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歇·马丁·杜伽尔(Roger Martin du Gard)
时隔50年,我们从一个外国人口中得知,罗布人的首府名叫阿不旦,位于喀拉库顺岸边。
这个偶然闯入罗布人领地的外国人,就是普尔热瓦尔斯基。他在《从伊犁经天山到罗布泊》中写到,光绪二年(1876)十一月至光绪三年(1877)三月,在阿古柏的亲信扎曼伯克“陪同”下,普尔热瓦尔斯基走遍了罗布人的每一个村庄。在阿不旦村,他见到了罗布人的领主、清朝册封的五品伯克昆其康。昆其康见了这伙外国人,既不意外,也不排斥,而是不卑不亢地略尽地主之谊。
昆其康告诉俄国人,原来定居在罗布泊岸边的罗布人有550户,分布在11个村落,其中三分之二以渔猎为生。长期的自我封闭,使得罗布人无法抵御外来的任何病毒的冲击。就在咸丰六年(1856),一场可怕的天花夺取了大多数罗布人的生命。如同西班牙远征军将天花带进南美洲与中美洲,使印第安人印加帝国、玛雅帝国和阿兹特克帝国人数锐减,走向崩溃一样,经过这场烈性传染病的浩劫,罗布人元气大伤,那11个村落有4个成了无人居住的荒村,如今固守在喀拉库顺岸边的只剩下300人。
罗布人的茅屋大概是世界上最简易的房子了,一概用芦苇把子扎成。半天工夫,就可以造出一座院落来,有正房、偏房、围墙、大门,遇风起响,隔墙听涛。如果是月白风清的夜晚,银色的月光就会透过苇墙的缝隙挤进来,把一抹银辉洒在男欢女爱的罗布夫妻身上。
普尔热瓦尔斯基发现,罗布人茅屋的四壁有的甚至不如茂密的苇丛遮风,房间内的地上铺满了芦苇,中间是一个圆形的火坑,烧饭与取暖,全靠芦苇。
一次,为了避风,他来到一户罗布人家滞留了一天,他记录了这家罗布人的全部家当:自制的胡杨木器——两条独木舟,两只木碗,一个木盆,一只木桶,几把木勺;从若羌县城买的铁器——一个生铁锅,一把斧头,男主人的小刀和剃刀,女主人的纺车和纺锤;每人一身罗布麻织的衣服;全家的积蓄就是几串鱼干。在这个家里,锅开的时候少,嘴开的时候多。他感慨道,大自然是罗布人的后娘,与贫穷、饥饿、严寒长期搏斗,在这些人的性格里留下了冷漠、忧郁的烙印!他所见过的罗布人从无笑意。
光绪十六年(1890),另一位俄国探险家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别夫佐夫(M.V.Pevtsov),沿着两年前病逝的普尔热瓦尔斯基的足迹,再次来到喀拉库顺岸边。很幸运,他也见到了昆其康伯克,伯克向他介绍了罗布泊周边的地理并为其提供了探险方便。
在塔里木河入湖处往上4公里的阿不旦村,他遇到了110岁的阿布都尔克力木老人。老人告诉他,罗布泊在自己年轻时代,也就是90年前,西南部看不见芦苇,只有一条平缓的岸,广阔的水面在东北方向一望无际。当年的塔里木河入湖口在今天的入湖口以西4公里,正好位于现在的阿不旦村对面。当年的湖水比现在深,岸边有不少村庄。由于湖水消退及芦苇生长,这些村庄的居民不得不迁往车尔臣河流域,土尔库里、巴亚特、罗布、喀拉库顺等村庄就随之消失了。说到这里,老人发出一声含混但深长的叹息。
他还了解到,罗布泊逐年变浅,整个罗布泊盆地现在只剩160户近800人,其中300人居住在昆其康伯克所在的阿不旦村。当年那场天花,来势凶猛,死了约400人,大多为儿童和年轻人。
时光荏苒,一晃就是六年。光绪二十二年(1896)四月初,在两个罗布人向导的陪伴下,斯文·赫定乘坐独木舟,沿着20年前普尔热瓦尔斯基的路线,抵达了喀拉库顺岸边的一个无名渔村。
见到外来人,罗布人马上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客人。有刚刚打捞出的鱼,野鸭蛋,芦根,甚至还有馒头。吃晚餐时,全村的男女老少围着斯文·赫定和他的向导,叽叽喳喳地交谈着。斯文·赫定精通突厥语,可以与罗布人结结巴巴地交谈,这一点让当地人十分开心。青春少女们一点儿也不怕羞,和家人一起参加了聚会,她们健康、活泼,尽管以欧洲人的标准算不上美丽。
随后,他又拜访了另两个罗布村庄——切尔盖恰普干、青格里克。4月9日,他们顺流而下,终于抵达了罗布人首府阿不旦。
获知有外国探险家抵达的阿不旦村民倾村出动。独木舟还未靠岸,斯文·赫定就发现人群中心有一个沉稳、威严的老人,尽管身材不高,只有1米6多,穿着稍显陈旧的白蓝条纹相间的袷袢,但周身散发着一种无法令人俯视的气度。他马上根据普尔热瓦尔斯基著作的插图认出,这就是“末代楼兰王”——罗布酋长昆其康伯克了。
一上岸,斯文·赫定立刻向昆其康致敬。而昆其康也将对方视作自己的客人,并直接把客人领进了家中。在一次次的倾心交谈中了解到,昆其康的祖父怒买提伯克,生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前后,阿不旦村就是他创建的。怒买提是从北方的古罗布泊迁居到西南方喀拉库顺岸边的第一代人,迁徙时间大概在康熙末年到乾隆初年(1720年—1750年之间)。而自己生于嘉庆十六年(1811),尽管年逾古稀仍每年亲自赴库尔勒向清朝办事大臣述职,并代表罗布人面呈象征性的“贡品”,以示对朝廷的忠诚。昆其康还告诉客人,最贴近喀拉库顺的罗布村落是库姆恰普干,离这里有舟行一天的距离,在那里才可以看到罗布泊的真正湖岸,建议其去那里看看。
“好的!”斯文·赫定通过翻译回答,“我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罗布村庄。”
在罗布人最东部的村庄库姆恰普干,斯文·赫定不仅探知了古罗布泊的位置,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意外收获,就是药死了一只新疆虎,收获了一张五彩斑斓的虎皮。可能考虑到这是一次对珍贵野生动物的残忍杀戮,他在书中一直没有披露。但中国考古学家杨镰1990年前往斯德哥尔摩参观斯文·赫定故址时,看到他的办公椅上铺着一张新疆虎皮。工作人员介绍,他死于1952年,是坐在这张虎皮上离开人世的。
据罗布人回忆,斯文·赫定走后两年,阿不旦就废弃了。遗憾的是,他这样一个目光敏锐的观察家,居然没有预感到阿不旦面临的极端严峻的生态危机。更遗憾的是,在他离开罗布人两年后,昆其康伯克就以88岁的高龄辞世了。
老伯克的辞世,形同一个魔咒。阿不旦地下水位上升,许多房子被水泡塌,附近出现了盐碱沼泽,蚊蝇滋扰,冬季酷寒,已经成了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新伯克只能忍痛下令放弃了这个坚守了150年的家园,集体迁往西南方向,据说新村庄距离老阿不旦有3天的路程……此后,那些外国探险家拜访的所谓阿不旦,已是新阿不旦。
老阿不旦废弃后,他们选择了一个新的定居地——奥特开提干乌依,可是刚搭起萨特玛(芦苇小屋),就在一次用火熏蚊蝇时,不慎把全村都点着了,红色的火焰烧透了罗布泊苍茫的夜空,全体村民只好扛起行囊,选择新的定居地。
由昆其康和尼牙孜两大家族世袭伯克的罗布人,如同突然散架的木屋,分居在了三个村落。由于尼牙孜的儿子——新伯克买买提·尼牙孜住在玉尔特恰普干,而昆其康的儿子托克塔阿洪做了“苏皮”(伊斯兰教神职人员),成了罗布人第一个麻扎的守护人,自动放弃了伯克继承权,所以玉尔特恰普干就占有了“阿不旦”这个名称,成为新阿不旦。
据说,“昆其康”在吐火罗语中是“日出”或“朝阳”的意思,而他的儿子托克塔阿洪是昆其康晚年所生,“托克塔”在突厥语中是“等待”的意思,在罗布方言里则有“最后”的意思,难道名字里含着这个罗布家族的玄机?
放弃伯克继承权的托克塔阿洪,除了守护麻扎,还担任过斯坦因的向导和驮夫。人们从他脸上,并没有看到多少失落与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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