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而不已必困

    困卦和井卦属忧患九卦第七、第八卦。困卦卦如其名，初学者学起来会比较困难，因为爻际之间交相困的关系比较复杂，而爻辞的意象都有典故，现代人比较陌生。此外，在交相困的关系里，到底是阴困阳还是阳困阴？或是你困我、我也困你，弄到最后谁也解不了套？这种人生困局，需要大智慧才能解脱。

    人生有很多困境，例如为钱所困、为势所困、为情所困等，而为情所困的情又包括亲情、友情、爱情等。下经从咸、恒开始谈情。前面十个卦，尤其是家人、睽、蹇、解四个卦，正是典型的情的轮回，不能脱身；之后才有比较冷静的理性权衡，那是在高度微妙的动荡情势下寻求平衡的损、益二卦，从理性跟感性的平衡中，找到脱困解套的可能。于是后面就有了夬卦，夬卦又引发一连串不可预期的姤卦机缘。抓住时机调度所有精英资源，这就是萃卦；然后再发挥精英资源的力量，创造高度成长的气势，这就是升卦。但是升卦从初爻开始就是虚的，它跟泰卦的初爻有本质上的不同。只是藏在地底下的初爻不容易被发现，所以升卦跟泰卦十分相似。若把“升”误为“泰”，未能适时强化、回填初爻的空虚，将来往上冲得越高，崩坏的速度越快，升卦的荣景就会变成梦幻泡影，所以说“升而不已必困”。

    要成长，一定要开发环境资源，而资源供给绝不会无所限制。像石油就有限，它在地底储存千百万年，为了支持工业的高速成长，才短短一个世纪就要被人类烧光了。这就像杀鸡取卵，把库存消耗一空。若成长速度不能减缓，发生能源危机的概率将大增。所以要积极开发新能源，否则就会遇到棘手的发展困境。从“升”到“困”，是大起大落，从云端掉到谷底。

    从升卦到困卦各爻的比较分析

    升卦和泰卦只有初爻不同，其他几个爻完全一样，所以升卦常让人误以为是泰卦。为了避免错误，有必要开创一套观象法——将升、困两卦的结构平行摆在一起，不看卦爻辞，光看卦象就可以了解从升卦到困卦的“升而不已必困”原因何在。再从升到困的卦型，看升、困六个爻资源分布的阴阳虚实，大致就可以判断哪个资源是实的，哪个资源是虚的。而且“困”是实情，“升”是假象，困卦的资源结构分配是极不合理的。

    升卦最有实力的是二爻和三爻，也就是说，在这样的金字塔结构中，属于民间的二爻、三爻位置是实的。当然有人会质疑，第三爻明明是“升虚邑”，怎么说它实力雄厚呢？爻辞虽然称“虚邑”，但爻是阳爻，表示它现在还是实的，“虚邑”是指向未来。升卦初爻是虚的，它的资源可能是借来的，但在升的时候没有人在乎，既然能借到钱创造这么高的业绩，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钱？有“柔以时升”的本事，他可能还沾沾自喜呢！谁都知道基础建设很重要，初爻就是基础建设。想要富、先修路，想要货畅其流、人尽其才，灵活调度各种资源，一定要投资公共建设。这是发展的必要平台，通常都是由政府负责。由私人企业来建设，不仅力有未逮，而且权责不清。因为公共建设不以赚钱为目的，而是以繁荣整个国家社会为目的，如果私人介入，当然要考虑赚钱，所以质量控管、监督就可能出问题。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困卦初爻还是虚的，因为升卦底部的支撑不够，可是大家看不出来；一直要到“升虚邑”已经跌到谷底，到了困卦仍然是虚的，大家才会恍然大悟。

    接着看困卦第三爻，已经渐渐产生变化了。升卦第三爻是阳，但爻辞告诉我们是“虚邑”，所以它其实是穿着阳爻的外衣，让大家都相信“虚邑”是个绝对可能实现的美丽天堂；“无所疑也”，没有任何人怀疑，在强力推销“虚邑”的梦想时，没有人能挡得住。一旦泡沫破碎、谎言揭穿，却已经深陷困卦之中。困卦下卦是坎卦，下卦代表民间、也代表内部，陷入极大的风险之中，民不聊生，内部一塌糊涂。而这个坎在升卦的时候还是看不见的巽，而且如风潮般拼命鼓吹，也没有人觉得不对；直到困卦，阳爻变阴爻，人们才发现一直信以为真的“虚邑”根本就是骗人的泡沫。

    比较妙的是四爻和五爻。升卦四爻、五爻是领导统驭的阶层——君位跟相位的位置。在升卦的时候它们是虚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一到困卦就发现，困卦的四爻、五爻都是阳爻，它们已经变虚为实，一个个都是荷包满满的肥猫。这些肥猫是谁养肥的呢？就是在升卦的时候对“升虚邑”深信不疑的人，他们把自己的一点退休金、存款，统统丢到虚邑中，结果在“升而不已必困”时，代表民间的下卦全困，而上层阶级借着“升虚邑”大捞特捞，这就是“升而不已必困”的真实现象。这样看来，在“升而不已必困”的困局中，唯一获利的是升卦高层。他们由虚变实，借由政策护航以满足私欲，不但没有善尽职责，反而被收买，导致贪污腐化。受苦的却是广大的基层百姓，他们在升卦的时候是形成风潮的巽卦；大局变成困卦时，他们就成为一筹莫展的坎卦。而且，上卦更有意思，原先在升卦时上卦为坤，一副包容、顺势、跟大家一起发财的面孔；到了困卦，他们却一变而为兑卦，只剩他们能开心过好日子。

    这就是通过卦形来把升卦跟困卦的虚实做个比较。由此可知，透过《易经》的符号，一个社会可能的变化趋势都可以完整呈现出来。什么时候是升卦的象，里面有多少是真实的？经过升卦泡沫破碎的考验之后，才发现困卦原来是这么来的！循着虚实互变的脉络，对照不同社会阶层的实况，才发现里面不知藏了多少罪恶。光是读升卦还看不出来，等到对照困卦与升卦，理清其直接联系的因果关系，才发现上层阶级借着升的机会拼命捞钱，把社会大众当牺牲品。

    “困”的字形分析与延伸说明

    “困”字为木在室内，四周被堵死，犹如铜墙铁壁。木又代表生机，树木应该要伸枝展叶，可是一进入困卦，活力完全被扼杀，伸展不开，连网开一面的生机都没有。比卦第五爻讲“王用三驱”，好歹还有漏网的机会；困卦的进退之路却都被堵死了。升卦是“积小以高大”，是幼苗长成大树的象；到了困卦，大树无法伸展，也无法从外界摄取资源，所以成长停滞，处境不利。

    如此看来，在困卦中受困的，未必本领很差，只因环境产生剧变，加上缺乏敏感度和适度的节制，才让人空有一身本事也使不出来。而困住人的环境，往往是在升卦的时候无所节制造成的，结果就是英雄落魄、美女白头。京剧《四郎探母》里面，杨四郎说自己好比笼中鸟。困就是笼中鸟，空有翅膀却不能飞。就像明夷卦初爻的“明夷于飞垂其翼”，动不了。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老虎在山里威风八面，可是到了平阳的环境，纵有通天本领也施展不开，连狗都敢来惹它；龙在大海才显威风，一不小心困在浅水滩，虾兵蟹将都敢来调戏。这都是困的处境。所以人生受困的时候往往不甘心，尤其前面有升的繁荣局面，突然变成一筹莫展的阶下囚，一定很痛苦。有的人心中不平，始终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就像项羽自杀前大叹不是自己的错，而是环境的错，这种看法就很有问题。

    举例来说，困卦三阳三阴，阳代表实力，阴代表本身的资源、实力不足。困卦二、四、五爻是实力坚强的阳爻。以乾卦来说，这三个爻是最重要的爻、是中枢的角色——“见龙在田”、“或跃在渊”、“飞龙在天”，其他不是“潜龙”，就是“终日乾乾”、“亢龙有悔”，不能影响大局。困卦就有意思了，三个重要的爻位明明是强势有力的阳爻，可是居然是困卦。下卦最重要的是第二爻，第二爻是地方大员，第四爻是中央辅政，第五爻的重要性就不用讲了。这三个爻都是能干的阳爻，本身很优秀，而二与四同功而异位，都是辅佐第五爻的，领导强，干部也强，怎么会困呢？这就是资源配置与阴阳互动出问题，造成个别的强手无用武之地。也就是说，困卦三个阴爻的弱项跟三个阳爻的强项关系不睦，这就形成总体的困。这就很值得分析研究了。

    价值链的说法

    困卦三个最重要的爻都很强，自控力都很高，为什么还会困呢？其实是因为另外三个弱爻产生牵制效应，导致整体的困。这一点就体现在某些管理理论上，如价值链。

    曾有人打算把《易经》卦爻的结构熔为一炉来互相印证，并且建立一套模式作为评估企业的准则。不管企业规模多大，都可以借由这套规则评估其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发展。《易经》可不可以提供这样一套简易有效的办法呢？有人说如果断卦没问题，直接用占卦就可以了。虽然简易可行，但占卦结论要成为论文或西方分类的学术报告，恐怕不能过关。那么，有没有别的简易方法可以建立考察企业经营的指标？有的，而且是最简单的，就是阳爻代表有实力，阴爻代表没实力。一个企业组织相当于一个卦的六个爻，从基层到高层，从内部生产到外部销售，那就是价值链。这个金字塔的组织架构中，领导和基层的实力至关重要。如果是阳爻，它就是强项；如果是阴爻，它就是需要补强的弱项。以困卦为例，虽然有实力坚强的领导阶层，却同样遭遇瓶颈、让整个组织欲振乏力，这是怎么回事？从价值链来看，整个产销链条刚好也分成六个阶段。生产力和销售力决定总体价值，包括能给消费者创造什么样的价值、给公司的品牌形象累积什么价值等。一个卦的内卦是生产，外卦是营销。具体到六个爻来说，初爻就是生产原料，需要开发出来。第二爻就是开发潜在资源的技术，亦即生产技术。有了初爻、二爻的原料储藏与开采技术，就要开始量产，这就是第三爻。产品生产出来就要想办法卖，这就开始进入外卦。第四爻就要布建营销网络，是店面销售还是网络销售？是批发还是直销？反正就是要想办法把产品销售出去。同时第四爻一定会涉及物流配送的问题。这是量产之后最迫切的。任何产品光叫好而不叫座，只有死路一条；如果叫好又叫座，强大的生产能力配上第四爻的强大营销网络，公司逐渐盈利，慢慢就建立良好的品牌形象，也就是第五爻。第五爻代表全卦的对外形象，也就是品牌效应。品牌一旦超越国界，就可以授权他国企业生产，自己坐收利润。很多世界大公司就是如此，让别的企业代工，赚一点辛苦钱，而自己坐着就可以收钱。当然这个局面也是得来不易，毕竟前面四个爻从产到销用了诸多心力，才形成如今可谓价值连城的产品形象。如果要持续第五爻的口碑，还要有第六爻全年无休、体贴入微的客户服务。客户服务对现代企业来说更加重要，假定一个企业完全要靠竞争生存，那就要用最贴心的服务讨好客户。

    这就是六个爻的价值链，我们用它来看困卦，发现困卦是因为企业发展的规模庞大或因为垄断市场太久，习气渐深，缺乏竞争意识，虽然生产能力很强，但是忽略市场变化，一旦开放竞争，为了争取消费者，就面临转型的考验。“升而不已”然后困，被迫转型革新，否则随着大环境的变化，就会被淘汰。

    困卦之所以困的初爻、三爻、上爻分析

    困卦是水库没水，可能是渗到地底或者蒸发了。如果地底下还有很多水，就需要挖井，这就是井卦开发潜在资源和技术。问题是，资源藏在地下，要花多少成本去挖掘？这都是未知数。如果能接通地下泉脉则一劳永逸，全部问题都得以解决，然后就是革卦的开创革新，重写游戏规则。当今世界石油问题最伤脑筋，常常引发战争，石油的使用还会造成环境污染。如何开发足以取代石油而且又安全、干净的新能源，是人类一直以来的梦想。如果转型成功，说不定就革故鼎新，告别萃、升、困的时代。

    以石油为例，从困卦来看，初爻的危机是地下石油资源越来越少，石油开发的成本随之增高。初爻是虚的，原料越来越少，这就是基础的弱项。第二爻是强项，代表长年累积的开采和提炼技术；有优秀的工程师和设备，丰富的开采经验。因为原料缺乏，空有第二爻的技术，量产很难，所以第三爻也成为弱项。第四爻是近乎垄断的营销，营销通路又很强，没有竞争对手。第五爻是拥有好品牌，得到市场的认可。可是有一个弱项——第六爻的客户服务并不好，因为石油在很多国家是独门生意，根本不必讨好客户。

    可见，困卦的弱项在下卦就是初爻的原料问题影响三爻的量产；第六爻可以设法改善，但在长久的习气中养成傲慢心态。这是困卦的危机。加上时代不断转型，很多新的因素出现，这时就要清楚大形势是“升而不已必困”，必得赶快想办法调整。井卦和革卦都是可行的策略，与其坐着叹气，还不如走一条新路出来。

    困—井—革：走出困卦，再创新天地

    要能再造新天地，这个卦就必须“元亨利贞”四德俱全，而下经三十四卦只有革卦符合条件。这个另造乾坤的创造力，充满划时代的意义，让人欢欣鼓舞，但它前两个卦居然是困卦和井卦。可见，困卦之困不一定是坏事，需要是发明之母，要是不进入困境，怎能有革新的动能和勇气？

    升卦一直往上升，一旦遭遇泡沫打击，就会变成困卦，想要恢复旧时荣景已经不可能了。不甘束手待毙的人，就会设法脱困，反而激发潜能，最后不但脱困，而且创新，甚至开辟一个新的时代。革卦这种观念和技术的创新，其因缘就是困卦，以及在沉潜中研发转型的井卦。困卦既然是推动革卦的主因，所以困卦可说是创新的前兆。困卦代表旧的理论、方法、制度，既然已经不能满足时代需求，与其灰心丧志，不如设法开创新局、继续走下去。《易经》就是鼓励创新，而且是彻底地创新。所以，困卦之困反而是好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些先哲话语就是明证。周文王因为整整被困七年，才能使《易经》更加完善。我们在坎卦和明夷卦中犹可体会他当年的悲痛，但他把受困的经验化入《易经》的智慧之中，启发世世代代的人，让我们知道，经过失败与挫折的历练之后，人生将更有深度，也更有创意。

    困卦与革卦之间是井卦，井卦好比是研发转型，因为旧型已不符时代之需，所以井卦是困卦的另一面。困卦和井卦都是三阴三阳的卦，我们从泰、否二卦就一再强调，这些三阴三阳的卦特别难，也特别丰富，值得好好玩味。学《易经》是要慢慢玩味的，越玩味，越发现它的深度，简直没有止境。有时一个卦一个爻，甚至一个爻里面的字，就有无穷的滋味。凡是三阴三阳的卦，都要注意其阴阳分布的关系。困卦的阴阳分布导致交相困，井卦却可以慢慢走出新的路子。要透彻了解这些卦，就不能从单方面看问题，还要考虑整体的搭配。搭配不好就会互相牵制，彼此都发挥不了效用；若搭配得好，互相辉映，点石就可成金。困卦的另一面是井卦，这就教我们从综卦的不同角度看问题。困卦时，朋友跑光，一筹莫展，坐困愁城，可是转180度，就可以看到新的机会，那就是井卦。就像有些人只看到水库没水，却没看到还有丰富的地下水等待开采。受困时能探索新的方向、寻求新的发展，并借机甩掉旧包袱，另起炉灶，开发潜在的新资源，这就是综卦的智慧。甚至可以更长远地看到井卦的下一卦革卦，以及革卦后面的鼎卦——戴上皇帝的帽子。这就是积极思考与消极思考的差别。

    两种思考导致不同的结局。有个故事说，两个卖皮鞋的去非洲考察市场，回来之后，其中一人说，非洲人不穿鞋子，估计一双鞋都卖不出去。他看到的是困卦的现状。另一个人认为，非洲有那么多人不穿鞋子，如果能劝他们穿鞋，那该是多大的市场！这就是井卦的思维。所以，学会反向思维，人生就可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走出困卦，开创一片新天地的机会多得很。如果在困卦时只会悲观怨叹，追忆当年升卦盛况，就是菩萨也帮不了你！

    人生各种不同的难

    困卦之困当然是困难、艰困，就是不学《易经》，光从这个字也不难了解它的内涵。讲到困卦的“困难”，不妨体味其他的卦。要知道，《易经》是整体的，从乾、坤开辟天地伊始，接连有许多充满艰险苦难的卦。由这些卦可以总结出来，人生有各种各样的险难，它们有共通之处，也有相异之处。而要对这些卦有深入的理解，也是另一种难题。例如第三十九卦蹇卦，《杂卦传》、《序卦传》都说“蹇，难也”，蹇卦的难跟困卦的难有什么不同？这就是一个题目，也是学《易经》的基本功。要了解因果，卦序就很重要，还有错、综、交、互、变等形式，这样才有贯通的可能。像明夷卦也是很痛苦的卦，但是有内难而能正其志，故“箕子以之”，同时“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明夷卦就有大难跟内难的差别。整个明夷的人生就是“利艰贞”，而它跟蹇卦之难、困卦之难也不同。同样是难，不同的因结不同的果，应对策略也不同。

    既然人生多难，那么究竟你现在遇上的是哪一种难呢？是困卦的难、蹇卦的难，还是明夷卦的难？如果没有对症下药，没有可以脱“蹇”之难的方法，就不见得能够脱“困”之难。应对得不好，还有副作用，就像医生用药一样。另外，还有一种难——屯卦的难是生之难，“动乎险中，大亨贞”。屯卦第二爻就动弹不得，在地上爬——“屯如邅如，乘马班如”，还得“匪寇婚媾”，至少要十年才“乃字”。你看，屯之难、蹇之难、明夷之难、困之难，或者再把有名的险难——坎卦也拉进来，然后逐一比对这些“难兄难弟”的不同，我们会发现，有的只是细微之别，有的则相差甚远。要搞清楚这些卦，就要从卦序的因果关系切入。也就是说，要理解《易经》里面的任何一个问题，一定要先理解它们之间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所谓“一爻一世界，一卦一乾坤”，甚至对卦辞、爻辞每个字的体会都要很正确。这样一来，就可以从大致相关的整体了解局部，也可以通过了解局部，而建立整体观。如果能用这种《易经》式的思维解决问题，就一定会引发整体的连锁效应，因为天下万事难逃《周易》恢恢之网。

    绝处逢生

    绝处逢生跟困、井二卦有关。要开发新资源，往往是在旧资源无效之后尝试走出新路，然后绝处逢生，但这不是一般人办得到的。要知道，困、井二卦及之后的革、鼎二卦，还有之前的萃、升二卦，这些卦的卦中卦都含有大过之象，亦即这些都是非常人在动荡剧烈的非常时代创造非常的功业。一般人受不了那种大起大落、随时可能被压垮、颠覆的压力，所以没有那种本领。

    有时《易经》一个卦、一个爻里的一两个字，在相应的人生经历中，就能给人许多勇气，让人终生难忘。像困卦到井卦的转折就是如此。我的老师（爱新觉罗·毓鋆）是清朝皇室后代，1945年伪满洲国结束，那时候他三十几岁，当时好多人都面临成立“满洲国”的责任追究问题。溥仪就是从风风光光的伪满洲国“元首”沦为阶下囚，“升而不已必困”。下面的路该怎么走？当时老师的母亲也不好直接问老师，因为老师的个性强，于是就找别人去探口风。结果老师叫人给母亲带五个字——“长白又一村”，这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人生的“另一村”要启程了，不再搞以前参与政治那一套了。所以老师后来不问政治，闭门读书、专事教育，一直贯彻到底。既然那一村已经过去，也不必再想，往前看，前面又有新的风景出现。老师的母亲一看这五个字就放心了，因为儿子不再蹚政治的浑水。这个故事是几十年前老师讲给我们听的。当时我不曾遭遇什么重大冲击，就当听故事一样，只觉得很有趣。直到十几年前在职场上遇到重大变动，我当时的处境也是“升而不已必困”，就觉得这个故事很亲切，把升卦跟困卦拿来一比，就想通了很多事情。我就给自己写了像老师那样的条幅——“洞庭又一春”（是“春”而不是“村”），想要开创事业的第二春。后来不到一年，觉得不理想，马上就改了，因为洞庭湖越来越小，又听说老鼠为患，根本就是“泽水困”的象，怎么可以作为一个远大前程的指引呢？于是改成“华夏又一春”，是不是有点狂？但人生遇到这种转折的时候，这句话就像定心丸，真的很有用！有时还觉得蛮悲壮的。往后也真的学会不再回头纠缠旧事，新的事业也干得很卖力，这就是人生的困、井之道。

    蓝海策略——困、井、革的绝处逢生

    “蓝海策略”这个代表价值创新的名词，已日渐被人们熟悉，这也是准确掌握困、井二卦很重要的思维，包括错卦与综卦的结合，还有卦序。五六年前，甚至更早之前，就有人讨论企业转型的蓝海策略，也就是从红海战略“血流成河”、“噬嗑”式的割喉竞争，转为蓝海策略。如果大家生产的东西都差不多，为了争得市场一席之地，就只好拼命杀价，仿如流血竞争，弄得大家都没什么利润。现在台湾和大陆都有的代工产业，倘若不维持庞大的生产，根本就没得活，虽然业绩很高，但利润有限，而且很辛苦，很多员工出现过劳死的现象就是因为压力过大。为什么利润如此之薄还得坚持下去呢？就因为永远都处在产业下游，创新转型成功的都是上游产业。

    很多人都在倡议转型，因为市场环境发生巨变，经营形式也得跟着变，但是连百年老店都不见得能成功转型。要知道，人生转型最难，能够平平顺顺过一生，“无灾无难到公卿”（苏轼），这种人毕竟少之又少。何况现在是一个动荡的时代，随时都在变动中，调适都来不及，过得了初一，未必过得了十五。蓝海策略就是为了应对转型而来。现在我们对《易经》的卦爻模型基本上有了了解，如果熟悉卦之间错综复杂的变化，就可以从中推出比蓝海策略还要高明的方法。这就是《易经》的可贵：任何一个时代的新话题，都可以找到相应的卦爻，而且绝对看得更远、想得更深。

    蓝海策略就是开创没有竞争的“新市场”，在对手还没有看到这块领域之前，通过创造新的需求，以成本控制和调整公司操作系统，让顾客用最低的成本获得最高的产品价值，追求持续领先。也就是说，“蓝海”不会有流血竞争，因为它是在红海的困局中绝处逢生，比别人早先一步成功转型，并发现很多机会。如果一直陷在杀戮的红海中，就只能被逼到穷途末路。有太多的非常之人因为转变想法和策略而转型成功。

    这就是“蓝海”跟“红海”的差别。其实困、井二卦讲的就是两者的分野，之后的革卦则绝对是蓝海无限的天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新的市场和新的技术、观念，造就了新的世界，所有游戏规则重新改写。可是人在困卦中，要找出脱困的可能性并不容易。从卦序来讲，由困卦到井卦、革卦，就是把革卦的“蓝海”开发出来。一旦进入革卦，不但可以纾困，而且情况比困卦之前的萃、升还要好。如果能将错卦瞬间巨变的创意思维也考虑进去，“蓝海”的理论不但更完整，还更具超越性。困、井两卦的错卦是贲卦跟噬嗑卦。“红海”的割喉竞争就是噬嗑卦，那是依据丛林法则来运作的。市场就像无硝烟的战场，有最剧烈的竞争，你死我活、势不两立，是典型的弱肉强食。大公司吞并小公司，结果大家都没活路。这种现象在现代商业竞争中是很常见的。稍微有一点敏感度的人，从《易经》卦序去推，就会知道“噬嗑”不会太久。噬嗑卦跟贲卦是相综的卦，贲卦之后就是剥卦，最后大家一同毁灭。换句话说，在噬嗑卦的过度竞争之下，如果没有错卦的跳跃式思维，根本是死路一条。后面的贲卦在包装上再怎么下功夫，没有新市场、新思维，没有发现新天地，还是那一套单线思考的竞争逻辑，到最后就是同归于尽。剥卦的浩劫如同一场大屠杀，最后是全体毁灭；而噬嗑卦六个爻就有三个爻是“灭”，征兆很明显。所以“噬嗑”也是好现象，让人保持敏锐，知道接下来不管用什么虚有其表的文饰补救，都不能免于剥的命运。唯一的活路，就是从“噬嗑”的“红海”转到“蓝海”。噬嗑卦六爻全变就是井卦，亦即用开拓新资源、发掘新市场的错卦思维，拯救噬嗑的危机。这就迥异于一般的平面思考，以跳跃性的思维，用井卦的转型解除噬嗑卦的危机，倘若开发成功，就进入革卦了。

    还有，在剧烈竞争的对手面前，与其同归于尽，不如资源互补合作，就像蹇卦的风雨同舟。从前大家流血竞争，弄得都难逃毁灭，现在不如集中双方资源，去做井卦的研发，避免“噬嗑”式的互斗。如果开发成功，很可能就创造了革卦的前景。那么，这个可能性存在不存在？一定存在。譬如市场上出现同类产品，有的是第一品牌，有的是第二品牌，竞争到最后，即使第一品牌勉强把第二品牌灭了，第一品牌也元气大耗。不如双方合作，资源互补，甚至合并成一个更大的集团公司。那时价格的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就不必讨好消费者，然后可以用更多的精力开发新产品，争取更广大的消费群体，那就是革卦的新天地。这样一来，既化解“噬嗑”的对立斗争，也开创了新天地，不用师卦的对抗方式，而是用比卦的互助合作。

    可见，转型才能彻底脱困，而且是跳跃式的脱困，眼前突然一片海阔天空。很多科学技术的发展也是如此。例如现代物理学发展到十九世纪末，很多人断言物理学走到了终点，该发展的都发展完了，物理学家即将失业。可是你看二十世纪有多少革新、突破？相对论、量子论等高端物理学理论，绝非过去的物理学理论可以比肩。宇宙间的奥秘永远不会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只要敢于创新，必定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易经》的自然卦序是“既济”之后接着“未济”，永远没完没了；如果到一定程度就认定是“既济”了，这样的断言就很危险，势必成为笑柄。

    《序卦传》说困、井二卦

    《序卦传》说：“升而不已必困，故受之以困。困乎上者必反下，故受之以井。井道不可不革，故受之以革。”《序卦传》很笃定，“必”充满了自信，认为形势使然就一定会怎样。现实确实如此。

    “困乎上者”，最明显的现象就是泽无水，在人的身体就是肾水不足，因为泽是地表水，就连江河湖泊都快见底了。也就是说，所有有形的资产缩水、可用资源即将枯竭。“必反下”，说明地面下还有丰富的地下水源，“故受之以井”，靠着井的凿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滚滚而来，彻底解决资源问题。这就是“必反下”。“反”字既是反思、反省，也是回归基本面，而不是反对、相反的意思。“反”是动词，“困乎上者必反下”，在上面受困了，就要思考是不是还有很多尚未发掘的救命金丹深藏在下？“反”其实就是复卦的概念，“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复卦最有生命力的下卦震就藏在地底下。“困乎上者必反下”，也是说困卦的上卦领导阶层受困，一筹莫展，并不代表民间没有人才、没有解决的办法。当今世界有一个明显的现象，就是西方民选政府往往撑满一年任期都难，像日本就是。民众喜新厌旧，选民越来越缺乏耐心，领导人都灰头土脸、统统受困。像希腊总理面对困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好辞职。台面上的人无能，难道民间没有大才吗？要知道“困乎上者必反下”，你看金字塔是上面大还是下面大？哪一个比较深？因此，一定要切断偏见，不要再用旧观念思考问题，“反下”说不定会找到宝。上卦即外卦，下卦即内卦，所以也可以说“困乎外者必反内”。人在外面受困，想靠外面的资源解决问题，譬如政商关系，但那时所有关系都靠不住了，所以升卦上爻说“利于不息之贞”，还是得靠自己反身修德、深刻检讨反省。像蹇卦“行有不得”，往前推不动了，就要“反求诸己”，回归内在主体，重建创造力。所以内观、反省的习惯很重要。身外的名、利、人际关系，只会让人困乎外；如果内在能量无穷，外面行不通了，回过头来另寻门路，“故受之以井”，一定可以开发新资源。

    “井道不可不革，故受之以革”，由井卦到革卦其实就是纾困。接通泉脉，井水冒出来，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为什么要讲“井道不可不革”呢？其实很简单，假定打一口新井，新井启用之前，还要不断调整，因为刚冒出来的井水可能是浑浊的。“井道不可不革”代表大幅度的创新改造。假定是一口旧井，井塞住了，怎么办？废弃的东西如何让它重新运转？既然现状是改造旧井，要让它重新冒出水来，中间转化改造的过程就是革。开挖一口井，从完全无水到慢慢渗出一点水，再到最后水质甘洌甜美，中间一定有革的过程。靠谁来革？就是改造者。人可以革天命，革卦就是把人的干劲、创意发挥至极，而不是坐等天上掉大饼。旋乾转坤就是革，井水没有现成的，需要人挖掘，并且让它从没用变有用、从地下到地上，然后发挥功能，这个过程就是革卦。

    井通而困相遇也

    《杂卦传》说：“井通而困相遇也。”这句话又难倒好多初学的人。“井通”还好懂，就是把地下水凿通了，但地底下的东西是看不见的，并不是一挖就有，所以井卦的难度在于看不到深度和量度，而开采、研发都要投入成本，还要评估风险。困卦的风险很明显，“泽水困”，内卦是坎，有用的东西藏在风险之处。泽无水是上面没有。以内卦、下卦是坎来讲，困卦当然有重大风险。井卦的上卦、外卦是坎，又何尝没有风险呢？但风险之所在，也是资源之所在，怎样才能把水资源开发出来？一旦开发出来，风险就变成利益。如果功亏一篑，行百里者半九十，能承担风险吗？所以困、井二卦绝对有风险控管的问题，而且风险不小。如何让风险之所在变成利益、生机之所在，正是需要思考的问题。像需卦的需之所在也是险之所在，倒过来，险之所在也是需之所在。还有比卦的比之所在也是险之所在，交友是要小心，可是不能因为避险而不出门交友。利益跟风险往往并存，就像益卦卦辞所说的“利有攸往，利涉大川”，要获益就要涉大川，大川充满重大风险，可是一旦克服，巨大的利益就是你的了。

    那么，井挖通了，地下水源源不断，解决了困卦泽无水的问题。“困相遇”又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杂卦传》最具神韵的笔法，作者用极精简的一两个字，把这两个相综的卦串起来。他对每个卦的了解真是透彻到了极点。《杂卦传》的笔法不仅有韵律，还有节奏，真是了不起的杰作。我们应该背熟一点，对于发展思维绝对有好处。“困相遇”在“井通”之后，而且“井通而困相遇也”在《杂卦传》的编排中，是很特殊的位置。《杂卦传》也分上、下经，一样是上经三十卦，下经三十四卦。上经的开始还是乾、坤，下经一开始仍然是咸卦、恒卦，天道、人道还是从乾、坤、咸、恒开始。“井通而困相遇也”，就在咸、恒之前，相当于《序卦》的坎、离两卦，是《杂卦传》上经殿后的两个卦。这不是作者胡乱安排，而有理气象数无穷的奥秘在其中。正常卦序是上经从乾、坤的天道开始，到坎、离结束，下经从咸、恒的人道开始，既济、未济结束。《杂卦传》不然，上经的结束不是坎、离，而是“井通”，给人无穷的希望，接着就是“困相遇也”，遭遇瓶颈，然后把问题留给下经去解决。井卦、困卦是《杂卦传》上经自然顺序的推导，可是《杂卦传》注重以人为本，从人的角度看问题，“井通而困相遇”之时，上经结束，下面就是“咸，速也；恒，久也”，这个意义就非常深刻。也就是说，人就是要设法用人工的改造来弥补造化不完美的地方。每一代都有很多前代留下来的问题要解决。困卦有一个定义，就是《彖传》说的“困，刚掩也”，阳刚的东西被阴柔困住，发挥不了作用，所以需要突破重围、设法救援。《杂卦传》上经从“乾刚坤柔”开始，就是从刚柔来看的，可是“乾刚坤柔”运转到第二十九、第三十卦，刚被柔掩盖，关系很不好，而且刚也吸收大量的柔，所以“交相困”。不只有刚被柔掩，倒过来柔也被刚掩，大家都被困住，形成纠缠不清的困局。柔在掩刚的时候，同时也上演着套牢跟反套牢的游戏，结果刚跟柔都一筹莫展。这就更激发《杂卦传》下经“咸速、恒久”突破困局的努力。

    那么，“井通而困相遇”的“相遇”到底是什么意思？《易经》中提到遇的就是姤卦的不期而遇。也就是说，你会有这个遭遇，喜欢不喜欢都由不得你，只有面对它、设法解决它。危机通常会造成对现状的冲击，但不一定会造成悲剧或毁灭，要尽可能地把它化为转机，这就是困、井、革、鼎四卦的重要思维。谁跟谁相遇呢？还是刚柔相遇，它们也真是有缘，你困住我，我困住你。其实也是有缘才会相遇，然后演变成交相困。所以要用“姤”的奇妙机缘来看待困卦，然后再看另外一面的“井通”。而且，“困”是“革”的先兆，“革”是创造新文明的大机缘。出现这样的机缘，就是因为“困”，所以反而要感激困卦的处境。上天要造就你，就先困住你，你才可能遇到创新的机会。

    所以，《杂卦传》是用一种新的眼光和智慧看待困卦，跟一般人遇到困境就哀伤感叹全然不同。换一个眼光，困卦的处境和姤卦的“有陨自天”一样，很可能是“天地相遇，品物咸章”的大好时机，逼着你非变不可，变才有通的可能。于是，人生再开新径，拥有事业、感情的第二春。可见在“困相遇”的时候，一定要把姤卦的机缘评估进去。人生在困的时候才会有奇遇，接触奇人，遭遇奇事。周文王就是因为不愿在封地做太平官，被当作政治犯关进牢里，有了“困相遇”的机会，然后才会“井通”，有了新的发现。如果没有七年牢狱之困，文王就没有机会深入挖掘《易经》的奥妙，毕竟“井通而困相遇”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

    忧患九卦之困卦与井卦

    困卦第三爻属于人位，三多凶，而且不中不正。在《系辞传》中，这一爻被列为《易经》最惨烈的爻之一。我们曾做过三百八十四爻的十大凶爻排行榜，困卦第三爻一定是前十名，有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的象，几乎困到极点。人生一旦发展到类似困卦第三爻的情境，毕生努力可能毁于一旦，意志力不够强的话，会就此一蹶不振，甚至自我了断。因为困卦第三爻爻变为大过卦。注意，我们一直强调困卦中有“大过”的象，关键就在困卦第三爻。因为“六三”爻变是大过卦，又是困卦中的大过卦初爻。“六三”阴居阳位，如果不能承担巨大的压力，就准备进大过卦的棺材，可是大过卦初爻是“藉用白茅，无咎”，这就意味着有转危为安的神奇可能了。小小的白茅草又代表什么呢？这要综合卦际的整体关系去考虑，我们稍后再谈。

    孔子对困卦也充满期待，故将它列入忧患九卦之一；而它的难兄难弟、和它相综一体的井卦也中选。两个卦分列忧患九卦的倒数第三、第二卦。《系辞下传》第七章列出的忧患九卦，这九个卦的排序其实暗藏玄机，特别重要，在卦序中的位置是循序渐进的，而且还有理气象数的意义。

    忧患九卦中，上经依次是履、谦、复，下经依次是恒、损、益、困、井、巽。这九个卦有非常复杂的错综交互的关系，如履卦跟谦卦相错，而且都跟复卦有关。损卦和益卦相综，而恒卦和益卦相错，困卦和井卦相综，最后的巽卦，有的帛书版本是涣卦。困卦、井卦之前的六个卦，我们已经详细谈过，不再赘述。而巽卦在困卦、井卦之后，讲到具体的卦时再阐述。为了对困、井两卦有从基础到深层的了解，《系辞传》这一章所提到的忧患意识很值得思考。

    《系辞下传》谈到困卦和井卦是这么说的：

    困，德之辨也。井，德之地也……困，穷而通。井，居其所而迁……困以寡怨，井以辨义。

    首先，困是“德之辨”，井是“德之地”。要怎么修德呢？困卦是“穷而通”，穷则变，变则通；“而”就是能够，代表信心。困而能通，因为走不下去了，就要寻找新的道路。井卦要你各得其所，在你最能发挥特长、可以创新研发的地方深入钻研，就有机会突破困境，甚至改变世界。因为井卦之后是革卦，新的科技发明、人文创作，以及思想的重大突破，都足以改变世界。

    困卦通达，井卦突破，紧接着就是“困以寡怨”，这是困的运用。也就是说，困卦是要寡怨的，一天到晚怨天尤人无济于事，只有运用困卦的智慧，才能减少抱怨，不去散播失败主义的负面情绪。而“井以辨义”，则是运用井卦的道理明辨大义，为人之所当为。“困，德之辨也”和“井以辨义”，都有“辨”字。也就是说，人生一定要懂得分辨，如辨善恶、辨是非、辨成败。像乾、坤两卦的《文言传》也都强调“辨”。乾卦第二爻“问以辨之”；坤卦第一爻“由辨之不早辨也”，这就说明分辨能力至为重要。井卦跟困卦更需要准确的分辨能力。井卦是要用来“辨义”的，像凿井是开发井水给大家喝，这比较合乎社会公义，是人之所当为；而要寻找新的水源，也需要专业的探勘、判断，所以分辨能力很重要。

    困卦是“德之辨”，在困境中才可分辨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平时大家看起来都一样，但要辨别忍受痛苦、承担责任的能力，困卦才是最好的考验，因为一旦生存出问题，所有的伪装都会剥除，真面目自然流露出来。过去的人物学常从困境看人。如果没有困境，有时还要刻意制造诸如酒、色等虚拟情境，好试探出一个人的真品性。

    “井，德之地也”，“地”讲得真好，“地”就是所，每一个人都各得其所，找到自己的岗位。每个人的“所”可能不一样，要是流离失所，无法发挥才能，就会像旅卦一样，失位、失时、失势。旅卦就是“失其所”，井卦则是“居其所”，选定一个井，就守在那里，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会颠沛流离、到处飘荡，所以井就给人定居的感觉。选定工作、生活的所在，可以开发无穷的资源，进而改变人生、改变全世界，这就是“迁善”，是从“居其所”而来的。最有价值的点找到了，在那个岗位上好好开发、研究，等到突破性的成果出来，就足以改变世界。“居其所而迁”，“居其所”这种安静的功夫就很重要。井水是静的，井的位置就是“德之地”，那是最佳的修行道场，也是俗称的风水宝地。印度释迦牟尼悟道的地方就叫作“德之地”，也是圣地；周朝的岐山也是“德之地”，周朝八百多年的江山就和这个小地方有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乡僻壤，因为有人做出突破性的重大贡献，那个地方就成了“德之地”。现在很多名胜古迹，有的是自然风景名胜，有的纯粹是出了大人物，或曾发生重大历史事件，那就叫作古迹，也就是“井，德之地也”。

    “困以寡怨”，人之常情，很难做到无怨无尤。那就尽量少一点抱怨，赶快让心态放宽，否则怨天尤人，哪来井卦和革卦的研发、转型呢？所以，正确的态度是“寡怨”，让负面情绪实时转向，马上想办法脱困，这才是大丈夫。人生总会遇到困境，但是跟历史上那些大人物的“困”比较，你就会觉得自己遇到的困局实在不算什么，所以，何不像孔老夫子说的“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否则只会徒增痛苦。

    困卦的卦中卦

    在分析困卦卦辞之前，我们还是先分析卦中卦。困卦的卦中卦有三、四、五、上爻构成的大过卦。也就是说，人在困局中一定饱受折磨，还要承担大过的风险，尤其大过卦都集中在领导阶层，所以困卦的压力特别大。那么困卦能否脱困呢？虽然有井卦、革卦转型的可能性，但绝不容易，像困卦初爻到四爻构成的就是未济卦。“未济”是过不了河，很难成功。上面四个爻偏重的是大过卦，未济卦则偏重下面四个爻，可见，民困不一定能纾解，可能不成功，甚至彻底失败。下有“未济”，上有“大过”，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

    为什么说“困相遇”呢？患难之交就是“困相遇也”，大家面临共同的困境，同病相怜，就像一家人一样，所以困卦中间四个爻构成的是家人卦。还有就是五个爻的卦中卦，首先是初、二、三、四、五爻构成的涣卦。可见人在困卦中要支撑下去很不容易，意志力要很坚定，不然就会涣散离群，因此意志和信念在困卦中很重要。此外，一个团体如果没有人能够力挽狂澜，那么一定是人心涣散，如一盘散沙，马上就垮掉。

    还有一个卦中卦是二爻至上爻构成的革卦。需要是发明之母，正因为“困”中含有“革”的契机，所以更要敏感觉察到创新是必需的。虽然从自然卦序来看，困卦到革卦还要经过井卦，但是“困”中已有“革”的象，表示守旧就不能脱困，所以困卦不一定是坏事，正是刺激创新变革的根源。

    困卦卦辞

    困。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

    卦辞首先就言“亨”，这就是《易经》最可贵的精神，在困卦之中绝对有亨通之道，不但可以脱困，而且可以练习在困的时候保持心情舒畅，就像坎卦一样。其实看困卦的上卦就知道，困卦能“亨”。上卦为兑，本来就是笑口常开的样子。也就是说，困中的领导人无论如何都要装出满脸笑容的样子，好让底下的人保持希望。如果困卦的外卦哭丧着脸，那么很快就完蛋了。困卦光从卦象就可以知道，内部的险已经很难受了，每天还得在外面赔笑脸、装没事。这是困卦最重要的修行功夫。下面已经坎，上面还得乐，为的就是未来的“亨”；有了“亨”，还得“贞”，要固守正道，不能不择手段。如果为了脱困而不择手段，将来一旦恢复正常，还有谁信得过你？这就跟坎卦的“维心亨”一样，“水流而不盈，行险而不失其信”。诚信是立身之道，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因为面临坎境就乱来。一时的坎会过去，要是破坏诚信，一辈子都不要想翻身。所以越在坎险困难的时候，越要坚持正道，这个基本原则绝对不能动摇。这就是修行之难，软弱的人为了求生存，绝对守不住贞德。

    该守住的都守住了，就可以“大人吉”。要修到最高的“大人”，才能够亨、贞，而且还能反败为胜——吉。“大人”的境界并不容易，但应对困卦的局面，若能修到“大人”的程度，不但能脱困，还能吉。从困卦的整体形势来讲，“九五”领导人就很重要。领导人在面对困境时若无其事、充满信心，跟随的人就会相信他一定会带领大家渡过险难。所以困卦中的大人就吉，有机会反败为胜。吉是卦的保证，后面还加上“无咎”，不会有后遗症。困卦的吉不是一时的，而是长期的，就像师卦的“贞，丈人吉，无咎”一样。师卦中的大将也很重要，不能为了追求一时的吉而偏离正道，导致后面有收拾不完的咎。

    得到这么好的结果并不容易。“大人”虽吉，但必须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在脱困的过程中，难免“有言不信”。当困境在前，没有实际脱困的结果，外卦兑有再多花言巧语，别人也不会相信。“有言”是外卦兑的象，要安抚人心，当然得用各种言辞，但时日一久，就会发现靠言语脱困是下策。你可以满脸笑容，但不能给人家不切实际的期待，否则开始说“没事没事”，最终是“有事有事”，这样自然会“有言不信”。所以，困卦最重要的作为就是实干。困局当前，领导人少讲话多做事，任劳任怨，到最后真的带大家脱困了，什么话都不用说，结果本身就具有最强的说服力。

    困卦《彖传》

    《彖》曰：困，刚掩也。险以说，困而不失其所，亨，其唯君子乎？贞，大人吉，以刚中也。有言不信，尚口乃穷也。

    “困，刚掩也”，困卦的刚被柔掩盖，无法发挥作用。也就是欲望蒙蔽理智，阴困阳、柔困刚，或者是阴乘阳、柔乘刚，负面的阴柔，把刚健、中正、纯粹精的良好本质压住了。人本来都有良知良能，一旦被欲望蒙蔽，就是典型的困局。诸葛亮在《出师表》中就说，后汉之所以衰退，就是因为“亲小人，远贤臣”。君王被小人包围，这也是柔掩刚。

    “险以说，困而不失其所，亨，其唯君子乎”，关于“困而不失其所”后面的“亨”该怎么解释？我认为光是说困的时候还不要失去亨通之道，意义并不精确。“困而不失其所”，“所”就是“德之地”，也就是说，困的时候要选对脱困的地方，千万不要慌乱而“失其所”，找错地方或者到处跑。其实，单是“困还能不失其所”，就已经解释“困亨”的原因了。“险以说”，“说”即悦，指在内卦那么险的情况下，外面还笑得出来。因为不笑不行，不然里面的险就给人家看透了，不好施展脱困之计。其实柔掩刚也有这个意思在内，内卦坎为中男，是刚，外卦兑为少女，笑容可掬，是柔。用柔去掩饰刚，在困的时候还笑得出来，才能保持自信。有自信的人才能和悦，让大家安定团结，早日脱困。“亨，其唯君子乎”，要达到亨，至少要君子才办得到。一般人会像没头苍蝇乱冲乱撞，结果就被活生生地困死。

    要注意的是，困卦卦辞根本就没提到“君子”，讲的是最高标准的“大人”。《彖传》前面在解释卦辞的“亨”，后面才涉及“大人”，这样看来，《彖传》其实是有层次的。也就是说，在困卦的环境中，如果是大人，当然能脱困；如果是团体受困，其他的人想纾困，但本身能力不够，还需修到君子的层次，才能“刚掩也”，“险以说，困而不失其所，亨”。然后让大人在这个基础上领导大家脱出险难、反败为胜、革故鼎新、吉而无咎。一般人没有君子那样的修为，往往乱成一团，大人想要整合困局、挽狂澜于既倒，就会遇到阻碍。要知道，君子的修为和大人相比还相差一大截，上面还有贤人、圣人的层次，更高的才是大人。从社会结构来说，干部群先稳住，领导人才好带着大家脱离困境；君子本身还没有能力让大家“吉而无咎”，只要守住阵地，“困而不失其所”就可以了。所以《彖传》前面讲“其唯君子乎”，并不是解释“大人吉”，而是“大人吉，无咎”的前提。君子已经守住基本面，带大家脱困创新还得靠大人。像蹇卦那么困难的局面就得“利西南，不利东北”，然后才可以“利见大人，贞吉”。

    “贞，大人吉，以刚中也”，君子已经稳定，“困而不失其所”，先立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不败之地，下面就要靠卓越的领导人来“贞”。前面的“亨”只到君子为止，然后才是“贞，大人吉”。但大人还要坚守“以刚中也”的大原则，才可以脱困。刚中就是坎卦的本领，要度过人生的重大风险，都得靠刚中——坚强的意志力，不但不被坎险击倒，还能带领大家克服险阻。像坎卦“九五”就很有力量，“坎不盈，坻既平，无咎”，这就是“刚中”。坎卦的《彖传》强调刚中之德，而离卦的《彖传》强调柔中之德。“大人吉”，这里是指困卦的“九五”，而不是讲“九二”。“九二”毕竟是区域性的，影响有限，还得靠“九五”的中正之德，就跟坎卦一样，“水流而不盈，行险而不失其信”。困卦君位在困局中，最初都要承担骂名，这正是“刚中”的特质，能挑起重担、解决问题。所以，困卦领导人“刚中”的德行最重要，不像华尔街的金融困局，就是用兑卦的耍嘴皮子骗尽天下人。

    “有言不信，尚口乃穷也”，放弃“有言”的方法，因为耍嘴皮子一定行不通。耍嘴皮子在升卦可以，在困卦简直是找死。这句话是从《论语》的一段记载脱胎而来：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和弟子困于陈蔡之地，弟子们三天没吃饭，站都站不起来。子路火大了，就去质问老师。“君子固穷”就是孔子，“小人穷斯滥”就是子路。所以困卦真是“德之辨也”，一遇到困，孔子跟子路的修为马上分出高下。

    困卦《象传》

    《象》曰：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泽无水，困”，这是困卦的象，上文已经阐述过，不再赘述。“君子以致命遂志”，“致”是指在危急时将仅存的一切发挥到极致。“致命”是指人面对天命的大形势，在强大的压力下投入全部身心，一直前进，绝不退缩。“遂志”，是说即使遭遇重大挫折，但没有放弃原先的志向。“遂”字和“逐”字很像，人生所追逐的目标如果顺利完成，就是得遂所愿。“遂志”就是不管环境多险恶，都要坚持信念，不会随便放弃既定目标。

    《大象传》强调人在面对困境时要拼力一搏，即使不眠不休，也要抗争到底。“致命遂志”是天命跟人志、大形势跟个人奋斗意志之间的关系。人要立志，但不切实际的立志只会浪费生命，所以要观察天命时机，选定方向，而且不要因为天命对你不利就放弃志向，在困境中更可以深刻反省人命、天命跟志向之间的关联。有时候虽然形势比人强，但未必就是死路一条，要设法找到出路。这就是“致命遂志”。

    从爻际关系看“柔掩刚”和“刚柔交相困”

    《彖传》说“困，刚掩也”，这是柔掩刚。换一个角度看则是刚掩柔，这就是交相困。从卦象上看是“柔掩刚”，除了上卦的柔掩住下卦的刚、外卦兑掩住内卦坎的“刚中”，从爻来看也是如此。困卦三个阳爻，二爻、四爻、五爻，以乾卦的观念来讲，就是最厉害的三条龙都被阴爻困得死死的，不能动弹。从兵法或资源分配的观点来看，下卦居中唯一的阳爻被上下两个阴爻包围，是为坎险。下卦坎正是柔困住了刚，刚被柔掩。而从上面的三、四、五、上爻这四个爻来看，这四个爻刚好形成卦中卦大过卦，是不是“刚掩”？“九四”、“九五”这对难兄难弟被上下两个阴爻围堵在围城之中，无法突围；“上六”跟“六三”把两个阳爻死死卡住，让它们陷入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大过卦局面。五爻和四爻空有一身本领仍然受困，何况被“六三”和“初六”包夹的“九二”呢？三个阳爻都受困，这就是典型的“刚掩也”，即使有资源也发挥不了作用，无法突破阴柔的重重包围。

    这是柔掩刚，从另一个角度想，其实刚也把柔困住了。困卦中，三个阳爻被分隔两地，谁也救不了谁，这就有一点像田单复国的情况——勿忘在莒。“九五”、“九四”代表新即位的齐王守的莒城，“九二”代表田单死守的即墨城。乐毅攻齐，把齐国七十多个城池打下来，只剩下莒和即墨两座城池。几十万大军重重围困，一时攻不进去，就想困死两城。从大形势看，莒城与即墨城总有一天会被攻破，但这是消极思维；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围困两座城池的燕军，其实也被拖住了手脚，不能退、不能遂。这就叫作“交相困”，哪一方撑住了，就是最后的胜利者，至少可以转为突围谈判的条件。田单虽然挨打被困，可他是内线作战，而乐毅是外线作战，他的军队消耗比田单更多。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他可能就会先失败。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田单成功，齐国失去的城池一一收复，燕国国力就此一蹶不振。

    可见，从某个角度讲，困卦三个阳爻虽然受困，但是有实力、有意志，就可以维持不倒。三个阴爻完全被孤立，也很危险。尤其“六三”的压力特大，下要跟“初六”联手困“九二”，上要跟“上六”夹击“九五”、“九四”。难怪“六三”爻变为大过卦。采取优势兵力包围敌人，自然要投入更多资源，时间拖久了，比死守的人还难受。因此在里面死守的人也要看清这一点，在“交相困”的情势之下，狭路相逢勇者胜，看谁能坚持到最后。阴柔的一方有时还不一定有那么坚强的意志守下去呢！所以，我危险，你也危险；我套牢，你也被套牢。当今世界的反恐联盟之所以困难重重也是如此，看不到敌人在哪儿，可是又不能不防范。你投入一万倍的力量，他可以按兵不动，但只要你稍微松懈，后果就不堪设想。

    采取攻势和守势，都是兵法中的重点决策。只要守得住，攻的一方就会出问题，死守围城的人切记不要太快投降，甚至只有一天存粮也要熬下去。如果肯多熬一天，说不定对方就会先举白旗。二战中这样的战例比比皆是，像德国进攻苏联，刚开始闪电推入，最后进入胶着状态。面对德军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苏联红军坚守莫斯科，最后等到冬天，终于反败为胜。所以，到底谁占优势？很难讲。从阳掩阴的角度来看，阴爻比阳爻还危险，投入的资源更多。所以在困卦中永远不要悲观，而且在交相困的局面中，更要防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尴尬局面，这对双方来说都很危险。好斗的人常陷入这样的困境，所以，能和解才是上上策！

    困卦六爻详述

    初爻：遗世而独立

    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

    《象》曰：入于幽谷，幽不明也。

    我们先讲三个阴爻，先看“初六”。困卦初爻爻辞是“臀困于株木”，成语“守株待兔”颇合这个情境。守株待兔这个寓言说的是先秦时期的宋国人。先秦很多寓言都把宋国人当成滑稽无能的象征，揠苗助长也是说他们。这很悲哀！国小力弱就变成笑柄。“株木”是指树木的生机已经断绝，从“升”的参天巨木，被电打雷劈、树干整个倒了下来，只剩光溜溜的树根。大公司倒闭、大国衰亡常常是这个象，只留下遗迹。树垮之后，树根还在的死树就叫株木。“守株待兔”的“株”就是这样一兜树根，而且很硬，兔子跑太快，撞到树根撞死了。农夫看见有兔子自动撞树根，心想每天捡一只兔子就不用种田了，于是每天在株木旁等着兔子来撞。

    “臀困于株木”就是一屁股坐在已经枯倒死亡的老树根上，凭吊过去的风华。光看树根的遗迹，就可以想见当年有多么强盛，可是现在啥也没有了。“升而不已必困”的现象完全表现在困卦初爻。万丈高楼整个垮掉了，只剩地基。而这地基还很难处理，就像一个负债累累的大公司停止运转后，要卖掉都没人敢要。所以“株木”只好保留下来，成为前车之鉴，让大家坐在上头反省思过。为什么是“臀困于株木”，强调坐下来，而不说站起来思考呢？因为从升卦最高的云端跌到困卦的谷底，已经破产败家，想站起来重新振作，可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好坐着，而刚好株木也可以提供歇息之地，让你坐下来痛定思痛。

    然后，看他坐的地方，也让人想起过去和现在的差距，“入于幽谷”，这个情景描写得真好！人生跌到谷底，进入最幽暗的世界。从升卦上爻的“冥升，利于不息之贞”，“消不富也”，直接“入于幽谷”，独自在寂寂无人的幽谷中。在升卦，各种人际关系把你捧上云端，现在统统避而不见，甚至反过来害你，大有痛打落水狗之势。而这寂寞、孤立的时间通常是很长的，所以说“三岁不觌”。“觌”是与人见面，有见面三分情的意思。在睽卦的时候，即使恶人或交恶的人也不会避不见面，“见恶人，无咎”。但困卦初爻的人已经“入于幽谷”，有三年之久见不到任何人，大家都不愿意跟他来往，所以他就更加痛苦了。曾经大红大紫的人，一旦落入人生谷底，朋友星散、门可罗雀，如果耐不住寂寞，没有“遁世无闷”的修为，闷都闷死了，更不要想重振辉煌。

    “臀困于株木”的处境，倒有点像罗丹的雕塑《沉思者》，坐在那里端着个pose（姿势），就想不出法子。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欠了一屁股债，一筹莫展，而第三爻所代表的老婆也跑了，所有人际关系都已断绝。“柔以时升”那套成功模式已成过去，现在是无人闻问的“三岁不觌”。

    《象传》说：“入于幽谷，幽不明也。”黑暗到极点，前途黯淡，看不到一点光亮。从升卦最后一爻的“冥升”到困卦初爻的“幽谷”，从最高点跌入最低点，“幽”跟“冥”合起来不就是幽冥地狱吗？西式葬礼上，牧师在下棺之前要念的一段《圣经》，就很像困卦“初六”：“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所以我们读困卦初爻，就会想起这是念给死人听的。这人是怎么死的呢？因为“冥升”，谁也不能怪。

    “初六”爻一变是满脸笑意的兑卦，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说明困卦初爻也是修炼的道场。兑卦是“君子以朋友讲习”，这时最好痛定思痛、切实反省，寻找脱困的秘籍，甚至是延年益寿的千年灵芝。困在幽谷，无人打扰，正好趁机勤练三年功。《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就是被打入幽谷而修成九阳神功。本来身带寒毒，加上失恋，被人逼入山谷，反而机缘巧合得遇九阳真经，最后练就绝世神功。这就是兑卦的“朋友讲习”，朋友就是机缘。这样一来，“初六”的幽谷之象，居然是人生再学习、欢喜雀跃的兑卦环境。所以人群关系全部断绝也有好处，像文王困于羑里，啥事也不用干，就钻研《易经》。在升卦时一天到晚应酬，哪有时间读书？在与世隔绝的幽谷中，让你足足读满一千天的书。这就是困卦初爻爻变为兑的好处。所以，这“三岁不觌”的幽谷，恰恰是进德修业的基地，此正所谓“井，德之地也”。

    三爻：身败名裂

    六三。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

    《象》曰：据于蒺藜，乘刚也；入于其宫，不见其妻，不祥也。

    再看困卦的第二个阴爻——第三爻。“六三”可谓是家破人亡的惨痛人生，家庭、事业、感情等全部落空。爻辞让人触目惊心：“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所有倒霉事集于一身。首先是“困于石”，“六三”如果要往前、往外、往上发展，有“九四”代表阳刚的大石头挡在前面。阴爻碰到阳爻怎么过去？就像孙悟空大闹天宫之后被如来佛“困于石”，压在五行山下整整五百年不能动。对“六三”来讲，“九四”就是绊脚石、拦路虎，但是以“六三”的资质，根本无法突破“九四”这一关。

    倘若只是“困于石”，没有前途，前进不得，至少还有退路，可是，“六三”的退路也很惨，是“据于蒺藜”，后面的“九二”就像长着刺的铁丝网。蒺藜这种植物我在河南安阳和山东曲阜曾经看到过，看起来是非常柔软的，但背面有细如牛毛的倒刺，光脚踩上去，被刺得满脚流血，拔都拔不出来。这就有点像坎卦上爻把人丢在荆棘丛中一样。蒺藜的刺长在背面，从外表看不出来，很容易让人疏于防备。对第三爻来讲，前面的阳爻“九四”是不能突破的大石头，“九二”则是它阴乘阳、柔乘刚、痛苦不堪的据点。所以这时的“六三”进退失据，不知有多狼狈。

    为什么选用“蒺藜”作为这个爻的象征呢？估计这种植物很早就是老百姓生活中常见到的。一定有人曾被刺得痛苦不堪，所以就用蒺藜来象征隐伏的杀机。“蒺藜”的象，从困卦和井卦的错卦去想，就会更清楚。它们的错卦就是噬嗑卦跟贲卦，那个折磨人的植物，外面是色相丰美的贲卦，可是它的另一面却是充满杀机的噬嗑卦。

    然而，“六三”偏偏就“据于蒺藜”，居然选了这样一个令人坐立不安、危机四伏的地方当作据点。以“六三”来讲，前有大石头“九四”，后有多刺的蒺藜草“九二”，所以“困于石，据于蒺藜”，处境极端不利。本来，“六三”要跟“初六”联手困住“九二”，还要跟“上六”合作，去包围“九四”和“九五”，结果它比那三个阳爻还痛苦，这就是“交相困”，套牢与反套牢、包围与反包围，正是“困人者，人恒困之；害人者，人恒害之”。“六三”爻变为大过卦，又是卦中卦大过卦初爻的白茅，白茅草跟蒺藜有异曲同工之妙。

    “六三”“困于石、据于蒺藜”，怎么办呢？我们都知道，明夷卦很痛苦，但下一卦是家人卦，家是最后的避风港。“六三”受到重挫，也想回家了。这里不说回到家，而是回到宫里——“入于其宫”，想关起门来做皇帝。就像“明夷”之后一定是“家人”，可是“家人”后面就是睽卦，因为这个人带着一身晦气回家，外面的问题变成家庭问题，导致家庭生变，夫妻反目成仇。所以，明夷卦的难题不会因为回家就解开了，本想寻求安慰，结果回家反而散播失意的毒素，家人谁肯受这个鸟气？“六三”在外面吃了“夹棍”，“入于其宫”，回到自己称王称霸的小宫殿，本来希望太太送来一双拖鞋、端上一盆热的洗脸水，结果“不见其妻”，老婆跑了！哪有比女人还聪明的？女人最会知机应变，她早就得到老公失意受困的消息，不等老公回来，立马卷起细软溜之大吉。“六三”在外面受尽痛苦，本想回到家至少还有老婆的安慰，结果是“入于其宫，不见其妻”，“热宫”变成冷宫，真正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事业垮了、家庭也完了，不凶才怪！

    我们注意，困卦二、三、四、五爻是家人卦，“六三”本来同时是家人卦中的二爻和四爻，一是任劳任怨的家庭主妇——第二爻，同时也是理财高手——第四爻。现在回到家，“入于其宫，不见其妻”，没有人“在中馈，贞吉”，也没有人“富家，大吉”，回到家比外面还难过，家只剩空壳子。连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象传》说：“据于蒺藜，乘刚也。”这是说“六三”跟“九二”是阴乘阳、柔乘刚的关系，情欲蒙蔽理智，选错位置，居然笨到把蒺藜当作奋斗的据点。《象传》接着说：“入于其宫，不见其妻，不祥也。”简直不祥到了极点。这更是一个要困死的爻，爻变是大过卦。大过卦是死卦，困到承受不了，快要进棺材了，故有不祥之兆的说法。

    我们先看孔子怎么解释这个爻。孔子这回心肠很硬，他一点也不同情这种人。《系辞传》中说：“《易》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子曰：‘非所困而困焉，名必辱。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既辱且危，死期将至，妻其可得见耶？’”这就是典型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非所困而困焉”，不该受困的地方却受了困，天地之大，无处容身，连唯一的基地都没有了。不像“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虽然是幽谷，好歹还有株木，可以一个人修行练功。人生受困是常有的事，英雄受困如龙游浅水、虎落平阳，这是可能的，但困卦第三爻的困是自找的，因为行为有问题、眼光有问题。这就是“非所困而困焉”，很可能是人情、人性的弱点让你困住，这就不值得同情。不应该困却受困了，“名必辱”，身败名裂，这是必然的。“非所据而据焉”，不在稳定的地基筑造发展的平台，却选蒺藜地作为据点，非完蛋不可，所以“身必危”，一定有性命之忧。“既辱且危，死期将至”，既遭羞辱又处险境，死期不远。爻变又是大过卦，名辱身危，“妻其可得见耶”，怎么可能见到妻子？这时候最聪明的反而是提前落跑的老婆。她为什么要跟你一起死？况且她已经把你恨得牙痒痒。连孔子都认为这个妻子够聪明。可能有些人会怪她太无情，其实她的无情还不完全因为老公“困于石”，而是他“据于蒺藜”。蒺藜是什么？就是“小三”，带刺的玫瑰。家花哪有野花香？野花是香，可是后面带着刺，所以老婆对老公“困于石”还可以忍受，“据于蒺藜”，她就恨之入骨了。“三人行，则损一人”，她离家出走是天经地义的。

    从卦中卦大过卦来看“六三”会更清楚。困卦“六三”是大过卦初爻。大过初爻“藉用白茅”，从情色角度来讲，“白茅”不就是野合吗？蒺藜代表带刺的野花，哪有人会把蒺藜养在家里的？这都是因果，可是爻辞讲得多么含蓄。大过卦也是一个情欲卦，自己造孽自己承担。这正是“不见其妻，不祥也”。

    所有不顺利都是因为“六三”不中不正，性格的弱点造成悲剧，没有退路，也不值得同情。困卦前两个阴爻一个比一个惨，初爻一个人在忧苦，三爻一个人守着冷宫。

    上爻：改弦更张

    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

    《象》曰：困于葛藟，未当也；动悔有悔，吉行也。

    我们再看上爻。“困于葛藟”，“葛藟”在《诗经》中常常出现，是一种爬藤类植物，可以缠绕、困住很多事物，上爻一开始也是被套牢、围困的象。葛藟象征人的欲望和所造的业障，好比一些纠缠不清的不正常关系，一旦被困住，就动弹不得，但完全是自找的。

    “于臲卼”，就是“困于臲卼”，为了修辞，把“困”字省略了。上爻一开始就是双重的困，“臲卼”两字右边都有“危”字，光看字形就知道情势岌岌可危，是处在高处的危险状态。尽管如此，“曰动悔，有悔，征吉”，只要大彻大悟，还是有出路。困卦上爻是困极之爻，再不回头就悔之晚矣。“曰”就是正式对外宣称，或是对自己的郑重宣告；“动悔”，动辄有悔、动辄得咎。在“困于葛藟”、“困于臲卼”的双重危险中，一动就会招来更大的悔恨和痛苦。“有悔”，“有”在文言中还有“又”的意思，也就是说在动辄得悔的环境中，必须真心悔改，而且要“征吉”，赶快改弦更张、勇敢行动，才会有出路——吉。困到极点时，若能真心忏悔，而且把脱困方案立刻付诸实施，还是可以获吉。困卦走到上爻，下面接着就是井卦，那就是一条可能的出路。

    我们都知道，困卦三阴、三阳交相困，包围者被反包围。“九五”、“九四”和“九二”不能动，“初六”、“六三”自顾不暇，全部陷入困境，唯一的自由端就是“上六”，那是兑卦唯一的开窍口，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讨论解脱之道。这有点像大壮卦上爻，进退两难时，双方都耗得差不多了，那就要利用谈判寻求转换、互相和解，让大家都能脱困。困卦上爻也是全卦六爻中唯一有机会脱困的爻，前面五个爻全部不能动，直到最后才有一线生机，而且它就是上卦兑的开口，可见只要运用理智、好好地谈，就有脱困的机会。但是“曰动悔，有悔”，谈判不会那么顺利，而且往往自己也陷入天人交战中。你看上爻爻变是讼卦，两造之讼，没有赢家，之前何必你困我、我困你呢？争到后来交相困，困极之后才被逼出新思维，从“征”的情况下，寻求井卦的新出路。

    《象传》也说：“困于葛藟，未当也。”终于承认不合适，那就要面对现实，不要心存侥幸；“动悔有悔，吉行也”，既然一动就有悔，就要彻底改弦更张才会吉。这就是“上六”。

    讲完困卦三个阴爻，我们会发现，这三个阴爻困到了极点，而且它们本来是要困住阳爻的，结果自己受困得更厉害，资源更贫乏、处境更危险。三个爻辞的意境都是在围城外扎营野宿的景象，而且资源有限，周围尽是石头、株木、葛藟、臲卼、蒺藜等。困卦三个阳爻虽在围城之中，但民生基础设施反而很完整，有永久性的、坚固的城市生活设施，劳逸程度根本不同。这种城乡对比的意义是很深刻的。困卦的错卦是贲卦，贲卦象征天文、人文、文化；城市是人文，城外是自然文明。所以困卦也表现了天文跟人文的交相困。就像现在，我们在发展人文的同时，地球生态却被困住了，资源枯竭，人类文明的永续发展受困。这就需要自然与人文的对话，找到平衡点，让双方都能脱困。

    二爻：锤炼意志

    九二。困于酒食，朱绂方来，利用享祀。征凶，无咎。

    《象》曰：困于酒食，中有庆也。

    “九二”“困于酒食”，在下卦坎险之中，一定要自守阵地。因为老板“九五”自己也受困了，加上联系渠道被三个阴爻切开，两个围城都被彻底孤立，不能期待对方提供奥援。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像升卦上爻所说的“利于不息之贞”，自强不息，完全靠自己。倘若自己挺不住了，就会彻底崩垮。就像坎卦“九二”，深陷坎险之中，“坎有险”，只能“求小得”。同样，困卦“九二”想搞大动作突围，还要拯救别人，那是办不到的，但也不能坐以待毙，至少要自救，先立于不败之地，这样才有未来。这就是“九二”的思维，刚而能柔，持中之道，静待全局脱困的时机。

    “九二”能忍一时之痛，唯有“困于酒食”。这和需卦“九五”的“需于酒食”天差地远。需卦“九五”是只要坐着等，就能等得到；困卦“九二”陷入下卦坎险之中，孤立无援、困窘不堪。那么“困于酒食”是什么意思？是食物供应不上，有断粮之虞？还是酒食不缺，只能困在酒食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精神有无限的痛苦？这两个解释其实都有可能，也都说得通。困卦第二爻，就天候来说是旱象；就人体来说是肾水不足。“困于酒食”，如果是存粮有限，那就得勒紧裤带、省吃俭用；假若食物充足，那就要饱尝精神的痛苦。这都是因为短时间内等不到外援“朱绂方来”。“朱绂”就是“九五”，是穿着大红朝服的领导人。二爻和五爻本来是相应的，“九二”唯一的希望就是“九五”能救它于水火，或者中央能拨款让地方维持运转。“朱绂”的象征，就如西方戏剧《等待戈多》，等待上帝、大人的救助。

    用“朱绂”作为“九五”的代表，这就和服饰有关了。宋代程颐认为：“朱绂，王者之服，蔽膝也。”《汉书》记载：“黼衣朱绂，四牡龙旗。”南朝徐陵《东阳双林寺傅大士碑》中也说：“黑貂朱绂，王侯满筵。”在春秋战国时期，朱红色服饰一般是大人物或最高领导人穿的，后代则以黄裳来代替，后来又发展为皇帝才能穿的龙袍。“朱绂”是指古代官服上的红色蔽膝，长度刚好遮到膝盖，再根据蔽膝上的装饰，区别官位的高低。“九五”是领导人，至少是国君，“朱绂”就是象征他们的地位，就像坤卦“六五”的“黄裳”和讼卦上爻的“鞶带”，都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九二”自己无法突围，非常期待“九五”的救助，只是“朱绂方来”。“方来”就是姗姗来迟，有点像比卦卦辞所说的“不宁方来”。困卦“九二”漫长的等待实在是煎熬，“九五”必须自己先脱困，才能出手相救，这就是“九二”的麻烦。漫长的等待，还要计算有多少粮食、多少资源，精神上也要撑得住。这时就要锻炼意志，同时“利用享祀”，期待上天保佑。“利用享祀”才能让人心理安定，而且人只有受困时才会祭拜神明。既然朱绂一时来不了，“九二”就要靠自己强化精神、锻炼意志，得到精神上的慰藉。所以，很多人在受困时就开始信教、拜佛、学《易经》。在升卦的时候人们不会想到这样，绝望的时候才要呼唤上帝、要“利用享祀”。这种心态很正常，那是强化身心灵，用的是精神胜利法。

    “征凶”，这时候要是不做精神上的充电，不懂得“居其所而迁”，光想靠外力突破，那是摆明了不可能的。即使能突围出去，也会死在城外。所以“征”绝对“凶”，只能固守，好好学习，而且要重视心理的平衡，才能无咎。就像《象传》所说的：“困于酒食，中有庆也。”掌握持中之道、如同“坎有险，求小得”，刚而能柔，福报还在后头呢！甚至还有庆祝盛会。“九二”爻变是萃卦，需要专心致志，把握难得的修炼机会，提高心灵能量。

    五爻：中直之道

    九五。劓刖，困于赤绂，乃徐有说，利用祭祀。

    《象》曰：劓刖，志未得也；乃徐有说，以中直也；利用祭祀，受福也。

    第五爻一开始就是“劓刖”，这两个字都是古代的刑罚。“劓”是割鼻子，“刖”是砍脚。“九五”似乎成了罪犯，和睽卦第三爻“其人天且劓”类似。一个在困局中的领导人，上下交相困，搞得民生困苦不堪，完全没办法往前突破，这时不仅要承担责任，还要承受千夫所指的难堪。“劓刖”是最残酷的肉刑，象征领导人被看成罪犯。鼻子被割掉，因为嗅觉不灵敏，形势判断不够敏感；把脚砍掉，因为没有行动力和实践力。没有鼻子也没有脚，就没有了判断力和执行力。也就是说，一个领导人既没有知机应变的嗅觉，又没有强大的执行力，害大家受困，不是罪犯是什么？

    既中且正的“九五”竟变成罪犯，可能也包含深刻的自责。但现在摆在眼前的困境是事实，怎么辩解也没用，只能设法带领大家脱困。这时领导人更要有强大的精神战力，自己要挺住。“九五”毕竟也是人，被人冤枉，心中一定觉得委屈。古代的肉刑很残忍，割鼻子还算是轻微的，像秦孝公的哥哥就被劓。他身为大将，鼻子割掉就不能见人，对当初施刑罚的商鞅当然充满仇恨。这是题外话。

    那么，接下来的“困于赤绂”，“赤绂”指的是“九四”，因为“九五”要承担责任，“九四”也不能免。穿绂的都是大官，“九五”是朱绂，是正红色，“九四”是赤绂，是赤红色。成语“近朱者赤”就跟这个有关。“困于赤绂”是说“九四”不服从命令，导致“九五”受困，所以“九五”多少有一点想推托责任，因为一个人实在承担不了千夫所指的罪名。像明朝的崇祯皇帝最后在煤山上吊。其实崇祯完全是刚愎自用，杀袁崇焕，自毁长城，至死不悟，还说“君非亡国之君”，对得起祖宗，只因“臣尽亡国之臣”，是臣子误了朝廷。这就是“困于赤绂”的托词。所以领导人无论如何都要承担所有责任，不能逃避。但“九五”怪“九四”，“九二”等“九五”，所以“困以寡怨”，在困卦的时候就要学习不怨天尤人，但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在困卦中，即使贵为“九五”，你要发牢骚，别人也未必会接受，因为整体来说是“有言不信”，还是得想办法寻求解脱，而且要向上天祷告，强化精神能量。这就是“乃徐有说，利用祭祀”。“乃徐有说”的“说”，可作“悦”、“脱”解，也可作“说”解，因为上卦是兑卦。“徐”，表示这种局面绝对不可能立刻解决。“乃”代表艰难转折，还要“徐”，慢慢来。如此，脱困之后才比较有说服力。毕竟困的形成是长久的，像能源危机、生态危机皆因长期破坏，至少几十年来没得到解决。这时只有提高人的智慧修为、德性能量，尤其是领导人，还得“利用祭祀”。那么，“利用祭祀”跟“利用享祀”有没有不同呢？有的，就是各拜各的庙。在封建时代，等级十分森严。“九二”只能拜地方诸侯权限内的小庙，故称“利用享祀”；“九五”可以到太庙祭祀，可以到天坛、地坛祭拜天地，那是君位才可以拜的庙，故称“利用祭祀”。所以，“九五”的祭祀是比较大规模的，但人在困顿中，即使只用蓍草占卦的小型祭祀，都能给人指点。所以人与自然、天地、鬼神的沟通就得用谦卦的态度，“利用祭祀”或者“利用享祀”，即使规格有所不同，进庙就是对的。“九五”和“九二”要在精神上撑得住，就得像坎卦一样“维心亨”，才能“行有尚”，重塑自信心。

    《象传》说：“劓刖，志未得也。”“九五”是困卦的领导人，百口莫辩，焉能得志？不得志就要想办法脱困。“乃徐有说，以中直也”，这就要慢慢来，做长期转换的准备。“以”就是“因”。“九五”毕竟中正，不但中正还加上“直”，这就是“九五”最后有可能解脱，可以再笑得出来的原因。因为底子好，是“中直”，所以经得起考验，就算被外面三个阴爻所代表的小人陷害，一旦通过考验，就如同人卦“九五”的“先号咷而后笑”，最终“大师克相遇”。同人卦“九五”《小象传》告诉我们，“九五”能取得最后胜利，也是“以中直也”，和困卦“九五”完全一样。《易经》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靠着“中直”而扭转乾坤的就只有同人卦跟困卦“九五”，所以他们还是有真本领。整部《易经》其实都在强调时中之道。“以中直”，能洗净一切，一美遮百丑。《象传》最后说：“利用祭祀，受福也。”困卦“九五”的所有关系都成为泡影，只有上帝、佛菩萨能济度。此时祭拜，就是为了“受福也”，承受福报，希望上天、祖先、神明降下启示，让我们脱胎换骨，提高我们的观察和预测能力。困卦“九五”爻变是解卦，即使过去遭受“劓刖”之罪，都可以“赦过宥罪”。倾盆大雨一下，“百果草木皆甲坼”，得到最后的救赎。如果占卦得困卦“九五”动，而且是宜变的爻位，两个能量一加持，困卦变解卦，那就是绝处逢生。这就是上天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说是“乃徐有说”感动了上天，使得伏羲显灵，灵光四射，“遇困之解”。坎卦要脱险，要动两个爻，一个是“九五”，一个是“六四”，两个爻刚柔相济，才是解卦。可是困卦领导人不需要“九四”那个讨厌的赤绂，只要自己的心门打开，就可以得解。

    四爻：掣肘之弊

    九四。来徐徐，困于金车，吝，有终。

    《象》曰：来徐徐，志在下也；虽不当位，有与也。

    第四爻比较要命，第五爻光一个“徐”就够烦的了，它竟然有两个“徐”——“来徐徐”。“来”是什么意思？“朱绂方来”，代表有机会解脱，“来”是爻的运动方向，锁定目标，往下、往内。困乎上者必反乎下，困乎外者必反乎内。“九四”的“来”就是和相应与的“初六”互动。作为执政高层，“九四”使全局受困，连“九五”都责怪他“困于赤绂”，他更对不起“困于株木，入于幽谷”的初爻基层老百姓，而且整整三年对他们不闻不问。因为“九四”跟“初六”相应与，政府本来就要纾解民困，但“九四”的纾困方案来得很慢，“徐徐”，要很久才能见效。

    “来徐徐”，因为受困之极，资源不足，所以要徐而又徐，才能使救济资源送给“初六”。为什么会那么慢呢？“困于金车”，装黄金的车子出问题了。“初六”哀哀无告，需要财力支持；“九四”和他相应与，而且是阳爻，救济“初六”属天经地义，但善款迟迟不见拨下来，都因“困于金车”。传统的解释认为金车是指“九二”，因为“九二”、“九四”跟“初六”都有关系，不从阴困阳、阳困阴论，而从全卦论，他们要争取选民支持，“初六”阴承阳就是“九二”，但“初六”跟“九四”相应与，所以“九四”为了争取“初六”的支持而帮忙解决“初六”的困难时，“九二”和“九四”是竞争对手。“九四”要讨好“初六”，中间必然要经过“九二”，“九二”可能就是个拦路虎；“九四”把资源拨给“初六”，被“九二”给挡住了。这就是“困于金车”。对“九四”来讲，这是一个很大的困扰，因为中央跟地方争民政处理权，在历史上这也是常见的事情。“九四”锁定“初六”是对的，但会平添很多干扰，果真是交相困。原以为困卦中是阴爻、阳爻交相困，没想到“九五”、“九四”彼此还怪来怪去，然后“九四”跟“九二”还有矛盾。所以困卦之困真是太复杂了！不只是敌我分明的阴困阳、阳困阴，还有窝里反，同志之间居然互相掣肘。

    当然，对“九二”来说，“困于金车”也不完全是他的错，因为他“困于酒食”，他也在苦苦等待“朱绂”的救援，结果“朱绂”不来，“赤绂”来了，那就先扣个百分之十吧！所以整个环节都很不畅通，这就是“吝”，格局很窄，有时还要文过饰非。真是阻碍重重，既有外敌，又有家贼。但毕竟大方向正确，“九四”锁定“初六”，基本上就是正确的，故“有终”，虽然经过很长的时间，“困于金车，吝”，但还是有好结果。就像《象传》说的：“来徐徐，志在下也。”“下”就是“初六”。

    “虽不当位，有与也。”“九四”阳居阴位，确实不当位，所以很惨，上有“九五”责怪，下有“初九”埋怨，又有“九二”拦路，但“有与也”。“九四”能做的有限，虽然一肚子委屈，但它跟“初六”相应与，那是打不断的关系、应尽的责任义务。尽管有困扰、误解、责怪，只要大方向正确，长久下去，还是可以化解怨尤。所以人生的终极目标一定要搞清楚，即使中间有很多不顺，最终还是“先号咷而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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