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
看到汉文帝刘恒无动于衷，匈奴对西部的攻击更加肆无忌惮。汉文帝六年（前174）或者稍后，冒顿的儿子——老上单于第三次攻击月氏，“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随后，大月氏逃亡的目的地只能是塞人占据的伊犁河流域。这些狼狈如丧家之犬的亡命者，虽然被匈奴打得溃不成军，但却在毫无防备的塞人面前表现得势不可挡，当地塞人或被大月氏收容，或辗转南逃。但远走伊犁河的大月氏并没有过上多少安宁的日子，汉文帝后元三年（前161）前后，月氏的宿敌——乌孙人从东部攻入大月氏，大月氏人被迫从伊犁河南迁大夏（Tochari）[116]，在妫水[117]以北建立了大月氏国。
往事如烟，岁月无痕。经过汉文帝与汉景帝40年的休养生息，汉文帝之孙、汉景帝之子——汉武帝刘彻当政的汉朝，已有了与匈奴一决雌雄的资本，于是决定由守转攻。
一个投降的匈奴人透露，西迁的大月氏一直试图报匈奴之世仇，但苦于无人相助。一开始汉朝还将信将疑，后来不断有人证实了这一消息，于是刘彻决定联合大月氏夹攻匈奴，“断匈右臂”。那么，谁愿出使远遁到西方的大月氏呢？刘彻大声问了几次，朝廷文武大臣们居然没有一人应声。
没办法，朝廷只得张出皇榜。榜上说，皇帝为了对付咄咄逼人的匈奴，面向天下招募使者出使西域，代表汉与大月氏缔结军事同盟。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个好差事，因为当时的大月氏处于流沙以西，距汉都长安直线距离达3000公里，不仅路途遥遥，风沙弥漫，而且要穿过匈奴控制的河西走廊，即便渴不死、累不死，也有可能被匈奴杀死。因此，榜前围观者甚众，但无人敢于揭榜。
最终，一个年轻人拨开人群，郑重揭下了皇榜。揭皇榜的人，名叫张骞，字子文，今陕西城固县人，当时在朝廷担任名为“郎”的下级侍从官。据说他从小胆壮如虎，是一个天生的探险家、拓荒牛。按照惯例，有资格担任汉使——天子使者的，起码是四品以上的朝廷高官，这对于天天捉刀站岗的张骞，是梦里也轮不到的好事儿。
“卿有何特长？”刘彻将身子探出龙椅，眯着双眼俯视着跪在脚下的张骞，像一个半大孩子用戏谑的目光看蚂蚁搬家。
“回陛下，臣有耐力，讲信义，通胡语，懂地理。”尽管是首次面对威严的天子，但张骞声若洪钟，面不改色。
“是条汉子。”刘彻一边微微颔首，一边开始细细打量站起来的张骞。这个揭榜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高大，眉宇间透着一股坚毅与敏锐。
“但是，前往大月氏，不仅要穿越大漠，还有可能遭遇胡人的截杀，爱卿将九死一生啊……”
“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寡人不是让卿去死，而是要卿去完成使命，不要妄言生死，明白吗？”
“明白了，臣定会不辱使命！”发出这个承诺时，张骞满脸涨红，信心爆棚。
建元三年（前138），也被称为“丝路元年”。26岁的张骞率百人使团从长安出发，取道陇（甘肃的简称）西，踏上了通往妫水的漫漫征程。使团成员中，有武士、学者、医生、向导，随行的翻译是一位西域胡人，名叫甘夫。因甘夫曾沦为堂邑氏的奴隶，所以又称堂邑父。
鉴于河西走廊、塔里木盆地都在匈奴控制下，张骞选择在傍晚时分走出了边境。那一天，硕大的夕阳刚刚沉入蜿蜒的群山，美丽的余晖开始变得沉着与晦暗，这支骆驼蹄子上裹着棉布的驼队悄悄地隐入了狭长的河西走廊。
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天，恰巧有一支匈奴骑兵因为追赶几只野鹿没能在日落前归营，结果与张骞一行迎面相遇，倒霉透顶的汉人使团做了这伙自由散漫者的俘虏。发现为首的张骞手持汉朝的旌节，这伙匈奴人如获至宝，赶紧派出快马将消息报告了右贤王。右贤王当然明白这个使团的价值，当即命令部属将张骞等人押送到匈奴单于所在的龙城。
军臣单于（老上单于之子）一见张骞，就直截了当地问：“汉使前往何处？”
“臣受汉帝之托，出使大月氏。”张骞只得实话实说。
“出使大月氏，意欲何为？”军臣单于一听汉使的出使地是匈奴的仇敌，更加气愤。
“互通有无，乃国与国之惯例。以汉之丝绸，换大月氏之茴香，难道不可？”张骞的意思是，这是一次纯粹的商业行为，没有其他目的。
但军臣不是傻瓜，于是劈头盖脸地怒喝道：“你以为一句商业交往，就骗得了本单于吗？月氏在我之西北，汉何以得往？假如我出使越国，汉肯听我乎？”
张骞无言。
使团成员被全部扣留和软禁起来，武士被天天殴打，文官被肆意辱骂，许多人被折磨致死，而张骞受到的折磨超过任何人。
虐其体，没有用，因为遍体鳞伤的他仍笑脸相迎；辱其名，没有用，因为面对辱骂他居然沉沉睡去；断其水，也没有用，因为他会在干渴难忍时咬破手指喝自己的血。情况报到军臣那里，他不禁慨叹：“这是一条难得的硬汉啊，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一定要为我所用！”
从此，好酒、好肉、好饭被端进了张骞的帐篷。受尽折磨的张骞倒是乐得享受，可一提起投降，他就一言不发。
怎么办？坐在帐篷前，军臣单于让手下一简一简地翻看汉地兵法。突然，一个美丽的词组跃入他们眼帘——“美人计”。对，就从匈奴选一个美人，让她服侍张骞，为张骞生子，用她温软的怀抱销蚀张骞的志向。
就这样，一位美丽的胡人女子，袅袅娜娜地走进了张骞的帐篷。从此，这个散发着血腥与汗臭的所在，弥漫起沁人心脾的胭脂香。她对他体贴备至，渐渐地，他也对她不再抗拒。后来，一个儿子在帐篷里呱呱坠地。
春风来了又走，牧草青了又黄，九度风雪过后，张骞已人到中年。他穿胡服，留胡须，说胡语，俨然一个地地道道的胡人。在匈奴监管者看来，张骞已被胡化，因此对他的戒备有所放松。
元光六年（前129），一个天鹅绒般漆黑的夜晚，几颗银色纽扣般的星辰，缝缀在龙城上空那幽玄的天衣上，偶尔闪出胆怯的光，连风也不再孟浪，只敢蹑手蹑脚地吹拂。张骞深情地望了一眼酣睡的妻儿，然后匆匆钻出帐篷，与几个约好的同伴像萤火虫一般飘逝在沉沉的夜幕中。
他们取道蒲类国（今巴里坤湖畔）、车师国（今吐鲁番盆地），从焉耆溯北河（今塔里木河）西行，经尉犁国（今新疆库尔勒市）、轮台国（今新疆轮台县境内）、龟兹国（今新疆库车县）、姑墨国（今新疆阿克苏）、温宿国（今新疆温宿县）、疏勒国（今新疆喀什市）、大宛国（今费尔干纳盆地，Fergana Valley）、康居国（今巴尔喀什湖与咸海之间），于几十天后抵达目的地——大月氏。
那一刻，他肯定觉得汉帝赋予自己的神圣使命即将实现了，他那与大月氏结盟的外交梦想已经离得非常近，几乎伸手就能抓到。
但事实绝非如此简单。张骞从长安出发时，大月氏王尚且健在，他们仍在妫水以北的索格狄亚那游牧。而在张骞滞留匈奴的十年间，大月氏已经征服了妫水以南的大夏，拥有了富庶而美丽的新家园。当张骞历尽千难万险到达大月氏时，对匈奴怀有刻骨仇恨的大月氏王已死，王后当政，这个女人身上根本没有匈奴人留下的伤疤。
一个金风习习的午后，风韵犹存、金发碧眼的王后接见了张骞。待张骞说明来意，王后笑着问：“汉，还是那个被冒顿辱骂过的女王当政吗？”在她听到的关于汉的故事中，当政的吕后最让她感兴趣。她也是以汉有女王为借口，在丈夫死后掌管朝政的。当然，她还想知道：汉朝是否还像以前那样羸弱？
“回女王，吕后已过世多年，现在当政的是刘彻，一位年轻有为的帝王，他已决定向匈奴展开全线反击，因此派臣来联络大月氏。”张骞答得滴水不漏。
“大月氏当年离开河西确系迫不得已，如今已经摆脱了血腥而残酷的梦魇，并已适应了此地的人文气候，不想再与凶悍的匈奴厮杀，当然也就不能冒险东归！”女王显然很有主见，口气也不容辩驳，“此事不必再议，请汉使多住些日子，在我大月氏多走走，多看看。”
张骞不禁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已在中亚安居乐业的大月氏人，真的忘掉了曾经的血海深仇？难道那里真有一种忘忧草，抚平了他们昔日的伤疤？
之后，张骞在大月氏整整住了一年，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说服大月氏女王与汉朝夹击匈奴。无奈之下，他只得带着深深的遗憾回国。
返程的路途依旧漫长、坎坷、凶险。为避开匈奴，张骞选择了丝路南道。他从大月氏启程，翻越葱岭，过莎车国（今莎车）、皮山国（今皮山县北部），然后沿南河东去。
蜿蜒浩荡的南河，拾贝撷英般串起塔里木盆地南部的城市群，也使得张骞的返国之旅变得轻松惬意起来。他经于阗国（今和田）、拘弥国（今于田县北部）、精绝国（今民丰县尼雅遗址）、且末国（今且末县城北部），优哉游哉地到达了楼兰南部的若羌国。那时，他一定想从楼兰经过，顺便参观一下这个传说中壮丽的绿洲城国，但他不想节外生枝，因为他听西域人介绍，楼兰早已被匈奴控制，那里驻有匈奴官兵。
于是，他决定沿昆仑山北坡，经青海羌人部落返回长安。
戏剧中的曲折情节再次出现，倒霉透顶的张骞又一次落入匈奴之手。聊以自慰的是，听说他被押在单于庭，那位匈奴女人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她知道，尽管张骞与她不辞而别，但他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他早晚会回来接她。只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已染上风寒去世。
一年多后，也就是元朔三年（前126），匈奴军臣单于去世，匈奴爆发内讧，军臣的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向单于继承者——军臣的儿子於单发起进攻，於单战败逃亡汉朝。趁匈奴大乱，张骞与妻子和堂邑父逃回长安。
张骞使团出发时百余人，13年后返回时仅剩两人。
当他策马进入熟悉的长安直城门（正西门），并没有一点儿劫后余生的兴奋，有的只是忐忑与忧虑，因为自己不仅没有完成与大月氏结盟的使命，而且丢掉了一百名使团成员的性命，前面等着自己的，不是杀头，就是入狱。
如果读者迫不及待地追问张骞的命运，我只能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一个“嘘”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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