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奇人传-中国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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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采访采访,不耐烦中一句话冒出一个奇特人物

    那时我并不认识你,甚至连你的名字也没听说过,虽然那时你已颇有了一些名气。中国太大,济南太大,三百几十万人口,顶得上几盏欧洲“明灯”、几个太平洋岛国了。人人皆知的人物实在了了,你自然难能例外。“咱们这些人,就好比天上的一粒浮尘。”你后来引伸说。我赞同你的自知,但我觉得你这粒浮尘与别的有所不同。

    为了写一部反映个体户生活的作品,从去年春天开始,我一直在个体王国中遨游。偌大市区,个体户的酸甜苦辣,百万大亨的富丽荒唐,我自觉了如指掌。忽然一天,听说人大、政协正在开会,颇有几位县里的个体大户也在其中,便我赶到会场。于是我知道了你的名字。

    那是一个敞亮的会议室,当你从会议室中站起并且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不觉惊讶:你天庭饱满,耳方目圆;体态雍裕,颜面祥和;一身笔挺的毛料西服,和一双戴有白金戒指的手。你与城里近年从社会底层暴发起来、并且至今保留着社会底层诸多痕迹的那些人绝缘不同,与我先前访问过的几位乡下新兴的“土财主”,也大相径庭。你更像一位来自港澳或异国他乡的大老板,甚而洋老板。

    但我的惊讶一闪即过。钱能给人以种种伪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物现在是越来越多了,何况你的确是一位拥有相当财富的阔老。

    我提出,想找时间同你聊聊。你说,你正在发言,会议今天结束,时间只有中午或下午会散之后。

    中午我没有来,因为远,也因为对你没有太大兴趣。下午总算来了,依然兴趣淡淡,而且当我看着散会者如蜂离去,对能不能见到你也几乎失掉了信心。

    敲门,恰巧你在。但也显然如坐针毡了,收拾好的皮包放在写字台上,司机正坐在席梦思上静候待命。

    我照例提出几个问题,你照例作答,语言简约且平淡。这样也没有维持多久,当我再一次提出一个问题时,你说:

    “我的情况都有材料,报上也登过,你有时间可以到长清去一趟。”

    我领会你的意思并不领受你的“邀请”。长清离市区几十公里,我还不知道你值得不值得深入采访呢,去干什么?

    你没有理会我的沉默,而且显然想了结这次谈话,又说:“我那儿有专职政工师,有党支部、团支部、民兵连,你想了解什么,让他们给你介绍就行了嘛!”

    什么,专职政工师?还党支部、团支部、民兵连?我触了电似的一个激灵。

    “什么时候搞的?”我问。语气平淡,疑惑深沉。

    “去年。”

    “有多少人?”

    “党员六个,团员十几个,基干民兵三十多个。”

    “你是党员吗?”

    “不是,我是无党派民主人士。”

    “……”

    我愕然。一个无党派民主人士开办的私营企业中,竟然成立了共产党的支部!真是连海外也绝无仅有的奇谈!

    四年前我有幸去过深圳,有幸听过深圳工会方面的介绍。那里的外资企业,对共产党及其党员很忌讳。工人进厂,经营者总要千方百计查清哪个是共产党员;只要查清,甚或只要有千分之一的证据,证明你是共产党员或可能是共产党员,那么等待你的只有一条路:炒鱿鱼——滚蛋吧!

    私营企业,无疑是“私”人为“私”而营;而共产党,则是为灭“私”兴“公”而生。这实在是水火难容、冰炭两立的啊!

    然而……

    你起身下楼,我也起身下楼。从电梯出来,从宾馆大厅出来,铁栅栏外是一片喧腾的闹市。

    “咱们是戴过铐子、蹲过大院的。”你不无自得和夸耀地说。说完,朝停在街口的一辆黑色上海牌轿车走去。那是你的坐骑。

    足以视苦难和耻辱为自得和夸耀之物的人,必定是一位洒脱的成功者。我问:或许你也是?

    “咱们长清见!”你扬扬手,最后送过一句话,旋即消失了。

    “咱们长清见!”那一刻我感觉出,你是注定要成为我笔下的人物了。

    长清不清,“打着红旗反红旗”是你的开山之作

    长清是久违了。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位佩戴领章帽徽的年轻军官时,长清留下过我的足迹。这片背依泰山,襟怀黄河的齐鲁古地,给人的印象同样古老。“西靠黄河东靠山,不是旱来就是淹。西边水漫金山寺,东边还是火焰山。”你的家乡归德恰恰地处黄河岸边。这片土地给予你的最初和最原始的记忆便是黄色了:黄色的土地、黄色的洪水,连天空仿佛也是黄色的。幼年时你多少次诅咒过黄色,然而,毕竟正是黄色铸就了你的生命,承载着你的命运之舟逶迤前行。

    这是六十年代一个秋天的傍晚。夕阳沉落,暮霭升腾,别人家的炊烟已经散去,你家的炊烟尚未露面。你的妻子庄延英呆呆地坐在锅灶旁,身边围着几个眼光巴巴的孩子。唉,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八口之家,孩子们又正处在长饭量的时候,一天下锅的只有四斤地瓜干子;而且钱一文不名,连做饭的盐醋,也经常只好向邻居们讨借。

    “世柱,总得想个办法啊!”延英说。她长你几岁,从十七岁时嫁到房家,苦挣苦扎耗尽多少心思。可你终归是当家人和顶梁柱啊!

    总得想个办法,的确!可办法在哪儿呢?

    你把用废纸烟渣卷起的“炮筒”咬住,用力地吸着、吞着吐着,直到烟火把手指烧得生痛时,才猛地跳了起来:

    “只有搞编织一个法了!我找队长去!”

    听你嘴里吐出“编织”二字,妻子苦涩的脸上露出一缕阳光:编织,那可是你的拿手把戏,如果不是因为那顶倒霉的“历史反革命子女”的帽子,编织厂厂长你也早就干上了的!

    “家里快断顿了,我想请求点救济粮,不知行不行?”你找到队长家,可怜巴巴地说。搞编织那时要算是歪门斜道,队长又是个出了名的“犟牛头”,直来直去非砸了锅不可。

    队长眼一瞪:“救济粮?那救济粮是给你这种人准备的?我想请还请不来哩!”

    “那总也不能眼看着我一家八口饿死呀!你队长给指条活路吧!”

    “球!我一个队长管得了那些事儿?”骂归骂,骂完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你就不会想点歪门子?”

    “我能有什么歪门子?我就会点编织手艺,你们又不让!”

    “那可是……”队长眼珠子打过几个骨碌,还是泄了气。

    “其实干编织并不是坏事,”你不失时机地发起进攻。“对队里也有好处。”

    “那可是,队里得买扫帚、筛子、笆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可以向队里交钱。现钱!咱的劳动日每天三毛,我可以每天交队里三块!”

    “你他妈少胡弄我!”

    “怎么是胡弄!外边好多村都是这么办的!”

    队长挑着牙花子不下一分钟,说:“行,人家能那么办咱也那么办。你明儿就出去……”

    “那可不行!”你正色道,“我这样出去还不十准是个投机倒把?再要是把祖宗那笔帐翻出来,我没个好,你也得落下个包庇的罪儿。”

    “那……那依你呢?”

    “依我得公事公办,得大队开个介绍信给我拿着。”

    “球!你这不是麦糠揩腚,找着不利索吗?”

    “那可不!眼前不利索,出去可管事。反正我说了,没通行证我是掉了脑瓜子也不去!”

    “行,开!你去找书记再唠唠……”

    “我?我去人家不毙了我?好你这个反革命崽子……”

    “行,这个事我去给你办。不过,钱你小子可得准时准卯给我交!”

    拿着村里盖着大印的介绍信,你重新操起了编织行当。编织是个灵巧活儿,功夫全在两只手上。同样的竹片柳条,有人编出的家什耐看耐用,有人编出的就不成体统。你曾经是归德编织社的“大拿”,手艺自然不怕没人赏识。开始是你一个人包工包货,不久女儿房君、儿子房文参与进来;又不久,你招收了一批徒弟,并且自己开辟了原料、销售门路;到后来,也就是一两年之后,你手下已经有了二十几个人、十几个加工销售点,遍布长清、泰安、肥城、平阴等几个县市农村。

    队伍扩大人员增多,你忙得不亦乐乎。但无论怎样忙,有一件事你必定不忘,那就是每次外出总要带上一封介绍信,而办过事后总还要把介绍信收回来,编上号码,用夹子夹起来,放到柜子里锁起来。你干这件事时的认真古板劲儿,简直到了让人怀疑你得了某种怪癖的程度。

    队里村里得到实惠,绿灯一线大开。你也得到实惠,不仅一家人生活大为改观,还断断续续买回二百多盆花木,建起了五间新房。这在当时实在要算是了不起的事情呢。

    时间进入一九七六年。“打土围子”、“割资本主义尾巴”喧闹沸腾。地区工作队威风凛凛开进村。你理所当然地成了工作队眼中的第一号“种子选手”。

    十几个“种子选手”被集中到一个场屋子里办起“学习班”。吃住不准回家,唯一的任务就是交待自己的罪行和揭发别人的罪行。这与拘留审查没有多少区别。妻子和女儿吓得眼泪扑扑直落,你却出奇地镇静,挟起一床被褥,坦坦然然地报到去了。

    审查开始,一位胡子拉碴的工作队员朝张三条腿的桌子前一坐,俨然一副山呼升堂的威势:

    “房世柱!老实交待你搞地下黑包工的罪行!”

    “这是从哪儿说起!集体的工作我还干不过来呢,哪儿有功夫去搞那些行子?”你胸有成竹,却故意作出副惶惶恐恐的样子。

    “胡说!你这几年干了些什么还当我们不知道吗?”

    “这就不对了同志。这几年我可是奉了大队的命令出去的,干的全是集体的事儿。不信你们看……”

    一叠保存完好的介绍信送上,胡子拉碴的工作队员和其他几位工作队员一齐瞪了眼。学习班办了四十八天,凭着那叠盖着红印的“护身符”的保护,你竟然交了四十八块钱生活费,溜溜达达回家吃团圆饭去了。

    这使坐镇公社的工作队队长大发其火:

    “他那一叠介绍信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他阴险狡诈老奸巨滑!说明他善于打着红旗反红旗!说明我们更应该抓住他的尾巴不放,穷追猛打!”

    这样,两顿团圆饭吃过,你又成了进攻目标。这一次“护身符”成了罪证,首先打的就是你的“打着红旗反红旗”。

    “这怎么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呢?村里批准出去的,挣的钱都交村里了,你们可以找干部了解嘛!”你辩解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找干部了解?现在关键是要看你的态度!你这是红旗掩盖下的地下黑包工,这一点你不承认是不行的!”工作队队长亲自出马了。

    “这我认识不到。我只知道听干部的话,为集体出力应当实份,认识不到听领导的话、为集体出力还有罪!”你忍不住反驳起来。你平素棉棉糊糊,一副没有脾气的样子,实则棉里藏针,脾气大得很、倔犟得很,只是轻易不发作罢了。

    “你反动!”工作队队长被激怒了,指着你的鼻子吼:“房世柱,我告诉你!就凭你这个态度,这次如果治不倒你,我们这个工作队就算白来啦!”

    你也被激怒了,嚷道:“白来不白来关不着我的事!你工作队是来抓学大寨的,治死我房世柱,也不等于学大寨就上去了!”

    “好好!好!”

    态度如此,自然无须纠缠,问题进入实质性阶段。

    “房世柱,你交代,你家里盖房和买花木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你似乎早已料到这个问题,回答说:“钱都是我从朋友那儿借的。”

    “你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你不慌不忙,像捧出那叠介绍信一样,又捧出一份借款清单。那清单上的数字加起来,足有几千元的样子。

    这怎么可能呢?农村群众,为了盖房借钱拉债情理都通,可那些花花草草呢?有谁肯为了那些玩艺儿增加负债,或者负了债还去捣鼓那些玩艺儿?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查,立刻派人去查!工作队队长作出决断。可是查过一圈回来,债单上字字行行竟然全部属实。

    邪啦!邪到家啦!

    “房世柱这小子真他妈是个怪物!”工作队队长把一只鲁玉瓷茶杯,直摔了个七零八落。

    千古之谜,大院里的饭菜比外面的香甜多了

    这恰同一个千古之谜。谜底是任谁也难得猜想出来的:正如你从一开始就留下每一张介绍信一样,从手头显出宽绰时起,你就处心积虑地为自己筑起了一座高高的债台。作为那个特殊时代的特殊人物,你对政治风云和自己的命运前途,有着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预见和把握能力。

    好戏一经开场就得演下去。那边工作队正如入十里云雾,这边你咋咋扬扬又卖起了家产。桌子、凳子、橱子、衣柜、自行车,包括一张全家人吃饭用的小方桌,统统搬出来,说是要卖了还债。妻子、孩子哭哭涕涕,村邻老少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世柱,你不能这么作肆!你总得给家里留个吃饭的地方吧!”邻居一位大爷既生气又同情地说。

    “我这也是没办法,”你可怜兮兮一副模样,“谁叫咱欠了人家的债呢。咱总不能让工作队为难哪!”

    “嗨!这还让人活不活了!”一声叹息,使得围观的乡亲们几乎便要落下泪来。

    手抬肩扛,一队人马从村南直向村北,在傍近公社办公大院的集市上摆起一排“家具展销”。

    有人好奇观望,有人打听价码要买。

    “这把椅子多少钱?”

    “十块。”

    “十块?买把新的也不过这个价儿。”

    “我这木头好、结实,不是为了还债我还舍不得卖哪。”

    “自行车呢?这辆自行车我买了。”

    “行,拿一百五十块钱来推走。”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是一百五。”

    “哎!大家看这个卖破烂的!这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车要一百五!你小子不该有什么病吧?”

    “我不是为了还债吗?卖五十倒是个价儿,我那一屁股债你替我还哪?”

    “得!这家伙是化缘的,咱们离得远点吧!”

    “……”

    从头午到中午,从中午到散集,“家具展销”只卖出一张八仙桌子;四十块钱,价格公道偏低,买主是与你关系一向不错一位街坊。

    “房家也太惨了,为了盖房子闹到这一步!”“那不是都是让工作队逼的吗?人家穷得六门到底,还硬要抓人家的黑包工!”傍晚,整个归德,家家户户谈论着同一个话题。工作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你呢?你望着几乎原封不动搬回家来的家什物品,心中说不出的辛酸苦辣,一颗泪珠默默地从眼眶里爬出;你生怕被妻子和孩子们看见,连忙抬起衣袖抹掉了。

    这一来你安静了足有十天。但十天后,你还是被一条绳索捆住,送到游街示众的队列中了。形势任务需要,大干必须大批,大批才能大干;而大批需要成果需要靶子,管你有没有护身符,管你真借债假借债,就是你房世柱这个人了!

    胳膊上捆着一条手指粗的麻绳,脖子上挂着一块又大又重的牌子,身后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这样好像还不足以显示专政的威严,手腕上还要卡上一副带齿的铐子。七月流火,太阳赤裸裸光溜溜地直要把人烧成火炭儿;开会时要站在阳光地里,穿街过巷时要弯腰曲背昂头,稍有不从便是一阵拳脚加身。早晨饿着肚子,中午两个包子,为了减少途中麻烦,连水也是每人半碗,不准多喝一口;晚上回家时候已晚,老婆哭孩子叫,好不容易上床睡着,民兵又登登登砸开门,把你从被窝里向外一拉,拖了就走。

    “那罪简直就不是人遭的!为驴为马一世,至多也不过那样儿!”十多年后,你回顾起那段情景时,依然不寒而栗。

    但那罪你远不仅仅遭过一两次。为了达到批倒批臭、杀一儆百的目的,游街示众整整进行了一个星期,直到把全县所有村子全部游过一遍之后,才算告一段落。

    别的游街示众者或者进了狱门或者进了家门,但你越发麻烦了:游街示众结束时,工作队本想把你直接送进监狱,可人家偏偏不收,说是缺少材料。为了整材料,你只好天天陪着工作队和派出所熬灯磨牙了。

    审讯步步升级,你看出,这一次无论拿出什么法宝,工作队都是注定要把你置于死地而后快了。

    “咱的官司,在归德是打不赢了,只好到长清去了。”那天晚上回家,你对妻子和女儿房君、儿子房文作了交待。

    第二天又是审问。审问的重点照例又是地下黑包工问题。但对方只开了一个头,你就把话题接了过来:

    “我今天老实交待。我的罪行主要的不在黑包工上。我的罪行主要是诈骗。”

    一语出口,四座皆惊,审讯者面面相觑。

    “好,你今天态度不错。你就交待你诈骗方面的罪行!”

    “我交待。上次我给你们的那张债单上的钱,实际上都是我骗来的。”

    这怎么可能呢?那张债单是挨个查问过的,人家说得清清楚楚,确是房世柱借的嘛!

    “不,那是我怕你们追查,央求人家把骗说成借的。”

    这样说似也成理,更重要的是这一条只要确认,“诈骗罪”便可定性,材料也便形成了。“继续交待!争取宽大处理!”审讯者变得潇洒起来了。

    一九七六年仲秋,你如愿以偿地进了长清城,工作队如愿以偿地把你送进了看守所。

    看守所设在县城一角,除了铁门铁窗限制自由之外,倒是个安静清闲的好地方。起码对于你是这样。你再也不需要被捆着押着四街游斗了,再也不需要吃饭睡觉也把一颗心悬在半空里了。至于“罪行”,你说的只有一句话:“我相信政府,只要政府落实了我就服罪。”

    看守所经常要组织劳动,这一来你炒菜(你曾经作过几年厨师呢)和编织的手艺也找到了发挥的地方。你还学会了瓦工。一次给县里一位老干部建伙房,人家又是送糖又是扒桔子,吃得你肚里肚外全是舒坦。

    在看守所蹲了七个月零三天,你得了一纸莫名其妙的“训戒处分”,被释放了。释放时称了称,你的体重增加了十斤零七两。

    第二节万元户,一个苦涩酸辣的果子

    不管训戒处分算不算刑事处分、应不应出自法院之手,一九七七年春天,当你揣着那纸盖着大红印章的裁定书回到村里时,你的心情比起被捕前是轻松多了。“这次政府给咱闹清楚了,以后哪个再随便动咱不行了。”你对赵卿说。那时他是小学教师,你给工作队的几份“检查”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人家不敢随便动你,你又何尝敢随便动一动自己!从回村的那天起,你一直规规矩矩,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如果不是后来县土产公司几次派人登门动员,你是甘心老死于“日出而作、日暮而归”的田园生活的。

    那时世道已经大变,土产公司为了恢复和发展传统编织业,想起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没费吹灰之力就成了土产公司的编织负责人。“不管用什么办法,能把咱县的编织业发展起来就是胜利。”你得到的指示简捷而又明了。在你确信,发展编织业不是出于土产公司个别领导人的偶发臆想,而是与国家的改革开放大政策同出一路时,你的五个儿子和儿媳们被动员起来了,你的亲戚朋友和早年的徒弟们被召集起来了。土产公司西南角的几间大平房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你又沿着公路线、铁路线转过一圈,泰安、聊城、济南等地,旋即冒出几十个加工点。在此基础上,你从南方请来师傅传教,把竹编、圆编、藤编等也一古脑儿兴隆起来。不到一年功夫,你手下便形成了一个有七十多人参加、具有相当规模的竹木加工网点。真可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土产公司来了新书记,新书记大力推崇“包先生”。你得到了五万元铺底资金、六间厂房和独立的生产经营权,同时还得到了土产杂品的销售权。这一来你工商并举,越发如鱼得水。

    恰在这时你遇到了一件棘手事。

    那天,你正在品评福建送来的一级茉莉花茶,公司书记曹恒才领着县委宣传部两位同志找来了,说是为了响应上级号召鼓励发家致富,县里准备表彰一批万元户;经他们多方调查了解,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要你如实报一报家庭积蓄和收入情况。

    “这……这……我什么时候成的万元户!”你顿时急眼了,把一杯香茶几乎泼到椅子上。

    曹恒才仿佛看透了你的心思,说:“老房,你别急,慢慢算算嘛。”

    “曹书记,你不想想,我就这么几个人,靠的全是卖力气,花费又大,你让我上哪儿去……”

    曹恒才凭经验知道你能有些钱、能挣些钱,但他凭经验又恰恰不可能知道你究竟能有多少钱、能挣多少钱。在他眼里,你即是承包了竹木加工和土杂品销售两项业务,一年能赚个三五千块钱也就到顶了。而实际上,那不过是你出手一两批货物的进项。

    “老房,这可是为咱长清县争光、为咱土产公司抹粉的事儿。”他见你执意推却否认,动员说,“再说这也是你的光荣,早些年你想光荣光荣还轮不上呢。”

    话说到这份上,你不得不寻思一番了。穷了怕露穷,富了怕露富,这是从你来到这个世界就接受的教育。何况多少年中,“富”一直是邪恶和罪过的代名词。现在世道是变了,可谁能保证以后不再变回去?一万元、万元户,对于你早已算不得什么,可对于当时的广大干部群众,实在是一个值得惊叹的数字和名称,喊出去会有什么结果实在难以预料。可曹恒才说得明明白白,这是个关系大局的政治任务,自己如果硬是坚持不报,让公司和县里的领导丢了面子又会怎样?而且,从实而言,这的确也是件光荣事,全县几十万人,万元户单单站出咱房世柱一个,谁能说咱不是个人物、没有点真本事?

    一夜辗转,你终于默许了。但默许不等于不留后手,你同曹恒才等人在小屋子里憋了整整一个上午,把家中喂了几只鸡,每只鸡能下几斤蛋,每个蛋拿到市场上能卖几毛钱,以及母猪预定几月份下崽,如果下几个崽、按多少钱的价能卖多少钱等等,统统算到一起,勉勉强强凑足了一个万元户所必需的数目。

    名单上报,长清县第一个万元户诞生了!这是这个远近闻名的贫困县的第一缕曙光。县里隆重召开大会予以表彰。报纸电台又是发消息又是发照片。市委书记也专程驱车登门祝贺。你一夜之间成了人人皆知的“明星人物”。

    对于纷沓而来的声名赞誉,你兴奋而又淡漠,中夜思之甚至不免有些荒唐凄楚。——天知道,那时你一年的收入不下三五万元,而济南、泰安和长清的几十个化名存款单上的总额,早已超过了两位数!

    新官上任,好风送我上青天

    又一个春天来了,五峰山的紫藤缀满花一般的叶片,灵岩寺的塔林中汇来四面八方的游客。土产公司也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一树槐花,正纷纷扬扬洒下醉人的清香。

    那天头午,车间里来了一个人。五十岁上下的模样,一脸黑胡茬子,乍看像是一个粗犷的农民。他同你拉起呱儿,问过你的家庭身世又问现在的经营,问过编织行业的前景又问你一年上缴的税利和可能上缴的税利。聊过一通分手,你才从曹恒才口中得知,那是新上任的县委书记贾文青。但这件事你转身就丢开了。到你这儿参观看望的人很多,更重要的是,在你的印象中这些县太爷离你太远,而且大多不过是官场上的跑马星而已;自你记事时起,长清的县太爷换过不知多少任,可有几位真正在群众中留下过值得回味和忆想的东西?

    贾文青却记住了你,并且把你当成了宝贝。

    他是过了春节,从市农牧渔业局局长的位子上来到长清走马上任的。长清是个农业县,他作过二十几年农村工作,有着丰富的经验;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有能力有魄力、能够改变和开创局面的人,而他走马长清的全部使命恰恰就在这一点上。

    长清那时实在穷困潦倒的可以,全县工业产值加到一起不过一个亿;全县年纯收入只有五百万左右,不够干部发工资的;省市有关部门对县财政实行大包干的特殊政策,收效也依然微微。县城则更加可怜:“石麟山下一座城,两条马路三盏灯,电影院里满天星,戏院柱子数不清;招待所建在死胡同,酒厂一开产,看哪个小子敢把眼睁!”至于发展生产、发展教育和科技事业,就更是无从谈起了。必须迅速扭转局面、改变局面,进而开创出一个蓬蓬勃勃的新局面,这就是摆在贾文青面前的全部任务。

    贾文青啣重而行。上任,带领一班人马几经考察论证,订出一个“长短结合、一年一步棋、三年翻一番”的奋斗目标。随之,几项立足开发本地资源、发挥本地优势,使群众能够迅速脱贫致富的决策出笼并付诸实施。在这个基础上,经贾文青提议、县委研究同意,制订出一个“八三二一五纵横弹跳计划”。这是个听起来颇为费神、讲起来简单明了的行动纲领:八,工农业总产值突破八亿元;三,建立三大林业体系和三千亩旱作西红柿基地、豆角基地;二,发展两万个专业户,扶持二百个房世柱大户;

    天知道,房世柱三个字在这儿露面了!

    贾文青算的是一笔大帐。长清落后,归根结底是在一个钱上,没有钱,再雄伟的目标、再诱人的计划也只能束之高阁;当务之急,是要在发展经济的基础上增加财力。按当时的情况,你每年上缴国家的税利在五万元上下。如果全县能有二百个像你这样的大个体户,就可以在不需要多少投入的情况下,增加税收一千万;而这个数字,相当于一九八三年全县财政收入的两倍!

    帐人人会算,口号人人会喊,作为一个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贾文青把集蓄长清财力的宝押到个体经营者身上,这不能说不是一个突破,不能说没有一点真正实事求是的精神和胆魄。

    计划上报,并且通过各种渠道广为传播张扬,你的名字在长清越发家喻户晓、妇孺尽知了。

    “世柱,现在你可是名声大大的了。有什么想法啦?”那天贾文青把你找到办公室,半开玩笑地问。

    你从未希求过出名,恰恰相反,你一向都小心翼翼地躲避出名、躲避暴露自己。只是如今你已身不由己了。

    “别的到没什么,”你说。“我只是觉着领导上给我的荣誉太高了。”

    “是荣誉,也是责任,而且责任重大。”贾文青说,“县委对你的要求就是一条:合法经营,坚决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儿。当然啦,如果可能的话,也希望你能帮助做做扶持发展方面的工作。你做起来比我们有说服力嘛。”

    你把县委的希望当做自己的任务。归德有个李孝之,赶了半辈子马车,穷得裤裆里打补丁。一次见面你说:“你牲口喂得好,买辆马车让你儿拉脚不行吗?”李孝之说:“我哪儿来的本钱!”你说:“只要你干,本钱我借给你。”在你的帮助下,李孝之父子如今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运输专业户。生产队长徐方前家里孩子多,日子过得紧巴。你说:“方前,你年轻力壮作个买卖不行吗?”徐方前说:“我是想作,可我到哪儿弄钱进货去?”你说:“这好办,货从我那儿提,卖完了再交钱。”正是这个徐方前,后来成了全县的致富模范。在你的带领下,在县委的宣传扶持下,长清的个体工商户,一时有如春潮勃涌,遍地开花。

    这无可避免地引起一部分人的不满。“个体户为私不为公,房世柱姓资不姓社”的舆论蜂拥而起。你有些受不住了。贾文青说:“这不要紧,有县委给你撑腰。”他立刻组织有关人员进行考察论证。他提出三个问题:一、党中央提出发展一部分个体和私营经济,是从巩固发展社会主义出发的呢?还是从巩固发展资本主义出发的?二、个体户活跃市场繁荣经济、方便群众方便生活,客观上对巩固社会主义有利呢?还是有害?三、房世柱每年上缴国家几万元利税和管理费,这是为社会主义作贡献呢?还是为资本主义作贡献?“个体户为私也为公,房世柱姓社不姓资。”论证结果一出,种种舆论不消自散;你在思想认识上也打开了新的天地,腰板越发硬实起来。

    一场风波刚息一场风波又起。那天你忽然收到一封信,要你某日某时送五千块钱到归德桥下,如果不送或者报警,就要你尝尝小刀子的滋味。贾文青知道后对公安局长说:“你们有没有战斗力、能不能保卫经济发展,就看你们能不能破这个案了。”公安局严密布署,坚守几昼夜将罪犯抓获。法院召开公判大会,从重制裁,一时不法之徒为之胆寒,世风为之肃然。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你的真正发达兴旺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安营扎寨,竹木公司有了大气象

    发展需要名目名堂,总是一个编织组和土产货栈不灵,你提出要成立公司。公司成立了,但没有一个正儿八当的落脚地方,不仅业务难以开展,连个牌子也无处可挂。你向贾文青诉苦。贾文青说:“你打听着,我也打听着,有合适的地方是应该解决解决。”

    这话说过不过一月,贾文青来电话了:

    “世柱吗?工商银行要搬家,他们原先的那幢楼要卖,你听说了吗?”

    你心下一怔。工商银行离土产公司不过百十米的样子,搬家卖楼的事儿你几天前就有耳闻。但那是一座几千平方面积的三层大楼,你的心绪压根儿就没有向那儿抛过一丝一缕。

    “那可是好地方,”电话里说,“本来就是商业区,下步咱们建新城,更成了中心区。你把公司安那儿,可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

    “那得多少钱,贾书记?”

    “我问了一下,不少于三十一二万就行……你不要怕买不起,可以先借一借、贷点款嘛。从长远看,那肯定是合算的。”

    “不,贾书记,我是想,咱一个私人小公司占那么一座大楼,会不会……”

    “呃,这就是你的问题了。私营公司为什么不能占大楼?私营公司也要发展,这是党的政策允许的嘛!”

    “……”不闻应答声,惟闻轻叹息。

    “那好,”贾文青缓和了缓和口气。“你考虑考虑再说。不过我的意思最好不要错过时机。干事业嘛,没有点雄心壮志和长远打算不行。老太太赶集一步一挪,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电话挂死,你陷入苦恼之中。

    从理智上说,从长远上说,你不能不承认贾文青的意见是对的。但自从你十几岁时提着个小篮子卖烟卷开始,把你的全部胆量和“雄心壮志”加到一起,也不过是多挣几个钱、多攒几个钱,求得一个相对富裕的日子。事业想过,尤其这两年不止一次想过,但撑破胆也无非是买几间像模像样的房子,立个派派场场的门头把买卖干起来。一下子三层大楼。一下子三十几万,那不跟国营大公司一样了吗?长清县从古到今还没听说哪个这般张扬兴隆过呢!钱是个问题,并不是主要的,三十几万,不用借不用贷你也拿得出;问题在于,一拿底儿露了不说,一旦将来政策变化或经营出了问题,你的全部家业和半辈子心血不就全泡汤了!

    你去找曹恒才。他是县个体经济办公室主任,也是你的朋友。他说:“我看贾书记说得在理,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不冒大风险成不了大气候。”

    你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又走进副县长董信荣办公室。董信荣惊诧地说:“怎么,你还没拿定主意啊?贾书记那儿已经给你应下了。城关后三村和好几个单位都看中那块地方了,不是贾书记在那儿给你顶着……”

    你愕然却也感奋了。后三原本是个出了名的穷村,近些年才逐渐兴隆起来的。后三的干部没有你不熟悉的,人家有那么大胆魄,咱们凭什么……

    奶奶的,干!人活一世不就是一口气吗?别说政策允许、县委支持不一定就垮,就算垮了又怎么样?顶多了不起回归德种地或者再蹲几天大院去!就算那样,咱这一辈子也总算是轰轰烈烈了一阵子,死了也不觉亏得慌了!

    你把想法说给贾文青,贾文青高兴地连连击掌:“好嘛,好嘛!这才有那么点滋味嘛!”你把想法说给妻子和孩子们听。他们怔怔然,说不出的多少惊异和忧虑。但你决心已定。见你决心已定,他们又有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

    三十一万五千元当场付清——那笔巨款中只有一万七千元是你为了遮人耳目借来的——地处长清城关最繁华地带的一幢三层大楼前,挂起了竹木公司的招牌。这对于你可谓是个历史性的时刻:农民和个体工商户的你消失了,新型私营企业家的你代之而生。

    人员成几倍十几倍地增加,业务成几倍十几倍地扩大,营业额和利润也成几倍十几倍地刷新突破。竹木公司真正显示出一点大家气象来了。每每中夜遐思,一股自得之情悠然而生:在长清,无论怎么说,就个体和私营而言,你是创下历史性纪录的。

    然而贾文青并不让你沉浸自得。他说:你一个人有了大本营不行,还得给全县个体工商户解决经营场所问题;县委决定筹资,兴建一座黄河商场,希望你能带头参与带头投资。对于贾文青的话,现在你是深信不疑了。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投资上万元,在一片空旷荒凉的野地上搭起了第一排席棚,挂起了竹木公司的第二块标牌。

    竹木公司是注定要成为一个不肯安份的魂灵了。

    第三节主将落马,火烧连营二十七万

    政治是一项冒险的事业,中国的政治尤其如此。在以往的和现实的政治生活中,落马者乃至粉身碎骨者何止千万!中国政治家之难原因固多,粗略而言起码有三:一曰风云变幻;二曰政敌攻讦;三曰犯禁。前两条不需多说,犯禁一条专指某位领导干部初到一地或初握权柄,为了推行某种政策、开创某项事业,触犯了地方势力或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因而不得不饮恨而退,卷铺盖了事。这种事例可谓层出不穷、屡见不鲜。

    不幸的是,贾文青恰巧犯禁。一九八七年初,在他主政三年,留下突出政绩和一系列尚未完成的宏图的情况下,抱着一肚子委屈离开了长清。

    主将落马,风云突变,你和你的竹木公司顿时陷入泥沼。

    “房世柱是贾文青一手扶持起来的,是贾文青的小爬虫!”以贾划线,你理所当然被划到线外。

    “房世柱给贾文青送了两台彩电、一台电冰箱,要不贾文青能那么给他卖劲!”揭发批判,贾文青又多出一条罪名。使你遗憾的是,贾文青当了三年县委书记,竟然没有在你那儿吃过一顿饭。

    “这一下房世柱要完蛋啦!房世柱不完蛋天理不容!”庆幸诅咒,不一而足。

    于是,谣言流言不胫而走:

    “听说了没有,公安局把房世柱提溜去啦!”

    “听说了没有,房世柱走私黄金让广州那边给截住啦!”

    “听说了没有,房世柱买楼的钱全是诈骗来的,检察院已经立案了,起码得判他十年徒刑!”

    “听说了没有,房世柱把楼卖了,要带着老婆孩子逃到香港去啦!”

    一个依靠党的政策和合法经营发达起来的私营企业主,并没有得罪什么人,更没有作什么恶,仅仅因为某个领导人曾经给予过支持宣扬,便陷入这样一场灾难之中。这也许是只有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才能发生的怪事。

    面对这一切,你的心不时发出颤抖。但你认定一条:你没有作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贾文青更没有唆使你去作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县委对竹木公司的支持很大,但竹木公司也为县委争脸了。有了这一条便生出第二条:竹木公司无论如何不能垮,不仅不能垮还要办得更好,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看一看你到底是什么人,让广大群众看一看竹木公司是不是单靠某个人吹起来的。

    资金抽紧,你八方筹措;人心浮动,你忠言耿耿;货源不畅,你调兵遣将。一去三四月,竹木公司果真非但没有垮没有萎靡,反而有了新的起色。朋友们祝贺,你心里也恣悠悠的好不甜蜜。

    然而,你实在是甜蜜得早了些。

    五月,大兴安岭森林大火通过电视烧遍了千家万户。那一夜,你的心也被点燃了,躺在床上久久未能进入梦乡。大约下半夜三点左右,你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醒了:

    “经理!经理!竹木加工厂着火啦!”

    你翻身跃起,透过窗户朝外望去,果真,土产公司那边浓烟滚滚已冒出火苗。你大惊失色,喊一声:“毁啦!”夺门而出。

    自从买了大楼有了大本营,土产公司那边只留下小四房波和一伙工人。房波两口子带着一个孩子,住在车间里用木板隔起的一个小房里。车间外是一个露天仓库,堆放着年初你从全国物资展销会上订购来的,整整五个车皮的木床、躺椅、架菜竹和竹皮子等易燃物品。火,那恰恰是足以置你于死地的凶神!

    一百几十米距离,你跑了不过二十秒钟,但展现在你面前的已是一片火的海洋了。火是屋里屋外同时烧起的,干燥的易燃物顷刻间便把灼热的火舌挥向幽暗高深的天空。你脑层里滚出的第一个讯号是:这是想要我的命呀!

    小四夫妻和孩子侥幸逃出,屋里只剩下一条狗,汪汪汪地,发出凄厉绝望的叫喊。

    “把狗给我救出来!”

    你没有任何思索便厉声发出命令。车间可以烧,五个车皮的物资家产可以烧,有生命的东西一个也不能死!

    救火的人群来了,救火车来了,某某领导来了,某某朋友来了;有人询问什么,有人请示什么,有人安慰什么,有人报告什么;你一律置若罔闻,视若无睹。你只是久久地、呆呆地站在那儿,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吸,吸!火光映在你的脸上,黑红黑红,仿佛一尊出炉的铜塑,又仿佛是来自哪座仙山妙洞的神灵!

    火烧了三个多小时,天亮时熄灭了。一片废墟,一片黑水,一片哭泣。会计走来,你得到一个准确数字:火灾造成的损失是二十七万。

    打掉门牙肚里吞,好汉更需好汉当

    二十七万!一把火烧掉了二十七万!

    天知道那里面凝聚了你的多少心血!天知道那里面凝聚了多少人的多少心血!

    县里的领导来了又走了,公安局的领导来了又走了,朋友们来了又走了,同情的或者幸灾乐祸的人们来了又走了。废墟前只剩下了你和你的妻子、孩子和职工们。他们带着满脸的疲惫、肮脏、惶恐和绝望注视着你。你何尝不清楚此时此刻,作为“老板”的你的任何举动,包括一声咳嗽一个暗示,都必然产生的结果;你何尝不想换一副钢打铁铸的心肠,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然而你不能,你无法阻挡澎湃的激流——你放声大哭起来,孩子似地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四起。泪水汇成的波涛,把清晨的太阳浸染成灰褐色了。

    “不要哭啦!谁也不要哭啦!”终于你一抹泪眼,不容置疑地发出了命令,“赶快洗脸吃饭!准备清理现场!”

    清水端来了,你仔仔细细洗净了脸上、脖子上和手上的每一丝泪痕污迹。

    油条买来了,你没有一点食欲,但你抓起一根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妻子、孩子、职工们,按照你的样子,开始了现场清理工作。

    晚上,一场“生存还是死亡”的辩论,摆到你一家人面前。

    “人家这是要咱的命,咱不能为那几个钱把命都搭上去!”这是你妻子的态度。作为母亲和奶奶,她的心情不难理解。小四一家险些遇难,难道还不够吗?难道还要等到黑手再伸向其他人不成?公司不办了,咱们回归德安安稳稳过日子去!反正眼下挣的钱,也够咱们一家老小花上一辈子的了!

    女儿赞成母亲的意见。一家人进入县城,她和丈夫被留在归德看守家园、耕种责任田。但她觉得就此彻底关门有些不妥,说:“我的意见把大楼还给人家,咱在城里或者老家找个地方,开个小门头就算了。”

    她的话引起房波和几个儿媳妇的共鸣。人怕出名猪怕壮,如果不是竹木公司名声太大、太显眼,因而惹得某些人耿耿于怀,何至于出现这种轰天陷地的大祸?

    大儿子房文、二儿子房涛等人肚里憋了满满的气,他们不赞成关门收摊,但对于能不能继续这样经营下去,继续经营下去会不会再出现类似的灾难,也不无疑虑踌躇。

    十几双眼睛注视着你,等待着你的决定。

    你此时心情出奇地平静。妻子和孩子们说的那些你都考虑过,并且不无同感。但你眼前出现的更多的是那些躲在暗影里的幸灾乐祸的笑脸;你知道,那些笑脸希求和等待于你的,正是你的关门、垮台、消踪灭迹!

    如果说原先你兴办竹木公司,还是围绕着多挣钱、挣大钱,那么此时,钱已经退居到次要的位置上去了。

    你说:

    “你们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但我不能那么办。你们觉着竹木公司是你们开的,你们想关门就关门、想收摊就收摊,我不那么看。你们见人家点了一把火害怕了,觉得干不下去了,我也不那么认为。竹木公司办到今天这个样儿,我看是有进无退,赞成的多反对的少、想破坏的更少。他不就是烧了我一个竹木加工厂二十七万?我还有大楼,还有黄河商店,还有几个二十七万!他只要烧不光我,烧不死我,我就非要把竹木公司发达起来让那些小子们看看不可!”

    你说到做到。第二天,大楼、黄河商店照常开门营业。第五天,你买来几十面锦旗,摆下三千多元的宴席,对参加过救火的单位群众进行答谢慰问。而到了第十天,被烧毁的竹木加工厂原班人马被拉回归德,一个小型沙发厂随之诞生。

    任凭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人们从你的行动中,感受到了一种坚韧、一种顽强、一种从容不迫的力量。

    “房经理,有人找。”

    不过半月后的一个傍晚,县劳动服务公司两位经理找到门上。他们在城关北角开了一个商店,十几个人、二百几十平方的营业面积,有时一天只能卖出三块钱的货。他们几次请人承包或租赁都没人肯接。

    “房经理,我们知道你刚遭了灾,有难处。你要是觉得现在不合适……”

    “不用说那些!”你感受出一种潜在的挑战和激动。“你们就说打算怎么个租赁法吧!”

    “行,我干啦!”二十几分钟后,你断然地作出了决定。那个决定,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长清城。

    风来风来,八百里黄河安在

    火烧竹木加工厂的案没有破,这在你的意料之中。一把火烧了二十七万,你不但没垮反而发展了,这在许多善良的和居心叵测的人意料之外。这使善良的人们欢欣鼓舞,使居心叵测的人感到了失望和愤懑。这种失望和愤懑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沉淀,就变成了一股风,从人所难见的角落吹上街面。

    “听说了没有,房世柱那小子把老婆蹬了,又找了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

    “听说了没有,他和那个大姑娘胡搞,让他老婆给抓住手脖啦!”

    “听说了没有,那大姑娘肚子大了,不结婚就要寻死上吊哪!”

    “听说了没有,房世柱他老婆喝了敌敌畏,又要去投黄河啦!”

    “……”

    传言有根有梢,不由人不信;加之租赁来的第二门市部筹备开张,挂起红灯绿叶;那股原本悄悄的风,几天之内沸沸扬扬大作起来。一般相识的人见了你连忙避开,心里骂几声:“这个老不正经!”好心的朋友见了你连忙拱手称贺,叮问良辰佳期定在何日何时。县政协和县委统战部领导也被风吹得晕头转向,不得不打发人登门询问事情的究竟。

    本来这股风初起时,你并没有当成什么大事。这些年围绕你刮的风够多了。中国就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依靠呼风唤雨来生存,风是他们的粮食也是他们的武器;中国就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就是喜欢追风逐雨,风是他们的兴奋剂和生活佐料;你过于认真,实在没有多大意义。但这股风势头凶猛,越来越猛,你不得不认真对待了。那天,你和房文专程到县政协和县委统战部澄清了情况。傍晚回来,你对妻子说:“走,延英,咱们到街上看看去。”

    妻子多年患病,其时也正在病头上。推托说:“我还得给孩子们收拾收拾呢,要去你自己去。”

    “呃,要的是跟你一起去嘛。”

    平常每天你总是忙得没时没点,加之农村夫妻没有一起压马路的习惯,进城几年,你还从未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妻子见你坚持,只好应允了。

    正是春夏之交,傍晚气候适宜,街上到处都是散步的人群。你和妻子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而为了更加引起人们的注意,你有史第一次破天荒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挽起了妻子的胳膊。妻子一阵窘涩之后猜出了你的用意,也挽起了你的胳膊,同时旁若无人地与你亲热地谈笑起来。

    这不亚于一场精彩的演出,在散步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你为了使骚动得以持续,从东大街走到西大街,从电影院走到县委宿舍大院,直到天色黑尽才迟迟而归。

    回到家里,妻子累得一个劲儿埋怨,你却倒在床上放声大笑。

    一连几天,天天如是,那股喧嚣一时的“娶小老婆”的风平息下去了。

    但是你还没有来得及得意,另一股风——房世柱偷税漏税四十万的风,更加凶猛地扑来了。

    推理几乎无懈可击:一样的经商为什么别人没发大财而他发了大财?一把火烧了二十七万,为什么他没有趴下反而更抖了?除了偷税漏税,他的钱还会是从天上刮下来的不成?

    “房世柱至少偷税四十万!”有人作出结论。

    随着结论而来的又是一片汹涌的声浪。而在一片汹涌的声浪中,一个由公检法部门参加的检查小组开进了竹木公司。

    “查税可以,为什么单单查我?”你问一位负责人。

    “你是大户嘛。”对方回答。

    大户就应该这样?大户长清城里不是还有不少吗?你忍住流到唇边的疑问,默然了片刻说:“好,我同意查。不过查不出个明明白白可不行!”

    “这小子是软驴屙硬屎,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死的滋味!”有人凶凶地骂。骂的人比谁都明白,近年由于种种原因偷税漏税已成风气。不仅个体,集体、国营单位也不例外。某地一个厂第一次被查出偷税漏税五十万,厂长不服;税务局说:“那好,咱再查。”一查数字上升到八十万。厂长还是不服,税务局又说:“那好,咱再查。”一查查到一百多万。税务局问厂长:“你服不服?不服咱们还查。”最后,县里的领导人亲自出面调停才算了事。国营集体企业尚且如此,何况你一个房世柱和竹木公司!而一旦查出了偷税实证,按照税法和刑法,你的小命可就攥在别人手心里了!

    查帐,询问;每天白日来晚上走,中午一顿饭菜,送烟倒水专门一个人服务;你还必须随叫随到随问随答。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时间一天天向后推,不少职工听说你犯了大错误,很快要被逮起来了,因而不辞而别;而你也渐渐地灰心了、消沉了,烟吸的越来越厉害了(你的烟是从火灾那天开始吸起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什么事情也不想再管了。有几个晚上你连续做了一个怪梦: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魔风轻轻一旋,就把你、你的全家、竹木公司和这幢三层大楼,旋到半天云中,旋得无影无踪了。而更怪的是,每次你从这样的梦中醒来,竟然木木呆呆,连一声叹息也不肯轻易发出。

    ……八个月、九个月、十个月。整整查了十个月,结果终于出来了:除了一批代扣税没有按规定扣交外,竹木公司不存在偷税问题。

    “老房,我早就说查查对你没有坏处,问题这不是搞清楚了嘛!”那位负责人笑容可掬地说。

    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你欲言无声,欲哭无泪,心里一阵阵酸甜、一阵阵苦辣。

    第四节中夜寻梦,政工师带来玫瑰色

    一把火没有烧倒你,生活风没有刮倒你,十个月的“蘑菇战”却使你心力交瘁,难以支撑下去了。看着你神情恍惚、寝食不宁的神态,妻子女儿忍不住又把急流勇退、安享下半生的道理向你耳边贯输。的确,为的什么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你开始听,一声不响地听;渐而有些烦躁了,渐而发起了火气:

    “你们少给我唠叨!你们以为竹木公司是为我自己办的,为你们办的呀?”

    奇怪!一个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问题!不是为你自己也不是为我们,那竹木公司是为谁办的呢?

    “为谁?”一个愣呛之后,你反倒坦然和理直气壮了:“远的说是为国家办的,近的说是为长清的老百姓办的;再近点说,是为争口正气办的。要是为我、为你们,我早不受这个气啦!”

    大话、空话!妻子和女儿并不以为然。但你无形中觉得自己心胸中辟出了另一层洞天。既然是为国家、为长清老百姓干的,受点委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总是这么委委屈屈、萎萎靡靡算怎么回事呢?

    想到干,你觉得老路走不得了,非有新招法不行。经济风浪、市场风浪你不怕,你怕的是政治风浪;与工商业界人士和群众打交道你不怕,你怕的是与“官”打交道;而中国偏偏是一个到处激荡着政治风浪、到处都是“官”的国度。竹木公司要站住脚跟、要继续发展,必须在政治上重新确立自己的形象和地位,必须协调与各种各样的“官”们的关系。可这恰恰是你的弱点和短处。

    有什么新招法可施呢?

    那天,一张登载着步鑫生被免职和某厂评定政工师两则消息的报纸吸引了你。步鑫生垮台,你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个人膨胀,不要党的领导;而你认为在中国、在今天,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取代共产党,没有任何人能够脱离开共产党的领导而成就一件大的事业。至于评定政工师,那简直就是给了你一把打开新通道的钥匙。

    你找到曹恒才。贾文青走后他的处境也不妙,但你们一直是好朋友。

    “我想聘请一个政工师,你看怎么样?”

    “政工师?”曹恒才翻了一记白眼。那时政工干部正是最不吃香的时候,许多企业的政治工作已名存实亡了。但他听完你的理由,连连点头说:“行,我看行!你这家伙这不是政治头脑挺发达嘛!”

    你开始物色人选了。你的标准是:必须是共产党员,必须老成持重有一定政治工作经验,必须上上下下都能打得开。物色来物色去,你选中了县人大退休干部老路——五十年代中期,老路在归德担任过区团委书记,你们要算是老相识呢。

    老路应聘而来,可作为私营企业的政工师应当如何开展工作,他心里并没有底儿。你提出,能不能先从成立公司党团支部入手?理由,一是公司里有不少党团员和要求加入党团组织的职工,而且大多是骨干,他们长期脱离组织或无法加入组织,对思想稳定不利;二是竹木公司作为私营公司,名义上谁都管实际上谁都不管,有了党团组织上下就畅通了。自然更重要的理由是你没有讲出来的:竹木公司有了党团组织,就算是真正在共产党领导下了,哪个再随便找麻烦出难题,就不用我房世柱个人出面说话了。老路且惊且喜找到县直机关党委和团县委。机关党委和团县委的同志觉得这是件新鲜事儿、好事儿,当即表示同意;不仅同意,还把竹木公司党团支部与县直各委办局党团支部平列,隶属机关党委和团县委直接领导。

    决定宣布炸了锅。知心朋友找到你:“老房,你搞的什么名堂!建了党建了团,竹木公司不全成人家的了吗?”不少老同志找到老路:“你别给共产党丢那个人啦!你那是房家党、房家团,完全是为新资本家服务的!”麻烦更大的还是你家里人的反对。“咱们创的家业,凭什么让别人来指手划脚?”儿子们跟你提你不睬,一次趁你外出开会的机会,采取起行动:集体到各个门市部召集干部职工开会,宣布竹木公司是房家的,只有房家的人才有领导权指挥权,其他任何人说的话一概无效。你回来听说后,立即召开家庭会,对儿子们的行动提出了严厉批评和警告,并且亲自带领老路等人到各门市部重新召开会议,宣布儿子们召集的那次会议无效,竹木公司中的任何人,都必须接受党团支部的领导和监督。

    “房世柱这家伙八成是吃迷魂药啦!”公司内外纷纷扬扬。然而几天后,当公司聘请政工师和成立党团支部的消息,相继见诸报纸、电台、电视台,连中央宣传部主办的《党建》杂志也专文予以赞扬时,竹木公司无形中名扬八方,无形中增加了沉甸甸的份量。连一位一度对你和竹木公司冷眼相向的县委领导人,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脸。

    登台打擂,投标投出“双丰收”

    海报

    为了繁荣长清经济,促进商业体制改革,根据县委的指示,我局决定对下属八个公司一个加工厂实行公开招标承包。凡长清公民,无论国营集体个体单位或职工均可投标。投标者请于本月×日前与我局招标办公室联系。欢迎社会各界有志之士踊跃参加。

    特此公告周知

    长清县商业局

    一张海报惊动了县城,你回到大本营一支烟没抽完,便接到了五六个报告。那些报告后面跟着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怎么样,咱们包不包?

    这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商业局所属的八个公司,从百货、五金到食品、副食品、蔬菜、饮食、服务,可谓包罗万象。改革开放以来,虽然出现了不少同类商店和摊点,但八大公司依然控制着县城(包括一部分乡村)的商业命脉,并且从不容许任何外人有染指或取代的企图。如今公开招标,并且点名允许私人参加,这对于雄心勃勃的你说来,不可谓不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标是必投无疑,首要的是弄清情况,尤其是弄清你所瞩目的商业综合公司的情况。

    情况很快报来了:综合公司标底为年上交纯利润四万一千元;这个四万一千元,是商业局系统内部多次招标没人敢接的一个价码。

    综合公司的前身是长清县百货大楼。两座营业楼并肩屹立,与你的大本营隔街相望。一百三十几名职工,经营着百货、五金、服装、烟酒等上千种商品。几年前,这两座大楼一直是全县的商业中心。如今尽管竞争激烈,你依然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大型商业综合公司,一年上交四万一千元利润竟然没人肯干!

    就投综合公司的标!你断然作出决策。

    智囊人物、法律顾问、财会能手、政界好友一齐调动起来,各种投标方案和经营方略相互碰撞推敲,终而集中成一个完整的预案:

    投标数额:年交纯利润5—8万

    领导形式:董事会领导下的经理聘任制

    经营方略:一座大楼零售一座大楼批发

    职工来源:保留现有职工同时实行淘汰制

    舆论造出去了,有人兴奋有人忧虑。综合公司参与投标的总共四家,以你和公司原经理竞争力最强;而就经济势力和胆略而言,你比那位原经理更胜一筹。倘若以投标数额为主要中标条件的话,你是最有把握的胜利者。想到你一个个体户,将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国营公司,许多人的神经被触动了。

    一个竹木公司已经闹得人心惶惶,倘若综合公司也归到房家名下,长清城的商业岂不整个儿被他一个人垄断了?而如果他把批发业务扩大到五金、食品、副食品等领域,商业系统的其他几个公司岂不也要被架空甚而名存实亡了?果真那样,社会主义商业还怎么叫得起来?咱们这些人的脸岂不全丢尽了?——身居领导岗位和手中掌管着或大或小某些权力的人们想。

    国营公司日子再不好过也是国家的,到时候不怕没人来管,职工牌子硬、病退休生活总有保障。房世柱真的承包了,咱们岂不全成了他的私人顾工?让他一个个体户来管咱国营职工就够窝囊的了,假如他再动辄训斥开除,咱们还不得把脸往裤裆里搁?往后病退休的生活保障岂不也黄了?——综合公司的职工们想。

    用不着什么人动员或组织,一个“抵抗统一阵线”形成了。“枪口对外,宁死不当亡国奴!”又成了私下里最为响亮的口号。

    这个情况是原先预料不及的。顾问们颇为忧虑,问:“咱这标还投不投了?”你想了想,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投算怎么回事呢?投!”

    投标日期临近,长清另一位大个体户赵忠美忽然跑来说:“老房,拉倒吧!什么公开招标,全是假的!”赵忠美说,他预定投标承包副食品加工厂,什么都准备好了,可商业局忽然找他谈话,邀请他给副食品加工厂当顾问。他明白了人家的本意,说了句:“让包就包,不让包就算,我可没功夫伺候你们那些事儿!”便撤标了。

    “老房,趁早撤了算了,人家根本不可能让你干!”赵忠美劝你。

    你感到愕然和气愤。干部职工对你承包有顾虑你不难理解,但你相信这些顾虑终会被打消:你房世柱也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公民,怎么可能反手之间就把一个国营公司变成个人所有,并且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呢?然而赵忠美提供的这个情况,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想了想说:“让不让干是人家的事儿,投不投标是咱们的事。这个标我是非投到底不可了!”

    晚秋的雁阵叫过,初冬的丽日把无尽的柔情投向日趋冰冷的土地。投标正式开始,商业局三楼大会议室里,你身着一套笔挺的毛料中山装,带进一股昂扬逼人的气息。

    第一轮投标,你投了五万,综合公司原经理投了四万五——比内部招标时无人接受的标底高出了四千。但十三位评委投票,综合公司原经理得十一票,你得的竟是零票。

    这一次许多原先支持投标的朋友也泄气了,在得知另外参加竞争的两伙有意撤标时,一齐劝你说:“形势是明摆着的了,现在咱们撤了还比较主动。”

    “我要那个主动干什么?”你有些恼火起来,“咱们参加投标的本身就是最大的主动!”

    你考虑的已经不只是最终能不能中标的问题了。

    你让人传出话去:下一轮竹木公司的标底最低是八万!

    “房世柱这家伙,这一次要玩命啦!”“房世柱是非把咱们的饭碗砸了不可啦!咱们无论如何也不能……”那些刚刚想要得意一下的领导干部和职工们又惶恐起来。他们一次一次找县、局领导,一次一次找评委和投标的原公司经理。原公司经理面对顽强的挑战和沉重的压力,不得不绞尽脑汁,一次次修改投标方案,一次次增加着上交国家利润的额数。

    第二次投标,你果真投了八万,原综合公司经理投了六万五——比第一次投标时又整整增加出两万!评委投票、上级审定,原公司经理中标。招标工作宣告结束。为了感谢你对公开招标的支持,商业局赠送给你一面羽毛镜画。

    “这是招标吗?明明是耍着咱们玩的!”许多人愤愤不平。你却宽厚地笑笑说:“也不能那么看,起码咱们显示了实力,给那些官办公司打了强心针,这对国家、对长清县都有好处。”

    你说得不错,经过这次公开招标,不仅竹木公司的地位有了很大提高,官办的商业综合公司也激发了活力:一九八八年实际完成利润七万六千元,比中标额高出了一万多。

    文明窗口,竹木公司竖起新形象

    “竹木公司是个出新闻的地方。”县委宣传部一位同志对我说。事情确乎如此。聘请政工师和成立党团支部之后,你又成立了全省第一个私营企业民兵连。这使新闻单位又张扬了一阵子。民兵连的诞生,不仅加强了企业安全保卫力量,也使处在困境中的各级人武部门受到了鼓舞。

    在企业建设、经济效益与政治影响结合的钢丝上,你是走得越来越精巧稳健了。

    一九八八年全国城市运动会在济南举行,县里按照上级的要求,开展起以“我为城运会作贡献”为内容的“长清杯”竞赛活动。你立即响应,并且作出了让利销售一百天的决定。报纸宣传电台广播,“长清杯”被你堂堂正正捧回来了。有人说你一心赶政治浪头,却哪里知道,一百天让利,销售额增加了十几万元,公司实得利润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有了增长。“人人都骂奸商,实际上经商要达到奸的地步并不容易。”你颇为自得地说。我欣赏你的坦率,只是建议把“奸”字解释为“谋略”。经商必须讲究谋略,日本商界不是兴起一股研究《孙子兵法》和《三国演义》“热”?中国商界倘若也能掀起这样一股“热”,那实在应该算是一种进步。

    “经理,机关党委和团县委准备组织‘五四’联欢晚会。”一次老路和团支部书记小董对你说。

    “好哇,都有什么项目?”

    “有歌咏比赛和小节目,最后还要评比发奖。”

    一听比赛和评比发奖,你兴致马上高涨:“你们有些什么打算?这咱们可得拿出水平来!”

    “那人和钱怎么办?”

    “人,该抽谁抽谁;钱,需要多少用多少。”

    公司演出队成立起来了,一色的俊姑娘标致小伙儿,一色的男黑女红演出西服。为了保证质量,还特意从文化馆请来了几位老师。节目排出先向公司汇报,职工们看得喜笑迭声;你开始还勉强沉得住气,看到兴起,拍着大腿来起了京剧清唱:

    真宋江 假宋江

    真假宋江不一样……

    “五四”联欢开始,大幕一拉,台上出现伴奏的电子琴和几排整齐划一、饱满洒脱的队列时,台下的观众一齐愣了神儿。

    “这是哪儿来的?该不是济南来的剧团吧?”

    “那还用说!不是剧团,现在哪个单位能有这种阵势!”

    报幕员把猜测变成了惊叹:

    “什么,竹木公司?”

    “什么,竹木公司?”

    “好!竹木公司,好!没想到,没想到!”参加晚会的县委县政府领导同志,发出一片赞叹。

    晚会现场发出一片响亮的掌声。

    你听着掌声,微微地醉了。

    第五节理事会、小四与约法三章

    赶着一九八九年辞旧迎新的鼓点儿,你提出要在公司设立理事会。这几年你玩的花样太多,事情提出并没有引起众人的特别注意。你说:“理事会是企业的最高决策机构。”人说:“那是,现在挺时兴这玩艺儿的。”你说:“所有人都得服从理事会的决定。”人说:“那是,理事会是你领导的嘛。”你说:“理事会可以否决我的意见。”众人这才几分惊讶几分疑惑,说:“什么,否决你?这不大可能吧?”你说:“不是可能不可能,而是必须这么办!”

    其实,这个设想是酝酿很久了的。那年,作为山东省出席全国工商联代表大会的唯一一名私营企业代表,你参加了与北京大学研究生的一次专题恳谈会。

    问:房经理,你为你的企业奋斗了这么多年,最深的感触是什么?

    答:要说感触那是太多了,哪个最深说不清楚。不过我经常感觉的,是自己好像处在两座大山之间,面前只有一条夹缝。我只能在这条夹缝里生,在这条夹缝里长。

    问:你这个夹缝生长论很有点意思。不过现在我要问的是,你的企业要在夹缝里继续生长下去,并且要生长得更好,你有什么灵丹妙药没有?

    答:灵丹妙药得找太上老君要去,现在太上老君在哪儿我还没找到。不过就我的企业而言,当前最重要的是必须改变管理体制。

    问:你说的是管理体制,也就是说,国营集体企业正在改革管理体制,私营企业也要改革管理体制是吗?

    答:可以这么说。不过,我要改革的是家族式的管理体制,与国营集体企业改革的内容有所不同。

    问:太好了!打破家族式管理方式,实行现代企业化管理方式,这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几乎所有大企业都曾经走过的历程!

    答:我说不清那些,但我知道我那儿必须改,不改只有完蛋。

    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实现你的目标呢?

    答:具体我还没有考虑成熟,不过肯定是要有一个组织,由它来取代我和我的家庭的独裁,进行民主管理、智慧管理。

    问:好,太好啦!那么请问房经理,你能不能具体讲一讲家族式管理体制的弊端呢?

    答:可以是可以,只是说起来太长……

    的确说起来太长。竹木公司同中国大陆目前的几乎所有私营企业一样,无不是在家庭个体经营的基础上发展或脱胎的。家庭式的管理方式与生俱来。就你而言,单纯经营竹木生意时,你手下几十号人,除了儿女就是徒弟。儿女必须服从老子意志自不待言,对徒弟,你虽然不讲“三年满四年圆,五年给钱不给钱”,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一套,但灌输和实行的依然是“端着谁家的碗服着谁家管,吃着谁家的锅锅听着谁家说”。偶尔哪个有意无意触犯了你的权威,你会立刻把门一敞,把手一指:“走!你给我走!你有造原子弹的本事我也不要你!”后来摊子大了、人员多了,逐渐出现了分工,但基本上是钱一堆、物一堆、人一堆,在你和你的几个儿子中打盘桓。竹木公司成立,尤其是有了大本营之后,机构初步建全起来,有了比较明显的分工,还聘请了几位管理人员入阁。但权力仍然高度集中在你一家人手里:你是经理,老大房文是副经理,老二房涛是仓库主任,老三房新峰是供销科长,老四房波是门市部经理,老五房磊是现金出纳。这种家族式一统天下的管理方式看似稳妥可靠,实则隐藏着极大的危机:正因为大家都是亲骨肉,许多事情愈发难以处置;更重要的是,企业发展急需精明强干的人才和智慧,而这种人才即是招聘到公司也难以施展,难以把他们的智慧变成经营方略和财富;这还只是说的管理人员,职工中的雇佣思想,对企业的危害就更不在话下了。

    党团支部的建立,解决了公司在政治关系和思想建设方面的难题,那么,打破家族式管理体制、建立正规的企业管理体制,该当从何做起呢?在从北京回来的路上,在同有关领导和企业界知名人士的多次交谈中,你的思路渐渐明晰起来了。

    经过充分酝酿协商,竹木公司理事会宣告诞生。理事会是公司的最高决策和管理机构,有权决定从经营决策到职工工资等一系列重大问题。理事会实行集体领导,十三名成员,房家只有你和房文两人。“任何人,包括我在内,都必须服从理事会的领导和监督!”全体职工大会上,你言之凿凿。

    你说到做到。市场上彩电紧手,你有心从南方搞一批回来加价出售。理事会上大家提出,这样作违犯国家物价政策,你当即撤回了提议。几个门市部经理调资,你事先没有考虑,理事会作出决定后,你立即指示财务上执行照办。

    但是,违犯理事会决定的事还是发生了,恰恰发生在你家里。——第二门市部经理房波,未经批准,私自挪用了一笔钱款;并且造舆论说:管他这个会那个会,买卖只要是房家的,归根到底还得房家说了算。

    事实查清后,你立即提交到理事会上,由理事会作出了撤消房波门市部经理职务和限期退回钱款的决定。

    房波被重新分配当了业务员,你犹自不休,专门召集全家人开会,订出约法三章:一、服从党团组织和理事会的领导管理;二、不准以企业主的身份干涉公司工作;三、与职工平等相处,不得有任何特殊。

    你所庆幸的是,在作出上述处理过程中,你最终得到了包括房波在内的家人的理解和拥护。

    房文、一步两脚印与三条腿走路

    在长清时我与房文作过几次交谈。他现在是副总经理,负责处理日常业务工作。他很忙,据说有时忙到妻子给他一碗饭,要跑几个地方才能找回饭碗的程度。

    他说,原先干编织时活再累也好干,现在越来越难了。问及对你和你采取的治理公司的一套办法的意见,他用一句俗语作了概括:姜还是老的辣。

    你乐善好施、仗义疏财。两个战士出差丢了一千元公款,你问准回去要受处分,当即拿出一千元补上了。一个卖冰糕的小孩撞了人,那人揪住小孩不放,你问准小孩初次出门且家境贫寒,当即送那人去医院检查并代付一切费用,使小孩和那人感动不已。逢年过节,你总要亲自或派人携带现金、礼物,去看望家乡的五保老人和烈军属、困难户。乡邻乡亲有了困难,找到你面前或者你知道了,你也总要慷慨相助。这些事作一件两件、一次两次尚可,作得多了房文便生出不满,说:“这种事县委书记也管不了,你管得了吗?”可这样作的结果是你赢得了人心。这多年来,除了一封敲诈信和一场火灾,你家中没有丢过一针一线,没人受到过任何伤害和威胁。你生活俭朴却热衷公益事业,县里的文教卫生和福利事业建设,只要县委县政府有号召你没有不响应的,一响应便少则五百一千,多则上万。房文开始很不理解。但这样作的结果,是公司声誉和地位提高,得到各方面的广泛同情和支持。你聘请政工师、支持党团支部工作,房文耿耿于怀。但不久他就心服口服,并且成了党支部的重点培养对象。你不惜重金收集名人字画,拟意举办个人画展,房文起初也不理解,说:“咱是作买卖的,搞那些玩艺儿干什么?”但很快他就看出那是一个扩大企业知名度的绝招……房文正是在这一系列的由反对、不理解到支持、理解的过程中,认识了你和开拓了自己的。“他还早啦。”你说。自然,他今年才三十几岁,经历的事情和思考的问题还有限。重要的是他已经认识了自己的不足并且正在努力弥补。姜是老的辣,房文不老,但也会辣起来的。

    如果说房文和他的弟弟们过去对你的许多作法不够理解和支持,现在,他们对于你正在进行的大动作,却是绝无异议的了。

    你作事一向小心,用你的话叫作:一步两脚印。但自进入八九年以来,你几条战线同时出击:与市装裱公司联营上裱画,与市文物店联营上古玩瓷器,与洪顺服装厂联营上高档服装,与外商和深圳厂家联营上玉器厂,与贾文青联营……

    贾文青自从离开长清,几经波折洗清了泼到身上的污水,担任了济南市天然气指挥部副总指挥兼开发利用办公室主任。一个百万人口的城市的液化气管道建设是个巨大工程,单是需要的各种类型的阀门就不下几十万套。贾文青找到你,说:“怎么样,上个阀门厂干不干哪?”

    “干!”你思忖了不过五分钟便爽然应承下来。支援城市建设是人人应尽的义务,更重要的是你有了自己的工厂,实现了多年寻求的工商结合的梦想。“我现在是三条腿走路,一条是原先那一摊,一条是与国营企业联营,一条是办厂。有了这三条路,不怕竹木公司发达不起来。”说这话时,你眉毛胡子上都闪耀着光芒。

    自然,你的宏图远不止于此。你要建立职工基本工资加工龄补贴加效益比值奖金的工资制度;你要建立职工退休制度;你要修建职工宿舍、澡堂等服务设施;你举办私人画展的计划,经省市主要领导认可后正在抓紧进行,先山东再全国,先深圳再国外,先文化交流再开办实业……“国营企业办到的事我要办到,国营企业办不到的事我也要办到。竹木公司是中国的私营企业,我得办出点中国特色来!”你不无夸耀地对我说。

    好一个“中国特色!”中国特色的私营企业,中国特色的私营企业家,这不能不是一个崭新的、具有非同寻常意义的课题。这个课题你是注定要继续研究下去了。这也许很难,也许还会经历风浪险阻,但在黄河古道的这片深沉厚重的土地上,你总会研究出结果来的。是不是呢,我们的房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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