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
在渺远浩荡的天宇中,地球不过是上苍黑色夜礼服上一颗小小的蓝色纽扣。这颗“蓝扣”之所以明亮,是因了水与生命而发出的独有光波。人类文明史,实际上是一部分统治者欲望不断膨胀的历史,这种膨胀一定伴随着对人类一刻也离不开的水的占有与开发,而世界上的工程、纠纷乃至战争往往因水而起。索劢将军所获的奖赏与美名就是以占有孔雀河的水源并牺牲罗布泊的生态环境为代价的。
不是吗?由于数千名屯田官兵需要造房,结果大量的树木被砍伐,罗布泊地区绿化覆盖率急剧下降。孔雀河被拦,导致下游的楼兰故都水源断绝,楼兰古城只能遗憾地废弃。
没有办法,屯田士卒只得在罗布泊西岸起“白屋”建新城,逐渐形成了今天依稀可见的有“三间房”的楼兰古城——魏晋时期的西域长史府治所。而建设新城,又使得大量树木被砍伐,罗布泊的生态灾难再次在屯田官兵的无意识中降临。为此,我终于稍稍领悟了那句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世界上的坏事主要是好人干的,坏人只能干小的坏事。
孔雀河的流水越来越少,罗布泊的面积越来越小,楼兰古城周边的绿地、游鱼、飞鸟、老虎在慢慢消失。
到了这个地步,鄯善国王和西域屯田官兵才意识到保护生态的极端重要性。斯坦因收集的第482号佉卢文书,发掘于鄯善境内,上面写道:“绝不能砍伐沙卡的树木。原有法律严禁砍伐活树,砍伐者处罚一匹马;如果砍伐树杈,则要处罚一头母牛。”据说,这是目前已知世界上第一部森林保护法。
可是,这太晚了。当人们意识到要生存下去必须保护生态环境时,大自然已经失去了耐心,楼兰被沙漠吞没的脚步已经无法停下。如同新中国在建国初期拒绝控制人口,后来推行计划生育都无法使人口在30年内下降一样。
而且,当东汉迫使北匈奴西迁,牢固占领伊吾之后,开通了由敦煌北上伊吾,经高昌至焉耆,与丝路北道汇合的“北新道”,由于这条新道避开了黄沙漫漫、滴水全无的白龙堆雅丹群,因此由敦煌西去楼兰的传统商路——楼兰道受到冷落。
更恐怖的是,继塔里木河改道之后,孔雀河主流也向南汇入塔里木河,那从昆仑山和天山滚滚涌来的蓝色诗行,那不断发出炸雷般声响的白色标点,再也汇不进万卷史诗般的古罗布泊湖盆。于是,整个罗布泊向西南飘移,楼兰古城所在的罗布泊北部三角洲生态急剧恶化——随之而来的是胡杨林大片枯死,庄稼因干旱无法播种,绿地挡不住流沙侵袭变成荒漠与雅丹。因此,当西晋末年前凉兵进西域之后,也没有在楼兰城驻兵,而是将西域长史府南移到了楼兰城南部的塔里木河入湖口——海头。
由于没有足够的劳动力,也没有官方出面兴修水利,疏通河道,平整被风沙侵蚀切割的耕地,楼兰城周边只能听任风沙肆虐。
尤其是建元十二年(376),前秦灭亡前凉后,将前凉7000多户居民强制迁徙到关中,根本没有经营河西及其楼兰的打算,驻扎在海头并已宣布投降前秦的前凉西域长史,只得卷起铺盖走人,负责供应长史府和屯田人员的商业陷于停顿,军事重镇海头城与本已凋敝的楼兰城失去了赖以存续的基础。
在他们身后,楼兰城更为凄凉。它正变成岁月的一部分,与丝绸之路无关。
在海头城与楼兰城人去城空的日子里,西南部的鄯善未能及时填充这一政治和军事真空。当时,年仅13岁的王子胡员叱为此专门面见父王休密驮:“父王,前凉西域长史已撤,为什么不派兵进占楼兰与海头?”
“本王不是不想进占这两个城镇,但最近苏毗频频袭扰我南部边境,我实在分不出兵力啊!”
“那也不能任其荒废啊!请允许孩儿和一位大臣分别带领部分平民前往居住。有了居民,还怕没有兵吗?”显然,胡员叱是一个有胆有识的人。
“王子言之有理,北方二镇不能丢啊!”大臣们群情激昂,摩拳擦掌,异口同声地赞赏王子的提议。
“孩儿太小了,本宫怎舍得他离开?”听到大臣们的议论,王后担心幼小的王子真的被派到北方,居然在朝堂上哭起来。
“王后不要悲伤,本王也舍不得王子离开啊。不知哪二位亲王或者大臣主动承担这一使命?如有人报名,本王重重有赏。”休密驮一边为王后拭泪,一边面向贵族与大臣们说。
刚才还摩拳擦掌的贵族和大臣们,一个个翻起了白眼,没有一人出声。此时,如果白痴和懦夫会飞,鄯善朝堂就是机场。
“唉,也罢!”望着面前这些唯唯诺诺、面面相觑的人,休密驮的心都凉透了。“在国家用人之际,你们却贪图安逸,选择自保,其胆量还不如一个13岁的小儿,国家养公等何用?百姓仰公等何为?”他本想痛快地说出这些话,但考虑到大家的自尊心,也考虑到自己同样锐气不足,也就把这些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不论小王子怎样吵闹,此事只能搁置下来。“相思成疾”的小王子一个人跑到南河岸边,呆呆地望着通向北方的蜿蜒大道:道路的尽头还是道路,但曾经的故乡将不再是故乡。
就这样,绿洲内两座繁华的古城、汉晋驿路和从敦煌到罗布泊的汉代烽燧系统全被废弃,文明的链条骤然断裂,风干的胡杨兀立不语,死去的红柳在风中游走,渴死的骆驼尸骨零落,罗布泊周边已经变成了乌紫色,如同黄昏时分缓缓闭合的天空,如同荒芜深处无法窥见起始的从前。
公元4世纪末,楼兰古城杳然消弭在永恒的迷雾之中。
是啊,千年的风沙削饰了城台,湮没了河道,埋葬了森林,风干了女尸,却永远刮不掉她用数百年时光深深刻在这片神奇土地上的文明的印痕。从此之后,楼兰若隐若现在绝远的荒漠中央,世人非经艰苦卓绝的跋涉根本无法到达,即便是有幸来到这里也不见得能遇见她,这就使得她婀娜的身姿更为婀娜,神秘的面庞更加神秘,诱人的眼神愈加诱人,如海市蜃楼,如惊鸿一瞥。难怪千年之后偶然邂逅她的斯文·赫定激动得要哭,难怪今天每一个来到楼兰古城的人都感动得要疯。
聊以自慰的是,楼兰城于4世纪末消失的时候,楼兰的替身鄯善还活着,而且还活得有些滋润,有些多彩,其中不乏玫瑰色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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