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啊,楼兰-乌云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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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缺乏的是毅力,而非力气。

    ——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

    读到此处,可能多数读者并不为鄯善的未来担心,因为北凉沮渠政权在文化上、经济上比鄯善强不到哪里去,而且前来攻击的不过是北凉的残渣余孽。

    但我不这样看,因为决定战争走向的因素并非只有实力,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屡见不鲜,而统帅的因素往往处于第一位。为此,我想到了所谓的“老鹰文化”。根据动物学家所做的研究,老鹰一次生下四五只小鹰,由于巢穴很高,所以猎捕回来的食物一次只够喂一只小鹰,而老鹰的食物分配方式并不是依据平等的原则,而是谁抢得凶就给谁。在此情况下,瘦弱的小鹰吃不到食物便渐渐倒下,只有其中最凶狠的小鹰存活下来,代代相传,老鹰因此进化为所有鸟类中最强壮的种族。“老鹰文化”告诉我们,一个组织若无适当的淘汰制度,常会因平均主义或小仁小义而耽误了进化,进而在残酷的竞争环境中遭到淘汰。楼兰的最终结局,就很好地验证了这一原理。起初,楼兰民族和其他游牧民族一样,首领的诞生一般都通行竞争机制,通俗的说法就是“谁的拳头硬,谁是老大哥”。即便是在世袭制确立后,也是由首领在众多的儿子中选择一位优秀者作为继承人。但在张骞出使西域,特别是汉文化引入楼兰之后,他们开始像汉朝一样实行长子继承制,无论这位王子是否有德有能。而北凉沮渠氏前来进攻时的鄯善王,是老王胡员叱的长子,名叫比龙,生在深宫之中,长在帷幔之间,从未领教过日光何毒,夜风何寒,长得白白净净,常常一脸和气,善良有余而霸气不足,从小到大就没带兵打过仗,平时脑子里想的是如何到牢兰海摸鱼或躲在宫墙后面与父王的小妾接吻,活脱脱一个在毫无竞争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瘦弱的小鹰”。长大后,这棵深宫里的嫩苗迷上了佛教,开口“宽容”,闭口“随缘”,口头禅是“凡事不能强求,慈悲是最好的武器”,对武将并不重视,从未关心过军事训练,舍不得拿钱修补城墙,别人一提战争他就心烦。

    其实,比龙这一性格的形成,不能仅仅归罪于鄯善王系的传承方式和他的成长环境,还应该考虑另一个万万不能忽视的因素——宗教文化。作为曾经的一张白纸,文化相对贫瘠与落后的鄯善接受起博大精深的佛教文化来,是真心实意的,是彻头彻尾的,是顶礼膜拜的。在佛教传入初期,因为宗教拥有解释世界、培养人的内在道德、充当人的行为规范、给人提供心理安慰等功能,所以鄯善借助佛教统一民众的思想,提升国民的文明素养,在客观上为政权稳固打了一针强心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佛教与国家的文化性格的融合就会有问题。也就是说,民众一旦成了佛教徒,变得如同绵羊一般,对于统治者来说的确是好事。但一个国王一旦沉溺于佛教,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就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了。因为如此一来,国王就会变得不思进取,变得不食人间烟火,就不再崇尚武力,不再开拓疆土,轻者会随遇而安,重者甚至抛弃王位出家。

    如果您认为我言过其实,就大错而特错了。比龙刚刚上台的那一年,凭借着对最高权力的新鲜感,为了不负父王的临终嘱托,做起事情来还算有板有眼。但一年之后,他就对自己的生活不胜其烦了。因为尽管他是一国之主,在这片广袤的区域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但许多事情并不由得他。他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无法逃避那些无穷无尽的批阅、请安、应酬、恩典、尊崇与膜拜。譬如,他每天要迎着晨曦早早起床,与太后、王后、嫔妃和王子、公主们一起进早餐。辰时,他要按照惯例上朝,穿着硬邦邦的衣服正襟危坐在大殿里,接受众臣的朝拜,听大臣们婆婆妈妈的发言,现场处理他们的朝奏。午时,他要抽空接见外国使者,装出一副笑脸与对方虚与委蛇。之后,是午餐。未时,他顾不得休息,就要根据大臣们为自己排出的日程,到某地某城考察。夕阳落山时,他才披着一身征尘回宫。晚餐后,他必须安坐在油灯下,捧读一位帝王必须温习的“四书五经”和其他有关治国安邦的书籍。直到亥时,他才哈欠连天地睡去。而睡觉时,他也不能由着性子到自己最宠爱的女人那里去,而是按照太监所排出的顺序,到某位嫔妃那里“行房事”,这一点绝对马虎不得,因为它涉及后宫的秩序与安宁,也涉及国家是否后继有人。有人形容说,他“睡得比狗晚,醒得比鸡早”。渐渐地,这些繁文缛节、规定动作,这种千篇一律、乏善可陈的日子,让他实在烦透了,他真后悔自己为什么排行老大,后悔担任了这个在外人看来辉煌无比但在自己看来麻烦至极的国王。他开始惰于朝政,开始应付公事,对国家大事不再主动过问,对臣下的奏报能拖则拖,能推则推,至于因此而省出的大量时间,他都用在了念经上,用在了佛事上,用在了与东来西往的高僧探讨高深莫测的人生哲理上。如果不是太后和重臣们的激烈反对,他真的想将王位传给太子。你想啊,在那个血雨腥风、弱肉强食的时代,这样的国王所领导的国家,能顺利生存下去吗?能不生灵涂炭吗?

    面对远道而来的亡命之徒,身为佛教徒的比龙准备投降。他的所作所为,不禁让我联想到了传扬着佛教理念的同时期佛教壁画。在大量的佛教壁画中,有一则“舍身饲虎”的故事,讲的是摩诃国的三位王子相伴出行,在山下看到一只母虎气息奄奄,周围七只幼虎嗷嗷待哺,最小的王子决定主动投身虎口。但母虎已无力吃他,他于是用刀子割开自己的血肉,又从高山上纵身跳下,摔倒在母虎身边。饥饿的母虎舔舐着王子流出的鲜血,恢复了精力,然后把王子吃下。两位哥哥来找他时,地上只剩下一堆骨头和毛发。他们为他建造了一座塔,来弘扬他的精神。同类的壁画故事还有“割肉贸鸽”“强盗剜目”等。它们固然在宣扬一种忘我的崇高,但当这些对于人性绝对化的、近乎苛刻的要求成为众生的紧箍咒,佛众们只能在忘我的境界、超人的耐性、超凡的执着中忍受苦难、宽宥犯罪、逆来顺受,又哪里能生出反抗强权与杀戮的力量?也许在比龙看来,一则,以暴制暴地抵抗对方侵入,肯定会造成生灵涂炭,与佛教教义不符;二则,对方也是为了生存而来,杀戮也非对方的目的吧。因此,开门迎“宾”,也不失为一种“义举”。

    当时,北魏使臣独孤贺正巧路过鄯善,听说鄯善王要向沮渠氏投降,不禁大惊失色,他匆匆闯入王宫,既焦急又镇定地对比龙说:“北凉沮渠氏乃是我魏国的手下败将,而且已是强弩之末,没有什么可怕的,您要动员一切力量抵抗,容我赶回平城去搬救兵。”这显然是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精神激励法”,但他的话又句句属实,容不得反驳。在比龙答应抵抗后,独孤贺趁着夜色消失在了戈壁大漠中。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比龙又派出使臣前往于阗寻求援兵。

    战斗异常惨烈,双方互有胜负。攻城者损兵折将,守城者也伤亡惨重。在双方对峙到180天左右时,沮渠安周眼看强攻无果,只得退保东城(伊循城)。

    接下来,从不服输的沮渠安周只有派出信使,向在敦煌静候胜利消息的哥哥表示歉意,信中说:“不是弟弟不尽力,是扜泥城太坚固,敌人太顽强了。是我引兵退回敦煌,还是哥哥领兵前来,请明示。”

    两强角力,比的就是耐力,就是恒心,就是最后那口气。不承想,在攻城者陷入进退两难境地的时候,守城者却自乱了阵脚,比龙一连几天站在城头发呆。他在想,北魏使者独孤贺能顺利穿越沮渠氏的封锁线吗?即便侥幸穿过了封锁线,从鄯善到北魏往返也不会少于两个月吧?而西部的于阗与鄯善早有过节,他们是否也盼着鄯善被吃掉呢?

    就在沮渠安周退居东城当晚,比龙最终失去了耐心,留下太子真达继续守城,自己率领一半国民——约4000余户人你西逃且末。西逃的队伍里,有比龙的妹妹曼头陁林,有比龙的王后与嫔妃,还有几乎所有的王亲国戚。而老住持和佛僧们选择留了下来,因为他们清楚,西来的所有侵略者,无一例外都是佛教徒。

    比龙一走,鄯善衰亡的命运已被注定。这一天,是鄯善的国殇之日。

    比龙也许在想,这也正常啊,正如夜半啼血的杜鹃,阵雨飘零的秋叶,落花飘零的钟声,途中日暮的晚雪,不是都有一种无美不殇的情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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