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奇人传-黄印铸与他的银牌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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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资料卡片〕

    那是五百年前的一个乡村的黄昏,霞云炊烟把章邱古城四围的大片田园,浸染得辉煌而又祥和。城北女郎山下,聚集着一群膀粗腰圆孔武剽悍的汉子,普通百姓家的粗衣麻衫与具有鲜明元王朝标志的军衣混穿,混穿的衣着下,间或露出几处已经愈合或正在愈合的伤痂。这是一伙刚刚退出战场的军士。

    饭菜端上,依然飘着阵地野营的芳香。

    “蒙哥哪儿去了?”端起碗筷,一位年长的军官模样的人问。蒙哥是草原的子孙,成吉思汗、蒙哥汗的后代,因为多年与军营鞍马相伴结为知己,军官一战败北被贬还乡时,他也跟随着来了。大元王朝,此时虽然不及当年那般兴旺茂盛,蒙哥汗的后代仍然算得上是天之骄子。蒙哥的举动,理所当然地增加了他在军官和众人面前的地位。

    “他说吃不惯咱们的饭食,可能是到村里……”有人回答。

    草原子孙,本以牛羊为食,来到这齐鲁平原的确是难为他了。军官发一声叹息,分咐说:“愣着什么?还不快去看看!”

    几个人应声站起,一串扑扑烟尘朝村子的方向奔去。但那烟尘并没有传出多远便停住了:离开不远的坡地上站起一个魁伟的汉子,那正是蒙哥。

    蒙哥手里擎着一只羊腿,嘴里大口咀嚼着,同时亮起嗓门朝这边喊着:

    “黄军令!弟兄们!快来呀!”

    被称作黄军令的军官放眼过去,随即碗筷一丢,直朝山坡那边走去。

    山坡那边的一块平地上被掘出一个土坑,坑深数尺,里面燃烧着玉米秸子,玉米秸上吊着一只小羊;小羊整个儿地烤成了一团焦黑色。

    “哎哟!这怎么吃法啦?”黄军令不无惊诧。蒙古烤羊他不仅见过而且吃过,那是把羊分割成块后放到火堆上烤成的,这种掘地为炉火烤全羊,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蒙哥并不言语,从腰间拔出蒙刀,上下左右干净利落地刮过几下,被烤糊的羊腿上立刻露出了诱人的金黄色。他拿出一包盐末和胡椒粉,连同羊腿一起送到黄军令面前。

    “好吃!好吃!”黄军令一口尚未入肚,先自发出一串赞叹。

    烤熟的小羊立刻被瓜分了,不过三五分钟的样子,地上只落下几根光光的骨头。

    “再来上几只烤羊就美啦!”一名军士咂着嘴巴。

    “谁叫咱们这儿没有草原,只喂猪不喂羊?”有人搭腔。

    “嗐!要是猪也能像羊一样烤着吃就好啦!”又有人搭腔。

    “没听说过猪也能烤的!”

    “听没听说是一回事儿,能不能又是一回事儿!”

    “哎!”

    黄军令不声不响听着,一只大手猛地拍出一个脆响:

    “哎!今天咱们就来他个一招鲜走遍天,烤一只猪尝尝滋味!”

    众人一声呼啸散去,不过一会儿功夫,土坑整好,吊架搭起,玉米秸高粱秆抱来一堆。一只生猪被抬来了,五脏俱除,毛皮不刮,大膛撑开,膛内被用尖刀划开许多条口子,口子里揉进了许多盐末和胡椒粉等香料。一切就绪,黄军令点着了坑底的玉米秸高粱秆,火焰熊熊,顿时映红了一片期待的面孔。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的样子,火熄烟消,一个完整的烤猪出现在众人面前。焦皮刮去,分而食之,皮酥肉嫩,肥而不腻,清香味淳,包括蒙哥在内的军士们一齐发出了欢呼。

    一种野味十足、具有鲜明民族和地方特色的佳肴诞生了!女郎山的月亮记下了那个遥远的时刻。

    祈年殿的暮鼓,飘过满园金檐玉脊、翠柏绿地,咚咚有声地贯进展览大厅中时,年仅二十一岁的黄印铸,依然沉浸在那股火热躁动的情流里。

    一九五六年春,北京,天坛公园,中国首届手工业品展览会开幕的第二天傍晚。

    闭馆时间已到,参观的人群正在散去,许多展厅已经关门,食品展厅的观众却似乎全然没有离去的意思。人们聚集在标有“黄家烤肉”的展台前,把惊异赞叹的目光,投向到悬空而挂的一只完整的烤猪和年轻的主人身上。

    偌大的展厅,偌多的来自全国各地的食品精品,但像黄家烤肉这种把几十斤上百斤的大动物整体烘烤,而且烘烤得这般色泽诱人、味鲜气香的食品绝无仅有!

    “请问小师傅,这种烤肉是你发明出来的吗?”

    “请问小师傅,烤肉这么好吃都加了些什么佐料啊?”

    “请问小师傅,这种肥肉不油不腻是什么原因?”

    提问无不带着惊诧和赞许,黄印铸极力镇定地回答着,心却嘣嘣跳个不止;汗水从额头涌出,沿着两鬓和面颊,直把脖子和半截衬衫湿得精透。

    “黄春宪,省里准备举办手工业品展览会,公司想让你们的黄家烤肉去参加,你看怎么样啊?”一年几个月之前,公私合营的公方代表王凯,找到黄印铸的父亲黄春宪说。

    父亲是个忠厚本份的生意人,只读过两年私塾,一辈子除了烤肉没干过第二件营生,对于生意和生活之外的事也从不过问关心。听过公方代表的话,他只默然片刻,说了句:“参加那行子有什么用!”便丢开不管了。

    “爹,展览会肯定很热闹,咱们还是参加吧!”晚上,挤在那间不过二十平方的小屋里,黄印铸对父亲说。

    “热闹?热闹的事多啦!”父亲只是吸着那只又大又光的梨木烟斗。

    “那也不光是热闹,那是咱的光荣。你想想,公司那么多食品,单单挑出咱……”

    “光荣能当饭吃?光荣能当银子票子?”

    “爹,你也不能这么说。”黄印铸小两岁的弟弟黄印坤也从木板床上爬起来,“白天人家王代表不是说了,是公司决定让咱去的。公司的决定你不服从,以后咱这生意……”

    父亲一言不发,扑扑磕掉烟袋锅里的残渣,爬到阁板上睡觉去了。一夜睡过,第二天便悄无声息地做起了参加展览会的准备。

    展览会如期举行,黄家烤肉一举夺魁,并被确定为山东省参加全国首届手工业品展览会的代表产品。

    一次展览会打开了父亲的脑袋。他从未想到黄家祖祖辈辈用以养家糊口的一个小手艺,会得到这样高的声誉,从未想到黄家烤肉会在自己手里放出光彩来。从未想到自己一个卖肉的生意人,会受到那么多大干部和群众的夸奖尊重。他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笑容,黄印铸、黄印坤的欢欣喜乐之情,就差没有行云腾空了。

    父亲认定的事儿决没有二话可说。为了迎接全国首届展览会,为了能够在全国首届展览会上,让黄家烤肉露脸争光,在完成正常营业之外,父亲带着黄印铸兄弟二人,打起了对烤肉技术整理革新的算盘。几百年来,烤肉一直是掘地为炉,由于炉壁是土的,长年累月烟熏火燎容易坍塌毁坏不说,卫生条件往往也很难保证;父亲和黄印铸参照砖窑的构造,在平地上建起了一座烤炉。几百年来,烤肉的香料只加在生肉内层,外层相应味道不足,父亲和黄印铸大胆试验,在烤炉内壁也涂上了香料。几百年来,揉进烤肉里的香料只有那么一个简单配方,为了适应群众不断变化的口味,父亲和黄印铸请来专家,对传统配方进行了调整和改进。几百年来,烤肉的燃料用的都是玉米秸、高粱秆,运输存放麻烦不说,烤出的肉口感也不甚理想。父亲和黄印铸八方请教求援,成功地用废旧竹筐和架菜竹取代了……经过一番煞费苦心的努力,祖祖辈辈沿袭固守的传统工艺得到了生发提高,黄家烤肉的口味也变得更加纯正和富有特色了。

    一片赤诚为进京,定夺全国第一名。父亲和黄印铸是一心盼望那个时刻到来的。

    一九五六年春天终于到来了,接到为全国首届展览会准备展品的通知,父亲带着黄印铸亲自跑到几十里之外的郊区农村,选回了几头当年生的、皮薄眼皮薄的瘦型猪,又亲自配料,亲自笼火烤制,直至达到最佳效果和完全满意方才罢手。

    展品包装发运,公司一位干部忽然通知:烤肉照常进京,带领参展的人由公司另外选派,黄家父子只要在家里等候消息就可以了。

    “我们黄家的烤肉,让别人带着去参展这是怎么个说法?要是展坏了谁负责?”一阵愕然之后,父亲愤愤地问。

    公司干部回答:“这你放心,公司选派的都是可以信赖的好同志。你们中心店主任去,你总该放心吧?”

    中心店主任是济南另外一家颇有地方特色的肉食品的传人。生意人同行之间的关系,父亲是再清楚不过的。他当即找到公司经理办公室:

    “经理,烤肉到北京参展,领导上不让我去也可以,得让印铸去。他年轻力壮,跑个腿儿什么的也方便。”

    “那就不必了,公司已经安排好了。”经理淡淡地说。

    父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他憋了一会儿又说:“经理,我是想,黄家烤肉黄家烤肉,黄家没个人在总不方便。再说也该让印铸去开开眼。”

    “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狭隘!”经理脸上变了颜色:“黄家烤肉就是你黄家的?就非得你黄家去人不成?兴你儿子去开开眼,就不兴别的同志去开开眼?”见父亲还要争究,经理桌子一拍:“事情就那么定了,你有意见保留好啦!”

    正理不通,父亲回店一头栽到床铺上。当晚火气上冲,牙痛发作;第二天,半边脸整个儿肿成了一个大面包。

    黄印铸忿忿不已,却也只能把一肚子气闷在心里。

    “印铸,”又一个晚上到来时,父亲把儿子叫到面前。“我看北京咱们还是得去。”

    “公司不是不同意吗?”黄印铸说。

    “他们同意不同意也得去。”父亲说,“咱们的烤肉让他们带着去还有个好吗?我寻思着,你去,咱们自己掏钱,不用公司管。”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黄印铸乐得一蹦几尺高。那时他从未离开过济南,更不要说到北京和参加全国性的大型展览会了。

    可去北京的钱从哪儿来?公私合营之后,父亲每月工资四十几元,黄印铸和弟弟的工钱就更是可怜的没法提了。

    父亲说:“这你不要管!豁上卖房子卖铺盖也没话可说!”

    然而还有北京方面,不经公司同意去食宿有保障吗?展览会的各项活动准许参加吗?

    父亲找来一叠纸一支笔,趴在铺上,咬着舌尖,苦思冥想,费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功夫,一笔一划给中国食品总公司的领导写了一封信,恳求批准他的儿子黄印铸参加展览会的有关工作和活动。他说,凭着感觉,他相信北京的大领导们是会给他这个面子的。

    正是带着父亲的重托和中国食品总公司领导同志的“面子”,黄印铸与他的黄家烤肉一起走进这所展览大厅,走到千千万万首都人民和来自四面八方的行家们面前来了!

    黄家烤肉以其独特的风味和制作工艺,受到了众多参观者的好评。然而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呢?

    祈年殿的暮鼓又一次传来,咚——咚——那每一声仿佛都敲在黄印铸心上。

    那时全国群英会正在北京举行。听说群英会代表要来参观,黄印铸心里如同着了火。群英会,那一色是来自全国的英雄模范,作为多年追求进步的共青团员,黄印铸对他们是怀着一腔敬慕和爱戴的。

    刚刚送走群英会代表,又传来一个更加振奋人心的消息:中央领导要来参观和看望大家!中央领导,那指的是毛主席、朱总司令、周总理、刘委员长等领袖们!黄印铸做梦也想象不出,自己会有见到领袖们的一天!晚上他在床上翻来复去,想象着中央领导参观和看望的情景,想象着自己见到中央领导时应当怎样站,怎样笑,怎样迎接和回答提问,怎样代表父亲和乡亲们向中央领导、向毛主席,表达无限热爱和感激的心情。

    一夜无眠,清晨起来,黄印铸又第一个赶到展览场地做准备工作,然而他被展馆工作人员礼貌而又坚决地拒在了门外;说是为了保证中央领导的安全,根据山东参展带队干部的建议和要求,黄印铸今天不得进入展厅。

    黄印铸有如冰水贯顶。一阵愕然疑惑之后,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象:从展览会开始的那天起,那位公司选派的中心店主任,就一直明里暗里排斥贬低黄家烤肉,抬高自己的产品,中央领导要来,他自然不甘让“非法而来”的黄印铸再出风头了!

    黄印铸两眶泪水如珠散落。可争辩是无用的,愤怒和诅咒是无用的。他站到远离展馆的一丛柏树下,只用一双深情期待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

    朱总司令来了!周总理来了!许许多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中央领导都来了!他们走下汽车,走进展馆,走进食品展厅!他们站到标有“黄家烤肉”的展台前!他们不无惊异和赞赏地询问着、打量着、朗笑着!

    泪水又一次在黄印铸眼眶中盘旋、集聚、倾溢。

    又一个几天过去,参展产品评奖的时刻到了。按照产品自身的条件和观众的反映,黄家烤肉获奖应当是没有疑义的。可那位中心店主任又一次把黄印铸抛到一边四处活动起来,连专家们对黄家烤肉鉴定考察,也受到了阻止干扰。

    黄印铸一肚子不平,但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和产品主人的话,有谁会听呢?

    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评奖揭晓的那一天,中心店主任等人兴高采烈信心十足,黄印铸耷着脑袋,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然而,随着台上宣读名单的声音,一切恰好翻了一个过儿:黄家烤肉荣获食品银牌,而另一项产品名落孙山。

    银牌,那是展览会食品产品的最高奖啊!

    黄印铸说不出的欢乐和激动。他跳起来,狂奔着出了会场,出了天坛公园。他第一个也是惟一的念头,就是尽快回到济南去,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天大的幸福告诉父亲、母亲、姐姐、弟弟,和一切一切关心过支持过黄家烤肉的乡亲和朋友们!

    第二节

    〔资料卡片〕

    又是一年爆竹响。黄印铸的祖爷爷黄力强,又一次来到旧军孟家帮助侍候起客人。

    宴席照例是上不得的,宴席过后,达官贵人、高朋密友们散去,腰缠百万的少东家孟洛川,照例要把黄力强叫到客厅里聊上几句。那是表示亲热的意思,也是表示关怀的意思。

    “力强啊,今年日子过得比往年好些了吧?”酒足饭饱的孟洛川边剔着牙缝边问。

    “少东家,不瞒你老说,这几年我这日子,是老挝子上山,越来越紧了。”黄力强回答。

    “是吗?”孟洛川眼珠旋了几旋,“要不,你干脆到济南作点生意算啦!”

    黄力强说:“少东家说得轻松,我能到济南作什么生意啊?”

    孟洛川说:“呃!你灶台上样样拿得起,开个饭店不行吗?再说你们黄家那烤肉我吃着味道很不错,到济南开个烤肉铺这总不会有问题嘛!”

    黄力强说:“哎!别的不敢说,烤肉倒是我的拿手。只是又没本钱又没地场,济南那地方我怎么落得下脚儿呀?”

    “这你不用怕,”孟洛川说,“只要你肯干,有我哪。济南是我的大本营,别人的买卖我不管,章邱的买卖、你的买卖我还是要管的。”

    孟家是当时中国北方最大的商业资本家,孟家开办的“祥”字号布店、茶店,遍布北京、天津、济南、青岛等大城市。靠着孟家少东家借给的六百块现洋,黄力强带着三个儿子,在济南最繁华的泉城路的一个胡同里赁下了一间门房。没有招牌、没有贺庆捧场的人群,春天的一个早晨,哔哔叭叭放过一串鞭炮便算是开业大吉了。

    可是开业大吉几天了,并没有几个人登门。登门的人也多是好奇地询问几句,或者把眼珠儿斜愣愣地打过几个骨碌便退去了——济南人压根儿不认这来自于穷乡僻壤的野玩艺儿!

    黄力强心急如焚,带着三个儿子站在门房前,见人就喊大爷大娘,见人就弯腰拱手,可还是大睁两眼,看着好不容易烤出的一只猪变质腐烂了。黄力强吓懵了。这几百块现洋的生意作不下去,他是只有卖房子卖地和上吊跳井一条路可走的!他带着满面悲哀慽惶,急急又找到孟洛川面前。

    孟洛川却只是笑笑,说:“这好办,你四处招徕招徕,我也让章邱人都帮帮忙。”

    那时济南的工商业刚刚起步,城区五大行(中药、杂货、绸布、鞋帽、钱庄)中,一半以上掌握在外地人手里。外地人中首推章邱帮人多势众,孟洛川开了口,章邱帮一齐为黄家烤肉张扬起来。逢年过节,往常送烟送酒,这时改为几斤包上红纸的黄家烤肉。送时还要加以说明:这是我们章邱的一大名产,好吃得很,请主人一定尝尝。逢有客人或生意同行登门,往常向饭庄一领吃起来就是;这会儿要特意叮嘱一句:黄家烤肉千万不能落下。烤肉端上,杯盏箸筷之间自然还要大事炫耀一番。如此这般,没过多久,黄家烤肉的名声便响起来了。黄力强父子更是竭心尽力,精工烤制、四处推销,来自于穷乡僻壤的“野味”,渐渐地走上了济南人的餐桌酒宴。乃至逢年过节每每还要脱销,一斤烤肉,有时竟然卖到十斤锅饼、四十斤玉米面的价钱!

    两年后的一个秋天的上午,泉城路胡同里那间可怜巴巴的门房前,终于打出了一幅招牌,上面是红漆写下的六个大字:“章邱黄家烤肉”。

    银牌给予父亲和黄印铸的是多少欢欣、自豪、昂扬、激励,世界上任何语言都不可能描绘尽净妥贴。在捧着银牌一连度过几个不安静的白天和夜晚之后,父亲和黄印铸有如两匹快马似地奔跃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把黄家烤肉发展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让千千万万群众都吃上我们的国优银牌产品!

    父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辈子劳累落下不少疾病,加之黄印铸、黄印坤都已成人,足以挑起烤肉的营生,父亲本来已经“退居二线”,当起只动嘴不出力的“顾问”。但这一次他坐不住了,每天三更一过必定起身,亲自到离开住处几里路之外的梁庄——那里有父亲早年置下的一座加工房——去烤肉。往常只烤一早晨,至多烤两只生猪,卖光拉倒,这会儿父亲每天都要烤到太阳西斜才肯住手;往常烤肉生意作的是个冬天和早春、晚秋季节,夏天太热,只卖烧鸡扒蹄之类,这会儿父亲三伏天也不肯停止。因为太热太累,痔疮复发血流不止,但即是这样他也不肯放手,让黄印坤烤,他坐在旁边指点。“国优、银牌,了得吗?倒了牌子那可不是咱爷儿们几个的事儿,国家和祖宗也得跟着丢脸!”父亲说。这使得他经常累得腰弯腿颤,躺到床上翻身也觉得是个负担。但只要一看到顾客争相购买的笑脸,一听到群众面对银牌发出的赞叹,他便把一切病痛劳累丢到无影无踪的地方去了。“妈拉个腿,出了一辈子苦力,这会儿才总算品出点滋味来啦!”父亲骂得好不自得悠扬。

    烤的肉多了,门头上卖不了,黄印铸便挨门挨户向工厂和机关单位送。路远货重没有自行车不行,黄印铸偏偏又不会骑,只好推着去推着回。好在一天推出几十里,没用几天车子也学会了。蹬上自行车,带上烤肉,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黄印铸的足迹遍及市区几十条大小街道和郊区几十个农村工厂。

    黄家父子的所作所为,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上级领导和广大群众的赞扬。但这越发使某些人如坐针毡忍无可忍。一次开会,中心店主任忽然提出,要把黄家烤肉铺迁到离开繁华街道较远的一条小街道上去,理由是为了统筹规划、合理搭配服务网点。

    黄家烤肉自济南开埠迁至大经二路,历经几代,此时——烤肉荣获国家银牌、声名大扬时,却偏偏要把店址迁到偏僻的地方去!父亲和黄印铸一眼看穿了这种“按排”的用心,自然没有听任摆布的道理。

    “黄春宪!你以为你得了个银牌就可以不服从领导?我告诉你,就是你得了金牌,我也照样治得你老老实实的!”中心店主任暴跳如雷。

    父亲和黄印铸瞪着两眼只是不说话,心里却坦然得很:全济南市食品行业上千上万种产品,只有我黄家烤肉一种获得国家银牌,谅你一个中心店主任,不敢也没有那个本事把我黄家烤肉怎么样了去!

    然而黄家父子还是打错了算盘。他们恰恰忘记了两个最重要最根本性的事实:他们是违反公司决定“私自”进京评得的银牌,而且,对于某些大权在握的领导干部说来,管你什么金牌银牌全然不过废品一块,只有他们的权威和地位那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中心店主任上下一番紧张活动,决定很快作出了:异香斋黄家烤肉铺与××斋熟肉店实行合并,合并后的店名为××斋肉食店;原黄家烤肉铺父子三人,根据工作需要,除黄春宪留在合并后的肉食店里当一般职工外,黄印铸、黄印坤分别分配到另外两个食品店去当售货员。

    父亲怒气冲天,当即找到食品公司据理力争。然而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成了定局:倘若黄家父子这一次再不服从分配领导,便只有开除一条路可走了。

    延绵几代几百年、历经风雨苍桑的黄家烤肉铺关闭了!一个刚刚在全省和全国相继为济南的食品工业和手工业争得了荣誉的风味特产被扼杀了!望着悲痛欲绝的父亲、弟弟,望着四零五散的凄凉景象,想想几月前在北京参展的火热情景,想想回到济南这几个月中父亲和自己所付出的辛勤和热情,黄印铸心尖一颤,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有人精心作了安排,黄家父子被分到的三个肉食店相距很远,并且被指定在各自的店里食宿。这样,父子之间想要见见面、说说心里话也不那么方便了。

    转眼半年过去,日子过得平平淡淡,黄家烤肉停了,除了那些老食客老居民摇摇头叹叹气之外,仿佛并没有谁还记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门黄家,黄家的烤肉曾经还响遍济南并且得到过一枚国家银牌了。

    这自然是表面现象,烤肉及其银牌是刻进黄印铸心扉中的,他一时一刻都没忘怀和甘于泯灭。他需要的是时机。

    时机终于来到了。一九五七年,上级层层发动要求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黄印铸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写了一张大字报,题目是“有始无终”。大字报以黄家烤肉的遭遇为根据,批评食品公司和中心店某些领导人,背离了他们自己提出的“把最好的食品供应给人民”的口号,强烈要求恢复黄家烤肉和其他名优传统产品。

    大字报写好,为了稳妥,黄印铸找到父亲。父亲因为烤肉被吞并取消,肚里正憋着一腔怨气,当即表示同意。这件事被黄印坤知道了,他当即拉着刚刚从章邱老家进城的大姐,找到黄印铸面前。

    “哥,听说你要给领导贴大字报?”他问:

    “是又怎么样?”

    黄印铸一看来的架势就明白了印坤的用意。这兄弟二人,一个执拗、爱认死理,一个机灵、从不一条黑道走到底。为这,黄印铸小时候挨了父亲不少打,而印坤则很得父亲欢心。黄家烤肉铺被取消,黄家父子被三分,黄印铸耿耿于怀,而印坤已经成了新的食品店里的头面人物。

    “我反对!大字报坚决不能贴!”印坤说。

    黄印铸说:“你说不能贴就不能贴?把咱们的烤肉随随便便撤了对不对?群众现在想吃烤肉到处买不着,他们有没有责任?”

    “对不对、有没有责任那是领导的事儿,咱们管不着。服从领导才是咱们的天职。你给领导贴大字报完全是错误的!”印坤又摆出了他的那套“理论”。

    但那“理论”并没能说服黄印铸:“你说是错误的,那上级还号召!上级也是错误的吗?”

    “哥,你怎么这么二虎!你忘了上次人家说你出选集的事儿啦?”印坤又找出根据。

    黄印铸的脸腾地成了一块红绸子。

    那是刚刚分到新店不久,黄印铸看着店里管理混乱漏洞百出,提过几次意见,店主任眼皮也没抬,便找来一叠纸,每天晚上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写到纸上,几个月后竟然成了厚厚的一本。黄印铸把这厚厚的一本标上“怎样把企业办好”的题目,恭恭敬敬送到中心店工会主席手里。工会主席先是连声夸奖,可几天后黄印铸再次登门询问情况时,人家把那叠建议书一丢,说:“黄印铸,你可真了不起!毛主席出选集,你也想出选集!”黄印铸要收回建议书,人家还怒气冲冲地嚷着:“拿走也不行!这小子攻击领导,得处理他!”为此,黄印铸还被在中心店点了名。

    旧事重提,印坤的用意不言自明,但结果却恰巧相反。姐弟三人挤在一间小屋里辩论了一个通宵,天亮时印坤还不肯罢休,黄印铸火了,骂:“我才不听你这个兔子叫唤!”并且拿出当哥的蛮横架势,硬逼着印坤自己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才把他赶走了。

    大字报贴出来了,食品公司和中心店上下一片哄动。黄印铸借着那股劲儿又写了一份更长的,内容是“十比十不怕”,倡议干部职工为了赶超英美,比干劲、比工作,不怕打击、不怕讽刺等等。为了表示自己的一片赤诚,大字报上还贴上了一张北京到莫斯科的路线图,大字报底稿也寄给了大众日报编辑部。

    结果可想而知。与众不同的是,灾难首先落在父亲黄春宪头上,理由也变成他一次喝醉了酒发酒疯,“违反了劳动纪律”,被宣布开除公职。黄春宪不服,大吵大闹,于是问题升级,被一副手铐铐走,改为劳动教养。为父亲的事黄印铸找过公司领导几次,没有几天,一纸公文下达,黄印铸也落了个“违犯劳动纪律”开除公职的处分。

    一天的一个黄昏,黄印铸背着一个可怜巴巴的小铺盖卷儿出现在女郎山下的土路上。凄雨迷迷,罩住了他短小而又倔强的身影。

    第三节

    〔资料卡片〕

    炮声隆隆,坦克声隆隆,飞机声隆隆……

    战事自西而东,整整一昼夜激战之后,渐渐伸向老城区去了。捷报接踵而来:青年军覆灭;国民党军空投失败;王耀武逃跑;全城解放……

    随着捷报,一阵哔哔叭叭的敲门声在商埠区响起:“老乡们!济南解放啦!快开门作生意吧!”

    片刻沉寂之后,第一扇店门被打开了。“伙计们!济南真的解放啦!”随着一声大喊,第二扇店门、第三扇店门……许许多多扇店门打开了。

    黄家烤肉铺的门也打开了。

    街上出现了锣鼓、鞭炮、鲜花,黄印铸跟在欢庆的队伍里,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

    济南解放的第二天上午大约八九点钟的时候,门口来了一位身着解放军服装的人。那人四十几岁,干练而又和蔼,身后跟着两位警卫员。他进到烤肉铺,招呼父亲坐下,问:“你还认识我吗?”

    父亲见来的是个大官,先已有几分发毛,听到问话,把眼睛茫然地在对方脸上打了几个回旋,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那人显然很失望,又叮咛一句,“你再仔细看看!”

    然而父亲回答的还是一个摇头。

    黄印铸站在旁边,很想代替父亲问一句:你是谁?可看看父亲冰冷僵硬的面孔,只好把问题咬在喉咙里。

    那人见此情形,只好起身;起身又问:“店里受损失了没有?”

    父亲回答:“没有。”

    “那就好,共产党和解放军是保护作生意的,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可以向政府提。”那人说完,拍了拍黄印铸、黄印坤的肩膀,出门又把烤肉铺打量了一番离去了。

    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黄印铸心里充满了疑问。父亲却像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似的,忙着准备起恢复营业的事情来。

    第二天,黄印铸心中的谜终于解开了。一个名叫吴英的女同志再次来到烤肉铺,一进门便让黄印铸、黄印坤叫舅奶奶。她告诉说,昨天前来看望的正是许多年前,多亏了黄家搭救才免遭杀害的黄印铸的表舅老爷杜宏,他现在已经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了。昨晚他已跟随周副主席南下,她这两天也要走。她告诉父亲和黄印铸,共产党打天下为的是让老百姓过安宁幸福的日子,共产党决不会难为依靠技术和劳动服务于社会的手工业劳动者,共产党希望他们生意兴隆,为繁荣经济和社会生活作出更大的贡献。她叮嘱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去找政府,政府是一定会尽力帮助解决的。”

    杜宏走了,吴英走了,一走再也没有回来——作为周总理的随行人员,杜宏牺牲于一九五二年国民党特务制造的克什米尔号飞机爆炸事件——他们的话语却留下了,永远留下了。

    时间是个了不起的巨匠,他能抹掉高山填平海洋,也能把万物之灵的人,改造成与原本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副模样。

    黄印铸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转眼便是十几个年头过去。这十几个年头里,他与烤肉完全断绝了一切联系。银牌自然成了隔世虚渺之物;曾经有过的一切艰辛、欢乐和荣耀、打击,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遥远而又模糊的传说,连梦境也难得进入了。唯一宿缘难断或者说无法斩断的一件事就是喂猪。那时农村生活很苦,种地又需要肥料,加之上级层层动员强制,家家都得如此,黄印铸自然没有例外的理由。与众不同的是,他喂猪单喂母猪和猪崽儿;别人家的母猪两年下三窝,他喂的两年下五窝;别人家的猪崽两三个月之后才能上市,他喂的猪崽,一个月就把钱卖回来了。除了经心和经验,不能说其中没有某种历史的因素和力量在发挥作用。

    这也还是难免招惹麻烦。逢上运动,时常还要被扣上一顶“打着红旗反红旗,名义上是学大寨大养其猪,实际上是想复辟资本主义、复辟黄家烤肉”的罪名。这使黄印铸蒙冤非浅:那时,即是有谁借给他几个胆子,他也决然不敢把“黄家烤肉”几个字念出声儿来的。

    黄印铸和村里人对黄家烤肉畏之如虎,有人偏偏看中了黄家烤肉,并且一夜之间把它捧到了吓人的地步。

    一九七一年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济南,围绕接待工作,有关方面费尽了脑汁。其中吃什么是最挠头的问题之一。因为亲王既为亲王,山珍海味之类必不足为奇,要想博得贵宾欢心,唯有在地方风味和土特产品方面下功夫。又因为接待的是国宾,登的是大雅之堂,地方风味和土特产品并非什么都可以向外拿,必须经过反复对比筛选。问题由此变得复杂起来。而又因为当时“资本主义尾巴”已被割得光光,地方风味、土特产品几近绝迹。这难坏了有关工作人员,他们不得不从幸存下来的一些书籍资料中去查找线索。事情总算顺利,有人从一九五六年上海出版的一本名叫《佳肴集锦》的小册子上,找到了“黄家烤肉”的名字。多方调查论证,又经上报审查,总算得到认可批准。可黄家在哪儿呢?黄家烤肉又在哪儿呢?有关方面又经好一番曲折,才总算找到了在食品公司工作的黄印坤。作为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黄家烤肉出现在国宾宴席上了。

    事过不久,朱德委员长来山东视察,或许是由于老人家对当年参观的情景记忆犹新的缘故,黄家烤肉又一次受到了青睐。尽管如此,黄印铸及其黄家烤肉——那时黄春宪已抱怨而去——命运,仍然没有丝毫改变的迹象。倒是两次听印坤讲起献艺和受到夸赞的情景,黄印铸都如同听天书一般,眼睛不眨、心波不惊,使得旁观者不胜诧异疑惑。

    他心中的冰层是太厚太厚了。

    其实,那时冰雪正悄悄消融,春风正悄悄生聚吹拂。先是“大批大干”的口号不那么聒耳了,继而街道两旁、集市上出现了零零星星的个体摊贩;时逢集日,老章邱城的热闹地带,还会出现烧鸡烤鸭、甜沫小吃之类的新名目。对于这些变化黄印铸自然看在眼里,但也仅仅是看在眼里而已。黄家父子为经商作生意付出的代价是太高了,他决不愿意重蹈覆辙。偶尔老伴和孩子在他面前提起街上的情景,他也会严加训斥,为这,每每惹得老伴和孩子们怒目嗔腮。

    熬过将近一年半的样子,开放搞活的口号越喊越响,各种生意越作越红火,一位本家大娘见黄印铸还如一潭死水,找到门上说:

    “印铸,你又会烤肉又会扒鸡,人家干得哪吒闹海似的,你怎么倒成了如来佛只看不动了呢?”

    黄印铸说:“我动?我知道哪块云彩是雨,哪块云彩是风?闹不好还得车倒船翻。”

    大娘说:“这倒怪啦!那喇叭里整天喊,公社里村里整天动员就不是风不是雨?那么多人都不怕就单单显出你怕来啦?多不了他转风咱转舵就是了。”

    老伴李翠吉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也开了腔:“他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觉着精心,榆木疙瘩一个!”

    “你少给我啰啰!”黄印铸发一声吼,心里实在已经有些活动了。想想说:“要干也得本钱,我哪儿来的……”

    大娘说:“作几只烧鸡能用多少本钱?你真干,我先借你二十!”

    大娘这样说,在场的几位本家嫂子和兄弟媳妇,这个十块、那个十五块,七嘴八舌鼓掇着黄印铸先把烧鸡干起来。

    黄印铸说:“手艺看我的,买和卖我可不沾边儿。”

    老伴说:“你只管作,活鸡我买、烧鸡我卖行了吧?”她自小作过酱园生意,要算买卖行里的好手呢。

    开始双方信守诺言,活鸡由老伴买回,熟鸡由老伴卖出,黄印铸绝不出头露面。但老伴每天要下地,还要照顾孩子和家,实在忙不过来,过不多久黄印铸只好把买和卖的活儿也担起了。悄无声息干过一个月,群众欢迎不说,借的本钱还上后手头还有了宽裕。黄印铸多少年来,第一次觉出了生活的轻松和从容。

    那天集日,黄印铸买了几只活鸡提着回家,走到半路,不巧与村支部书记撞了一个迎面。村支部书记是一村之主,割资本主义尾巴向来坚决果断不留情面。黄印铸心想坏啦,这下算是遇上阎王爷啦!脸上却只得装出几丝干笑,硬着头皮准备挨批挨罚。

    村支部书记倒是笑模笑样:“黄印铸,你这是又作起烧鸡来了吧?”

    黄印铸心里越发紧张,低着头、敛着气,嘴里胡乱地应着,心里拿定主意:村支部书记怎么批怎么骂都决不回嘴,批完骂完,立即把鸡连同这一个月挣得的钱统统交出去,争取得到一个“宽大处理”。

    村支部书记说:“行,你好好做。我让各个生产队都来买你的!”

    黄印铸不敢相信地瞪大两眼,认定对方说的是一句反话。可是村支部书记说过,笑笑离去了,当天中午,还在整大寨田兴修水利的几个生产队,果真派人到黄印铸家中买起他作的烧鸡来。

    看来世道是真的变了!看来作生意是真的被允许了!黄印铸满肚子的惊讶疑虑都变作了春风细雨,他心中坚硬厚重的冰层开始融化了。

    那一夜,他梦见了父亲,梦见了黄家烤肉,梦见了银牌……

    那时城里也正在大讲开放搞活。个体工商户如雨后春笋,各种名优特产品,正在被一个一个地从落满尘埃的角落里发掘出来。在济南市政府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有人提起济南原先还有一个黄家烤肉的名吃,一位领导同志当即问道:“那为什么还不赶快恢复?”为了回答这位领导的提问,市食品公司立即在北坦肉联厂院内腾出一块地方,同时派人到章邱连夜把黄印铸搬进城,着令立即恢复黄家烤肉生产。

    黄印铸又惊又喜,但旋即便失望了:那完全是官样文章,工作只进行了一个月就不得不偃旗息鼓散摊了事。其时农民进城正是热潮,章邱县工商局认定黄家烤肉可以充当进城的先头部队,几位局长信心十足,亲自带领黄印铸到济南活动,试图建立一块桥头堡和根据地。然而跑了几天只好怏怏而归:城里处处都是关卡,打开关卡不仅需要热情还需要钱,而黄印铸和县工商局,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那些钱来的!

    济南进不了,章邱城总可以。黄印铸在工商部门的支持下,在老章邱城绣惠镇开起了第一个黄家烤肉铺。五百年前,黄家烤肉发源于绣惠;五百年后,黄家烤肉又一次在绣惠得到了新生。

    然而,绣惠的生意并没有作上几天,济南忽然接连发来两封电报:邀请黄印铸立即进城,面商恢复黄家烤肉事宜。

    在市中区工商局办公室,局长刘福岭、副局长皮仲义告诉黄印铸,黄家烤肉两度进城碰壁,引起了市委主要领导同志的注意,尽快恢复黄家烤肉已成了工商局的一项政治任务。“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只要你重回济南,为繁荣济南的经济和社会生活作贡献,无论有什么困难,我们都尽力帮助解决!”刘福岭、皮仲义语调铿锵。

    这话、这情景,使得黄印铸想起济南解放时,舅老爷杜宏及其夫人吴英的那番话来了。

    回城自然是好事,但作为一个被定以明确罪名开除还乡、蒙冤含恨多年的人,单凭工商部门的几句热情欢迎的表示,便要黄印铸拿定再度入城的决心,还未免太轻易了些。

    问题提到市食品公司。市食品公司很快作出了为黄家父子撤消处分、恢复名誉,为黄印铸恢复公职、作退休安置的决定。

    多年笼罩心头的乌云廓清,黄印铸终于可以告慰长眠于地下的父亲和为黄家烤肉进城历尽艰辛的列祖列宗,可以堂堂正正、坦坦然然地回到济南城里来了。

    摆在黄印铸面前的障碍排除了,摆在老伴面前的障碍却依然如故。

    “济南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你倒是去干什么?你一定要去我们不管,想让我们娘儿仨也跟你一起去,那是别想!”

    老伴是个嘴快心直、有胆识主见的人,黄印铸奈何不得。但黄印铸拿定主意要办的事儿,老伴同样奈何不得。看着他把家中几年来卖烧鸡烤肉、卖鸡蛋萝卜攒下的全部三千块钱,一古脑儿装进腰包要带走,老伴发恨道:

    “行,你去跟你的济南过去!这一回你要是败了,可别想着再回来!”

    “行,说话算话!”黄印铸说,“这一回要是败了,我就在济南找眼井跳下去!”

    “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是反悔……”

    “反悔?就怕到时候你拦着不让跳!”

    “我拦?没那事儿!”

    打过一通嘴仗,黄印铸又像当年离开济南时一样,背着个可怜巴巴的铺盖卷儿朝济南城的方向走去。

    济南将要给予这位归子的是什么呢?

    那时,黄印铸在济南算得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无产者”了。位于市区繁华地带的老门头早已成了国营商店,按照契约属于黄家所有的梁庄加工房,也早已成了市民住宅。黄印铸只好在印坤和另外两个弟弟家打起游击。

    当务之急是要建起一个商亭。黄印铸投出全部三千元,工商局帮助找好场地,又贷款两千元,工程算是开始了。其时正逢初冬,工程必须抢在严寒之前完成。黄印铸和工商局副局长皮仲义每天靠在工地上。渴了喝几口凉开水,饿了用几块砖头打起野炊。白天苦点累点还是好说,晚上就要麻烦难为得多。跟随黄印铸一起进城的三个侄子,在工地搭起一个草棚,黄印铸却只能到几个弟弟家里去偎沙发。因为经常忙到很晚,而且难得固定住在哪个弟弟家里,黄印铸想要睡觉时,每每弟弟们家中早已闭门锁户,黄印铸便只有跑到火车站去睡联椅。有时或者因为公共汽车停开,或者因为火车站盘查驱赶,黄印铸便只能等早晨侄子们起床后,再钻进他们的草棚里打几个盹儿。

    冬天越来越深,冬天的风越来越硬越冷,并且带来了一团团一片片漫天飞舞的雪花。身在章邱老家的老伴放心不下,打发孩子的五婶进城看望。五婶进城的那天,恰逢天降大雪,黄印铸蓬头垢面睡在草棚里,头上脸上落了不少雪花。五婶见此情景不仅悲从中来,拉着黄印铸说:“哥,你这是图的什么?烤肉在哪儿也照样卖,咱为什么非在济南遭这个难?你快跟我回去吧!”说着竟然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

    其实,比起随后到郊区农村拉生猪时受的苦来,那还并算不得什么。

    商亭建好,烤炉建好,接下就该生产了。一应技术不在话下,难题出在生猪上。食品公司供应的生猪又大又肥,烤肉需要的却是皮薄肉嫩的瘦型猪。生猪质量相当程度上决定着烤肉质量,而黄家烤肉在绝迹二十几年、与广大群众阔别二十几年之后,还能否保持自己固有和特有的风味口味,能否赢得广大群众的信任喜爱,那才是真正决定黄印铸进城成败和黄家烤肉兴衰的根本所在!

    那就只有自己到农村去挑、去买。黄印铸亲自出马,在济南东郊选中了猪场。可猪场离加工房将近三十里路,黄印铸自己没有车,也拿不出顾车的钱,拉生猪便只有靠借来的一辆地排车和几条腿了。清早两点左右上路,紧赶慢赶四点左右将生猪拉回;接下便是开膛清腹、配料下料,便是点火烘烤、封炉闷制;这一整套忙过,天已大亮,于是又忙着运货上市、卖货收款;货要一直卖到天黑为止,吃过饭、擦把脸,腰酸腿痛钻进被窝,没等睡足又到起床拉生猪的时候了……

    一天如此,天天如此,跟随黄印铸进城的两个侄子吃不消了,先后不辞而别,回章邱老家种地去了。这使得黄印铸的老伴食卧不宁,不得不亲自赶到济南,试图把黄印铸拉回倒转。然而她看到的除了苦累之外,更多的还是成功和希望。“不能让你爸一个人在济南受累!”妻子毅然决然来到济南,担负起了照料丈夫和丈夫的事业的责任。

    经过一个冬春的苦斗,黄印铸终于在济南站稳了脚跟。

    上级领导和有关部门表扬夸奖,广大群众和新老食客鼓励督促,黄印铸一口气没有歇完,便又日夜兼程踏上了起飞的路程:门市部由一个,扩大到两个、三个、四个;手工制作,改造为半机械化、机械化;加工作房,扩大了一倍,又扩大了一倍;为了延长保存时间和打向全国、打向国外,千方百计引进技术引进人才……

    一九八七年春夏之交,传来了全国第二届手工业品展览会即将举行的消息,黄印铸兴奋得如同一个三岁的孩子,在院里连跳了三个“旱地拔葱”。

    他想起了一九五六年北京的春天,想起了在天坛公园度过的那几个难忘的夜晚;他想起了那枚已无处可寻了的银牌,想起了银牌在阳光下发出的耀眼的光亮。

    他要再去参展!他要再去夺银牌!

    如果说一九五六年的银牌,主要得力于父亲,那么这一次,就全要看黄印铸自己的了。

    黄印铸不相信自己一定会比父亲差。黄印铸更不相信,发轫于民族文化土壤深处、历经数百载而不绝如缕的民族食苑奇葩,会失去固有的活力和光彩!

    一切从新开始!一切从高开始!一切从自己手下开始!黄印铸带领一支小小的队伍,开始了一次艰难而又崭新的航程。

    一九八八年春,北京,当全国第二届手工业品展览会降下帏幕时,黄印铸手中再次托起了一颗希望和成功的太阳!

    回首往事,黄印铸珠泪盈盈。

    载誉归来后的情形,与一九五六年时大不相同了。再也没有谁搬弄是非诋毁诽谤,再也没有谁暗中策划排挤取消,有的是一片赞扬鼓励,有的是一片鞭策期望。

    盛世丰年,黄家烤肉应当有一个大发展了!气顺人和,黄家烤肉能够有一个大发展了!

    国家有一个星火计划,黄印铸也有一个星火计划——小星火计划。他要上软包装;他要建养猪基地;他要建一个现代化的加工厂;他要革新传统的烤制方法;他要在北京、上海、深圳开办分厂分店;他要满足国外客商的请求,打开技术、产品出口的通道……

    黄印铸以几近花甲之年,奔驰在人生和事业的大道上。他说,若干年后他要请人为他写一本书,那书名就叫“黄印铸与他的小星火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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