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从迷信到迷信
元极音乐薄雾似地飘过礼堂。礼堂里一片肃静,上千名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员,两眼微眯,双手合抱,恍恍惚惚,作好了接功的准备。
气功大师出现了。不过四十几岁的模样,白净而又端祥;一身深灰色西装,配着一条真丝金利来领带;步履轻盈而又富有节奏,脚下仿佛踏着几团云絮。
他在主席台中间停住,两束清朗的目光扫过全场,随即举手投足作起云手。左云一下,右云一下,正中云一下,交替反复大约一两分钟的样子,礼堂一角如同轻风摇动秋叶,传来几声低暗的呻吟和抖动。那呻吟和抖动电波般急速地传播着、扩展着,变成了几个角落,变成了所有角落,变成了哭叫呼号,变成了手舞足蹈跺脚顿足。气功大师仿佛全然没有看到眼前的情形,悠悠雅雅又云过几手,退到一边作起壁上观。礼堂里骤然掀起的波涛依然汹涌,有人引吭高歌,有人跌滚爬摸,有人痛不忍生,有人豪笑如痴。
这真是难以相信的情景!如果不是身临其境耳闻目睹,如果不是绝对相信自己精神正常感觉良好,如果不是……“元极功大师张志祥要来济南办面授班,你赶快报名去吧!”
几月前,一位朋友最初向我提起这个陌生的功法和名字时,我全然是一笑置之的态度:
“是吗?能治好我的病我就去!”
因为谁也说不清楚的原因,近年来我一直遭受着病魔的蹂躏。上至宫廷御医嫡传弟子、协和医院专家教授,下至乡间偏方巫术求过不知多少,气功也练过几式,但至今秋山如故,病痛依然,朋友是知道的。
“这你就不清楚了,元极功治病绝得很,我爱人几年出不了门,参加过一期面授班现在四处跑!”
我哑然失笑:“气功能治病我相信,但说得这么神谁能相信哪?”
“你呀!你说的全是废话!”朋友不客气地瞪圆两眼,“人家原本就神,我偏要说成不神让你相信才行?老实跟你说,治病还是小菜一碟,面授班要传秘诀,要贯顶、开天目,很多人都能勾通宇宙信息,显示特异功能!”
秘诀?贯顶、开天目?勾通宇宙信息?
我笑笑说:“老兄,你说的这些跟迷信有什么区别?你不该是鬼魂附身了吧?”
“你这人,榆木疙瘩一个!”朋友苦笑着离去,离去同时又丢过一句话:“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劝你,就当看光景,最好还是去参加一次!”
争执如风飘散,无形中“元极功”和“张志祥”的名字,在我脑层里留下了一道印记。及至面授班开学,我的病有增无减,病急乱投医,我便真的抱着看看光景和有枣没枣打一竿的态度,跑到班上来了。不仅我来,还把邻居家十二岁的姑娘荣荣也带来了——荣荣天真可爱,只是小时候一场恶病使她又聋又哑外加腿部麻痹,实在令人不胜同情惋惜!
天知道,这一场光景、这一竿打下的枣,竟会是如此神奇,如此令人惊诧和难以理喻!
带过两场功,第二天就有人登台朝气功大师鞠躬磕头。那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学教师,他拿出几张医院的化验报告说,前天他的糖尿病是四个加号,昨天晚上便成了一个!
骗人!这肯定是事先串通好来作假广告的!君不见,如今“全国第一”、“誉满全球”比比皆是,倘若件件属实,中国早应当是当今世界最最发达的国度了。
一个下场,又一个接着登台。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同志,好像是为了避免遭人怀疑,她开口先自报家门:济南市市立医院内科大夫周宝莹。气功大师带功后,她腰上的一个肿瘤突然间骨骨碌碌地滚到脚上,在小脚趾旁结成两个水泡;泡破病除,治疗多年没能抬起的腰竟然倏忽间挺直起来了。为了加以证明和强调,她当场作了几个难度颇高的伸展动作。
全场掌声雷动。那是好多年没有听过的那种“海涛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以此为开端,掌声时起时落,不绝于耳。对于众多的磕头作揖、称颂拜谢,气功大师倒也平淡,每每只是谦和地摆摆手或笑笑,照样讲自己的课带自己的功。
我心下不免诧异,但却依然不以为然:我还没有感觉,荣荣还没有感觉呢。
“你别急,”朋友看出我的寡淡,莫测高深地笑笑说:“好戏还在后头呢!”
好戏终于开场。学员每三十人为一伍,登上主席台站好。病残者则由家人或用轮椅、或用担架集中到主席台前一字排开。气功大师在学员代表的监督下,逐一走到每位学员面前贯顶、开天目。他双手运气,五指伸展,由百会而上丹田、玉枕关,而膻宫、夹脊关,而中丹田、命门;手法娴熟,动作简捷而又明了,每个学员不过三十几秒钟的样子。奇迹在瞬息之间发生了:气功大师从荣荣的轮椅旁离去时,我用两手在她耳边轻轻拍了两下,荣荣竟然听到了声音;又拍两下,荣荣伸出了两个手指。
“快叫妈妈,荣荣!”我强压欣喜。
“叫妈妈!”陪同来的荣荣的妈妈已是泪流满面,“妈、妈!叫哇!叫哇!”
荣荣惊喜地注视着、倾听着。“呣——呣!”终于叫出了笨拙呆直的一声。
这是世间最美妙的声音!这是世间最动人的歌唱!荣荣,一个来到人间十二年、伴随着痛苦十二年的姑娘,发出了有生来第一声幸福的呼唤!
“荣荣,站起来!站起来!”我容不得他们母子流泻感情,急忙把荣荣从轮椅上扶下来。荣荣的母亲明白了我的用意,急忙扶住了荣荣的一只胳膊。
“荣荣,不要怕,向前走!”我鼓励说。
“荣荣,不要怕,向前走!”荣荣的母亲鼓励说。
荣荣新奇的目光带着几分惶然地从我的脸上掠过,忽然变得坚定起来,抬步向前,一步、两步、三步……走去。
这是世间最高雅的舞步!这是世间最精彩的跳跃!荣荣,一个来到人间十二年、伴随着绝望十二年的姑娘,开启了人生第一个希望的航程!
泪水像破堤的江河,荣荣和母亲被淹没了。我极力想作出轻松些的样子,但感情的激流还是把我裹卷而去。
荣荣,这是我亲眼看着长起来的姑娘,这是我多年为之欢乐也为之叹息过的姑娘!荣荣会讲话了!荣荣会走路了!荣荣头上升起了一轮希望的太阳!作为叔叔,我分明觉出了那轮太阳的温暖和辉煌!
“荣荣,快谢谢张老师!快给张老师磕头!”荣荣母亲喊着。
荣荣走来了,她站到轮椅旁,举起拐杖狠命地朝轮椅上砸着——那轮椅原是她痛苦的象征啊!砸过好一会儿,才一步一步朝气功大师走去。她扑进气功大师怀抱中了……
五个小时贯顶结束,当场说话的聋哑人不下十几个!当场站起的瘫痪病人不下十几个!
如果不是身临其境耳闻目睹,如果不是绝对相信自己精神正常感觉良好,如果不是……
无论有多少疑惑、迷惘、猜测、非难,奇迹是确凿无疑的。这也许是当今世界绝无仅有的奇迹。但毕竟是发生了,的的确确发生了,而且绝非仅仅发生过一次!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予以正视和肯定呢?一个真正的唯物主义者,必须勇于承认哪怕是最残酷的客观存在。在唯物主义的殿堂上,只有客观存在才是神圣和至高无上的。
我决心要拜会这位神奇人物。
那是一家并不怎么出名的招待所的高级房间,气功大师从长条沙发旁站起,拉住了我的手。咫尺之间,明眸皓齿,他全身都仿佛喷放着一种特有的光彩。
我拿出一本旧作赠送给他。他高兴地告诉说,这本书他是早就看过了的。我告诉他,贯顶之后,我全身突然起了一层荨麻疹,荨麻疹消失后病情已明显减缓,这是多年来绝无仅有的情形。他闭起眼睛,用天目在我身上瞄过一线说:“你的病由风湿而起,病气进到骨髓里了。要治只能学气功。”他起身从里间屋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瓶,从中倒出几粒丹药说:这是元极秘药,过去一粒卖到八块大洋,现在价钱就更不好说了;来山东这还是第一次露面,吃下对练功和治病都会有很大好处。
金丹入肚,头清目朗,但未及道谢,一位女同志推门入来,说接气功大师去吃饭的车到了。我起身告辞,气功大师却邀我同行,说是让我去见识一位很有些名声的人物。
那的确是一位颇有名声的人物:著名爱国将领冯玉祥的儿子、大连海军舰艇学院院长冯洪达将军。冯洪达是年五十九岁,粗眉大眼、魁梧剽悍,颇有乃父遗风。两年前他突患恶疾,八方求医不见好转。一月前,得知气功大师在大连办班引起轰动后,他从疗养院找到沈阳,在沈阳参加过一次学习,又专程跟随气功大师来到济南。两次学习大见成效,一度绝望的将军夫妇又荡起了满面春风。
便宴总也少不了酒,气功大师是喜欢喝几盅酒的。我对酒却是讳忌如深,主人几次劝饮都只能以汽水代之了事。
“喝嘛,喝嘛!这酒是醉不了人的!”气功大师有些看不下去,说。
朋友趁机发难:“老兄,这一杯你不喝下去,上对不起冯将军、张老师,下对不起咱们这些捧场的弟兄们!”
众目睽睽,却之不恭,我只得勉为其难地举起杯子;杯子送到唇边,朋友突然一个小动作,满满一杯酒生生被倒进喉咙中了。
那是山西杏花村所产六十度汾酒。这一杯是足以把我灌个天旋地转大醉如痴的。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一杯吞下,我竟然并未觉出什么异常,品品咂咂,似乎口中连酒味也没有一点。奇怪!往常听说如今假酒颇多,难道堂堂国营宾馆、堂堂冯将军设宴也会……
众人却只是一片哄笑。
“吃菜吃菜!”气功大师举箸入口,说,“哟,这菜怎么连盐也没加嘛!”
我说:“不对吧,刚才我还吃过。”
气功大师说:“你再吃嘛。”
再吃果然,好好的一盘麻辣豆腐,变成一盘不辣也没有半分咸味的清水煮豆腐。这真是怪得蹊跷!我又搛起一块,依然如是,不觉大为茫然。
众人又是一片哄笑。“你呀!”朋友说,“张老师用天耳能听到宇宙外层的声音,张老师发功能使激光落点偏离,这点小插曲算得了什么!”
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但我越发愕然:“照你这么说,这不成神话了吗?”
“说神话也未尝不可。过去我们总以为神话纯粹是编出来的,其实很多都有根据。张老师手掌、胸前有两面元光镜,可以任意把已知和未知的种种奇观展示出来,那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宝贝呢!”
“你不要光听他讲那些具体情节。”气功大师朝我笑笑说,“元极功首先是一门科学,一门尚未被人认识和开发的人体科学。我的任务就是要继承弘扬这门科学,让她为整个人类造福!”
他的话简约而又朴实,但我分明看到了一颗执著的灵魂。
“老兄,你可不能也搞迷信那一套哇!”朋友戏谑说。
“这算让你说对了。”我以同样的口吻回道,“对元极功和张先生,我非但信服,还真迷上了呢!”
这也是迷信?如果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节黃金买道
夜幕刚刚隐藏起院外那棵小榕树的身影,张志祥便连同肩上那个小包裹一起,消失到小柳树外的夜色中了。
“你已经十三四岁了,应该出去经经师了。”
半月前母亲对他说。母亲是元极功法的传人。元极功法发源于金元时期的太一道,本为宫廷秘宝,后来流传民间,经元极祖师更新革面自成一体。还在张志祥躁动于母腹中时,便开始接受元极功法的浸染。小时候母亲夜夜织布,张志祥夜夜陪在一边练功;母亲每每织到夜阑更深,张志祥也每每练到夜阑更深。不知是由于张志祥的聪慧灵透还是由于张家一脉只留下一根男苗,母亲对少年的张志祥便寄予了无限的期望。“师承一宗,融汇百家”,是她经常的教导。张志祥五岁那年,她就让他拜了邻村一位童和尚为师,学习武功和佛学常识。如今张志祥粗通人事,她认定是该深入造就的时候了。
鄂东山乡的早春之夜清冷萧瑟,从长江那边吹来的阵风不时灌进领口衣袖,潮润润的,与汗水一起爬上张志祥的额头。从张师村到舅爹家不过八九里路的样子,张志祥紧赶快跑,并没有用多一会儿时间。
舅爹是闻名一方的阴阳先生,选定他当张志祥成人后的第一位师傅,母亲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张志祥不敢怠慢,进院,缓平了气喘,抹净了汗水,又整好了衣帽,这才小心地敲开了舅爹的门。
舅爹是母亲的舅舅,八十多岁高龄,头发胡须稀疏花白。他听张志祥讲明来意,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两眼看对面的墙壁。张志祥认为那是要他行拜师礼的意思,趋步向前,三揖九叩,极尽恭敬。可头磕过,恭敬表过,舅爹依然端坐不语,张志祥有些茫然了。
“舅爹,我妈说让我好好听你的话,好好跟你学本事……”
“不懂规矩!”舅爹一拍几案,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你不懂,你妈也不懂吗?回去!跟你妈说,我收的徒弟,不是收的外甥孙儿!”
张志祥好不惊愕:往常舅爹总是把自己看成掌上明珠的呀!他不知道自己忘了哪条规矩,做错了什么事儿。望着拂袖进到里屋的舅爹和呯然一声关紧的屋门,只得满腹狐疑,默默而退。
母亲听过儿子陈述,长叹一声说:“你舅爹这是跟你要金子的!”
“金子?”张志祥好不惊讶。
“是金子。黄金买道是祖辈传下的规矩。我原先只当是亲戚,哪想……”
张志祥愣了:“那我还怎么拜师傅啊?”
黄金买道的规矩他第一次听说,更重要的是,家中生活多年艰辛,数九寒天,母亲曾带着自己和姐姐,赤着两脚到湖里拣过藕带充饥,冻得两条腿汗毛孔里向外渗血;而至今母亲也还要把洗碗水里的剩饭捞起吃进肚里充饥。金子,黄金,那是想也没处想的呀!
张志祥落下了一串委屈的泪水。
对于学习功法,张志祥原本可有可无。小时候母亲逼着练习不得不练。随着年龄增长、功法增长,才觉出功法的威力和宝贵。尤其读过几年书后,他看了很多历史传奇小说,对那里面的英雄佩服得要死。可当英雄是需要本领的。少年的张志祥是把拜师学艺看得天高地重。
母亲不安慰也不劝说,起身来,从抽屉里找出一把钥匙打开柜子,从柜子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橱子,从橱子里又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箱,从小箱拿出一只金光灿灿的镯子——那是母亲多年珍藏的唯一一件金首饰。
她断然地把金镯子塞到儿子手里,说:
“志祥,你再去!告诉你师傅,只要学得真本事回来要什么都给!”
几多感奋,几多沉重,张志祥又回到舅爹家。这一次舅爹接受过拜师大礼之后,立即拄着拐,一瘸一扭,带着张志祥去了野外;察天象,考古坟,踏山河脉向,观阴阳幻变。面授之外还有“作业”:观察龟蛇的生活习性和四个不同方向的感应特性。张志祥苦思冥想,几度观察几度揣摩,“作业”终于有了结果:龟之所以长寿,是因为一年四季一日四时跟随日月运转,充分吸收日月精华;蛇之所以不老,是因为冬眠春行,动静互补,精血丰裕;南北为极,磁性大,适于极化不适于练功;东西为阴阳,升降往复不绝如斯,协调效果好,练功最为适宜。而在得出这些结果的同时,张志祥悟出了更深、更加普遍的道理:天地人原是一体,适之为造化,逆之为祸殃;要想做“英雄”,要想学到真正高明的功法,必须明彻、顺应天地运行的机理规律,否则便会一事无成。
带着这样的答案走进舅爹家,舅爹苍老的胡须里流泻出一串只有年轻人才有的笑波。
学过阴阳地理要学医。张志祥学的是佛道医学,舅爹为他介绍了一位新师傅——徐道长。
落木萧萧,山枯石黄,一个秋日的黄昏,张志祥按照舅爹的指点,找到一座深山古庙。
那时世界已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场“摧枯拉朽”的“革命风暴”,使原本由于多年失修而残缺凋敝的古庙,越发千疮百孔不堪入目。在古庙仅存的一间稍微完整的殿室里,张志祥见到了徐道长。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摇曳不定的夕照山影把那面孔涂上了一层严峻的枯黄色。
他听过张志祥的话,许久抬起头来,几分惊异几分审疑地把张志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问:“你是说,你想跟我学医道?”
张志祥回答:“是。”
“外面洋医生有的是,你为什么偏来找我?”
“洋医生才不会教我。还有,我妈说,佛道里的医学很了不得。”
“你年纪轻轻,就不怕我这牛鬼蛇神连累了你?”
“不怕。”
“真个不怕?”
“真个不怕!”
徐道长脸上露出难得的一丝灿烂。张志祥却惶然地跪到地上,把随身带来的仅有的一袋大米送到徐道长面前。——母亲再也没有金首饰可拿了,他担心的是徐道长不肯收留他这个徒弟。
“师傅,我家实在是没有金子了。等我以后有了,一定……”张志祥言辞耿耿,恨不得赌咒铭誓。
“好说好说!”徐道长朗声笑起来:“你只知道黄金买道一条规矩,可不知还有‘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街头送缘人’的古训。心诚贵似金,你这徒弟我收下啦!”
徐道长授课了,他的第一课是把张志祥领进山后一个秘密山洞。山洞座落在峭岩下,洞前荆棘遮蔽,终年不见阳光,洞内危石参错,漆黑阴森。徐道长点起一支火把,带着张志祥穿过长长的洞道,来到一个宽敞平整的石台前。
火把照耀,石台上屹立着一个完整的人体骨架。
徐道长让张志祥围着人体骨架看过几圈,突然举起手杖,“呯呯”几声,把骨架打了个七零八落。
张志祥大为惶然:“师傅……”
徐道长并不理睬,指指平台说:“要学医道,先从这儿开始。三天之内,你把骨架照原样子给我装起来。注意,不要错了地方。”
徐道长说完离去,山洞里只留下了张志祥和一堆枯骨、几只火把。
洞内冷风嗖嗖,滴水声声,出出进进的鼠类蝙蝠,不时弄出骇人的声响;洞外山林呼啸,野兽嘶咬嚎叫之声不绝于耳。开始张志祥心惊肉跳,恨不能抱头捂面逃窜而去。可想到当英雄和学本领,他只好硬着头皮坚持下来。渴了,喝几口岩缝滴水;饿了,啃几口又硬又冷的干粮;困了,打几个盹儿或者做一会儿静功;三天三夜,竭精殚力,张志祥把一堆散乱的枯骨,又复原成一尊完整的人体骨架。
他兴冲冲地跑回古庙向徐道长报告。徐道长微眯着眼点了点头,却告诉说,张志祥把骨架上两块肩骨的位置摆颠倒了。
这怎么可能呢?可张志祥且惊且疑跑回山洞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他立刻把骨架推倒,再次组合起来;边组合边对照,直到把人身上三百六十五块骨节的每一细微区别,都纹丝不差地印进到脑子里为止。
为了广采博取开发先天丰富后天,张志祥拜过很多师。他跟鲁道人学来一套独特的推拿手法,无论多么严重的内伤一推便见奇效;他从武汉一位医师那儿,学到一手治疗跌打损伤的绝招儿;为了求得治疗骨结核的秘方,他曾多次徒步二百多里,往返于洪安一个偏僻山村。
拜师求教增长了张志祥的知识才干,然而也使他吃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苦涩。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论出身,张志祥属于“黑五类”;论本人表现,张志祥是“封建迷信”的“追随者”和“牺牲品”。加之当时农村实行的是高度集体化的劳动方式,张志祥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稍有异常或不轨就会招来责难和打击。这使得张志祥只能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白天上工下地,作出副老老实实浑浑噩噩的样子,晚上和节假日、雨雪天,悄悄外出。天黑走清晨归,雨雪天走晴朗天归,放假走上工归,一连多少年张志祥都是这样度过的。这对于一个只有十几岁、稚气未消的少年说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张志祥自小好强耿直,一班小友在一起,有哪个欺负了哪个,他必出来主持正义。这就免不了动手动脚,有时他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有时人家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但一班小友们在一起的乐趣是数不尽的,捉迷藏、摘野果子、追逐野兔、下河摸鱼……逢年过节那种欢腾劲儿就更不要提了。但自从寻师拜师以来这些都被取消了,张志祥心中的滋味实在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
一连三个春节没有放过鞭炮,没有同小友们一起尽情尽欢,第四个春节到来时,预定又要去拜会一位高僧——普善禅师。原来说好的事儿,临行时张志祥忽然大哭着不肯去了。
母亲不明内里,问:“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张志祥说:“我想放鞭炮,我想在家过节!”
母亲打了一个愣儿,明白了儿子心里想的什么。说:“普善禅师在等着你哪!过了年你还得修大寨田去,师傅还怎么拜得成啊?”
张志祥什么都明白,但他还是呜呜地哭,越哭越伤感悲切。
“志祥,”母亲为儿子擦着泪水,同时柔声鼓动说:“你不是立志将来要干一番大事业吗?干大事业没有点狠心恒心可不行啊!”
见儿子泪水犹自如江河流淌,她只得找来一串鞭炮点起一支香火,说:“好孩子,来,娘看着你先把这串鞭炮放了!”
张志祥止住哭,望望母亲满是慈祥和期待的面容,突然把泪水一抹,提起小包袱,登登登,一阵小跑消失到雪雾迷漫的除夕之夜中了。
雪雾带着无限的柔情飘落大地,远处间或传来一阵鞭炮或锣鼓的声响,除夕之夜带着多少人间的甜蜜和欢乐走进千家万户。张志祥一夜跋涉,当大年初一到来,天上风停雪止,太阳把最初的几缕霞晖洒到银装素裹的世间时,张志祥准时赶到了与普善禅师约会的地点。
普善禅师是一位流落高僧,他功法深厚,一只拐杖轻轻一按便可穿透地层墙壁。他轻易不收弟子,非十分中意的人不传功法;对看重的弟子传授功法也多是用拐杖一点、用手掌一拍,不讲陈俗礼义。张志祥来到面前时他正在刷牙,他头没点眼没抬,全当没有看见似的。张志祥带着满身泥雪行过拜师礼之后,他依然一声不吭,却把刷了半截的牙刷朝张志祥面前一递,嘴里哼一声:“哪!”
张志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连忙上前双手接过,继续刷起牙来。
第三节苦磨
十九岁完婚,二十岁时张志祥从母亲手里接承衣钵,成了元极功法的当代掌门人。
作为掌门人,张志祥将要担负的是继承和弘扬这门古老功法的全部使命。母亲担心他年轻浮躁,一有机会总要把“大磨得大道,小磨得小道,不磨难得道”的道理重复几遍。开始张志祥恭恭敬敬地听,讲得多了他便有些奇怪,问母亲说:“我受苦比一般人多得多,你还要我怎么磨呀?”
母亲说:“我说的磨可不单是身子骨上受点苦累,还有更难的事呢。”
奇怪,除去身子骨上的苦累,还有什么更难的事情呢?张志祥不理解。
那就只有让生活慢慢地去教导他了。
作为农村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张志祥对于农田里的活并不打怵,别人出得了的力他出得,别人受得了的苦他受得,别人干得了的活他干得。可作为“黑五类”子弟,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时积肥是件大事,“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生产队经常要派人到鄂城或武汉去拉人粪尿。这活又脏又累没人愿干,张志祥每次都是“种子选手”。分配外出拉肥倒也没有什么,底下那句话刺得人耳朵生痛:“这种活,天生就是为你这种人安排的!”拉肥过程中最脏最累最没人肯干的活儿,自然也就非张志祥而莫属了。
那年夏天,张志祥又被派往武汉。一次他们占住一个粪坑后,张志祥又被派到坑底。掏粪先要把人粪尿从便坑掏进桶里,然后拉上地面倒进粪车。便坑下的活儿是除了张志祥没有第二个肯干的。张志祥又何尝是肯,但在那样的年代、处在他那样的地位,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他每每用佛门格言说服安慰自己。
往常掏粪多在夜间进行,脏点臭点忍一忍也就罢了。那天为了抢占粪坑——那时掏肥也有如打仗,争夺激烈得很——改在白天进行,粪坑上面的厕所照常使用;而偏偏粪池很深很窄,没有回旋的余地,人站在坑里人粪尿直向下落。张志祥发现不妙后连忙跳出。可领队的干部又是威胁又是叫嚷,坚持非掏不可,张志祥只得披上一件雨衣再次下到坑里。一上午,一件雨衣被污秽得不成体统,张志祥脸上身上也溅了不少臭气。中午吃饭时总该上来换口清爽空气了吧,又偏偏另外一伙掏粪的农民虎视睽睽要瞅机会抢窝儿。张志祥只得站在粪坑里,顶着不时从天而降的污秽之物吞下了几口烙饼。
粪一直掏到下午四五点钟。张志祥从粪坑里爬出时,已是两腿酥软,全身没有一处干净地方了。
为人在世,杀人投毒、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过一个死字了结,何竟至于遭受如此糟践蹂躏!尽管张志祥一遍遍念起“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格言,却终于还是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大悲大恸带来心灵的高度净化,哭过练功,张志祥的功法一夜之间,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心灵的磨难,对于张志祥还仅仅是开了一头儿。
张志祥的父亲是国家职工,常年在外,一家八九口人的生计全靠张志祥担当。为了养家糊口,张志祥新婚三日就到富水电站去当过劳工。那年围湖造田,张志祥又申请去了挡网湖工地。
围湖造田是一件极其艰苦的活儿,要筑起一条大堤把湖水拦腰截断,还要运来大量泥土,把低洼湿涝的湖底改造成粮田。活很苦很累,相应的工钱也高。为了更多的挣钱寄回家去,张志祥每天除完成额定工时,还要格外再加两三个小时班。推车拉土,十二三个小时下来精疲力竭,然而还要练功。练功,那是无论何时何处都必须每天坚持的。如果说小时候,张志祥只是把学功练功当做实现“英雄”梦想的手段,那么如今,张志祥已经视之为一项承前启后造福人类的大事业了。元极功可以治病、健身,可以开发智力、展示种种特异功能,这无疑是祖先智慧的结晶、中华古老文化的精粹。如今这门功法传到自己手里,张志祥认定,自己只有继承发展提高的责任,而决没有使一门功法在自己手里衰落和丢失的权利。
练功是一件高雅清静的事,按照母亲传下的规矩,练功必须选择适当场所,晚上还必须点灯烧香。这在家里倒也平常,到工地就难乎其难了。十几个人挤在一间草棚子里不说,灯一点香一烧,必是“封建迷信”和“阶级斗争新动向”无疑。张志祥只能等到夜深人静时再练。开始还算顺利,但没过多久就被发现了。工地负责人找到张志祥警告说:如果他再搞封建迷信活动,就要派民兵将其押解还乡,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
练练气功,用的是工余时间,点的是自己带来的油灯和香火,既无碍于围湖造田,更无碍于什么人吃饭喘气,然而就是不准。更荒唐的是,张志祥偶尔发放外气为工友们治治腰腿痛或其他不大不小的毛病,也被说成是“歪门邪道”和“巫术”。为此,他几次成为工地上大批判的“活靶子”,被迫站在几千民工面前低头弯腰,接受种种威胁、谩骂和侮辱。
封建迷信无疑要反,可当“封建迷信”变成一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模子和可以四处挥舞的棍子时,许多尚未被认识的科学和传统文化的精华,也就难免遭受厄运了。元极功的宗旨是教人行善、解除苦难,可张志祥一心行善为人解除苦难,所得的却是误解和铺天盖地的侮辱和批判。他心痛如绞、悲酸难抑,多少次流下委屈的泪水。
病可以不治,功不可以不练。作为元极功法的衣钵传人,张志祥是面对日月星辰发过誓的。
晚上不准点灯点香火,张志祥就早早钻进被窝躺着练。这是元极功原先没有过的,但练过几天效果蛮好。晚上练功时间太短,白天又没有专门时间,张志祥干活时也试着念起功诀。这更是元极功原先不允许的,但练过一段时间,不仅功力增长,还使劳累明显减缓。张志祥欣喜若狂,拉车时练,挖泥时练,湖水泛滥站在洪水里垒沙包时也练。“功法无定势,随缘化又生。”张志祥的不幸遭遇,张志祥迫于无奈的练功方法,恰巧为元极功的发展开拓了一条更加宽阔通达的新途。
但是麻烦还是没有了结。一天,张志祥无意中发现,湖嘴巴尖上有一块滩地极具地灵。地灵对于提高功法功力至关重要,张志祥自然不肯放弃这个机会。每天深夜起来,用枕头衣物楦起被子,然后悄悄地溜上湖滩,点起灯烧起香,练起足以使人全身悬空的吪部功。
一连两个多月人不知鬼不晓,第三个月时,被一位夜里起来小解的工地干部发现了异常。
“张志祥,你晚上不好好睡觉到哪儿去啦?”第二天一早,张志祥被叫到工地指挥部。
“没有哇,”张志祥佯作惊讶。“这儿荒滩野岭我能到哪儿去?”
“不对!昨夜里我看了,你被窝里是空的!”
“那……那可能是我上茅房去了。”
“茅房我看过了,根本没有人!”
“我夜里着了凉,没顾得进茅房……”
“张志祥,你可知道,搞封建迷信是违法的,你要是……”
工地干部训过一顿只好放人。但他压根儿不相信张志祥的话,一连几夜盯梢,终于发现了湖滩上的秘密。
十几个民工被紧急组织起来,当地派出所也被请来了,并且带来了手枪手铐。是夜精密布署,潜伏堵截,非要把张志祥生擒活捉而不可。然而一夜霜冻白白撂倒了工地干部和几位民工。——张志祥的百日功灵,已在先一天圆满完成了。
第四节赤脚大仙
鄂东乡村的大队实在是够大的,一个庙塆大队下属十个小队,张师村几十户人家,不过是十个小队中的老八。
庙塆大队有个医务室,但多年有室无医,群众不满意,干部干着急。而与此同时,作为行善济危,张志祥已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灵救星”。
群众要求,支部讨论,外加支部书记张在年甘冒遭受连累的风险,张志祥才有幸成了大队医务室的一名赤脚医生。这对于张志祥不可谓不是一件好事。“医道同步”,是他早在四处访师时就确立下的发展方针,何况他正愁得没有一个展示自己才能以造福于百姓的机会。
“灵救星”入位,医务室立时变了模样。原本清清冷冷、没有几个人光顾的两间小屋,骤然间变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头痛脑热之类自然不在话下,拿手的一是跌打损伤,二是疯病。说来够奇的,不少人见人愁的疯子,经张志祥或一拳一脚或一拍一摸,竟然便如梦方醒似地成了正常人。这引来许多惊诧和赞誉,也引来了许多怀疑和警惕。上级一位干部认定张志祥是欺骗群众榨取钱财,拿定主意非要当场抓住证据,戳穿他的把戏,好好教育教育群众不可。那天他穿一件旧工作服,装作求医来到庙塆卫生室。也巧,正赶上隔江相对六十里之外的新洲地区,一汽车拉来了四十多名病号,其中大多是抬着搀着的瘫痪病人。——先前不久,张志祥治好了新洲地区两名瘫痪病人。张志祥和助手们又是安排休息,又是诊断治疗,忙了个不亦乐乎。上级那位干部抓住机会,逐一访问病员,企望能够抓住证据。可一个下午过去,听到的除了赞扬感谢还是赞扬感谢,干部好不恼火。该是吃饭的时候了,干部正怏怏欲返,邻村急急慌慌抬来一副担架,说是一个小伙子不知怎么就突然失去了知觉,请求张志祥救命。
其时,张志祥正在吃饭。他听到呼救,端着饭碗不紧不慢来到院里,虚眯着眼朝担架上一瞄,悠声道:“不慌不慌,慢慢来慢慢来!”
病人亲属火烧火燎,张志祥却把半碗没吃的饭扒进肚里,洗过手,宽宽衣衫,这才走到病人面前,瞧准头顶拍了一巴掌,又照准腰部踢了一脚。干部看得清楚明白,上前便要揪起张志祥问个结果。可没等他手伸出,担架上那个小伙子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并且在家人的指点下,扑通一声,跪到了张志祥面前。
干部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好一会儿赔着小心向张志祥求教,才得知那位小伙子患的是穴道阻塞,张志祥用天目看准后,一拍一踢,从天门命门贯以真元之气,也就把穴道打通了。
“神!张志祥哪儿是赤脚医生,简直就是赤脚大仙!”干部一步三晃头,不胜惊诧感慨地离去了。
此事传开,“赤脚大仙”的雅号风靡一时。
然而好景不长,“赤脚大仙”很快就被“封建迷信”和“骗子”的称谓取代了。在一片讨伐声中,有关方面开始采取起制裁措施。
张志祥治病以气功为主,药物辅之。药物按照规定,一向由上级卫生部门定时发配。有人说了一句:“他不是大仙吗?要药干什么用呀?”药物便被停止了。好在张志祥用的药物都是中草药,大部分山里都有。他带着几名助手和入室弟子,北上大别山,西去武当山,南下龙角山,采来的药不仅用不完,还为群众节约了不少医药费用。
张志祥发放外气治病时,每每需要念动功诀,调动全身能量。这便成了他搞封建迷信的罪证,经常被大会点名小会批判。好在群众不管迷信不迷信,只管能治好病就行,庙塆大队的当家人也堵一只耳朵开一只耳朵,张志祥的赤脚医生还照当不误。不仅照当不误,还经常把鄂城和武汉的小轿子车引了来,闹得公社和大队干部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那时,小轿子车是只有高干和特殊身份的人物才坐得上的稀罕物呢。
赤脚医生原本就很难有个固定的上下班时间,张志祥则更是如此。他的家经常便成了医务室。一次青山工作区一位领导登门求医,见张志祥一家三代九口,窝憋在三间低矮潮湿的老房子里,房子支撑梁架的木柱也生了白蚁,随时都有发生危险的可能。当即自报奋勇,帮助张志祥搞来一批低价沥青,让张志祥用这批沥青换回砖瓦,改建起四间新屋。一家人欢天喜地搬进新居。可没过多久,“大批大干”的风席卷而来,那些对张志祥搞“封建迷信”和当“骗子”耿耿于怀的人趁机发难,在张志祥头上又扣上了一顶“投机倒把”的帽子。这顶帽子可不是好玩的,“投机倒把”所得必须如数退回。张志祥空空两手,人家搬走了橱子、柜子、床,又逼着拆屋。四间新屋被拆了一间,一家人,包括当时已经八十多岁的老祖母,只好睡到冰冷干硬的地面上。
搞“封建迷信”、当“骗子”,外加“投机倒把”,张志祥终于被从医务室卷了铺盖。铺盖卷了,“赤脚大仙”不准当了,上级还觉不够,又郑重其事宣布了一项规定:从今而后,不准张志祥接触任何病人!
张志祥不接触病人不难,病人不接触张志祥可就难了。这边,张志祥荷锄下了地,那边一群一伙还是络绎不绝。步行的、骑自行车的倒也好说,问题是那些坐着吉普车小轿车的,找不到张志祥就找大队,管你大队怎么解释怎么赔情全是白费。大队顶不住,在上级宣布的规定之外又增加了一条补充:凡属张志祥接待的病人,必须持有大队的正式介绍信。这条补充看似荒唐好笑,内在的名堂可大得很:拿到介绍信的人大多是有点名声地位的人,他们在拿到介绍信的同时,必须要为大队搞来一定数量的化肥;化肥,那时绝对是大队急需的紧缺物资。
“赤脚大仙”摇身一变成了“化肥大仙”,张志祥可谓神通广大法术无边。
长江航运局是武汉地区赫赫有名的大单位,长航一位领导干部久病不医,经张志祥治过几次有了转机。但张志祥被抹去“赤脚大仙”雅号时,那位领导干部的病并没有好利索。于是,小轿车还是三日两头朝村里跑。大队不敢怠慢,在得到相当数量一批化肥指标之后,每次由一位支部书记亲自“带领”张志祥去长航登门治疗。冬去春来,患者渐渐痊愈。为了表示对张志祥的感激之情,长航有关领导特意出面举行了一次小小的宴会。宴会中间,长航一位科长拍着张志祥的肩膀逗趣说:
“听说老兄很有点仙气,怎么样,露两手给咱们看看行不行?”
张志祥为人一向随和,又加喝了几杯酒,正在兴头上,当即应着:“好说好说,要点仙气那还不容易!”他答应的同时,伸出一只手,轻轻在那位科长肩上也拍了一下。
这一拍,那位科长立时成了一尊泥塑的雕像:两手挓扬着,嘴似张非张地流着口水,二目睨视,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别人。
一上来,大家以为那位科长故作惊人之态;及至细看,眉毛眼珠连同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生气,这才知道出了故事。几个人围着那位僵化了的科长又叫又拍不见回应,急急又把目光集中到张志祥身上。张志祥微微一笑,随手在那位科长肩上又拍了一下,那位科长立时又恢复了正常人的情态。
张志祥使用的是闭穴、通穴的小伎俩。但那位科长和领导同志亲身领略和目睹了张志祥的“仙气”,惭愧惊诧之余,认定张志祥“大有潜力可挖”,事过不久,专程赶到张志祥家中,提出以全家户口农转非为条件,要调张志祥到长航医院当医生。
这真是“天上降下七仙女,从此柳永尽笑颜”!作为“黑五类”子弟的张志祥,作为“封建迷信”、“骗子”、“投机倒把”的张志祥,作为连赤脚医生资格也被剥夺了的张志祥,作为祖祖辈辈苦守农村的张志祥一家三代人,这真是千载难逢的“转世”良机!张志祥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然而送走客人,吃过晚饭,独自躺到床上细细思索时,张志祥又不觉惶然了:离开农村去做一名正式大夫固然好,可自己多年苦心孤诣培养起来的一批弟子怎么办呢?元极功法传到自己手里,还要不要进一步发展和传播了?如果要,作为一名吃国家俸禄的“公家人”,还怎么可能做到呢?而他是把继承发展元极功法,有朝一日造福于千千万万群众作为自己一生的使命的啊!
每个人来到世上都负有自己的使命,只是有人担负得起、有人担负不起而已;担负得起担负不起,最终决定于每个人对使命的认识和坚韧程度。张志祥记不起从哪儿读过这样的字句。
自己的使命是再清楚不过的。那么自己的认识和坚韧程度如何呢?
不能去!长航医院不能去!全家农转非不能去!农村再穷再苦,也要穷守苦守下去!——张志祥跳下床,毅然决然地作出了决断。
当他把这个决断通知长航那位科长和领导同志时,对方如同见到了一个外星人,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不下十几遍。
第五节破黃河
只有母亲理解儿子的情思。何止仅仅理解,实在是一意怂恿激励,忠言耿耿告诫儿子,决不要为蝇头小利所惑,务必矢志踔厉,成就弘扬元极大业。
“志祥,你该闭关了。”一天,母亲把张志祥叫到面前庄重地说。
作为意定的衣钵继承者和掌门人,张志祥自小便不断接受着母亲的严格训练。“混沌初开法”静功中的第一个层次“意守丹田”,正常人只需三个月即可完成,母亲偏偏逼着张志祥苦练了三年。一般练功要求顺应天时效法自然,张志祥静功练到一定层次时,母亲偏偏要他三九天只穿一件单衣、三伏天套上棉袄棉裤。开始张志祥不是冷得像只筛子哆嗦不止,就是热得像个蒸笼大汗如雨;久而久之,冷热成了身外之物,功法也得到生发升华。然而母亲犹嫌不足,还要儿子闭关!
闭关是在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的情况下进行的一种修炼,是提高功法的一个重要阶梯。达摩祖师面壁九年,以至少室山下蝼蚁争斗之声听起来如同惊雷震撼,就是传说中闭关修炼的例证。
鄂城不是少室山,张师村更无岩穴可居,张志祥闭关只能在地洞里进行。地洞深不过五尺,宽窄恰好容得下一个人盘腿而坐。为了保持肃静和避免被人发现,地洞挖在内室的一个角落,除了母亲、妻子,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
闭关开始,张志祥扶梯而下;此后梯子撤去,洞口用睡柜伪装好,除了一日三时送水送饭,张志祥便与家人和整个世界断绝了联系。
孩子们和村里人被告知,张志祥外出行医拜师去了。孩子们信以为真,村里人却将信将疑,三日两头登门盘查。母亲和妻子咬定一词,全然不知去向,村里尽管很当成一件大事件的样子,终究也有如老虎吃天,难得有什么妙计可施。
闭关,一闭十个月。十个月中,张志祥精参细悟,砺心图性,功力功法上升到一个崭新的境地。
一个人民公社社员失踪十个月,不可谓不是一件大事。张志祥重新露面后,惹得村干部和公社治安员很是忙碌了一阵子。可这边还没有结案、没出结果,张志祥和母亲又开始筹划起另一个更大的行动。
还是在若干年前四处访师时,因为张志祥深得一位禅师看重,禅师圆寂前留下话,要张志祥在必要时去四川一座深山寻访一位隐世高师。鄂州与四川千里相隔,更加母亲和张志祥认定,要寻访高师并且求得高师真传,自身必须先经一段磨炼,达到一定的境界层次。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张志祥功法大增,且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母亲和张志祥觉得,如今该是前去寻访的时候了。
寻访意味着必须再次离开村子——虽然上一次的“离开”并不真实——而且,究竟需要离开多久,是三个月五个月还是三年五载,完全无法预定。这在刚刚“失踪”归来,并得到“不准随便外出,否则以从事反动会道门论罪”的明确而严厉的警告的情况下,风险和后果是不言而喻的。
“志祥,你说心里话,你要是觉得现在去不合适,咱们就再等几年也行。”最后决断时,母亲又把张志祥叫到面前。
“不,我什么也不在乎!我非现在去不可!”张志祥回答。寻访高师,那是他埋藏心中多年的夙愿呀!
母亲点点头,沉吟片刻,又说:“你想到没有,假如高师寻访不着可怎么办呢?”
张志祥不觉打了一个楞呛。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高师既然远离尘世隐居深山,就完全可能对尘世来客避而不见,或者云游八方不知所往。倘若如此,冒这样大的风险,去遭受寻访的种种艰辛,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但张志祥一个愣怔打过,很快露出了更加坚定的神情:“妈,我知道你的意思。就算这次白跑一趟,我也心甘情愿,决不后悔!”
听过儿子掷地有声的话语,母亲脸上升起了几缕宽慰的笑纹。她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打开抽屉,打开柜子,打开橱子,打开那个精致的小箱,把小箱里仅有的几件首饰全部拿出,用包袱包好,又揣进怀里,悄然出门去了。
二百元现金,连同一包干粮衣物收拾停当,是该上路的时候了。
正是残冬即将逝去,孟春试探着伸出柔弱的手臂;正是雾锁长江,江岸垂柳枝头细叶青绿如烟;正是夕阳笼罩小院,小院中洁净如洗,荡漾着一种肃穆凝重的气氛。
告别是应当有所表示的,送行是应当有所表示的。张志祥拿来一只青花瓷碗,从井边舀起满满一碗清水,先送到母亲面前让母亲喝了一口,随之依次送到妻子和几位亲信弟子面前;碗中的水剩下足有大半碗时,他端起一饮而尽,随之背起包裹大步而去。
江轮溯流而上,载去了亲人和故乡的期待。
船到重庆,张志祥舍舟登岸,朝向目标中的大山走去。大山重峦叠嶂,雄峻而又壮阔,哪里是高师隐居的洞穴呢?张志祥宿古庙断崖,饮山泉雪水,日夜寻找,四处寻找,足迹几乎踏遍了绵延百里的大山的每一角落。终于一天,一扇石门洞开,洞开的石门前,一位仪表非凡的高师向他发出了召唤。
张志祥欣喜若狂,跑着、爬着奔到高师面前。太阳映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看见两缕如雪的眉毛,飘飘逸逸,直垂到胸前。
洞中一日,世上三千。吃着黄精玉竹,饮着山泉和天地之气,张志祥跟随高师在山洞里度过了整整十个月之后,倏忽之间,又回到了鄂东那个紧傍长江的小村子里。
他人明显瘦削,像貌明显威严;往昔灼灼逼人的气势变得亲和而深沉;人中加长,二目漆黑如墨;而这恰恰是一个人功力增长到一定层次的特有标志。
家人和弟子们的兴奋和喜悦是不言自喻的。村里仿佛也没有什么不满或责难的表示。张志祥与母亲、妻子、孩子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和和满满的春节。
过了正月十五,该是下地的时候了。那天有人传来口信,说公社让张志祥去有点事儿。公社乃一方父母威严显赫,张志祥不敢不去。可张志祥两脚一踏公社的门槛,就被一条绳子捆住,并且被戴上了手铐。
对于自己返乡必然遭受的审查,张志祥早有准备,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拖得这样久,措施会这样干净利落,连一句“交代”和“批判”也没有。以他的功法功力,一条绳子、一副手铐原本微不足道,但他不想把事情闹得更糟;对于突如其来的逮捕,他没有惊慌也没有痛苦,只是觉得好玩;及至被押上囚车,坐到全副武装的押解人员中间,他干脆闭目入静,默默念起了“三环九转”的功诀。与山中求师相比,任何打击和审查对于他都是太微不足道了。
与他被关进鄂城看守所同时,审查工作开始了。审查的中心是这十个月张志祥究竟到哪儿去了?去干了哪些反动勾当?这一次审查的是专政机关而不是村和公社的治安干部,一切都要经过调查核实,倘有不实便会罪加一等。张志祥无法用一个“外出行医拜师”的遁词遮挡了。
“张志祥,把你这十个月去的地方统统说出来吧!”审讯开始,提问一针见血。
张志祥问:“你们是单查这十个月,还是连原先那十个月一起查?”
审讯者一怔,说:“这十个月要查,那十个月也得交待!”
“那好,我交待。”张志祥按照预先想好的方案,回答道:“这十个月和那十个月我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修炼。”
“这不对吧?”审讯者胸有成竹,“你家里有几间屋子我们总还是知道的。”
“不,我家还有个地洞,我是在洞里修炼。”
审讯者做梦没有想到,得出的会是这样一个回答。可将信将疑找到张志祥家里,按照张志祥交待的位置果然找到了地洞;下到地洞去看,洞壁光滑,香火气味犹重,果然像是有人在这里修炼过许久的样子。——为了应付预料中的审查,早在张志祥外出寻访高师时,母亲和妻子就故意经常上下地洞、焚烧香火,为张志祥过关埋下了“伏笔”。
修炼属“迷信活动”却并未触犯法律,闭关违反劳动纪律却并不在犯罪的范畴之内,审讯者得出这样一个结果自然不甘罢休。但张志祥铁口不改一字,对方只好把案子悬起,派人四处作大海捞针式的外调去了。
张志祥被闲置起来。闲,对于练功,那可是黄金时节。
狱中练功时间充裕,但环境恶劣。一间牢房不过十几个平方,密密麻麻挤着七八条汉子。这些汉子有惯偷,有强奸犯,有的身上还背着命案。这些人无一例外,粗野、骄横、谁也不服谁,凑在一起经常总要闹出点不安份来。而张志祥练功需要安静和不受干扰。牢房中最为安静和不受干扰的地方就是净桶旁边的那个角落了。张志祥就选中那个角落,安下了自己的铺位。
净桶旁原本臭气熏天,又加上有的犯人见张志祥特意选了那么个地方养神发呆,存心戏弄作践,有事没事把净桶盖子掀来掀去,愈发搞得臭不可闻。开始张志祥朝那儿一坐,浊气冲涌头晕脑胀,练不过半个小时就得到窗口换一次新鲜空气。这迫使张志祥必须更深地入静,更深地展发元极功法的潜力。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一天、两天、三天……渐渐地,臭气变得不那么凶狠猖獗了;渐渐地,感觉不出臭气存在了,渐渐地,臭气变成了元极功法特有的性香——檀香味。
置身于藏垢纳污的牢房和臭气熏天的净桶旁,张志祥全身散发出浓烈的檀香气味!
破黄河!狱中苦炼,张志祥意外地突破了把污浊澄清,这道功法修炼中更高层次上的难关,把元极功法稳稳地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臭中有香极化方,红尘无处不道场。”功成之日想起来,张志祥真要庆幸这次牢狱之灾呢!
第六节初出山门
大海捞针一无所获,张志祥在度过十个月铁窗生活之后,终于又回到蓝天绿地之间,回到母亲、妻子和孩子们身边。
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到鄂东乡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相当程度上解放了土地和农民的手脚。而外面,气功作为一门陌生而又神奇的科学已崭露头角。张志祥凭着报纸上的一则启事订来了一份《气功》杂志;杂志上不仅公开为气功正名,还介绍了几个比较简单的功法。这使张志祥受到了鼓舞,他心中压抑多年的一个愿望渐渐萌动起来——他要整理功法。
从四处访师求教和多年修炼的实践中,张志祥深知元极功法渊远流长、博大精深。但是由于历代戒律森严,只限于直指单传口传心授,世代相传的功法秘录上,留下的只有少量口诀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偈语。张志祥认定,元极功法要想有新气象、要想成大气象,必须下一番整理提高的功夫不可。
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张志祥找到母亲面前。母亲自小没进学堂,嫁到张家接承元极衣钵后,凭着超人的聪悟和刻苦,记下了许多经文秘语,功法也达到了很高的境地。她是把发展元极功法的希望寄托在张志祥身上的。然而听过张志祥的一番陈述,她久久没发一言。
“妈,咱把祖师传下的功法整理好了,祖师有知只能高兴才是。”儿子知道母亲心里想的什么。
母亲认定儿子的话是有道理的,点点头;想了想却又说:“整理固然是好事,只是怕以后传出去招惹是非。”
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非真缘大德之士,不得传功授诀”,“如妄收匪类,传者自废功业,禁见天日。”这是元极祖训,张家代代谨守,从未有谁敢于偷越雷池一步。
“整理不整理在咱,传不传、传谁不传谁不也在咱吗?”张志祥说,“再者,祖师不是还有‘愿天下人人得吾元极’和‘人人能修,个个能得’的遗训吗?”
《元极秘录》上确有此言。母亲被说服了,默然片刻断然地说:“既是要整理就越快越好。眼下正是盛夏伏天,脑子开悟好,一个月以内要能有个眉目才是。”
母命师命,不得不遵。张志祥立即找来几名骨干弟子,在自家内室里摆开了战场。
说句整理容易,真要整理可就难乎其难了。元极功师承太一道,又广泛吸取儒释道三家精华,几经丰富演化自成一体。立论应当从何而起、如何阐述?体系应当由哪几个部分组成、各个部分之间应当确立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历代相传的内容哪些是应当强调和丰富的、哪些是应当删除和修正的?更重要也更难的是,对元极功这门古老功法,必须以现代科学的观点和术语重新加以解释和说明。这项工作尽管张志祥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有意识地读了很多介绍现代科学,包括医学、军事、第三次浪潮等方面的书籍,但具体作起来仍然需要大费一番脑筋。
一切都必须从零开始!而母亲限定的日期又是如此短促紧迫!
天气人伏,阴阳极化,有利开悟,但酷暑灼热,又使人不得不忍受额外的折磨。更糟糕的是,当时正赶上农忙,白天插秧收播半点偷闲不得,只有晚上才能开展工作。而晚上,又恰是蚊子逞凶抖威的时刻。张志祥顾不上这些了,每天从地里回来,冲一把凉就和几名弟子钻进里屋,参悟秘录、查资料、出观点、讨论编写提纲。蚊子咬,门口窗前点起几根锯末做的蚊香;实在热得透不过气来,搧几下扇子冲几瓢凉水;困得两眼瞪不开时,或者做一刻静功打一个盹儿,或者讲一段趣闻吸一支烟。烟是商店里最便宜的,最便宜的也不能尽情尽兴;点起一支,从张志祥开始每人一口,绝对平均平等。一干一个通宵,肚子免不了要闹饥荒,而张家其时依然穷得叮响。张志祥和弟子们便把白天剩下或特意留下和带来的米饭、馒头之类放到开水里一泡,汤汤水水灌进肚里权当充饥。
“张师傅,张老师家,吃的是开水泡剩饭;咱们干脆来个正式命名,叫‘张师泡饭’得啦!”一次,当过几年小学教员、又从函授大学学成毕业的弟子余开记边向肚里扒着泡饭边提议说。
提议得到一致赞同,“张师泡饭”由此载入元极史册。
吃着“张师泡饭”,冒着三伏天的酷暑和蚊子的轮番骚扰,张志祥和弟子们终于如期为古老的元极功法,搭起了一座新型大厦。
功成之日,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张志祥却一病十天,高烧发到三十九度二。
尽管张志祥没讲,母亲也没有开口,元极功法冲破原先严格划定的小圈子,走向社会、走向群众已成必然之势。走,不仅需要整理完好的功法,也需要资金。而张家买油盐酱醋的钱,也只靠养的几只鸡鸭来供给。张志祥拿定主意要改变这种窘困的境地。
他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是养兔。那时兔毛值钱,据说养兔一年成万元户的不在少数。张志祥在亲友和弟子们的帮助下,一次买回上百只小兔崽。一年辛苦,兔子养得膘肥体壮,可惜毛长得并不茂盛,又偏巧赶上兔毛压价,赚的钱大约只够一家人吃几顿饺子的。张志祥并不灰心,四处打探,听说养猪挣钱,又要养猪。妻子担心白忙活,劝他先少养几只看看行情,摸摸经验再说。张志祥不肯,托亲拜友一下又买回百十头猪崽儿。猪崽不同兔崽,不能关在笼子里,于是院前屋后,包括走路的过道边角,全垒起了猪圈猪窝。猪肚皮大,需要大批饲料。冬天每隔几天,张志祥都要坐着手扶拖拉机跑到几百里之外的武昌去拉人家做淀粉剩下的王浆。朝行夜归,哈气成霜,张志祥的眉毛胡子每次都被染成了雪白色。春夏天则主要靠打野草打浮萍。野草浮萍很难打,母亲妻子一齐上阵,猪崽儿还是经常饿得叽叽喳喳。张志祥狠狠心,让小学刚刚上完的女儿冬梅辍学回家,帮助担起了打猪草的任务。看着只有十二三岁的女儿,手脚红肿,每天泡池塘钻野地,担着几十斤的担子跑前跑后,张志祥心里真有说不尽的辛酸。他自小只上过几年小学,女儿又落下同样的命运。命运,有谁能够逃得过命运去呢?
更使张志祥心酸的,还是忙死忙活一年下来,圈里进进出出不下一百几十头猪,赚得的钱还是可怜得让人寒碜。
依靠养兔、养猪筹集资金发展元极事业显然是走不通了。可干什么好呢?哪条路走得通呢?张志祥苦思冥想,寝食不宁。
母亲可怜儿子,说:“自古至今,讲究的是个医道同步,恐怕还得从医上想想办法才是。”
赤脚医生也不准当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行医不失为一条谋生之路,可依靠行医能否筹集起发展资金,张志祥心里实在没有把握。
可什么有把握呢?种地没有希望,养殖行不通,经商作买卖倒是时兴,自己压根儿不是那份材料;张志祥权衡来权衡去,也唯有行医一条路可走了——即是马上筹集不起多少资金,起码可以求得生养,把功法整理好,把弟子培养好,等待时机呢。
一番紧张的行动,秋天到来时,张志祥带着冬梅和余开记等几名弟子,到离开张师村七十几里之外的程潮开起了一个“新福诊所”。资金,村里贷款一千元,弟子们筹集了一千元;场地是租用的几间民房,桌椅板凳是程潮中学临时支援的;没有中药柜,就在墙上挂起一排布袋子,布袋子上写上中药名字。程潮有个铁矿,张志祥是把眼睛盯在矿工们身上的。
他没有估计错,矿工们对于“新福诊所”的确给予了难得的热忱。白天求医者来来往往煞是热闹,晚上或者练功或者整理功法,也搞得火爆蒸腾。然而没过多久问题就显露出来了:来的八九个人是从整理功法着眼选的,能够看病治病的没有几个;又由于人浮于事,花费太大,造成连月亏损。头三个月没发工钱,后四个月每人发几块零花钱;而到第六个月开始时,亏损额已高达一千八百元,几块零用钱也发不出去了。更糟糕的是,到程潮办诊所用的是当地一位熟人的行医执照,诊所办到这种程度,人家执照一收溜之乎也,张志祥连同一班弟子全晾在了太阳地里!
摊子没法维持了,但张志祥已无后路可退。他安顿好弟子,只身赶到鄂州,一个月考回一张行医执照,并且与湖北省气功协会取得了联系。在气功协会有关同志的建议下,带着剩下和仅有的五十几块钱,以及冬梅、余开记等少数几名弟子,来到位于武汉至鄂州公路干线上的葛店镇左岭,重新扯起了医幡。
葛店因晋代炼丹家葛洪在此开过药店而得名。传说葛洪携同一只小鹿在葛店修炼多年,终而得道成仙而去。这里东靠长江西傍武汉,交通发达人口稠密,是行医开诊所的理想场所。张志祥接受程潮失败的教训,人员选得精而又精,各项工作安排得丝丝入扣。诊所开张后很快声名四扬,经济上也出现了转机,一年干下来,还清贷款债务之外净得九千多元。拿出这九千多元,又经张志祥的弟子、左岭建筑队队长张明焱等人八方筹措努力,一座二层小楼的元极诊所拔地而起。“元极”二字,连同历代密藏不露的衣钵传物“元极图”,赫然地出现在小楼面街的墙壁上。悠久而又神秘的元极功法,第一次向世人展露了自己的容貌。
资金有了,诊所有了,元极功面对着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历史性时刻。作为当代衣钵传人和掌门人的张志祥,心中不时构筑着一幅又一幅未来的蓝图。弟子们更是激情如火,决心跟着师傅一展宏愿,为发展元极事业建功立勋。
时到八五年中秋。是夜,月朗风清,吃过月饼水果,祭过月亮天地,张志祥把余开记、冬梅、张明焱等人招集到自己面前。
“今天是好日子,有件事我想跟大家商量商量。”张志祥郑重地说,“咱们来到左岭快两年了,大家干得都很努力,创下了不少家业。我大略算了算,连同这座小楼在内不少于两万块钱的样子。我觉得这笔财产的归属,应该有个明确的说法了。”
大家被召集来,原来以为有什么重要事件或决定宣布,听说为的“财产归属”,都不觉有些索然寡淡了。
“嘿,我当什么事儿呢!”一个弟子说,“我们都是你的徒弟,跟着你出来干的。别说一座小楼两万块钱,十座小楼一百万块钱也是师傅你的。师傅发我们几个工钱养家糊口,那就是恩德。”
“你们大家评论评论,他这个理儿说得对不对?”张志祥不动声色。
“我看没有什么不对的。”余开记说。几天前张志祥曾就这件事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就是这样回答的。“诊所如果不是有师傅你,办不到今天这个样儿,大家不是冲着师傅你也走不到这儿来。就说这小楼吧,不是冲着你,明焱他们也不会出那个力操那个心。”
“这没说的!元极诊所就是冲师傅你盖的嘛!”张明焱和为盖小楼出了不少力的几个弟子接口说。
张志祥还是不肯罢休,指着另外几名弟子说:“你们也都说说,说真心里的话。”
“开记和明焱他们说的就是我们的真心话。”除了冬梅在这类问题上不便表态外,其他几位弟子异口同声。
“这么说,这座小楼和诊所的财产是应该归到我张志祥名下的了?”
没人回声,闪烁的是一片认同的目光。这些弟子都是跟随张志祥修炼多年的嫡传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他们刻板不移的信条。
“那么以后呢?以后咱们还会有更大的财产和家业,也都归我张志祥一个人吗?”
哦!师傅这是为以后着想,担心以后有人出来找麻烦哪!又是一片目光闪烁。可以后又怎么样?更大的财产家业不归师傅,难道还能归到各个徒弟名下或者扔给叫花子不成?至于会不会有人找麻烦,那才不要管他,了不起将其逐出“山门”了事。
“财产家业归我,你们可都是给我打工的,你们心甘情愿吗?就算你们心甘情愿,以后咱们事业扩大还要招收很多人,人家也都能心甘情愿吗?”
弟子们心中一动,分明觉出了师傅话中的份量和深意。
“所以我的意见,这座小楼、这份家业不能归我张志祥,也不能归到你们那个人名下,得归集体。我准备成立一个元极功法研究会,我和你们一样都是研究会的一名成员。从今往后,一切财产家业都归研究会所有,归咱们大家所有。今天把大家招集来就是要宣布这件事。我张志祥保证,永远遵守这个诺言,决不反悔,决不把集体财产归到个人名下!请大家监督!”
弟子们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张志祥会在这种时候作出这样的决定。还有什么说的呢?众人只把感激和敬佩的目光投到张志祥身上,又投向广袤无垠的天空;天空中,八月十五的月亮,正慷慨抛洒着如银如瀑的光芒。
第七节古老的新生
正月十五刚过,张志祥收到一封来自首都的邀请书,邀请他去参加北京气功协会举办的第三届年会。气功年会,各路英豪云集,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这在过去,在气功被严格囿于门派之内和被视同封建迷信的时候是无法想象的。余开记、张明焱等弟子,认定这是元极功法走向社会和新生的关键一步,力主参加。张志祥心同此说,认定气功的春天已经来到,元极功一展宏图的时候已经来到,当即回家向母亲作了禀报。母亲是个开通人,以功济世、家不藏私是她一贯的主张。得到母亲认可和支持,张志祥毅然派遣余开记、张明焱二人带着一篇题为“元极功总论”的论文赶赴北京。论文宣读,外加元光镜表演,引起了气功界人士的广泛注目。张志祥又趁势而进,将《元极功总论》和共他六篇精心整理完成的介绍元极功功理功法的文章,送交由北京气功研究会主办的全国性刊物《东方气功》连载发表。此举一出,元极功堂而皇之地走到千千万万群众面前来了。
论文和功理功法发表,引来了众多知音。张志祥顺应群众要求,及时办起函授教学。一份讲义,几盘录音磁带,外加定期定时遥控带功,使许许多多身居百里千里之外的学员,感受到了元极功法的非凡效力,元极功的声名也随之雀扬四方。但其时由于行政区划变动,葛店镇被划归武汉市。张志祥和余开记、冬梅等人成了武汉市的市民,元极功这门扎根于鄂州土地上的古老功法,因之也成了武汉市的“特产”。这使鄂州方面大感遗憾。
一天,鄂州市气功科学研究会理事长邵国秀先生来到元极诊所。在听过张志祥的情况介绍之后,再三表示,希望张志祥不要嫌弃鄂州,希望他能回到鄂州去为家乡人民造福,为提高鄂州的知名度贡献力量。邵国秀走后不久,鄂州市副市长阮宝同和体委主任宋月生又专程来到诊所,邀请张志祥返回鄂州。
“鄂州再小再穷也是你的家乡嘛!”副市长说,“过去极左路线,错把香花当毒草,你张志祥受了很大委屈。但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鄂州的干部群众是真心欢迎你回去的。只要这一条你答应,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帮你解决!”
鄂州古称武昌,是三国时东吴的都会。南宋时民族英雄岳飞,也曾在此屯兵多年。江山形胜,土沃民丰,这里原是一方风水宝地。只是到了近代才逐渐落伍,甚至变得鲜为人知了。但鄂州是张志祥的故乡,也是元极功法的故乡,斯水斯人,深恩厚泽,张志祥自然没有嫌弃的理由。至于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更记不到鄂州帐上。倒是市里领导几次登门,使张志祥越发感到了故乡的淳厚温暖。
“回去!领导这样看得起我,说什么我也要回去!”他说,“只是不知市里的意见,我回去干什么好呢?”
“市里政协那边我们准备给你挂个名目;你现在行医开诊所,回鄂州还行你的医开你的诊所好了。”体委主任说。
张志祥略一思忖,说:“政协挂个名目我不反对,但行医开诊所不能干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
“开办面授班,普及元极功法。”张志祥拿出一摞来自全国各地的书信,说:“你们看,这全是要求学习功法的。如果领导同意,我想以鄂州为基地,把元极功法推到全国去!”
这个想法实在太大,超出了原有设想,副市长和体委主任一时不知如何表态才是。
“元极功是个宝,一响就不得了!”张志祥解释说,“自然这是长远目标。不过传功跟治病并不矛盾,只要学会了功法,病也就用不着怕了。”
“好!有你的!你干!你干!”副市长和体委主任朗声笑着,把两只手拍到张志祥肩膀上。
尽管市里领导表示过支持的态度,消息传开还是引起不少疑虑:元极功是个宝贝,但在全国众多的功法中能不能挂上号?就算能够挂上号,在眼下这种知名度并不怎么高的情况下,专业从事普及工作结果又会怎样呢?怀有这种疑虑的人,甚至包括张志祥多年的好友和不少弟子在内。但张志祥全然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招收学员、联系场地等一应杂事交由张明焱等弟子去办,自己拉上余开记作助手,专心研究起功法传授中的几个至关重要的难题。
元极功是一个历史悠长的古老功法,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瑰宝。但正因为其古老,与现代社会隔着很大一段距离,才更不容易被现代人所认可接受。用现代科学的观点和术语阐释论述元极功法,这在整理功法过程中已经做到了。但举办面授班不同于函授和发表文章,有许多具体问题需要解决;这些具体问题无不牵扯到历代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清规戒律,而这又恰恰是现代社会和群众所最为忌讳的。这些具体问题解决不好,元极功法要走向社会、走向全国甚至于全世界,还只能是一个美丽动人的童话。
只有适应社会才能造福社会,只有造福社会才能求得元极功法的新生,实现弘扬发展的夙愿。张志祥决心不惜一切,去完成元极功法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革命”。
首先是名称和养德标准。元极功属道教门派,正式名称是元极道。道本无不可,但由于历史和社会的原因,绝大多数群众对“道”字讳莫如深。早在公开功法时,张志祥就把“元极道”改成了“元极功”。名称改了,许多人仍然有种种疑惑,担心张志祥会不会借教功传功搞一些别的什么名堂。这个疑惑不消除,不仅学员队伍难以扩大,面授班办起来也难免引起一些麻烦。消除疑虑唯一的办法是公开“养德标准”,即现代人常说的“德育标准”,也即“培养什么人的问题”,让人们明了元极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对社会究竟有利无利。然而养德标准历来是门派中的“核心机密”,除少数几个人掌握外,任何泄露都属“大逆不道”的行为。张志祥反复斟酌,并再三向母亲说明,毅然把元极功法“遵守政府法令,不违法乱纪,以为人类造福为己任。尊敬师长,珍惜物命,不贪酒淫乱,不偷盗赌博,不狂言傲横,不奢侈懒惰,不忤逆不孝,不阳奉阴违,不背信弃义,不溺爱不明”的养德标准,贴到墙壁上、印到讲义上,送到各级领导和广大学员面前。
佛道之门,招收弟子或教功传功历来有严格的规矩。“黄金买道”就是规矩之一。还在张志祥求师于舅爹胡文甫门下时,这条规矩就给他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黄金买道原本求的是个真诚,对于堵绝蛮野险恶之徒入门曾经发挥过一定作用。但也严重阻碍了佛道精粹文化的传播,来到现代则尤其如此。“这不是自造牢笼、压制人才吗?”张志祥对这一条,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他接承衣钵成为掌门人后,对招收弟子颇多苛刻,但这一条从未实行过。这一次要面向社会招收学员,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将这条规矩废除了。
元极功同其他功法一样,讲究师徒名份礼仪,徒弟见了师傅跪倒磕头保险没错。加之元极功原来没有动功,磕头就是动功;抬手起身时内气上升,落手跪倒时内气沉降,升降吐纳,循还往复,其妙无穷。因此弟子们每次练功时,不磕上几十上百个头是不能算数的。但这对于社会上招收的学员是绝对行不通的。张志祥在废除磕头的规矩的同时,为了保证身体排浊纳清保持活力,又根据元极功法的功理和人体的运动规律,编创出一套《混沌初开法》八节动功,列入正式教授和修炼课程。
古来练功都是高雅之事,不仅讲究时辰场地,还讲究挚诚和仪礼。元极功修炼时必须点灯、烧香是古来传下的规矩。点灯是“心有明灯”的意思,烧香则是为了通窍。但这种形式惹来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张志祥之所以多年被视为搞封建迷信,与此不无关系;余开记、陈正尧等弟子,还为此丢了预备党员资格和受到批判。“心诚不心诚、开窍不开窍,关键不在点不点灯、烧不烧香上!”张志祥把这条流传了千百年的仪礼也破掉了。
练功离不开诀,诀是调动人体潜在能量的钥匙。元极功的诀少而精,历来只供人默念吟咏。张志祥独出心裁,在历代吟咏腔调的基础上,请人把功诀记谱成曲,录成磁带,创造了既可练功又可愉悦欣赏的元极音乐。贯顶是佛道修炼进入一定层次和经过一定考验之后,才能得到的一种“恩赐”,需要消耗贯顶者的大量真元之气。但贯顶对祛病健身具有独特效力。为了使学员能够领悟元极功法真谛,张志祥一开始就把贯顶列为面授班的主要日程之一。
如此等等、等等、等等。
经过张志祥煞费苦心的一番“革命”,蒙在元极功法上的一层封建的、落后的、易于被人误解的外衣揭去了,代之而插上的是一双闪射着现代光芒的翅膀!
抖着这样一双翅膀,元极功矍铄抖擞地登上了现代讲台。第一期面授班只有十五名学员。相隔一月之后举办的第二期面授班,学员增加到七十几名。又相隔一月举办的第三期则成了一百几十名。继而三百多名、五百多名、八百多名、一千多名、几千名,负累骤增。面授班也由鄂州而走向了山西、四川、山东、北京,走向了天南海北四面八方。张志祥以他超人的胆识和赤诚,迎来了元极功法兴盛发达的历史新时期!
第八节千秋功业
平地一声雷,张志祥仿佛一个早晨成为中国气功界的一颗光芒四射的新星。作为湖北省气功研究会名誉理事、鄂州市政协委员和人体科学副研究员,张志祥依然把自己称之为“山野村夫”,与自己赖以发轫的农村和广大群众保持着血肉联系。他的妻子从未离开过土地。母亲已是七十几岁高龄也依然种菜浇园劳作不息。弟子和学员们看不下眼,张志祥却视之为荣耀,认定勤劳朴实是最优秀的品质之一。他功底深厚功法高超,却从不居高自傲,待学员如同自己的父老、兄妹、子女。而他传起功法从来都是一丝不苟,不肯行乖使巧留一手。贯顶是每期面授班的高潮,每次贯顶少则几十人几百人,多则上千人,需要消耗大量体力功力。有些好心的老学员劝他说:“反正贯顶好多人也看不见,贯不贯、多贯少贯差不了哪儿去,你就真真假假算了!”张志祥两眼一瞪,批评说:“元极功讲究的就是一个真字,要是那样,我干脆坐在家里卖假药得啦!”他说到作到,每次贯顶前都特意从学员中挑选几个人对自己进行监督,贯顶结束时还要如实向全体学员汇报。一位听张志祥讲过课,并且亲眼看过张志祥为学员贯顶的气功界领导人感慨说:“张先生的确传的是真功夫。可惜气功界像张先生这样的人还太少!”
“以弱者作人,以智者处世”,是张志祥对自己和弟子们的一贯要求。但他又决不是一个弱者,他的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一位与张志祥颇为亲近的学员,每次发功时都要乱叫乱嚷:“大仙来啦!菩萨来啦!”张志祥批评过几次不见收效,一次故意使其发狂,光着脚、只穿一件单衣跑到雪地里乱叫;等他叫得得意突然将功收回,冻得那个学员从此不敢张狂了。元极功声名大振后,许多人要拜到张志祥膝下作徒弟或者学本领。一次武汉来了一位武术师,据说是手下有几十名弟子,颇有些功夫名声的。这位武术师见到张志祥后一揖到地,提出要跟张志祥学一手一巴掌能够打断一棵树的本事。
张志祥一听笑了。他收徒教功最忌讳的第一是品行不端的恶人,第二便是这种企图以走捷径攫取绝招哗众取宠的人。他多次告诫弟子们,决不准把元极功传到这种人手里。但他还是笑模笑样地应着:“好说,好说。”
听说好说,武术师连忙送上礼品,并且许愿学成之后还要重谢。张志祥也不推辞,又是一笑,把武术师领到一棵碗口粗的槐树前,对他说:“好了,现在你打吧。”
武术师不信。张志祥说:“你找我拜师学本事,我叫你打你又不打怎么行呢?”武术师听他这样说,将信将疑举起手掌一挥,碗口粗的槐树竟然真的斧削般齐茬茬地倒下了。围观的人一片欢呼,武术师大喜过望,连忙跪地磕起头来。
张志祥说:“我讲清楚,我教的功法绝对只能用来作好事。你回去千万不要逞强张扬,要不然会吃亏的。”
武术师连声答应着,却压根儿没有把张志祥的话向心里去。他回到武汉后,立即把一班弟子和朋友召集到一棵树下,要炫耀刚刚学回的本领。可他运足气力一掌劈去,树干挺拔笔立纹丝未动,自己的一只手和胳膊反被震得骨碎肉裂血流不止。武术师第二次赶到鄂州,张志祥除了退还礼品、吩咐让人帮助为他治疗损伤之外,再也不肯见他了。
由于传统观念和种种复杂原因,张志祥外出办班传功,经常会遇到一些麻烦。一次在西安,班上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他听学员们夸赞张志祥如何如何,很不以为然地说:“你们看好,我让他连功也发不出来。”带功开始,张志祥在台上发气他在台下发气,试图把张志祥压住。张志祥发现有人对抗后,用意念接通天地,将会场盖住照常带功。老者见发不出功来了,只好转换手法,把一串念珠攥在手里,一边用力掰着一边发功,终于又与张志祥形成了对峙之势。
对于这种或者出于试探、或者出于不服气、或者出于敌视的行为,张志祥一向的态度是来则来之去则去之,以不使对方干扰成功为目标。他本想发功压住对方使其知趣而退,没想对方依仗有些手段步步相逼,他只得再次勾通天地,将天地之气浩浩淼淼倾灌而来。老者还要顽抗,手中的念珠却突然呯地一声飞上天空,打过一个旋儿跌落地上,串绳断裂,念珠滚了一个满地。在学员们一片哄笑中,老者只得慌忙捡起念珠悻悻离去。
比试对抗还是好的,一次在哈尔滨,张志祥发气带功后,一位三十几岁的中年人,先是佯作发功围着会场又喊又跑,喊过跑过一阵竟然登上主席台,挥拳弄脚直朝张志祥扑去。张志祥声色不动,只把一只手朝来人方向一指,那位气势汹汹的中年人如同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旋即在台上翻起跟斗来了。直到张志祥收功,那人才羞愧难当仓皇而退。
以张志祥的功力,像这类挑衅者足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但张志祥认定“威是一人敌,德是万人敌”,坚持以宽容、和睦为重。因为此,近两年来他走遍全国几十个城市,不仅没有结下一个仇敌,反而交了不少同道好友。
一九八八年夏天,一位患病多年的工程师,在参加了一期元极功法面授班收到显著效果后,向张志祥诉说了他为了寻找气功师治病所经历的种种曲折磨难。“唉,现在气功师到处都是,谁也分不清真假,要找个好气功师难啦!要是能有个固定的地方,什么时候去都能学到真功夫,那就好啦!”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位工程师的话引发了张志祥的思绪。改革开放,迎来了气功的百花齐放。但气功界同自然界一样,有鲜花必有杂草,有珍珠必有鱼目,气功热一起,难免真假芜杂,使人难分难辨。为了治病求师受骗上当,费了功夫花了钱,终而一无所得的事例屡见不鲜。“要是能有个固定的地方……”的确,为什么不可以建一座固定的元极功法基地呢?有了这样一座基地,群众学功治病会方便得多,元极功的发展弘扬也必然会出现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可建气功基地,中国未曾有过,世界似乎也没听说有过。而且建基地与教功传功绝对不同,这需要大笔资金、需要大片土地,更需要大量到难以计数的繁重而又琐碎的劳动。
但张志祥认准这是一条路子、一个方向,毅然作出决策:创建元极功基地!
听说要建基地,学员们嘻笑颜开,弟子们和市里的有关领导也无不拍手叫好。可等张志祥把计划蓝图一摆,人们满脸的笑容全被抹掉了。——张志祥要建的是一个集教学、科研、普及、医疗为一体的大型气功基地,单是建筑费至少也要几千万。几千万,那是一个听听也让人咋舌的数字呵!
但张志祥自有张志祥的主张。“你们就说基地该不该建吧!只要是该建,我张志祥十年建不起来建二十年!二十年建不起来这一辈子全搭上啦!”
话说到这儿,弟子们自然只有踊跃的份儿。好心的朋友和市里有关的领导(他们中很多都是元极学员),先是劝导拖延,希望他能知难而退,把规划搞得小一点儿。但劝导拖延的结果,原有规划纹丝未动,张志祥又把创建以学习气功理论和知识为主要内容的“人天大学”的规划也加进来了。“好好!支持,我们支持!”有关领导只得赶紧让步表态。“基地你想建在哪儿自己选,只要是在鄂州的地面上……”
张志祥是个急性子人,作事一向好马快刀见不得一点泥水。此话说过三天,他的足迹已经踏遍鄂州方圆十数里的山山水水;到第四天时,张志祥登上了位于鄂州郊外洋澜湖畔的莲花山。
莲花山高不过百米,几座错落有致的峰峦拥红簇绿自成一体。山上苍松翠竹遍地,除了“吴王观星台”遗址,只有十几户人家。山下洋澜湖三面环绕,是当年吴国少帅周瑜操练水军的地方。洋澜湖与长江相连,终年碧波荡漾,风清色新;每逢夏秋季节,渔舟晚唱,白鹤翻飞,人或行于山脚湖岸,真恰同进入仙山琼阁,不由人不陶然自醉乐不思归。
元极功基地是要传之于后人的大工程,舍此其谁?莲花山,就是这座莲花山了!
莲花山是鄂州规划中的风景区之一,但为了支持张志祥的事业,并由此促进鄂州的开放和繁荣,有关部门还是很快批准了修建莲花山元极功基地的报告。
目标选定,发火装置点燃,张志祥如同一台巨型电子计算机,带动所有系统开始了高速运转。这边是勘察地形、设计规划、购买地皮、组织钢筋水泥砖瓦机械和施工队伍,那边面授班一个接一个穿插展开;每期面授班七天,每月十一号为鄂州定期开办时间,定期班之外,远隔几百几千里总还有两个或三个面授班等待张志祥去主持。时间被安排的分秒不差,汽车、火车、飞机,张志祥马不停蹄往返奔波于天空、大地、塞北江南。张志祥的弟子、在部队当过多年马列主义教员的元极功法研究会副理事长涂志文,为张志祥记下了一组数字:
每月办班:3—3.5个
每月行程:2—5千华里
每月贯顶:1—3千人次
每月回家:2—5小时
每天工作:15—18小时
每天休息(包括睡眠):4—6小时
弟子们、鄂州市的朋友和领导们眼看张志祥日渐消瘦,每每劝告他放慢步伐注意休息。张志祥的回答是:我现在是要钱不要命了。
钱,的确需要钱!没有钱工程一天也无法维持下去,元极功基地只能是空中楼阁、梦里鲜花!而如果建不起基地,“弘扬元极,造福人类”,只能永远是一个美好善良的目标和愿望!
张志祥身后有一个六口之家,其中四口至今仍生活在农村。为了筹集建基地资金,他每月只靠二百元工资维持一家人生活。他家中没有彩电、没有电冰箱、没有收录机。然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外出办班时逢有学员遇到困难,张志祥也总是千方百计给予援助接济。北京一位女青年得了血瘤,医生告诉回家吃点好东西就算了。张志祥在北京办班时,她由母亲陪着参加了一期收效显著,随之跟随张志祥到廊坊、大连继续学习。到大连时,随身携带的八百元钱被人偷走了,母女俩哭得死去活来。张志祥得知后,当即决定让母女俩免费参加学习。大连学完后又带到沈阳,还是免费,直到女青年病愈离去为止。这样的事,张志祥自己也说不清有过多少件。
张志祥传授的功法,挽救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和健康,张志祥的精神也感动了许许多多有识之士。鄂州市工业局副局长伍斌提前离休,担起了基建领导工作。基地党支部书记丰承英是已过花甲之年的老同志,也日夜操劳在工地上。为了支援基地建设,全国各地的几千名学员和地方政府慷慨捐资二十几万元。山东学员柴秀梅是抗日战争时期的老干部,她学习元极功治好自己的病之后,又四处为基地建设筹集资金,终因劳累过度不幸逝世。逝世的前一天,她还特意让家人把自己传功治病所得的四百元人民币全部寄往鄂州。
然而,张志祥的所作所为也激起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风潮。有人四处告状,攻击张志祥“搜刮民财”。有人散布流言蜚语,说张志祥是“百万元户”“千万元户”,要做当代的“气功资本家”,要到国外去享受荣华富贵。亲戚朋友中有人伸手要钱要好工作,张志祥无法满足,也招致了不少怨恨和麻烦。而家中一切全靠母亲和妻子支撑,女儿冬梅一次见别人一家老小欢欢乐乐,想起自己一年难得见上爸爸几面,不禁失声痛哭泪湿衣襟。作为创业者和气功师的张志祥,作为朋友、儿子、丈夫、父亲的张志祥,他遭受了多少心灵的折磨,欠下了多少无法偿还的人情债啊!
张志祥,你何以昭世?你何以自名?
“吾以吾心对天地,吾以吾身献元极”!一九八九年春月,张志祥挥毫写下了这条蕴意深长、浑厚凝重的条幅。
一年奋斗,荒凉孤寂的莲花山上隆起了六座青砖灰瓦气势不凡的大楼。四期传授员学习班在这里举办,元极疗养院已送走了一批批来自四面八方的求医者。当人们为这些辉煌成果欢呼庆贺时,张志祥却请来了法律公证处的律师,要求以法律的形式,确认莲花山基地及其一草一木,永远属于元极功法研究会集体所有。而为了避免后代假借自己的名义或声誉,生出干扰元极事业发展的举动,张志祥同时郑重宣布:无论哪位弟子或工作人员的家属子女都可以住到莲花山基地来,唯有张志祥的家属子女不准到莲花山基地安家落户。
一九八八年岁末,张志祥的弟子张明焱,被调到莲花山基地担任基建科长兼财务科长。张明焱生性好静,而负责的工作繁重而又杂乱,他颇有些不适应,一次向张志祥透露了希望出世隐居专心修炼的愿望。张志祥听后默然片刻说:“你以为我是喜欢这样奔奔波波忙忙乱乱的吗?出世是为了入世,入世是为了更好的出世。元极功法得之于天地社会,必须还之于天地社会,这是我们的责任。”
好一个“得之于天地社会,还之于天地社会”!张志祥是注定要为弘扬元极功法,使之造福于千千万万群众和后代子孙而奋斗下去了。他付出多年心血的《中国元极功法(卷一)》已由科学出版社出版,编撰和规划中的后九卷,还有待于他付出更多的心血。莲花山基地仅仅开了一个头儿,更加辉煌因而也更加艰难的路还在前面。与同济医科大学和国家有关机构进行的科研课题,还需要进一步扩展和深入。而在北京、上海、云贵高原、齐鲁之邦、富士山下、塞纳河畔,正有许许多多双黑色、蓝色、棕色和灰色的眼睛,在放射着期待和召唤的光芒。
张志祥又上路了,步履矫健而又紧迫,神采坚毅而又明亮。鸥鹤翱翔,朝晖晚霞浸染着远方的城郭田园。让我们祝福他一帆风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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