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保罗(Paul)
站在历史的峰巅鸟瞰,我们没有充足的理由责备尉屠耆的这一决策,楼兰贵族们也没有必要唉声叹气,因为尽管扜泥城周边的土地不如楼兰周边肥沃,但却有另外三点好处:一是扜泥城东边有一条源于阿尔金山的米兰河,米兰河出山口是一片平坦肥美的可耕地;引米兰河水灌溉,可以化荒漠为良田,这片灌溉出的良田就是汉军新开的屯垦基地——伊循。如今犹在的古渠道,由一条总干渠、七条支渠和许多斗渠、毛渠组成,呈扇形南北展开。总干渠长约8公里,宽约10到20米,深达10米,上端开口于米兰河东支故道,下端接支渠,支渠各宽3到5米、深2到4米。整个伊循古灌区占地4.5万亩,其中耕地1.7万亩,可以承载1.5万人口。二是从扜泥城斜向东北,沿罗布泊东岸行进,可进入疏勒河谷,直达敦煌;从扜泥城入阿尔金山,通过南羌进祁连山,也可抵达河西走廊。鄯善的丝路枢纽地位并未丧失。三是将中心迁到罗布泊南缘,放在阿尔金山脚下的若羌绿洲上,可以让辽阔的罗布荒漠成为匈奴南下进攻鄯善的一道地理屏障。
举国南迁的日子定下来之后,楼兰人整整忙碌了一个月。他们除了整理行囊,准备食物,还要到公共墓地祭拜祖先。
传说,在楼兰人即将舍弃祖祖辈辈居住的湖畔城邑,迁往数百里外的新都时,城里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件。
天刚蒙蒙亮,就有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进宫报告:安归的遗孀自杀了。侍女说,她清晨去给女主人送早餐时,发现她平躺在胡杨木榻上,身子已经凉透了。那时,她身穿华服,手握短刀,口含毒草,美丽的脸上既没有笑意也看不出悲伤。
对于安归遗孀之死,最难过的莫过于新王尉屠耆了。他从懂事起,就暗恋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父亲的最后一任王后,自己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也都想得到她。他回国登基后,也打算把她接入王宫,收为贵妃。对此,身为王后的昌邑公主倒没有表示反对,按照楼兰婚俗这也顺理成章,但这位风情万种的女子,走不出丈夫安归被汉人刺杀的噩梦,一直对新王冷眼相向。任新王派去的侍女和与她关系较近的大臣如何拐着弯儿规劝,她始终不吐口。似乎,她已心如枯井,往里推倒一方院墙也波澜不惊。最要命的是,她天天刃不离身,随时准备与前来劝她入宫的人拼命。
须知,爱一个不爱你的人,就像在机场等一艘船。事已至此,尉屠耆仍不死心:“也许时间能抚平她的创伤……”
这个女人的自尽,还是在忙着搬迁的楼兰城激起了层层涟漪,人们议论纷纷,赞叹者有之,说:“原以为她是个水性杨花之人,原来是个烈女!”惋惜者有之,说:“她毕竟才三十出头,太年轻貌美了!”长出一口气者也有之,王后和汉朝工匠们就说:“她终于死了!”
迁都被迫延迟了一天,因为王室成员需要为她下葬。她安葬在楼兰城东北4.8公里的公共墓地[149],她生前珍爱的铜镜、玉佩、陶罐、丝绸斗篷、绘彩漆耳木碗以及短刀被放入棺中,尉屠耆还亲自为她盖上了从汉宫带回的绣有“长葆子孙”的精美织锦。在她的墓穴上方堆起了一座沙丘,沙丘前立了一块墓碑,用吐火罗文和汉文书写着“楼兰王后之墓”的字样。墓碑很小,与其说是为了纪念,更像是为了忘却。
暮色四合时分,大漠特有的朱红、橘黄、湛蓝相间的斑斓暮色,装饰着这座掩埋着楼兰最美丽女子的金色沙丘,玄幻而绮丽。
南迁开始了,碧波荡漾、水鸟翻飞的罗布泊渐渐淡出了视线,成群结队的百姓们一步一回头,有人在放声大哭,有人在默默垂泪,多数人一言不发,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和活蹦乱跳的家禽,几乎没有人的脸上能看出什么“乔迁之喜”……唯有那棵千年的老胡杨,披一件风尘仆仆的粗绿布衣,独立道旁,入定如僧。
就这样,这座集市般繁忙、神话般完美、母亲般温馨的绿洲名城,只能储在他们的视线里,留在他们的追思中,活在他们的梦境里。
是啊,故乡如同骨头,楼兰人好比是附着在骨头上的肉体、脉络、肤色、表情,正是两者的高度融合,才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美妙的、历史的、文化的楼兰城邦。如今突兀地将骨与肉分割开来,是一种多么生硬,多么疼痛,多么哀伤的经历啊!但比楼兰人还要哀伤的则是楼兰。楼兰又好比是一艘船,楼兰人是承载它的河流,河流在它方能不朽,河流不在了它就只能变成一个风干的标本。
从此,一个容纳了世界文明交汇之精华的城市,一个寄托着商旅们梦之亮翼的驿站,一个承载着武将们力之彩练的堡垒,一个流淌着雅士们诗之灵犀的乐园,为了躲避无常而惨烈的战火硝烟,慢慢枯萎在朔风黄沙之中。如昙花,如彩虹,如流星,如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这是楼兰举国南迁之后的第一个黄昏啊!十室九空的楼兰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只有几户没有迁走的顽固贵族家里还冒着孤独的炊烟。狂风骤起,几声惊恐的犬吠与几缕可怜的炊烟被吹散,整座城邑立时笼罩在无尽的昏黄与战栗之中。那呼呼作响的风声,如阴森恐怖的鬼哭。真的,流年至此,楼兰城还未经历过此番情景。难道,老天要为这一大漠城市杰作画上句号?
次日午前,大风突然平息。第三天午后,楼兰城北突然扬起滚滚的烟尘,一个月前出发的数百名汉朝屯垦士卒携带着家眷,从玉门关启程走“楼兰道”,穿越白龙堆沙漠前来驻守。这批汉人进城后,城内传出几声惨叫,然后是汉人将士粗犷的欢呼。
从此,那里再也没看到什么楼兰贵族,天天出入古城的只有在周边屯垦的汉朝屯田兵士,还有偶尔路过此地的汉使、军人与商旅。
时间这棵大树上,孤悬着一颗风干的果实,它叫楼兰。
那是一个阳光普照的上午,鄯善新王宫里正举行朝会,国王与大臣们讨论的议题是如何引南河入城,在“方(周长)一里”的扜泥城内造一条像楼兰城一样的人工运河,一来可以方便居民取水,二来可以运输货物。期间,一个卫士进宫报告了顽固贵族们在楼兰城被杀的消息。奇怪的是,尉屠耆的脸上并没有泛起大家想象中的释然,身旁的大臣只是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还会搬回楼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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