。但孟达林精神好,自己少的就是这精神头。有一回,王常山在马车飞过时也试着喊了两声“驾!驾!”,可他的声音始终压在喉咙里,一点不透溜。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孟达林套上马车,隔着院墙喊王常山,让随他一起去镇上。王常山的药吃完了,正想去医院抓药,就让老伴在家歇着,跑那么远的路,两人都胖,那匹老马受不了。

    王常山刚上车,孟达林就在空中甩了一鞭子:“驾!驾!”马立刻跑起来,王常山死死抓住车板,仍坐不稳。

    “慢点,慢点哟!”王常山苍老的声音被簸得稀碎。

    孟达林盘腿坐在车前,身体随着簸动随意起伏,有时屁股颠起老高,刚落下又颠起来。他一边挥舞鞭子一边高声说:“要的就是这股冲劲。”

    幸好,王常山块头大,马负重跑不起来,只一会儿就放慢脚步,踢踏踢踏走着,王常山提着的心才放下来。路边大片的农田还覆盖着积雪,有些地方已经融化,露出了浓黑的土地和去年的干秧茬,空气中有雪水和泥土的味道,阳光很暖,一漾一漾地往身上扑。孟达林收起鞭子,开始悠闲地卷烟,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来到镇上,孟达林把马车赶到一个有几棵歪脖树的院子停下。这原是小学校,以前这里曾有学生上课,后兼并到其他学校,暂时荒废着。院子虽然荒凉,但树上挂了许多彩色气球,背后是一排废弃的教室。孟达林把王常山带进一间教室,才发现里面坐满了人。黑板上方挂了一个横幅:让生命延长不再是梦——寿康宁福利大促销。王常山听儿子讲过,一些搞保健品销售的在城里被打击,现在往乡镇转移了,专门骗老头老太太,让他去镇上千万别上当。王常山仔细一看,除了几个清一色穿西服打领带的年轻人外,其余全是老头老太太。年轻人已经走过来,亲切地喊着大爷,然后把他们带到座位上。王常山附在孟达林耳边悄悄说:“这是骗人的。”孟达林咧着四方大嘴嘿嘿笑着:“知道,不买。”王常山说:“我儿子说了,他总会让你买的。”孟达林又嘿嘿笑了:“不带钱用啥买。你也坚决别买。”王常山很纳闷:“那我们来干啥?”

    这时,活动已经开始。主持人拿着话筒开始讲话,先是一番嘘寒问暖,然后说:“人上了年纪容易孤单,儿女们不在身边,找个说话的都没有。如果加上身体不好,那更是雪上加霜,大爷大妈不嫌弃的话,就到这来坐坐,嗑嗑瓜子,喝喝茶,聊聊天,一为解闷,二为健康,寿康宁公司绝不骗钱更不干昧心事。”主持人亲切柔软的声音一下下拨动着王常山的心弦,并且越听越觉得寿康宁真是个好东西,王常山有些受不了了,他紧紧按住裤包里的钱,生怕它们跑出来。孟达林在卷烟,一直咧嘴笑着,不知听了还是没听。由于室内禁止吸烟,孟达林把卷好的一头粗一头细的烟一支支摆在课桌里,虎头虎脑,圆滚滚的。台前几个年轻人把一长串气球铺在地上,孟达林抬起了屁股,有些迫不及待。活动要求谁弄破的气球最多,将免费赠送寿康宁一盒,第二名赠送糖果一包。劲爆的音乐响起,老头老太太们的精神一下就来了,纷纷起身奔向气球,笨拙地抬起脚踩下去。气球弹了,又踩另一个,他们满脸皱纹,驼背的,腿弯的,没牙的,笑着,喊着,你推我搡,屁股撞到屁股,头碰到头,都不怕疼,劲头比生龙活虎的孩子还足。王常山被孟达林拽到闹哄哄的人堆里,孟达林一边猛踩,一边回头高叫:“踩、你踩呀。”王常山还是傻愣愣站着,屋子四处充斥着喘息声。主持人的声音渐渐高亢并呐喊起来:“送你一双翅膀,给你全新生命力,还等什么?加油,加油——”孟达林跳起来的样子很滑稽,像只灵巧的老猴子,王常山不由自主咧开嘴笑了,但他始终不好意思去踩气球,他只是不停地拍手,给他们鼓劲,激越的呼喊和劲爆的音乐震得耳根生疼,腾起的灰尘一波波往身上扑。

    活动结束后,他们乘马车走出院子,孟达林一直回头看王常山,快到医院门口的时候,王常山问孟达林总回头看什么,孟达林在空中甩了一鞭子,回头说:“你的嘴还咧着。”王常山有点不好意思,虽然一个气球都没踩,但他觉得一身通透,不仅胃空了,肚子咕咕叫起来,每个毛孔都啪啪打开,手脚热络,呼吸顺畅。而且,一想到那些老头老太太踩气球的滑稽样,就不由自主带了笑意。他响亮地咳了一声。他们到医院拿了药,回家时已是傍黑,气温下降,白天田野里的雪溶解了许多,有积水的地方结了一层极薄的冰,车轱辘压过,发出悦耳的嚓嚓声。

    这是个星期一早上,王常山吃了药,来到院子向孟达林家张望,想看看孟达林套马车没有,他们说好今天又去参加活动,踩气球。没看到人影,王常山又回屋等了一会儿,有点耐不住,就出门翻墙去看看。走到院子,看到孟达林蹲在马棚里,马躺在地上。

    “它要走了。”孟达林看到王常山,抬头对他说。

    “上回还跑那么有劲,这才几天。”王常山凑过去,看到马头枕在一捆玉米秸上,鼻孔和嘴巴有清滑的液体淌出来,眼睛半睁着。

    “回来没两天就不吃不喝了。”

    “哎,它也到岁数了。”

    “我舍不得动刀,儿子去找人了,晚上来吃马肉吧。”

    王常山想说,别守着马讲这些,牲口也会害怕呢。他还没说,看见马抬起眼皮,看着他。马眼睛很好看,大双眼皮,长睫毛,瞳孔幽深。

    “你说它知不知道它要死了?”王常山说。

    “我琢磨它拉你那天就知道,这样的老马,拉那么重根本跑不动,那是它最后一次放搂。”

    一会儿,马打了个响鼻,长睫毛慢慢向下滑动,闭合了眼睑,就像演完一出戏,渐渐合拢的幕布。马没有丝毫挣扎,静静睡去了。

    “它走了,连腿都没蹬一下,真它娘的牛性。”孟达林摁灭了手里的烟头。

    王常山点点头。

    “这下你看到了吧,人死不也这么回事?眼睛一闭,完事!”孟达林说。

    王常山又点点头。

    马是老死的,不是病死的,没放血也可以吃,孟达林坚持让王常山等着,只要有耐心,再老的肉也烀得烂。而且,这些日子卖驴肉的没来,真是馋坏人了。

    傍晚时,饭桌子拾掇好了,孟达林喝酒吃干辣椒,马肉蘸蒜酱,香得直吧唧嘴,嘶嘶哈哈,好不快活。王常山嘴里嚼着没盐味的马肉,眼巴巴地看着孟达林,孟达林半支起一条盘着的腿,身体微微后仰,半边干瘪的脸浸在阳光里,刚刚吐出的烟雾在头顶惬意地萦绕。当他看到孟达林只能用右边的几颗大牙嚼马肉,半天也嚼不烂,嘴角流出黑色酱油汁的时候,他再次感到自己的身体很多地方都比孟达林强,他就端起孟达林面前那盅酒,一仰脖,干了,只觉一条火舌从喉管沿着食道一直到胃烧下去,他的额头和鼻子紧紧蹙着。

    孟达林愣了一下,赶紧递给王常山一个烧辣椒说:“这就对了嘛,快咬一口,使劲嚼。”王常山不管那么多了,接过酥脆的辣椒咔嚓咬了下去,猛劲地嚼。王常山辣得说不出话,猛烈地咳嗽着,觉得有一口气要上不来了,他的脸咳得通红。终于,鼻涕眼泪和汗珠子滚了满脸的时候,他才喘匀净一口气,嘶嘶哈哈叫着:“难受,太难受了,比死都难受。”他用手掌不停地在嘴边扇风,感到只要一张口,就可吐出一团火来。过了那股难受劲,就很过瘾,很舒坦。戒了十多年,他终于又招惹了这些辛辣的东西。孟达林一直说:“你早就该跟我学。”

    辣椒和烟酒一样是容易让人上瘾的东西,老伴不让吃,王常山偷偷吃过几次,越发收不住嘴,越辣越想吃,越吃越多,并且一定要喝高度酒抽旱烟才过瘾。他发现,他的身体神奇般地好起来,有一回他和孟达林去踩气球,拿了第一名。他不是为得一盒寿康宁兴奋,而因为那是体格强健精神矍铄的有力证明。原来别说踩气球,就是走路脚底都发飘。当马铃声停在孟达林家大门口时,王常山也要推开门喊一嗓子:“来一刀。”王常山的嗓门粗,身子骨有了底气,听起来粗犷得很,那精气神赛过年轻小伙子。王常山还经常往小卖店跑,买些好吃好喝的,变得大方了。孟达林把自家的辣椒和旱烟给了王常山一些,王常山决定明年菜园子就种这两样东西。他还决定减肥,不像孟达林那么瘦,起码也得减掉大肚腩。当他和孟达林经常坐在炕桌上,离不开高度白酒、辣椒、旱烟的时候,他想,管他妈的,人总是要死的,这是没法子的事,牲口死的时候都不怕,他还不如牲口吗?死,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吧,那只不过就是一顿家常便饭,如果哪天轮到他,他一定要面带孟达林脸上的那种笑容,像马一样平静安详地离去。他对老伴说:“不用给我祷告了,多想想孩子们,我什么都想通了。”

    清明节前夕,王常山带老伴去了城里,钱就是拿来花的,留着干啥,管它花在路上还是花在嘴上。孙子大春见到爷爷,跳起脚蹿得老高,一下搂住爷爷的脖子,在脸上不停地亲。大春说:“爷,想死我了。”王常山用胡子来回蹭大春嫩嫩的脸蛋,轻轻咬那小手指头,摩挲着圆圆的脑瓜,舍不得放下。大春又说:“爷,我梦见你死了,要是永远见不到你,我也不活了。”开始王常山心里一惊,接着就哈哈大笑:“爷这不好好的吗?”大春仍不放心,让爷爷必须保证。王常山举起一双大手:“我发誓不死,永远和大春一起活着。哈哈哈。”王常山听见自己的笑声那么清脆爽朗,连点杂音都没有,他从口袋里摸出烧好的干辣椒,底气十足地说:“去买瓶纯粮,要六十度的。”

    王常山怎么也没想到,他离开这半月,村里又有一个老人走了,这人就是孟达林,得了脑溢血。他不仅没有见到最后一面,连出殡也没赶上。

    回家的路上,王常山去了趟河边,看到冰雪已消融,清凌凌的河水缓缓流淌,和着暖暖的阳光,一漾一漾的,王常山的鼻子酸起来。哎,这人啊,就没了。回家后,王常山坐在炕头,对着炕上的一块阳光久久发呆。这人太不地道,怎么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也不说等他回来聊上几句贴心话。哎,都怪自己身体好起来了,那死亡的担子扛得高,沉的一头自然压到孟达林肩上。这样一想,他竟愧疚起来。

    窗外远远传来马铃声,到孟达林家门口停下了。王常山惯性地推开门喊了一嗓子:“来一刀。”想想又喊:“来两刀。”他要在明天清明上坟时给孟达林炒一盘驴肉送去。

    这个夕阳和往日一样灿烂的傍晚,王常山只能独自坐在炕头喝酒了,一时间他还无法习惯。他仍然给孟达林倒了一杯酒,烧了一些干辣椒,辣得嘶嘶哈哈大汗淋漓。他想起孟达林咧着大嘴笑的样子、慢条斯理卷烟的样子、赶着马车飞奔的样子以及踩气球的乐观干劲。哦,那老家伙,死时肯定还咧着嘴笑,眼睛慢慢闭上,像那匹老马一样安详。想着,王常山收起了脸上的悲伤,应该好好劝一下孟达林的家人才是,孟达林的瘸腿儿子至今也不愿多说话,一说就要掉眼泪。

    东山坡是个缓坡,这边是庄稼地,那边是坟茔地,王常山家的坟地距离孟达林家的不远,互相能看见,仍要绕上些坟堆才能过去。村里有个传统,清明上坟只能男人去,女人做吃的。王常山在自家祖坟前烧了纸,向孟达林家的坟地走去。他穿行在大小不等的坟茔地里,看见孟达林家的坟地冒起了青烟,孟达林的儿子跪在那里。孟达林的坟偏小,坟头还有点歪。人早晚都要这样被土埋上,还不知埋不埋得端正,王常山开始仍然有点难过,当他看到坟上有几块月牙状的石头,从分布情况,怎么看怎么像个笑脸,他又豁然开朗。

    孟达林的儿子向王常山点点头,又继续跪在那里烧纸,眼泪一串串往下掉。王常山笑吟吟地从布包里掏出一壶酒,一串烧辣椒,一盘炒驴肉,两双筷子,两个酒盅。他把这些摆在坟前,盘腿坐在一铺干草上,开始卷烟。他从烟布袋里掏出一个红格小本子放在腿上,捻起薄薄的一张叠成两指宽的长条,用指甲捋过,随着刺啦一声响,脸上已经堆满了甜得掉渣的笑。卷好了两支烟,他点燃一支插在坟头的石缝里,又自己点了一支,才回头劝孟达林的儿子。

    “别哭了,人一辈子就那么回事,你想想,你爹死时都咧嘴笑,他可不愿看见你掉眼泪。”

    孟达林的儿子扭过头,深深看了一眼王常山,没说什么,眼泪掉下几串,肩膀一耸一耸的。

    王常山抽了烟,斟满酒:“你老家伙还先跑了,等着我啊,到时让儿子们给咱送驴肉。”说着,一盅倒在坟前,一盅干了。又说:“这孩子,怎么还哭,想不通呢。”

    王常山把一个干辣椒放嘴里嚼,孟达林的儿子烧完了纸,到王常山旁边坐下说:“我爹是吓死的。”

    王常山不相信,说:“你说你爹害怕?”

    “是。他那脑溢血不严重,要不是他害怕,说不定没事。”

    “你说谁怕死我都信,就是不信你爹害怕。”

    “当时,我爹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子,两腿绷直,眼睛瞪得老大,他亲口对我说的他害怕,让我拉他一把。我说爹你不会死的,你别怕,别着急,他还是死死抓着我,啊啊地叫唤,让我救救他。喊了两声就不行了,眼睛都没闭上。”

    孟达林的儿子将他的手腕伸给王常山看,王常山看到了几块瘀青和一道深深的抓痕,顿时猛烈咳嗽起来,喷了一地干辣椒碎末。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