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乡长三十多岁，血气方刚，事业心很强。他知道，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宏桥乡，开头一刀很重要，就像剧团里主角演员上台第一个亮相动作一样，关系到今后的声望、威信和前途。可这第一刀往哪里下呢？
真叫无巧不成书，他正愁往哪里开第一刀时，文书送来了一份红头文件，他接过一看，是关于“狗”的事。他顿时灵机一动，决定下乡调查了解一番。
说走就走，他跨上自行车，首先来到大树村。这小山村，风景秀丽，小桥流水，绿树成荫。刀乡长在村口一座大院门口架好车子，一脚跨进院子。
突然“汪汪汪”一阵狗叫声，从里面冲出来一只大黄狗，挡住了他的去路。刀乡长心想：哟，正要找你，你倒自动来了。他顺手从墙边拾起一把柴刀，高高举起，说道：“你再叫我就宰了你！”谁知这条狗也是不怕死的，见了刀不但不退，反而龇牙咧嘴地向他展开了进攻。
刀乡长有点恼火：“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不知道刀的厉害！”于是一个箭步上去，要抓狗的脖子，哪知一把捋去，脖子没抓住，抓住了狗尾巴。
这下狗也急了，出于自卫，掉过头来往他腿上就是一口。
刀乡长“啊哟”一声，顺手一刀劈下去，正好落在狗屁股上，将狗尾巴斩落在地。大黄狗疼得一阵狂叫，逃进屋里去了。刀乡长捋起裤腿一看，糟糕！
两个深深的狗牙痕正往外渗血。他立即跨上自行车，直奔医院而去。
刀乡长从医院回到乡政府，叫来文书，让他拿出那份红头文件，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一拍桌子，拔出钢笔，“刷刷刷”画了张表，上写“养狗情况普查表”，栏目有：村名、户数、人口数、咬过人的狗数、被狗咬的人（次）
数、备注。他将表交给文书，要他在三天之内统计好，数字要准确。
文书立即刻印分发，接着又是催交、综合，足足忙了三天，才完成任务交了差。刀乡长看过统计表，当即下了个通知：明天上午八点钟，召开村长紧急会议。
大概村长们对新来的刀乡长的工作作风已有风闻，所以一反以往拖拉的作风，第二天离八点还差一刻，十个村长全到齐了。
刀乡长宣布开会，他说：“今天开个村长会议，主要研究一下狗的问题。我统计了一下，全乡一万七千人，一共养了一千一百三十六只狗，平均十五人就有一只。养这么多狗究竟对‘四化’建设有什么好处？狗要吃，浪费粮食；狗随地大小便，这就污染环境；狗要叫，到处‘汪汪汪’，增加噪音；狗要打架，在地里打，损坏庄稼，在家里打，会掀掉桌子打破缸；狗还咬人，危害人们身心健康。特别应该指出的是，狗会传染疾病。”他顺手拿起那红头文件晃了晃，“喏，这是上级发来的文件，要我们立即行动起来，消灭狂犬病。什么是狂犬病？那是非常可怕的急性传染病，狗得了这种病就像发疯一样，见人就咬，谁被狂犬咬着就和狗一样见人就咬。前几天我去大树村就被狗咬了一口，幸亏这只狗不是狂犬，要是狂犬的话，我不变成狗了吗？我如果得了狂犬病，今天非咬你们不可，那你们也都变成狗回去咬村里人……嗨！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后果不堪设想！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要关心人民群众的身心健康。所以，对上级的指示必须坚决执行，立即行动起来，把狗统统杀光，使宏桥乡成为全县第一个无狗乡先进典型！”刀乡长拳头一挥，结束了他的动员报告。
村长们听完刀乡长这番话，一个个都呆住了，你看看我，我望望你，谁也不说话。
就在这时，从门外闯进一个白发老太太，只见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捏着个纸包，进门问道：“哪个是刀乡长？”
刀乡长说：“我就是，你有啥事？”
老太太朝刀乡长看看，然后解开纸包，亮出了一条狗尾巴：“你是乡长，为啥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把我家那只狗的尾巴砍掉？我问你，这狗尾巴究竟犯的什么法？”
刀乡长这才明白了老太太的来意，心想，我们正在研究狗的问题，你来凑什么热闹？于是没好气地说：“它咬了我一口，你说犯什么法？”
“你不要诬赖，我这只狗养了十年了，从没有咬过人。不信，你到我们村里去调查。谁都知道我那只狗见了人就摇尾巴，我只要唤它一声，它就跑到我身边，那条尾巴摇啊摇啊，多亲热！可你偏偏把它斩掉，以后叫它摇什么？我不管你乡长不乡长，你得赔我的狗尾巴！”老太太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这可把刀乡长弄得火冒三丈，暗想：赔你的狗尾巴？哼！我还要杀你的狗呐。他挥挥手说：“你先回去，我们正开会呢，明天叫你们村长来处理。”
几个村长连忙上去连劝带哄，总算把老太太打发走了。
经老太太刚才那么一搅，倒把会议气氛搞活了。大树村村长金阿祥说：“刀乡长，我提个意见你看行不行？一下子把狗杀光，恐怕操之过急，也很难办，是不是分两步走，第一步先杀有狂犬病的狗。”
其他村长正想表示赞成，刀乡长却把他挡了回去：“这办法行得通吗？你知道哪只狗有狂犬病？是不是把全乡一千多只狗全送医院，先挂号，再透视，而后验血？还要不要做肝功能、心电图？不行的！再说，这只狗今天检查没病，谁能担保明天不得病？而且这样很容易有漏洞，那些习惯于走后门的人就会乘虚而入。所以，我觉得，要干就来个彻底的，管他病狗、好狗、善狗、恶狗、看家狗还是哈巴狗，一刀下去，斩草除根！”
“哎呀，乡长，你讲讲容易，做起来难啊！”
“这有什么难的？回去先动员，把道理讲清楚，让大家自己动手杀，要是不自觉，就在村民规约里加一条，同时成立个打狗队，采取强制的手段，见狗就杀！”
乡长话音一落，站起来一个年轻小伙子，说道：“我叫罗小华，是青山村的村长，要说养狗，全乡恐怕数我们村最多。过去，有人骂我们是恶狗村，野兽、小偷、流氓都不敢进村，连‘文革’时那帮‘点火队’都不敢到我们青山村去点火。因为狗多，所以每年冬天，到我们村买狗肉吃的人也就络绎不绝，他们称青山村为狗肉之乡。所以养狗也就成了青山人的传统副业。但是刀乡长刚才说了，狗有六大罪行，都是我们没有意识到的。如今上级有红头文件，要我们消灭狗，我们绝不犹豫，坚决执行。不管困难多大，我保证三天之内完成刀乡长交给的任务！”
罗村长这一表态，把那些想叫困难的村长们的嘴全都贴上膏药，封得严严实实。刀乡长高兴地说：“好，这才是八十年代的干部作风。我们要以青山村为榜样，一星期之内完成。谁第一个完成，我就奖励谁；哪个村拖后腿，照罚不误。就这样，散会。”
村长紧急会议结束后，杀狗成了宏桥乡的中心工作。小镇上的狗肉充斥市场，价格大跌，弄得卖猪肉的都改行卖狗肉了。
可在这轰轰烈烈的杀狗运动中，大树村村长金阿祥却苦了，他大会开了开小会，还到每家每户去动员，规定也下了，告示也出了，打狗队也成立了，整整忙活了两天两夜，可是别说杀狗，连狗毛也拔不掉一根。这是什么原因呢？问题就出在被刀乡长砍掉狗尾巴的那家老太太身上。
这位老太太可不是一般的农村老太婆，她有个儿子在县委组织部当部长。前些年，她儿子得了胃病，久治不愈，后来听说小奶狗能治胃病，老太太就弄了只给儿子吃，果然把病给吃好了。从此，老太太就弄了只母狗，每年生一窝小狗，这些小狗全都给儿子食用。老太太养狗为儿子，几年下来，和狗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有一次，老太太到池塘洗菜，不小心掉进了塘里，当时四周没有一个人影，眼看就要归天，幸亏大黄狗正在塘边，它见主人落水，就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老太太一把抓住它的尾巴，被它拖上岸来。
这样的救命之恩，老太太怎能忘记？那天她出门回来，发现狗尾巴被砍了，抱着狗大哭了一场。现在还要动员她杀狗，做梦！杀她的头也不肯！
可是她这只狗不杀，其他的狗就别想去动。这可把金阿祥弄得束手无策，只得到乡政府去讨救兵。
金阿祥把情况详详细细向刀乡长作了汇报，刀乡长也呆住了，心想：糟糕，我这第一刀竟砍到组织部长家里去啦，唉！
正在这时，门外跑进来青山村村长小罗，他肩挑一担东西，前边两只狗腿，后边一只胖鼓鼓的麻袋，进门就说：“刀乡长，我们青山村的狗全杀光啦，这两只狗腿给你们乡干部尝尝鲜。”
刀乡长眼睛一亮，脱口问道：“真的？”
“在你刀乡长面前，哪敢弄虚作假，不信你看。”小罗说着拎起麻袋，“哗”一下倒出一大堆狗尾巴，“以狗尾巴为证，请你点点数，你要再不信，请你到我们村去实地考察，要是找出一只狗来，你撤我的职！”
刀乡长对金阿祥说：“看见了吗？人家干得多漂亮！”
金阿祥哭丧着脸说：“乡长，那老太太，我好话说了千千万，就差给她下跪磕头了。只要你能帮忙把这个钉子拔掉，其他的交给我，要是剩下一只狗，由你怎么处理！”
刀乡长眉头一皱，拎起电话听筒，电话接通，他和组织部长对起话来了。
他将狗的事情详详细细作了汇报，最后请示，他家那只狗如何处理。
组织部长听完哈哈大笑，说道：“你是一乡之长，我妈是你管辖下的公民，一只狗嘛，杀还是留，你看着办就是了嘛！”说完，“啪”搁了电话。
刀乡长放下电话想：“你看着办”这是啥意思？不过他牙一咬，说道：“公事公办，不要说组织部长的娘，省委书记的爹也不行！老金啊，你给我带三十元钱给老太太，就说是我赔她狗尾巴的钱，但你告诉她，狗是一定要杀的。为了革命，很多人大义灭亲，她作为组织部长的母亲，应该服从大局，大义灭狗！我先到青山村去看看，回头就到你们大树村来。小罗，我先走啦。”
刀乡长说完，跨上自行车，飞一样向青山村骑去。
刀乡长在青山村前前后后转了一圈，确实不见狗的影子。他想：他们会不会把狗藏起来呢？为了探听虚实，他躲进村后山坡上的树林里，像口技演员一样，“汪汪汪、汪汪汪”地装起了狗叫，他想以假乱真，引出真的狗叫。
哪知狗叫倒没引出来，却引出一群人来，有的拿绳子，有的拿棍子，一齐往山坡上冲来，吓得刀乡长连忙逃下山来，骑上自行车，放心地去大树村拔钉子去了。
他到大树村一看，形势大好，很多人在杀狗。他找到金阿祥，问道：“问题解决啦？”
老金笑笑说：“嗯，好得你那一刀，老太婆那只狗今天死啦，她不忍心拿来吃，叫人弄去葬掉了。”
“钱给她啦？”
“给了。”
“你再做做工作，安慰安慰，你告诉她，我们也是执行上级命令，请她老人家谅解。”
就这样，刀乡长像救火一样，到处奔波，连老婆生孩子都没回去看看。
经过几天努力，终于将全乡的狗全部杀光。
这天，刀乡长正在总结宏桥乡是怎样成为无狗乡的，突然，一辆小车开进了乡政府大院，从车上走下两个人来。
刀乡长一看，其中一个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杨县长，急忙跑出去将他们迎进会客室。
杨县长说：“听说你改姓刀了是吗？你这位刀乡长不能举刀乱砍哟，要刀下留情，对吗？”
“对对对。”
“对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迎宾楼宾馆的经理老张同志。时间也不早了，你是不是先给我们解决一下肠胃问题吧，我看简单一点，听说你们这里狗肉很多很便宜，是不是弄点狗肉来吃？”
刀乡长不禁“咯噔”一下，但他记起来了，小罗送来那两只狗腿只吃了一只，连忙说：“行，行。”
可是跑到食堂里一问，那只狗腿，昨天晚上副乡长奖给联防队员吃光了。
刀乡长一听火冒三丈，但转念一想，办法来了，不是还有好几百条狗尾巴吗？
于是来了个总动员，让乡政府干部人人动手，将狗尾巴煺毛、洗净，并要炊事员在狗尾巴上动动脑筋。
不一会儿，狗尾巴宴开席了，花样还真不少，有清蒸狗尾巴、白斩狗尾巴、红烧狗尾巴、爆炒狗尾巴，还有一盆狗尾巴汤。可是杨县长吃着吃着，却皱起了眉头：“我说你这位乡长怎么这样小气？尽叫我们啃骨头呢？”
刀乡长忙说：“杨县长，你有所不知，狗肉虽香，但是发火败胃，不能多吃，这狗尾巴虽然骨头多了点，但因为是活肉，所以特别鲜，而且有清凉败毒之功效，因此，我们这里有个说法：宁可丢了亲爸爸，也不能丢掉狗尾巴！”
“哟，这样看来，狗身上全是宝咯，可是有些人却把狗说得一无是处，还总结了六大罪状，主张消灭它，这简直是胡扯。你知道我们今天来找你的目的吗？为了促进旅游事业的发展，他们宾馆动了很多脑筋，开设了鱼味馆、鸡味馆，很受欢迎，他们还想增设蛇肉馆、狗肉馆。现在万事俱备，独缺东风，就是货源没有保证。听说你们这里狗肉多得卖不掉，因此，宾馆想和你们挂挂钩，把养狗作为一种家庭副业抓起来，这对宾馆是个支持，对发展旅游事业是个贡献，对群众也有好处，你看怎么样？”
“杨县长，你讲的很有道理，可是最近上级有文件，要消灭狂犬病。”
“哎呀，那是叫你消灭狂犬病！狂犬病要消灭，狗也要养，这就是矛盾的对立和统一。我们有的同志就喜欢简单化，一讲狂犬病，就要消灭狗，那肝炎病怎么办？把人都消灭？简直是形而上学！告诉你，我们县至今还未发现过狂犬病。再说狂犬病也可以预防的，可以请卫生部门同志把关嘛。”
一听这话，刀乡长汗都下来了，忙说：“对对对，我尽力抓好这件事。”
杨县长摇摇头：“尽力，这不行，你得保证今年下半年拿出五百只狗来。”
“嗬嗬，好……好。”刀乡长接受了这个任务，想了一晚，有了主意。第二天就下达了一个指令性的文件，规定每户至少必须养狗一只。
文件一下，舆论哗然，村干部们哭笑不得。
刀乡长又召开第二次村长紧急会议，研究落实养狗问题。这次村长们不如上次那么老实，这个埋怨，那个叫苦，这个讽刺，那个挖苦，对刀乡长展开了变相的围攻。
刀乡长笑笑说：“大家讲完了吗？你们讲完了，下面我讲讲。”他脸一板，严肃地说，“上次我们抓了一下杀狗，那是根据上级的文件精神办的，没错；这次强调养狗，是按照杨县长的当面指示办的，也是正确的，这就是矛盾的对立和统一。绝不能以今天叫养狗来证明昨天杀狗就错了，没错！都是形势的需要。”
他正说着，青山村小罗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刀乡长看看表，足足迟到了半个小时，正想批评他几句，小罗说话了：“报告乡长，遵照乡里十三号文件精神，我们青山村养狗任务已经超额完成。”
这可把大家惊得目瞪口呆。心想：杀狗你第一名，如今养狗又是你第一，怎么像变戏法似的，这里面会不会有鬼呀？
一个村长提议说：“刀乡长，学习先进，是不是到青山村去取取经？”
小罗说：“欢迎各位去检查，中午饭我请客，狗肉招待。”
十个村长，加上刀乡长十一辆自行车，浩浩荡荡来到了青山村。一进村，果然先听到一片狗叫声，接着冲出来一群狗，白的、黑的、黄的、花的、灰的，列队欢迎，气氛热烈。但仔细一看，发现这里的狗脖子上都挂着牌子，全都没有尾巴。
狗尾巴哪去啦？
小罗笑笑说：“狗尾巴？唉，被刀乡长一刀给斩掉啦。”
“怎么狗脖子上都挂奖章啊？”
“那是狂犬病免疫证。”
刀乡长这才恍然大悟，他一把拉住小罗说：“你这鬼东西，上次我来检查，你把狗藏到哪里去啦？”
“那很简单，每只狗灌上点烧酒和安眠药，就跟死了差不多。”
“你这家伙，搞这名堂啊！哎，我告诉你，这些狗可不能卖掉啊！”
“不，前天杨县长带来宾馆经理，全都订购去了！”
“喔——”刀乡长呆住了。
这里正在议论纷纷，组织部长的娘来了，她找到小罗说：“现在风向变了，养狗又吃香了。上次我当了落后分子，多亏你救了狗的命；这次，我要当先进分子啰。”
当那只大黄狗来到老太太身边时，她摸着狗的头说：“唉，多好的狗啊，可惜尾巴没了，只好晃屁股了。”
她来到乡长面前，将三十元钱递还给他，又说：“刀乡长啊刀乡长，今后下刀得看看准，你这样左一刀右一刀，老百姓实在吃不消哇！”
（吴文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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