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奇人传-东方奇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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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铁塔般的身躯,站起,几乎遮住了半边墙壁;一只蒲扇似的大手伸过,紫红的面庞上,顿时迸射出热诚豪爽的朗笑。——刘承府,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站在我面前了。

    这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十几年前,他还是黄河古道上一个贫困乡村的儿子,如今已经成了拥有数百万注册资金、数百名雇工,蜚声全国乃至海外的私营企业家。他曾经几次面对枪口手铐,几次进出中南海。他的宏谈阔论,曾经使理论界权威乃至政界要员为之瞠目。而他的爱情同样奇特,年仅二十三岁的“压寨夫人”,正笑容可掬地端上两杯热茶。

    恰是五月时候,来自鲁西北平原的暖风,带着遍野麦花的芳香,带着黄河古道特有的鲜润甘洌,把这座敞亮却并不显赫的庭院,浸染得越发清新活爽。

    “我这个人天生是个捣包。”面对我摊开的采访本刘承府侃侃而言。

    二

    小清河自西而东,蜿蜒曲折几百公里汇入渤海。对于这条泉城济南的动脉,鲁北平原上的干流,熟悉山东省情的人没有谁是不知道的。可是对于地处小清河源头的睦里庄,知道的人就微乎其微了。

    这绝对算不上一个大村子,上百户人家分居在小清河两岸。村南一道古老的黄河大堤终止了小清河的流向。平素日子小清河平平淡淡,每逢黄河发水,村南大堤开闸泄洪,小清河才肯喧腾热闹上一阵子。

    古老的河堤,无边无际的滩地,时而平淡时而喧闹的小清河,构成了刘承府生命的摇篮。

    那是个火热的年代,火热得土地能产万斤粮,小清河畔一个村子一夜之间能办起一座红专大学。十五岁的刘承府——一条半大的汉子,跟着热闹了一通,可每天还得扛着铁锹到坡里挖地。他觉得憋气,觉得有劲没处使,觉得自己如同一匹骏马,急需一片任凭驰骋的草原;而小清河太小、黄河太黄,家乡的庄稼地太窄太闷。这样想过几次之后,一个早晨,他揣着身上仅有的几块钱,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没有可以投靠的亲友,没有预定的目标,甚至连目的地也没有,列车载着稚气未消的刘承府,闯进了人生的第一片海湾。

    路途坎坷,前程险恶,刘承府压根儿没有想到过。他自小胆大如天。上小学时胳臂上长了一个老大的疮,脓血外流疮口外翻,母亲几次拉他去求医他都不肯;却跑到坡里,找来一把小刀,挖来几把荠荠菜,把疮口一点一点割开,把脓血一点一点挤出,把荠荠菜一点点涂进伤口里。脓血染透了半边衣袖,小朋友们嗷嗷乱叫着找来母亲。母亲抱住刘承府几乎没有晕过去;刘承府只是抽了几口冷气,便大笑着野驴撒欢般地跑远了。“这小子像他爷。”村里的老人们这样说,家里的老人们也这样说。刘承府的爷爷,曾经有过几座庄园、几十条枪,算是当地的“一方豪杰”呢。

    刘承府实在并不过份看重那种固守一地的土财主(何况那土财主后来还破了产),他要闯荡的是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两天两夜,车到沈阳时刘承府停住了脚步。从小学课本上他知道沈阳是个工业基地。工业基地,那或许会有些名堂呢。

    然而出不了车站。他身上仅有的一张车票,是在济南花了五分钱买的站台票。拿着济南的站台票到沈阳出站,那才是麦糠揩腚——自找着不利索。他小心地躲避着站台工作人员,试图混出车站。偏偏,一个工作人员盯准了他。

    “喂!小伙子,有票吗?”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中等身材,齐肩短发,一身铁路制服,显得既干练又洒脱。

    刘承府极不情愿地掏出了那张站台票。

    “小同志,你这车票不对呀!”女同志审视地说。刘承府默然低着头,脚下蹭了几下,忽然牙一呲,调侃地道:

    “谁不知道不对呀?买的时候就没对过!”

    “哦?”女同志惊奇地投过几束目光,又问:“你到沈阳干什么来的?”

    “我才不到沈阳来呢!我到大连!”刘承府随口回着。在车上,他听人讲过大连如何如何,这会儿随手便拉了来,一副要气气沈阳人的架势。

    “到大连去干什么?”

    “找工作呗!”

    “找工作?那儿你有亲戚?”

    “有亲戚还用找哇?”

    “好,人不大抬杠的本事不小!”女同志被逗的有几分乐了。“那你说这车票怎么办吧?”

    “我管怎么办!反正我得去大连!”

    不知是因为刘承府满是孩子气的回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女同志稍一沉吟,招招手说:“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

    “好,这下有人管饭啦!头前引路!”刘承府依然一副不恭神情。

    来到办公室,女同志详细询问了刘承府的年龄和家庭情况后,果真买来了两个白面馒头。

    “快吃了走吧。我是看你小小年龄,怪可怜见的。”

    “刚才人家要走你不让走,这会儿人家谁还走啊!”刘承府耍起赖。“我就在铁路当工人!”

    女同志几分新奇几分喜欢地笑了:“你可真是个小捣包!看样就知道你将来有出息!干脆,给我当个弟弟得啦!”

    刘承府一愣。父母只生下他和一个弟弟,姐姐的称谓,对于他何尝不是一种渴求啊!

    “姐姐!”刘承府歪着脑壳,半真半假地叫了一声。

    “哎!”女同志欢天喜地一声回应。

    女同志叫傅桂香,是车站值班主任,她自小一枝独苗,身边没有兄弟姐妹。她看出刘承府聪明天真,又听他把姐姐两字喊得又甜又香,当即便真的认了弟弟。她让刘承府饱饱地吃了一顿,这才打发他上了开往大连的火车。

    “你到大连看看,能干得好,在那儿干一阵儿也行;干不好千万别乱跑,就到沈阳来,我和你姐夫给你想办法。”火车开动时,姐姐已是情深意长了。

    这真是天上掉下的好事儿!刘承府梦中何曾想到,只身闯到东北的第一站,竟然就有了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姐姐!

    刘承府在大连当了三个月炼钢工人,便又回到沈阳,并且经由姐姐和姐夫介绍,走进沈阳建东伸拔厂,当上了一名钳工。

    工作称心如意;平时吃住在厂,星期天或节假日到姐姐家中欢聚;姐姐两口子待刘承府如同一奶兄弟:刘承府如沐春风,好不悠扬!

    时光一年、两年、三年地过去了,刘承府长成了一个骠悍的小伙子。姐姐又千挑百拣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那女朋友白净文雅,很得刘承府欢心。两人渡过一段旖旎浪漫的时光,在姐姐的撺掇下,开始作起结婚的种种准备。

    那天又是假日,刘承府带着女朋友尽情玩了一天回到厂里,忽然接到一封来自睦里庄的电报:

    母病危速归

    刘承府在沈阳落下脚之后,按照姐姐的提示,给家中写去一封信,把断了线的联系接了起来。几年里,父母没少来信催他回去,但他都回绝了。可这一次是母亲病危,他坐不住了。对于母亲,刘承府从心里是怀着很深的感情的。

    他拿定主意回一趟山东老家,尽一尽孝心,为母亲送送终。

    姐姐为他打点了行装,女朋友依依恋恋把他送上南下的火车。“你们放心,我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刘承府朝着站台上用力摇着手。

    列车飞驰。飞驰的列车,把他送回久别的家乡。走在家乡的土地上,走在古黄河的大堤上,刘承府的心潮翻起了层层浪花。

    最要紧的自然是看望母亲。可是当他忧切切、急切切跨进那座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家院时,出现在眼前的是母亲惊喜交并的笑脸。

    “妈,你不是……”刘承府愕然了。

    “哦!你这是给你妈收尸来的!”母亲的脸色骤然变得扭曲了,几颗浑黄的老泪,顺着多皱的面颊淌落下来。

    刘承府颤栗了,一步上前扶住老人,同时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人面前:“妈——”

    泪水从母亲胸前跌到儿子脸上,又从儿子脸上爬上了母亲的面颊。一个扎着长辫子的年轻姑娘搀起母亲,同时接过刘承府肩上的行囊进到屋里去了。

    “妈,这是谁,我怎么不认识?”刘承府望着姑娘的背影问。

    “还有谁?你媳妇!”

    “我——媳——妇——?”刘承府的震惊,不亚于听到一件旷世奇闻。“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不认识怕么个?见见面不就认识了!”

    “妈!这种事得先好好……”

    “我知道,得谈恋爱!这好说,结了婚,让你们谈一辈子去!”

    “妈!”

    “别费那么多唾沫星子!叫你回来,就是叫你娶媳妇的!还不快进屋,跟你媳妇拉拉心里话去!”

    尽管刘承府极尽分辩推诿,夕阳西斜时,他还是不得不与那位长辫子姑娘单独进行了“会晤”。

    姑娘名叫李秀林,是村办剧团的名角儿。长得苗条端庄,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撩人心绪,两只黑亮清明的眼睛,闪烁着特有的羞涩和甜蜜。

    “李秀林,你可真大胆!”对方通报山门后,刘承府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说:“你就这么跑俺家来啦?你了解我吗?”

    “怎么不了解?”姑娘带着满面彤云,把刘承府的履历和家庭社会关系背诵了一遍。显然,对于刘承府她是作过一番考察工作的。

    “你了解俺,俺还不了解你哪!”刘承府又说。

    姑娘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说:“俺可是听说你什么都同意才来的。你要是有别的想法,俺也不赖你。”

    姑娘聪明伶俐,通情达理,从心里说刘承府印象蛮好。可想到沈阳的姐姐和女朋友,他断然地说:“你去告诉俺妈,就说我在东北已经恋上爱了。”

    姑娘起身离去了,母亲和父亲旋即冲进门,又哭又骂地责备儿子一去三年太狠心,威胁说,这门亲事儿子倘若不答应,他们就要死在儿子面前。

    一夜无眠,刘承府数尽了满天星星。

    一夜无眠,母亲和父亲操办好了一切。

    第二天,当儿子试图进一步争辩说服时,喜酒已经开宴,洞房已经点起了花烛。

    李秀林,你是一个好姑娘!可沈阳!沈阳……

    新婚美妙如梦。可当刘承府带着新婚的如梦的美妙回到沈阳时,他看到了女朋友绝望的泪眼,看到了姐姐因痛苦和生气而变得青紫的面孔。

    那泪眼和变得青紫的面孔,是注定一生一世陪伴刘承府,直到永远了。

    三

    命运把刘承府又送回小清河源头的那个村庄。他又一次成了土地的伴侣。也许由于身边多了一个扎长辫子的姑娘的缘故,他那颗狂热的心逐渐安份下来。

    安份也只是局限于不贸然出走,在黄河古堤内外的那片原野上,他依然是个恼人的角色。

    地里的活只干了一年,公社举办会计学习班,刘承府就嚷嚷着非去不可。主管会计气得不行,学习班开业仪式上指着鼻子大发起雷霆:“还有一个刘承府,脸皮厚得跟鞋底似的!记了两天工分懂个屁,就想当会计!这一次我是有言在先,学完了考不及格,非让他坐坐红椅子不可!”刘承府只当没听见。学习班结业时却爆了冷门:那些挑来的请来的大多剃了光头,而刘承府考了九十八分,一举摘了桂冠。主管会计和学员们搓手挠头百思不解,刘承府却暗暗窃笑:在沈阳时,他跟住同屋的一位老会计还学过不少工业帐目呢!

    刘承府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大队会计。他把帐目搞得清清亮亮。家庭生活也过得和和美美——李秀林几年之内,为他生下三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倘若不是后来发生了那场“大革命”,刘承府是注定守着算盘帐簿度过一辈子了。

    那场冠以“文化”二字的大革命,教会刘承府的第一个真理,是没有武力不行。

    那年冬天,刘承府奉命到外地去联系了几天事,回来时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一伙“革命群众”叫到大队办公室;告诉他说,他所掌管的“财权”已归他们所有了,问他打算怎么办,来文的还是来武的。

    “文的怎么样,武的又怎么样?”刘承府问。

    “文的好说,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干也行,不愿意跟我们干也行。要是武的……”对方一撇眼,目光在一屋八九条汉子身上溜过。

    刘承府说:“好!你们每人去找一把刀子来。我一把粪勺打得十五六个造反派鬼哭狼嚎,今天咱们也试试!我不让你们趴下一半,就算是我刘承府不是人作的!”

    一把粪勺打得十五六个造反派鬼哭狼嚎的事,发生在“革命”初期。那次村里的拉粪车,被城里一家工厂的造反派扣住了,刘承府被派去解围。郊区农民拉粪一向都是统一结算,那天造反派却非要刘承府交现钱不可。刘承府耐住心一再解释请求,背上肩上反而挨了几拳头。

    “哦!你们这是动武啊!”刘承府被激怒了,随手扯下身上仅有的一件小白褂。

    “动武怎么的?”造反派欺他独身一人,挥拳弄棒围上前来。

    “啊!”刘承府看得仔细,一声喊跳到院子一角,用脚勾起一把掏粪勺。他耍花棍似地把一柄掏粪勺舞得呼呼作响,直打得十几个造反派屁滚尿流。“西郊有个农民是从五台山下来的,一张掏粪勺比程咬金的板斧还厉害!”第二天,济南街头到处流传着新闻。

    那新闻,睦里庄的“革命群众”自然也是装进耳朵里的。八九条汉子集体找刘承府“谈话”,那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但从心眼里,他们生怕刘承府真的与他们拼起命来。

    “承府,咱们乡里乡亲,那是何必呢?”见刘承府威势不让,摆出副决一雌雄的样子,为首的一位“革命群众”小心地说:“承府,我们考虑你跟村里那些走资派不一样。我们想给你一百块钱作本儿,随你到外边找活干,只要你不干涉村里的事就行。”

    刘承府知道局面已无可挽回,想想村里这个样子,干也没有劲头,出去闯荡闯荡,免了生那些闲气不说,闹好了还能捞点钞票回来,给老婆孩子扯几身衣裳。

    “行,来文的!不过一百块钱太少,得给加点!”

    “加多少?”

    “五十!”

    “五十太多,二十!”

    “那可是便宜了你们这些小子!”

    一百二十块钱到手,第二天一早,刘承府就出现在通往城里的路上。跟随他的是一辆崭新的地排车。

    四

    拉地排车要凭力气,刘承府腰粗膀圆正愁的一身力气没处使。选择拉地排车而不是干别的,刘承府第一件是想多挣钱,第二件就是想舒一舒自己的筋骨。

    但拉了几趟他就发现,他卖的力气比别人多,挣的钱却比别人少,这里边有鬼。

    第一天向火车站送货,来回三十几里路,刘承府紧赶快跑拉了三趟,挣了十五六块钱。而一位其貌不扬的“老油子”,不紧不慢拉了两趟,挣到三十几块钱。结帐时刘承府肚里鼓鼓囊囊满是疑问,想发作忍住了。第二天向白马山拉电线杆,刘承府有意盯住“老油子”,你拉一趟我也拉一趟。可结算时,“老油子”挣的钱又高出他几乎一倍。这次刘承府认定,结算的人是看他新来刮他的油,当即气昂昂地找到管理站领导面前:

    “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你们要是不处理我就……”

    可人家听他把情况讲过之后,不但没有处理结算人的表示,反一拍桌子朝他火上了:

    “你拉两趟人家也拉两趟就该挣一般多的钱?那工钱是按趟数算的吗?这是谁告诉你的?”

    “不是按趟数,可我跟他拉的一样的货、一般多,工钱也不该差这么多!”刘承府口齿依然坚硬。

    “一样的货?你他妈眼瞎!你再仔细地看看去!我这儿有规定,你小子不懂到一边歇着去,少到我这儿找麻烦!走走走!”

    刘承府被毫不客气地哄了出来。七尺汉子被当众闹了个大窝脖,够臊人的了,“老油子”和几个同伴旁边又说起风凉话儿:“这小子,纯粹二杆子一个!”“二杆子?我看三杆子也不如!这小子怕是天生就少一叶肺吧?”

    刘承府受了寒碜,第二天表面上蔫蔫萎萎,眼睛可长了钩儿。一天下来果然发现了不少秘密:同样是向火车站送货,“老油子”回来时从不空车,一趟顶两趟;同样是拉电线杆,“老油子”专拣长的和涂了沥青的拉;同样是拉电机,别人装上车就走,“老油子”总要量量高度,并让工作人员作上危险品的标记。刘承府看出些名堂来了,他买来几盒好烟,跟货场的几个工作人员拉起了近乎。

    “哎兄弟,那老油子怎么这几天专盯上那批长杆子了?”

    “那还用说,有超长费呗!”

    “哎兄弟,那涂了沥青的和没涂沥青的,价码怎么差这么大?”

    “毒素费呀!百分之四十,规定上有的,不让你们知道就是了。”

    “哎兄弟,我放了一次空趟他也放了一次空趟,怎么单独给他补钱把我甩到一边?”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有约在先,那叫无故放空。”

    不过个把月的样子,货场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主宰着拉货人命运的“规定”,大部分便装进刘承府脑子里了。活自然挑着干,帐人家没算完他先报出来了;工钱由一天十几块增到三十几块,又由三十几块增到五十几块,甚至一百多块。工作人员有时算错了或者有意尅扣压低,也总是被分文不差地找回来。“妈拉个腿!这是从哪儿跑出这么个怪物来!”结算的人被抠得急了,恨恨地骂。拉地排车的伙计们更是惊诧不已,连“老油子”对刘承府也不得不刮目相看,时常暗暗瞅着他的举动行事。

    事情大约过去两月有余,一次刘承府出现在货场时,被两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拦住了:

    “刘哥,我们想跟着你干。”

    刘承府一个愣怔:“跟我干?跟我干什么?”

    “咱们合一伙儿,我们听你吆喝,钱也由你算。”

    “你们想的倒好!”刘承府眼一瞪,火气上冒;但想想却笑了:人家这是信服你,拥戴你当头领呢!

    “也行,不过你们可不准耍熊!”

    “那是绝对保证!”

    三辆地排车排成一溜上路了,不过一个礼拜,两个小伙子的腰包就鼓胀起来了。

    又一个礼拜开始三辆地排车再度准备上路时,麻烦又出现了:十几辆地排车的主人们围住刘承府,坚决要求参加他们的“互助组”。

    刘承府既兴奋又紧张,这么多弟兄信任自己、拥戴自己是天大的好事,可自己终究也是一个拉车的,怎么可能……

    “这好说刘兄弟,”一个光着铜黑色脊梁的中年人说。“干脆你把地排车撂下,专门给我们当头儿,大伙听你调排,钱也随你分随你拿!”

    “你这么说,大伙可得同意才是。”

    “同意!”“刘哥,你就当我们的司令吧!”“刘哥,我们听你的就是啦!”地排车的主人们一片呼应。

    就这样,刘承府当起了“地排车司令”。西郊货运站成了他的大本营,麾下的三十几名弟兄,纵横驰骋,占领了西郊的大半边天地。每逢“集团会战”,一排就是三五里路的阵列,常常使得行人驻足、造反大军退避三舍。作为马车司令的刘承府,每当看到这种情景,禁不住一屁股都是欢笑:英雄盖世,意若何为?当年秦琼、程咬金也不过如此吧?

    可是忽然一天,村里派人找到刘承府,通知说,书记让他回村一趟。

    五

    那时村里已经重新有了书记。被革命革掉的又被革命革起来了,只是人已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伙人了。

    “你整年在外边拉黑车,搞资本主义那一套是不行的。根据上级的指示,你从今天开始回队干活!”

    “那可不行,货运站几十口子人还……”

    “货运站也得以阶级斗争为纲!你还是老老实实回来的好!”

    书记甩手离去,刘承府呆住了。只是到这一刻他才依稀明白,原来他这个八面威风的“地排车司令”草秆儿不如,人家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全给抹了。

    不服归不服,刘承府的胆子还没大到敢于同“革命”和代表革命的书记抗衡的地步。

    于是就下了地。

    那时的地仿佛成心跟人过不去,你越是高喊着献忠心创高产,他越是拼命地让你难堪、让你饿肚子。辛勤劳作,从冬到夏,从春到秋,人均口粮只有二百八十斤,不少还是连糠带壳搬进门的。这难坏了刘承府。要填饱肚皮,汤汤菜菜不算,单是干面他每天就需要四斤半;全家老小的口粮他一个人吃了,还只能混个半饱,母亲、妻子和三个儿子怎么办呢?

    秋粮到家,冬天刚刚开了一个头儿,就显出危机来。刘承府不得不把精气神全副集中到搞吃的上了。

    野菜树叶已无处可寻,萝卜白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再有就是地瓜蔓、玉米塞、花生壳了;那玩艺儿六〇年吃过,伤人,更重要的是刘承府不甘心让一家人吃那种牲口都不吃的“代食品”。他村里串、集上转,一次终于得到情报:肥城那边玉米多豆子缺,而济南这边恰好豆子多玉米缺,以多补缺,有一笔油水可捞。

    倒腾粮食!刘承府看到了一条生路。

    可肥城离济南一百二十多里路,更何况倒腾粮食,那绝对是投机倒把,绝对是政府所不允许的。

    刘承府管不了那么多。他找来一根足有两尺长的铜管,铜管里放进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锉刀——那是为了对付意外事件准备的;把自家仅有的一百斤豆子绑到自行车上,把一顶大棉帽朝头上一扣,把一件大棉袄朝腰间一扎,棉袄里藏起那只用铜管锉刀组成的武器,趁天黑没人看见,悄悄地上路了。那时各地无一例外都有黑市,黑市无一例外都凭借黑夜的掩护从事贸易。刘承府按照知情人指点的线路,半夜前赶到肥城黑市,用一百斤豆子换得二百斤玉米。驮上二百斤玉米紧蹬快赶再到济南的黑市上,用一百五十斤玉米换回一百斤豆子。然后赶在天亮之前,把一百斤豆子和余下的五十斤玉米搬运回家。

    一夜奔波,落下一身臭汗,然而也落下了五十斤玉米。而那五十斤玉米掺上糠菜,足够一家人吃上半月二十天了。

    一战告捷,刘承府意气昂扬,频频出击。年前,从腊月二十日开始到腊月二十八日结束;过了春节,从正月初二上路一直到正月十五偃旗息鼓;十八天的时间里,刘承府夜夜单车飞马。收获是丰厚的,九百斤黄澄澄的玉米锁进仓屋,别人家鬼哭狼嚎甚至投井上吊,刘承府一家五口安然无忧。

    一连两年,神不知鬼不觉。第三年时,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驻地税务所组织五六个人,带上狼狗,几次拦路截捕没能成功,狼狗还被刘承府用铜管打掉了两颗门牙。查捕“飞贼”的任务层层交到村里。村里分析来分析去,除非刘承府不会有第二个人。但刘承府不肯认帐,扬言说,哪个如果将他“人脏俱获”,无论定什么罪儿他都认;否则,谁敢跟他过不去,他就跟谁没完没了。

    经过周密布置,民兵们作好了一切准备。

    那天傍晚,天刚刚黑尽,刘承府骑着自行车又悄悄出门了。刚刚来到村口,三个民兵突然截住了去路:

    “站住!刘承府,你要干什么去?”

    刘承府没事一样下了车:“家里太热,出去溜溜风。”

    民兵们自然不信,但围着自行车转过几圈,没见一只麻袋一粒豆子,只得听凭刘承府离去。

    “你们上当啦!我的豆子在外村哪!”刘承府走出十几米之外,却忽然回头,挑逗地大喊几声,这才急急蹬走了。

    民兵们断定刘承府必去当“飞贼”无疑,估计他天亮前后才能回来,便约定了集合时间,各自回家睡觉去了。刘承府骑车在村外兜了几圈,见民兵们不在了,也悄然回家睡起大觉。第二天清早,民兵们正为没有发现刘承府回来着急时,刘承府敞敞洋洋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几个民兵不负责任,”他一本正经地对民兵队长说。“我驮着粮食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回家睡觉去了。我想找他们帮帮忙都没找到。”

    民兵队长挨了一顿奚落,只好把三个民兵狠批一顿,恨恨而去。

    民兵们更加紧了监视,刘承府却无事一样,时不时与民兵们开开玩笑、凑凑乐趣。

    平平安安不过五天,那个晚上刘承府又出村了。这一次,民兵们全当没有看见的样子。但刘承府的背影一消失,民兵队长便亲自带着十几个民兵封锁了村口要道;并且规定,哪个开小差、打瞌睡跑了刘承府,扣罚十天工分。

    一夜辛苦没有白费,黎明时分,刘承府出现了:棉帽棉袄,自行车屁股上驮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

    “站住!”民兵们从掩蔽物后一拥而出,把刘承府围了个插翅难逃。民兵队长把一只手枪在刘承府面前恣悠悠晃着:“承府,这一回还有什么说的吗?”

    刘承府嘴硬:“这又是怎么了?我又犯了哪条王法啦?”

    民兵队长并不跟他罗嗦,朝几个民兵示个眼色,民兵们立刻上前截获“脏物”。可他们两手一抓麻包立刻愣住了:麻包里装的压根儿就不是粮食!

    “怎么,咱们从亲戚家要点地瓜瓤子回来喂猪也犯法?”刘承府作出一副茫然和气愤的神情。——地瓜瓤子是两天前,他就特意买来铡好放在一位亲戚家的。

    “地瓜瓤子?你……你……”民兵队长像受了天大侮辱,指着刘承府大骂起来:“刘承府,你好大胆子!敢把咱们民兵当猴耍!今天我要是不把你……”

    “噢!这么说我养猪是犯法啦!行,猪食我不要了,我家去把猪全都砸死,送给公社书记改善生活去!”

    刘承府丢下自行车,搬起一块大石头便向村里去。

    民兵队长慌了。当时上级正层层发动大养其猪,县和公社的头头,三天前还专门到村里来检查动员过呢。

    “承府,你这是干什么!”

    民兵队长上前阻拦,被推开了;几个民兵围上好说歹说,才把石头夺了下来。

    刘承府自然不肯了结。他找了村支部书记,又找到公社党委书记,非要逼两级书记讲讲,他响应上级大养其猪的号召,犯了哪条王法不可。

    一次周密计划的截捕行动,被刘承府闹了个乾坤颠倒。村支部书记挨了批评,民兵队长更少不了一肚子恶气。那天两人在街上碰面,民兵队长苦丧着脸说:

    “承府,咱兄弟们并没有把你怎样,你干吗下那种狠茬子呀?”

    刘承府说:“你这么说不行。咱兄弟不就是为口吃的吗?你们今天截明天堵,把咱一家人饿死就高兴啦?”

    民兵队长怔了好一刻,说:“行,承府,既然你说到这儿,往后咱兄弟们要是难为你,就是大闺女养的!”

    说过这话的当晚,刘承府又开始了他的“飞贼”生涯。

    六

    “飞贼”生涯并没有持续多久,刘承府便又一次外出当起了“司令”——马车司令、劳工司令。

    这是一九七四年,为了迎接西哈努克亲王来访,济南大兴土木,对经十路、纬二路两条交通干线进行展宽重建。刘承府在作出定时定额向队里交钱的保证之后,带着几辆马车出现在市区工地上。他几乎毫不走样地重现了几年前当地排车司令的经历,没过多久,麾下就聚合起二十几匹高头大马和十八辆胶轮大车。马车不比地排车,作战能力强、机动能力强,几十里工区,没有哪里没有留下刘承府的身影。

    马路拓宽改造工程结束,刘承府又以按人头向村里交管理费的方式,一下子从村里拉出一百多口子人,成立了济南市乃至山东省第一支农民劳工队。这支劳工队在刘承府统帅下,悄无声息地开上了建筑工地;这里给人家建一堵墙,那里给人家修几排屋,甚至还盖起过几座颇为像样的二层小楼。他们以吃苦耐劳和讲究质量,赢得了用户信誉和有关部门的支持。到一九七九年下半年,刘承府手里揽下的活,已经足够劳工队干上几年的了。

    恰在其时,上级一个工作组进驻睦里庄,并且发出了立即解散劳工队和要刘承府回村接受批判的通令。

    第一次批判会人数少,刘承府面不改色心不跳,与工作组打起“对垒战”。问他为什么组织地下黑包工,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他说,劳工队是经村里同意、有关部门发了通行证的,压根儿说不上“地下”和“黑”字;至于对农业学大寨,则不仅不是破坏而且是推动,全村劳动日价值由原先的四毛增到现在的一块,主要正是得力于劳工队的收入。问他为什么拿出三千多元请客送礼拉拢腐蚀干部。他讲起重庆谈判时郭沫若送给毛泽东一块手表,这块手表如今已经作为革命文物放进博物馆的故事,并且理直气壮地问:“谁能说请客送礼都不对?谁能说郭老是拉拢腐蚀毛主席?”工作组被对垒得很恼火,但狠批了他一顿“态度”之后,也只好散会了事。

    第二次批判,工作组动真格的了。会场上人头济济,足有上百号人,墙上挂起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幅标语;先是一通“刘承府不老实就砸烂他的狗头”的口号,接下,刘承府才在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的弹押下,被“揪”到台上交待“罪行”。

    刘承府果然被“震”住了,脑壳低垂,两腿紧并,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我交代,我该死!”

    随着一句话出口,刘承府放声大哭起来。一米八二的彪形汉子,哭得跺脚拍腮鼻泪滚淌;台下立时出现了一片混乱。

    “刘承府!你少耍花样!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工作组几次警告,他才勉强止住,使会场得以稍许平静。

    “我交代!”刘承府边抹着鼻涕泪水边喊着:“我反党反社会主义!我和蒋介石是干兄弟!我杀了几十万共产党!我贪污了三百万块钱,都存到外国银行里啦!我血债累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

    刘承府“交待”一句,嚎哭一阵、跺一阵脚,直把个会场哭得、跺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七十多岁的社员陈老汉,原先家里穷得连碗豆腐吃不上,两个孙子跟着刘承府外出干劳工挣了几个钱,日子才开始好起来。他对批判刘承府原本憋着一肚子气,这时忍不住跳起来,喊着刘承府的小名,朝工作组骂起来:

    “你们这不是逼着人家小登云说瞎话吗?他从小穷得连条裤子穿不上,我亲眼见着的,怎么跟蒋介石成了干兄弟?怎么还杀了几十万共产党?到哪儿去贪污的三百万?你们这不是要人家孩子的命吗!”

    陈老汉的话激起了很多群众的同情。村支部书记吴宝森也忍不住了。刘承府外出搞劳工是他点的头,劳工队对村里的贡献他也是亲眼看见的。工作队进村要立刘承府的专案时他就说过:“这个人没多少整头。他非党非干非地富反坏右,一个农民,你整他什么?他还巴不得你把他开除了,让他去当干部当工人哩!”工作队非但没有接受他的意见,还把他批了一顿。刘承府一哭一闹,有人抻头一咋嚷,场上一乱,他站起把胳膊一甩,喊一声:“这是闹些什么事儿!拉倒吧——”一个好不容易开起的批判会,立时便人走场空了。

    刘承府回到家里,母亲和妻子正吓得在哭。他朝妻子眼一瞪,说:“哭什么!给我炒个菜!”便进到里屋,拿出一瓶老白干,慢条斯理喝起来。

    刘承府是个血性人,但也是个聪明人。他深知自己力量微薄,如果不会伪装和保护自己,单凭一股蛮劲硬顶硬抗,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社会是个大舞台,每个人演什么角儿是一定的。分配给咱的是丑角,咱就只能把丑角演好。”晚间灯下,他经常用这套“理论”开导母亲和妻子。

    菜炒好,摆上,工作组组长推门进来了。

    “好小子刘承府!你把会给我搅了还敢喝酒!”

    “我正觉着没法活了,准备自杀去哪!”刘承府又故作其态。

    “你少来这一套!我问你,谁叫你在会上胡说八道的?”

    “我怎么知道啊?你不是老叫我上纲吗?我不那么说,你不得还说我不老实啊?”

    他下床,找过一个酒杯一把凳子,笑嘻嘻地说:

    “组长,你喝盅酒,帮我把说得不够的地方再提高提高。”

    “訇——”

    工作组组长生怕晕过去,赶紧把门狠命一甩,跑到街上去了。

    七

    尽管心里恨得牙根发痒,几天后,工作组组长还是不得不满面带笑,把刘承府请到办公室。

    村里有个油毡厂,厂里急需的沥青断顿了。作为接管了村里党政大权的工作组组长不得不亲自过问。可人家告诉他,这件事非刘承府出马而不可。他只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到刘承府。

    刘承府应得利利落落:“这好说,不就是需要点沥青吗!”当天上路,第二天,满满一车沥青就进厂了。工作组组长惊喜不已,这才看出刘承府是个好角儿,干脆提出,让刘承府去把油毡厂那一摊儿“管起来”。

    这次刘承府不那么利落了:要我管可以,得给全权;工资、出差费一律不要,产值的百分之四得归我;村里和工作组应了不行,得公社党委点头,得有书面合同。工作组组长一肚子不愉快,可油毡厂如果垮了是要给自己和工作组脸上抹黑的。他只得找到公社。公社合计来合计去,那么一个芝麻眼大小的油毡厂能有几个产值?刘承府撑破天不就是一年下来捞个千儿八百的?随他干去好啦!

    一纸合同签下,第一年结帐时,刘承府从厂里提走九千元,第二年则超过了一万一千元。值得说明的是,那九千元和一万一千元都是在产值利润公布前提走的;刘承府不干那种拿着合同书还要请示汇报的事儿,他担心有人看了眼红,要变卦。

    刘承府不是预言家,但他的预言没有多久就得到了验证。几乎在他提走一万一千元现金的同时,他成了济南市郊区两名被列入另册的经济大案要犯之一。

    刘承府自然不肯服罪,非但不肯服罪,还一字一句、连标点符号不错一处的背诵中央一号文件,宣称自己是“有功之臣”,是农村“先进生产力的代表”。

    “告诉你们,像我这种人,你们应该敲锣打鼓给我戴大红花!要逮捕我?谁逮了谁还得把我请出来!”

    可问题不在于刘承府怎么说,而在于审讯者怎么说。

    ——老老实实交待你搞地下黑包工的罪行!

    ——你没搞黑包工,有合同?那合同本身就是不合法的!不合法就是黑的!

    ——把你那两万元赃款交出来!

    ——不交?那好,把这一千块钱存折和收录机、手表统统留下来!

    ——先交给我们保存着,用不几天就得还给你?好,等你进了牢子,咱们再商量怎么个还法吧!

    ——不信?好,三天之内逮捕令不下来,你把我的眼珠子扒出来当泡踩!

    审讯者说的自然不是空话,可如果把刘承府的话仅仅看作“嘴硬”和“虚张声势”,同样也是不可靠的。联合办案,两级审批,逮捕令发出在即,一位副市长忽然找到有关部门一位领导同志面前:

    “西郊有个刘承府你知道吗?”

    “知道哇,我们正准备逮他。”

    “他犯了什么案吗?”

    “他搞地下黑包工,两年捞了两万多。”

    “那不是按合同来的吗?合同总不会是他自己订的吧?”

    “……”那个领导同志哑然了,片刻才又问:“副市长认识他?”

    “认识不认识无关紧要。中央文件可是允许承包经营,咱们总还得执行政策吧?”

    一次对话之后,上边派下一位干部,那干部一见刘承府,上前拉着双手连声喊着“同志”。

    “喔,你这同志俩字咱可不敢当,说不定哪一霎就被枪毙了呢!”刘承府听出情况有变,却依然不阴不阳。

    “哪能啊!我看只能说是有点错误。”干部说,“你的问题我们研究了,合同订得高点主要责任不在你。你回去好好检查检查,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就这样吧。”

    七天七夜审问,七秒钟就解脱了。解脱也没了结,不久济南农民报头版登出一则消息,消息在介绍了中共济南郊区区委,在打击经济领域严重犯罪活动的斗争中,制定的八条必须掌握的政策界限的内容之后,举例说:

    ……西郊公社睦里大队社员刘承府,与大队签订合同,带领一部分社员在外包工,从总收入中提成百分之四归自己,去年他提成一万一千多元。打击经济领域严重犯罪活动的斗争开始后,他心中害怕,惶惶不安,就带着一千元存折、一台录音机和一块手表到派出所投案。经过调查认为,刘承府提成过高,是专业承包中的问题,不能视为经济犯罪。向他讲明党的政策后,使他放下了思想包袱,继续执行与大队签订的合同。

    看过报纸,刘承府怎么也回想不起,自己“惶惶不安”地去“投案”时的情景。想不起就算了吧,不,还去问发消息的记者。记者惊讶地把眼珠眨了好一会儿,说:“能在报上把弯儿扭过来就很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呢?”

    的确,刘承府,你还想怎么样呢?

    八

    “刘承府这家伙是属韭菜的,只要你挖不了他的根就挡不住他发;你割一茬他发一茬,一茬更比一茬旺!”此言系“大批促大干”时,郊区公社一位干部大会讲话中的一段。其言虽显粗俗,到是真实生动,连刘承府本人对这个评价也颇为欣赏自得。

    名字见报,从“地下”走到地上,由“黑”变成不黑,刘承府自然高兴。但那个小小的油毡厂实在不够他干的,他的能量远远没有得到发挥。他的眼睛耳朵越发骨骨碌碌,一刻不肯安分了。

    有人传来消息:镇委——那时公社已升级为镇了——准备盖家属大院,想从东北搞木材没搞得回来。刘承府眼睛一亮,撒腿便向镇委去。

    分管基建的镇委副书记,正在院里跟几个干部扯闲篇子。他是工农干部出身,听过刘承府的话,只把眼珠子转了一下,说:“你有办法?我要的可是叮响的东北原木,不是你们村边上那种弯弯檩条!”

    “知道!不是东北原木我还不给你搞呢!”

    “你吹牛×!”副书记压根儿没把刘承府瞧进眼里,一跳两丈高。

    刘承府不急不躁:“那我搞来了你怎么办?”

    “你搞来了,我大会小会喊你一百个好!”

    “要是不喊呢?”

    “不喊我是你个儿!——要是你搞不来呢?”

    “搞不来我是你个儿!我一步三叩头,到万人大会上认祖宗!”

    “好!大伙可是都听见了,哪个小子要是反悔……”

    事情讲定,刘承府第二天上了火车。到第七天傍晚时,一串六辆带拖斗的大卡车,轰轰隆隆开到镇委大院门前,车上满满当当装的全是东北落叶松原木,总共不下五十立方!

    镇委机关仿佛发生了唐山地震,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看不够的新奇,道不尽的感慨。当最后一辆车停住,刘承府披着一件蓝褂子,笑眯眯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分管基建的副书记两眼打直,足足有五分钟没能把目光从那件蓝褂子挪开。

    “书记,咱可是有言在先。”

    “那是那是。”

    “我看就不用到大会小会上喊我的好了,把工程包给我什么都有了。”

    “那是那是——哎,那质量可是……”

    “我有一百个胆,也不敢到你镇委门上玩玄的呀!我还想在这儿亮亮牌子呢!”

    “行!你这个儿当的有点滋味!”

    “哎,我怎么到成儿了呢?”

    “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娘老子?”

    工程承包,不仅包工而且包料包工时。刘承府呼啦一声拉起一个将近二百人的建筑队;不仅有本村本邻还有外地招聘投奔的,不仅有各种能工巧匠,还有具有一定设计和施工指导能力的技术人员。

    精心筹划,一切如约如期,一座镇委家属宿舍出现了。房整地平,小院幽幽静静,连厕所、垃圾箱也方方正正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刘承府这小子行!”“刘承府这帮子人行!”从镇委书记到看光景的群众都点了脑壳。工程结束时,建工队已经发展到二百六十多人,同时在几个工地上垒起地基来了。

    “承府,我看你就是晚生了二十年。早生二十年,革命也罢反革命也罢,怎么的你也得弄个司令当当!”一位借聘的工程师不无惋惜和戏谑地说。这话刘承府听着舒心也听着扎心:早生二十年能弄个司令当当,那晚生二十年,司令当不成就白牌子到底了不成?

    这话说过不到半年,济南市振兴建筑公司宣告成立,刘承府成了公司总经理。

    这是山东省第一家私营公司,也是当时最大的民营建筑队伍。公司成立的那天,当刘承府皮鞋锃亮、西服笔挺地出现在数百名职工面前时,那位借聘的工程师在他耳朵旁说了一句悄悄话:

    “行,承府,你算是没白活,比当个司令差不到哪儿去!”

    九

    由农民建筑队到振兴建筑公司,许多人以为那不过是赶时髦,图个既大又好听的名称罢了。这实在误解了刘承府的本意。建筑队充其量是一支农民别动队,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散,干的也多是修修补补小打小闹的活儿;而建筑公司是企业,是正规军,必须有另一套活法和干法。就算当司令,刘承府也是宁愿带领一支正规军,而不愿意手下总是一群散兵游勇。

    刘承府翻过去的是作为农民“能人”的一页,翻开来的则是作为私营企业家的篇章。

    总经理签发的第一道命令下达了:企业实行成本核算帐目公开,严禁原先那种一锅煮、人钱不分家的情况继续;职工实行等级工资制,包括总经理在内的任何人,不得从企业随意提取资金或攫取额外报酬。与此同时,近十万元巨款被从帐户上拨走,五部巨型井字架、五台大型混凝土搅拌机、十几台磨石机,随之取代了用过多年并且早已过时了的各种土造机具——正规军自当有正规军的武器装备。

    接下便是战役和战斗了。

    这里有个有趣的现象:没有当过一天兵,更没有打过一次仗的刘承府,对“战役”“战斗”一类字眼却有着特殊的偏爱;凡属他采取的重大行动,无不被称之为“战役”,甚至连后来他争夺“压寨夫人”成功,也被说成是“打胜了一个战役”。这不能不令人怀疑:或许他真的天生就是个当司令的坯子?

    振兴建筑公司打的最早的两个战役,是济南食品厂饼干车间抢建工程,和潘村养鸡场抢建工程。所谓抢建,自然首当其冲的是时间问题。食品厂建的是全省最大的车间,因为牵扯到进口设备落户,厂里提出五个月完成。三家前来投标的县区公司一听,说:“这不是闹笑话吗?”立马撤走。刘承府却说:“我干了。”他把能征贯战的副总经理高加水派上前线,与二队队长吴寿杰一起,带领工人二十四小时轮番战斗,保证了工程顺利完成。潘村养鸡场赶的是个冬季,预制件养护是关键。队长刘炳先带领工人们,在冰天雪地里挖坑灌注,进行地下低温养护,为工程赢得了宝贵时间。两个战役均以告捷结束后,济南锅炉厂、济南军区军医学校、济南市生资公司住宅楼等一批造价高达百万的工程随之纷沓而来。

    事业的成功,为刘承府带来了无限喜悦。然而每当他回到家门时,一颗心却蓦地铅锤似地坠落下来,变得黯淡而又沉重了。

    还在几年前,刘承府当马车司令时,李秀林因为一次药物中毒,瘫到床上。在李秀林住院,刘承府外出期间,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大儿子刘毅,因患肾炎耽误治疗也成了半身瘫痪。母子双双卧病,使刘承府背上了沉重负担。尽管他不惜重金八方求医,李秀林和儿子的病仍然没有多大起色。当一九八四年春节到来时,母子俩竟然结伴住进了医院。

    大年初一,刘承府安顿好二儿子刘伟、三儿子刘奇,到医院陪伴了一天,回村时暮色已经把黄河古堤涂抹得灰黑一色了。

    “承府,你这是到哪儿去了?”村支书吴宝森在街上与他相遇。在得知他还饿着肚子时,吴宝森把他拉到自己家里,摆上了一桌暖暖的酒菜。

    “承府,你这几年为咱村挣了不少钱、办了不少好事,今天我这个当家的敬你一盅!”性情爽利的吴宝森说。从当“马车司令”和“劳工司令”开始,刘承府带出村里不少乡亲,给村里挣回不少钱;如今成立公司,每年也还要向村里交几万块钱。

    难时一句话,胜过雪中棉。吴宝森一句祝酒词,说得刘承府全身翻起热潮。他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随之作起诗来:

    贤妻不幸药伤残

    长子有病一年半

    理智难止伤心事

    痛思(似)钢刀绞心肝

    父老妻病孩儿小

    有苦能对谁来言

    千斤重担一人担

    汗如下雨泪如泉

    他一字一句念完,忽然扑到床上放声大哭起来。为了事业所付出的高昂代价,已经使他不堪重负了,他真想把眼前的一切统统丢开,从此作个两眼皆空的清风道人。

    吴宝森了知刘承府的性格为人,故意让他哭过一通,这才一字一板地说:

    “承府,你刚才的诗我得给你改一个字。‘千斤重担一人担’,改成‘千斤重担众人担’。你的困难我们村里给你解决。老婆算病休,工分照给,药费报销,再派个人去帮助伺候;你家里,我们也派一个妇女去帮助作作饭,洗洗衣服。你呀,专心地干你的公司的事去!”

    刘承府向来喜怒哀乐随情而发,既不虚饰也不做作。哭过一通心里已觉宽敞,听吴宝森又作出这样的安排,当即一跃而起,说:“行!我再给诗添个尾巴。”

    收起眼泪挺腰板

    努力奋斗夺难关

    他念过两句,满满地斟起一杯酒,举到吴宝森面前说:“书记,咱们喝!”

    “喝!”

    一声脆响,春节之夜又喷发出温燠熏香的气息。

    十

    是年是月是日,中新社一位记者不期而至,与刘承府进行了一次畅谈。不久,《人民日报》海外版和香港《镜报》,在显要位置上报道了刘承府,称之为“山东省雇工最多的私营企业主”。这为刘承府带来了不小声名,但也带来了不少麻烦。

    一天,一位据称是“省里领导”的理论界人士登门,张口就要刘承府汇报。汇报本无不可,但对方点明要听的是刘承府如何搞雇工剥削,如何搞资本主义的情况。刘承府一字不差,背诵了中央文件中有关扶持发展个体工商业,和对农村雇工“可以不按资本主义的雇工经营看待”的条文,并且扬言要到省委告状,才使对方不得不变得客气了些。但人家大吃了他一顿美酒佳肴之后,还是把状一直告到北京,非要抓刘承府一个“新型资本家”的典型不可。这使刘承府无端地大伤了一番脑筋。

    这件事过去不过一月,市里又派人找到门上,通知说,市里一位主要领导同志要召见刘承府。“这又是哪阵风,刮得龙王爷也抬起头来了?”刘承府且惊且疑。他的社交圈子很广,但大都是围绕企业展开的,与上层领导人,尤其是党政主要领导人绝少来往。这一是他自知人家瞧不起他一个个体户,二是他实在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求得人家瞧得起。一个拥有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的主要领导人亲自召见,这要算是一件殊荣呢。可刘承府总觉着似乎没有什么好事儿等着自己。

    果然,当他踏进那座新建的办公大楼时,迎接他的并不是笑脸和问候。

    没有茶没有烟,沙发上坐着几位秘书和领导干部,那位特意请他来的领导同志,从办公桌前欠起屁股,朝墙边一把椅子指了指,就算是打了招呼。

    “你就是刘承府?”接下的是一句不冷不热的提问。

    对方的淡漠激起了刘承府的自尊,他径自坐到一个空着的沙发上,以同样淡漠的口气问道:“怎么,找我有事吗?”

    “你现在雇工有六百多人,不会错吧?”对方问。

    “那是。”

    “其中还有不少是从外地招来的?”

    “不错。”

    刘承府看清,那位领导同志桌上摆着的,一份是《人民日报》海外版,另一份就是他十几天前向有关部门呈送的一份报表。对于企业内部的情况,刘承府向来不遮不掩;职工人数、职工来源,报表上写得明明白白一字不差。

    “你知道不知道这是违法的?”那位领导同志严峻起来:“当地的群众你招了不少不说,还跑到外地去张扬搜罗,你这算不算私招乱雇?私招乱雇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知道吗?”

    振兴建筑公司的工人大多是熟人介绍来的。熟人介绍熟人,熟人又介绍熟人,便把几百里之外的泰安、荷泽、济宁等地的一些能工巧匠拢到一起了。这些事大多是下面办的,刘承府很少过问,更想不到会有什么问题,以至会惊动市里的领导同志亲自过问。

    “你这是违法行为,凭这一条就可以逮起你来!”那位领导同志说。

    “逮起我来?”刘承府一阵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你以为是吓唬你?我一个电话……”相应的,是一个打电话的象征性动作。

    刘承府回答的又是一阵笑声。

    “说我违法我不知道,我可知道符合中共中央文件。”刘承府目视那位领导同志和在场的干部们说:“你们把今年的中央一号文件拿出来,看着,我背一段你们看错没错。”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位领导同志和干部们,果真找来了几份文件和登载着文件的报纸。

    “你们看着第七部分第一段。”刘承府背诵起来:“随着农村分工分业的发展,逗号,将有越来越多的人脱离耕地经营,逗号,从事林牧渔等生产,逗号,并将有较大部分转入小工业和小集镇服务业,句号,这是一个必然的历史性的进步,逗号,可为农业生产向深度广度进军,逗号,为改变人口和工业的布局创造条件,句号。”

    刘承府背完,问:“我背错了哪儿没有?”

    并不等对方回答,又道:“你们再往下看,第七部分的第二段。当前农村兴起的饲料工业,顿号,食品工业,顿号,建筑建材业和小能源工业,逗号,是最为社会急需而又能较快发展的几个产业部门,逗号,应有计划地优先发展,逗号,有关部门和地方要给予积极的指导和支持,句号,鼓励城市技术人员下乡,逗号,倡导和组织不同地区,顿号,不同单位之间的人才和技术的流动,逗号,为发展农村工业增强技术力量,句号。”

    一句不错,一字不错,一个标点不错!那位领导同志和在场的干部们,无不露出愕然和感动的神情。他们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民个体户,对中央文件竟然熟悉到这种程度!

    刘承府是一员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将,但他决不是一位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莽汉。为了事业的成功和发展,他无时不关注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和中央的指示精神。凡属与自己和企业有关的重要文件、讲话、规定、社论等等,他总要收集起来,晚上睡觉前看几遍,早晨起床后再看几遍;而看过这几遍之后,便如同印进脑子里了,无论何时何地,张口都可分毫不差。这一手,使得许多心怀叵测者不战自退,也使得他的企业始终不离大格,始终保持健康发展的势头。

    “这是中央正式文件,你们执行不执行?”刘承府一拍沙发扶手。

    “执行!凡是中央文件,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边学习边执行!”那位领导同志忽然站起,分咐一声:“倒茶!”朗声笑着,拉住刘承府的手。说:

    “早就听说西郊有个刘承府胆识不凡,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中央号召发展一部分个体经济,我这个当领导的理解不深,今天就算是我交了你这个个体户的朋友。中午到我家吃饭!”

    一阵怔愣,刘承府喜不自胜。“好!”他应着,却又问道:“有好酒吗?”

    十一

    改革开放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复杂过程。这决定了改革开放之路决非坦途。作为改革开放产物的个体经济及其经营业的命运,也必然险象环生诸多坎坷。刘承府通晓此理,但他还是没有料到,在他的振兴建筑公司方兴未艾红火蒸腾的时候,会天降一场灾难,几乎没有使他遭受夭折的厄运。

    一九八四年夏秋之交,有关部门决定整顿公司。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文件中却不分青红皂白,规定关闭所有私营公司。

    “承府,有什么想法啦?”某日某时,郊区建筑公司胡经理对应召前来的刘承府问。

    刘承府说:“我觉得文件这一条不符合中央一号文件。中央一号文件讲得清清楚楚……”

    “那我不管,这个文件反正我得执行。”胡经理缓缓呷着茶水道:“你那个事,你看怎么办才好哇?”

    因为当时私营企业处在萌芽时期,更因为当时有关部门规定,不准私营建筑单位承接工程,振兴建筑公司从一成立就接受郊区建筑公司代管;承接工程、联系业务由区公司出具信件,同时每年交付区公司百分之十五的劳务费。

    “我看有两个法儿,”胡经理并不等回答。“一是公司撤消,你再去干点别的;一是你把那一摊子交给区里,区里任命给你一个队长当当。”

    刘承府听出话味,但还是以商量的口吻说:“经理,你看这个事能不能缓一段时间再说?”

    “我知道,你是想一拖二抹三拉倒。”胡经理毫不掩饰地说:“对你那种公司我从来就不感兴趣。私人也可以成立公司,那国家和集体怎么办?别人咱不知道,区公司这两年就少接了不少工程!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刘承府摸准了这位经理的脉搏,立即驱车找到市里。市有关领导同志认为,对刘承府这种各方面都具备了条件的大型私营企业应当给予保护,给区里打电话要求重新考虑。但胡经理认定非取消振兴建筑公司不可,回答说:“我们贯彻的是北京的精神,希望市里不要过多干预。”

    一个“北京的精神”堵住了千军万马,市里有关领导也爱莫能助了。

    公函截止,几个大项目迟迟无法敲定;而原有工程已近尾声,职工面临无活可干的局面。刘承府只好再次找到胡经理面前,请求他高抬贵手,不要断了几百名工人的生计。

    “你刘承府不是能告状、本事大得很吗?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那条小阴沟里到底翻得了翻不了船!”胡经理一脸的冰冷和轻蔑。

    刘承府被激怒了:“那好,既然你这么说,我非翻了你这条船不可!”

    “好哇!可不知怎么个翻法啦?”

    “一阵天风就翻啦!”

    “天风?”胡经理一笑,“我看你是洗脸盆里扎猛子,不知道深浅!”

    刘承府朗声大笑:“洗脸盆里扎得开猛子?我明天就到北京告你去!”

    “你敢!”胡经理桌子拍得炸响。

    “你看我敢不敢!”刘承府起身甩门离去。

    胡经理两腿发抖,指着他的背影吼着:“你去告!你要是告不倒我回来,一下火车我就逮起你来!”

    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两天后,刘承府带着中央一号文件,带着各种证书、奖状和登载着自己事迹的剪报,与大儿子刘毅一起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一对农民父子,大步嚓嚓来到中南海门前。

    “你们找谁?”值班员不无警觉地问。

    刘承府说出一句名字,一个全中国全世界都熟知的名字。

    “首长很忙,你们有什么事儿是不是……”

    “请你打个电话,就说我们想看望看望首长。”

    值班员疑疑惑惑拨通一个电话,片刻里面传出话来说:请他们进来。

    这真是天大的怪事!首长家在南方,这对农民父子祖居山东,而且非亲非故……

    解释是不必要的。几分钟后,刘承府已经坐在那个铺满红地毯的、宽敞明亮的会客室里了。

    振兴建筑公司的问题,经由山东省人民政府领导之手,转到省有关部门“考虑处理”。刘承府满怀期望地等待着,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

    “承府,坏啦!给你判的是个死缓!”有人悄悄交底。

    不说正确也不说不正确,不说撤消也不说不撤消,拖一段时间看看形势再说。处理可谓稳妥公允,可公司已失去了生存条件,几百工人面临“失业”,损失正以每天几千元几千元地累积!

    刘承府被迫无奈,再次踏进了那个铺着红地毯的、宽敞明亮的会客室。

    这一次主人发话了:“把材料留这儿。我就不信,哪个就敢不执行中央一号文件!”

    问题又一次回到山东。有人惊呼:“刘承府这家伙一竿子通天!”省市紧急下文,郊区书记亲自召开会议,宣布:振兴建筑公司全线放行,谁再出难题就撤谁的职!

    区委开过会的第二天,区建委主任把刘承府接到办公室听取了汇报;第三天,区工商局办妥了营业执照和重新登记审批的全套手续;及至第八天,《大众日报》、《济南日报》便发表了“郊区农民刘承府兴办振兴建筑公司”的专题报道。刘承府堂而皇之地走到舞台中心来了。

    还有一点需要交待的是,一九八四年即将结束时,在中央和省统战部门的直接关怀下,刘承府破例地成为山东省政协委员。这是山东省第一个持有个体户身份的省级政协委员。刘承府受宠若惊,好长时间里,每当有上级或外地客人登门,他总要把政协委员的大红证书双手捧到客人面前,生怕人家不肯相信似的。

    十二

    李秀林的身体时好时坏,刘承府的心情、家庭中的气氛也时好时坏。八五年春节期间,李秀林病情明显好转,可以干些轻微活了,刘承府和三个儿子,过了一个欢欢乐乐的好节。

    初三休初五歇,十五不过还算节。可刚刚过了初七,有人半夜敲开刘承府的门,告诉他一个消息:村里一名干部为了扳倒刘承府,带着几个人到镇里告状,但告了一天非但没有如愿,还挨了镇里一顿批评:“刘承府每年向村里交那么多钱,还捐资捐工建了小学,你们非要告倒人家是什么意思呢?”由于肚饥夜黑,心情郁怏,回来的路上,那位村干部撞到一棵树上,头也破了眼睛也肿了。得知这个消息,刘承府又是高兴又是气愤,早晨起来问李秀林道:“夜里说的事儿你听见了吗?”

    李秀林说:“怎么没听见,把我气得半宿都没眼儿!”

    刘承府说:“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吗?”

    李秀林说:“不就是祖上那些疙疙瘩瘩的事儿?可他也不该朝你……”

    刘承府说:“行,你还有点认识水平。我想求你一件事儿,你一定得答应。”

    李秀林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阴阳怪气的!”

    “有夫人这句话什么都有了。”刘承府说,“你把昨天人家送来的那两瓶酒、四个罐头,送到告状的那户家里,就说我让他好好养伤的。”

    刘承府的脾性,对朋友两肋插刀,有酒管醉,有钱管花,有气管骂;对仇人则恰好相反,仇越大越客气、越亲热、越端水送茶。人家奇怪:“骂你小子,怎么倒端上茶来了?”他说:“让你润润嗓子好骂个痛快啊!”人家气得两眼翻白,要走,他还笑咪咪地挽留:“别急着走哇,润润嗓子再骂一会儿啊!”至于报复,那就只是个时机问题了。但人家告了黑状并且遭到了报应,他非但不庆贺还要派人前去慰问,李秀林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疯啦!人家恨不得要你的命,你倒好!”

    刘承府说:“这你别管,你只要把东西送去就是立了一大功。”

    李秀林说:“要去你去,我才不稀罕你那个大功!”

    刘承府说:“那我求求你了!要不,我给你磕头。”说着,便真的要跪下来。李秀林把他推到一边,他涎着脸皮犹自不休:“秀林,你不是当过演员吗?就权当你再当一次还不行吗?”

    李秀林被逼无奈,只得按照刘承府的编排进了那位告状的村干部家:

    “承府听说你昨儿夜里受了惊,打发我给你送点东西来慰劳慰劳。他说等你哪天好了,再请你过去好好喝顿酒。”

    那位村干部被惊得目瞪口呆。李秀林走后,越想越憋气、越窝囊,原本三天就好的病,躺在家里七八天没能出得了门儿。

    李秀林为刘承府立了一大功,但没过多久,当振兴建筑公司从村里迁到位于济菏公路边上的大本营时,李秀林又病倒了。刘承府好一阵忙碌,才使她的病情得到缓和。那天她到公司大本营,正巧赶上刘承府宴请外地客商,便作了陪人。因为病刚好,酒过几巡,总也打不起精神。刘承府忽有所感,说:“我作首诗吧。”便念道:

    爱妻病愈未复健

    一句出口,李秀林说:“可不是,俺这病好是好了点,就是没好利索嘛。”

    刘承府又念:

    懈懈怠怠度余年

    李秀林说:“俺可不就是没精打采地混日子!”话到伤心处,抽抽搭搭哭起来。在座的朋友见李香林落泪,七嘴八舌批评刘承府不该作这种歪诗。

    刘承府说:“我还没作完哪。”

    李秀林问:“怎么呢?”

    刘承府又念一句:

    结发夫妻心相连

    一语出口,李秀林破涕而笑,客商和朋友们发出一片喝彩和掌声。

    送走客人,李秀林高高兴兴回村去了——大本营离睦里庄至少三五里路呢。刘承府躺在冰冷的床上,想起李秀林得病这十多年里,自己所受的艰辛劳顿和种种说不出的痛楚酸辣,起床又写了一首:

    饮食穿戴冷和暖

    卫生清洁谁人管

    忙于企业无时间

    个人生活犯了难

    独闯(创)企业要拼搏

    接待应酬是关键

    仪表正(整)洁讲风度

    安排服务理当然

    第二天,一个职工奉命专门料理刘承府的衣食生活。那是个中学毕业没有多久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郭凤香。

    十三

    西方一位企业家谈到企业危机时说过这样的话:“危机是一种机缘。没有没有危机的企业。发展必然带来危机,甚至可以说发展本身就是危机。”他的话能否算是真理,要留待理论家们去论证认定。但其中肯定有一部分真理,因为刘承府的企业,恰正面临着这样一种“发展危机”的磨难。

    春风一行催白鹭,江天九万任逍遥。一九八五、八六两年,振兴建筑公司借助改革开放热流的推动,一跃而发展到拥有六队三厂、一百多万固定资产的规模,成为山东省乃至全国最大的私营企业之一。然而,当一九八六年即将成为历史、一九八七年即将成为现实的时候,摆在刘承府面前的是一幅严峻的图画:管理松弛,帐目混乱,利润下跌,仅木器厂、预制件厂等三个单位,就亏损了整整十万!

    包揽工程增多,木材、水泥预制件等基本建筑材料需求量增大,刘承府相继上了木器厂和预制件厂。他的本意在于缓和矛盾减少开支,却不料反而陷入了“小而全”的绝路。

    队伍扩大,管理人员严重缺乏,为了应付急需,刘承府不得不把一大批熟人、亲友和跟自己干过多年的老工人提拔到负责岗位。他指望这批人能够为他支撑局面。却不料,这些人忠诚有余才能不足,有的刚刚放下锄头,连起码的工程常识也不懂,有的干脆打着他的旗号,胡指鸳鸯乱点兵。

    部门增多,人员组成复杂,为了把大家的心拢到一起,刘承府特别注重布恩施德。对干部,他放手信用,企望他们知恩图报;对工人,有了问题多是拍拍肩膀喝盅酒,企望人家能够看着他的情面体谅他的难处。这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作用,但放松监督和惩戒的结果,使不少人钻了空子,以至蛀虫恣肆大木危殆。

    痛定思痛,刘承府食不甘味寝不入寐。

    是夜,高空行风,大野走银,孤灯如梦,弯月如弓。刘承府展纸提笔,遂成“心机”二篇:

    其一:

    老实代替不了本事

    着急代表不了积极

    出力代表不了营(赢)利

    忠于不等于创效益

    任人为(唯)亲骄傲自满

    不受教育难以成器

    吹牛者还有不负(服)气

    不会管理无有能力

    自私自肥亏本归东

    良心何在负我心意

    投下巨资盲目发展

    用人不当损失经济

    智者千虑总有一失

    向谁苦诉责问自己

    人才难求百里挑一

    人心难求考验实际

    突变心乱力量不足

    忍心忍气等待时机

    其二:

    将才觉醒天时地利

    立下恒心剪去枯枝

    留下精华去其糟粕

    任人为(唯)贤努力求之

    学会用人才算董事

    注重策略攻(工)于心计

    科学管理注重技术

    职业道德人材第一

    “心机”二篇是含着苦汁和泪水写下的,痛苦、思索、自责折磨着刘承府,终而使他领悟到作为一个企业家所必备的品质。八七年春节过后,他大刀阔斧地对公司进行了整顿:砍掉了三个厂,精简了二分之一管理人员,对各工程队实行上缴利润承包和会计监督制度。随后不久,他又根据建筑市场过份拥挤,国家将要压缩基建规模的形势,及时调整结构,砍掉了两个工程队;同时,投资五十万,承包经营了一个面向农村和个体车辆的加油站;投资五十一万,创建了一个以工业废料油为原料的石蜡厂。

    “狡兔尚且三窟,何况我乎!”刘承府得意地说。

    不管西方企业家有关“发展就是危机”的论点能否成立,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经过一场企业危机,刘承府是的的确确变得更加老辣和实力雄厚了。

    十四

    现在,我们该来介绍一点有关刘承府的生活哲学、处世之道,以及理论见解方面的情况了。刘承府是个大老粗、草莽英雄。大老粗和草莽英雄并不见得没有思想,这已经是被历史反复证明过千百遍的了。

    关于生活:

    酒少喝 饭吃好

    常活动 别累着

    多娱乐 少烦恼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造就人生构成社会

    帝王将相都如此 何况我乎

    关于处世:

    君君臣臣 父父子子

    党性原则 江湖义气

    对于这一条刘承府作了解释:第一句,说的是要有领导,要尊重服从领导,要懂得上下尊卑;第二句则说的是,作事、交朋友要仗义,但也要有界限,不犯大法大错。

    关于孔孟之道:

    过去说孔孟之道不行,现在说马列主义不行,西方那一套也不行。那么哪个行?到底怎样才算一个正直的中国人?怎样才能做一个正直的中国人?别人怎么看我不管,我看孔孟之道得继承,不是一般的继承,得正儿八经地继承。

    关于商品经济:

    邓小平根据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把商品经济的大门打开了,这是个了不起的贡献。但还不够,因为商品经济还不发达,还没形成一种能够发达的环境条件。马克思主义过去靠发展,今后还要靠发展。

    关于个体和私营经济:

    有人瞧不起咱们个体户,我说我还瞧不起他。我一年上缴几万十几万国税,他的贡献多大拿出来比比!我不就是办企业作生意发展经济?有什么不好的?我犯了法或者胡作非为,你有法律,有强大的军队警察,把我铐起来不什么都有了?

    关于私营企业的地位、作用和前途,特别是人们议论最多的、有关私营企业主所获取的剩余价值应当怎样处理的问题,刘承府在一九八八年应有关领导同志要求,写给中央统战部的报告,和同年他在山东省政协会议上的提案中,作了清楚明了的阐述。他主张尽快制定私营企业法,主张以税收手段抑制私人消费刺激扩大生产,主张在私营企业停业时,由国家派员监督拍卖,征收百分之六十到八十的资产转移税上缴国库。

    他的直言不讳的理论,惹得不少人大光其火。他在政协会议上的提案,被按程序转报全国人大常委会和有关部门后,一位市有关部门负责人,在一次会上怒气冲冲地说:“咱们这儿有那么个角儿,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不让办公司他办了,不让搞的事他搞了,领导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够可以的了;还不行,还给中央打报告,要在中国发展一部分资本主义!”

    话出,全场默然。刘承府笑笑说:“刚才这位领导说的那个角儿就是我。说我狂得不知天高地厚我承认,我的第一身份是私营企业主,从这个身份上说,这位领导的批评是对的。但我还有第二种身份——政协委员、无党派民主人士、共产党的朋友,共产党给我的任务就是参政议政、给共产党提批评提建议。刚才这位领导难道还要剥夺我参政议政的权利不成?请回答!”

    那位负责人被问得瞠目结舌。出席会议的上级一位领导同志担心事情闹僵,连忙表态说:“刘先生说得对。刘先生积极参政议政的态度是值得我们肯定的。”

    那位负责人被搞得狼狈不堪。过了很久,当有人提起这件事时,他还拍案大骂说:“想不到小小睦里庄藏龙卧虎,还出了刘承府那么个角儿!”

    他实在不必动怒。他应该检讨的倒是自己。谁让你忽略了一个关键性的情节:刘承府早就不是睦里庄那个扛着锄头下地的农民了呢!

    十五

    年底历来是最忙的时候,八八年底尤其如此。加油站刚刚开业,石蜡厂正处在筹建的紧要关节,刘承府和秘书老孙每天马不停蹄,恨不能把手脚全变成翅膀。

    偏偏这时李秀林又一次病倒了,而且势头非同以往。元旦开会,刘承府大哭了一通“家破人亡”,及至春节将临,李秀林已经不行了,好不容易熬到腊月二十三,一盏油灯终于亮到了头。

    春节是在凄凄凉凉中度过的。通家四口,两对光棍,有人还登门“贺喜”。刘承府尽管强打精神,心里终究空空落落。人若无妻,如屋无梁。李秀林留给他和三个儿子的,是无限的孤单和怅惘。

    职工都放假回家去了,刘承府在加油站当起值班员。初五那天,郭凤香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郭凤香为刘承府料理过一段衣食杂务之后,在加油站当了会计。如今,她已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大姑娘了。

    二十三岁,对于一个未婚并且对象也没谈过的女性说来,不能不是一个敏感微妙、焦灼磨人的时光。家中每每催促订亲,她始而拒绝,继而看过几个都未中意。刘承府对她颇为看重,自然也颇为关心。一次听说家里要她辞职还乡,当即赠诗一首曰:

    凤香是位好女子

    心灵手巧倔脾气

    高中毕业学会计

    科室工作最适易(宜)

    中等收入较书(舒)适

    经济生活能独立

    世俗观念回家去

    农妇喂猪又养鸡

    耕耩锄割农家事

    风吹日晒拼力气

    一身文才无处用

    吃饭穿衣靠男的

    工作收入很重要

    人品爱情属第一

    忠言相劝肺腑话

    千万仔细挑佳婿

    走错步后悔莫及

    靠你自己拿主意

    但赠诗之后忙忙碌碌,刘承府并没有再过问郭凤香的情况。

    “小郭,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刘承府问。公司放假到正月十五,还有整整十天时间呢。

    郭凤香不回答,问:“听说刘毅他妈过世了?”

    刘承府说:“是。”

    郭凤香沉了沉,又问:“你又找了吗?”

    刘承府说:“她腊月二十三去的,今天正月初五,我到哪儿找能这么快?”

    “那……那你还打算找不找了?”

    “……找也得有合适的。”刘承府忽然预感到什么。

    “那……那要是我跟你行不行?”

    刘承府一阵愕然。他想象不出这位文弱女子会有这样的勇气。在他的印象里,郭凤香是个聪明伶俐、长相俊俏的姑娘。这样的姑娘主动求婚,实在要算是他的福气。然而……

    “你是不是好好考虑考虑再说?”刘承府认真地说,“我今年四十六岁你才二十三岁,咱俩……”

    “这你不用操心,”回答干净而又利落:“俺对你的情况又不是不了解,考虑不好也不会提这事儿!”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一诺千金,当晚交杯酒,第二天便撒了喜糖。

    但是,刘承府还有三个儿子,郭凤香还有父母双亲,这两个关过不了,百年之好还只能是空话。

    刘承府先采取个别征求意见的办法。大儿子病体未康,心里尽管不痛快,嘴上没能说出什么来。小儿子年方十八,心也粗,也总算没费多少口舌。问题集中到老二刘伟身上。刘伟长相端庄聪明好学,是个有才份能干事业的苗子,很受刘承府器重。他原先是建筑公司副总经理,石蜡厂上马,他又担起了厂长重任。

    刘承府第一次跟他谈,他说:“爸,你找个人我不反对,可最好找个岁数稍大些的,那怕三十岁,我们叫妈叫姨也好张嘴些。”

    刘承府第二次跟他谈,他除了重复原先的话,又加了一句:“我也知道郭姨人不错,可她跟我们岁数相当,以后怎么处呀?”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郭凤香出面了。她传话给三兄弟说:三兄弟结婚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她决不干涉;将来财产的继承,她只要求得到与三兄弟平等的一份,决不独吞;结婚后她不要求三兄弟和他们的妻子把她当长辈侍候,她要与他们建立一种亲戚般的平等关系。刘伟听了说:“郭姨这么说,我们都不好说话了。”但对这门亲事仍然闪烁其词,不肯发表一句明确赞同的话。——这终究不仅仅是个财产问题呵!

    刘承府不得不“将军”了。那天晚饭后,他把三兄弟连同刘伟的对象召集到一起,说:

    “咱家这码事到底怎么办好,我想跟你们讨论讨论。我看一个办法是咱们走旧式家庭的路,我不再找人了,你们谁也不要分家,将来大家一起过;男的干事,女的理家,我只求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你们看行不行?”

    老大、老三看着老二。老二见对象先歪了鼻子,说:“这个办法行不通,我们不同意。”

    刘承府等的就是这句话,说:“既然旧式家庭不行,那咱只能按新式家庭来。你们各人建各人的家,我和郭凤香建我们的家;咱们互相平等,和睦相处。”

    老二知道,这才是今天这次家庭会的主题和目标,却依然委婉地说:“爸,我们不是反对你建立新式家庭,只是希望你能考虑考虑影响。”

    刘承府见还是不灵,只好拿出杀手锏:

    “考虑影响也行。不过这样一来,郭凤香和他弟弟郭四成肯定都不能在这儿干了。加油站缺了会计先不说,郭四成跑外那一摊别人干不了,你得接过来。”

    这一下刘伟不吱声了。石蜡厂跑外任务非常关键,郭四成果真走了,他这个厂长是果真要抓瞎的!只有到这一刻他才看出,原来郭凤香的去留,对于他们父子所从事的整个事业,有着非同小可的影响。

    “那……”他鼓了好一阵勇气,终于吐出一句话,“那你和郭姨的事儿,我不反对了。”

    十六

    一关闯开,另一关正壁垒森严。

    郭凤香的父母最先是从女儿寄回的一封信中,得知女儿要嫁给经理刘承府的。

    爸爸妈妈您们好:

    ……关于我的婚事问题,虽然爸爸您不当面问我,可我知道您为我担心,妈妈更是担心不下。我当然不是木头人,也想这事,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说真的,我不但想这事,而且还想找好的(当然在社会上必须有一定地位),如果却是(确实)找不到,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现在我看时机到了,我打算跟我们的经理。

    爸爸妈妈,您们一定认为我是一时冲动,才作出这个选择。可是二老,我已不是小孩,我有我的想法,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才作出这样的决定。我确实爱经理,决不是因为他有钱,是因为这个人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样“粗”;在我同他接触的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给我的印象是,聪明、果断、社交能力很强。我佩服的(得)五体投地。在很早以前,我就向往能找这样的对象就知足了。

    本来,从女儿两年里断断续续的言谈中,郭凤香父母心目中对刘承府的评价是很高的。但这一封信,使评价一落千丈。“他十准是玩弄小香,把小香给糊弄住了!”这个结论一出,十万火急,郭凤香的父亲和姐姐出征了。

    “你这么大岁数,得知道羞耻!你以为你是经理,就可以随便玩弄我们小香?”在加油站办公室,父亲气冲斗牛。

    刘承府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我怎么敢玩弄你家凤香!我和凤香是真心相爱,恳请岳父大人成全!”

    “谁是你岳父?”

    “你是我岳父。”

    “你再胡说我搧死你!”

    “岳父大人要搧尽管搧!把我搧死了,也省得再想你家凤香了。”刘承府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父亲没了章程,姐姐又出阵了。

    “刘经理,像你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找什么样的还不随着你挑!你干吗就非缠着我们家小香不可呢?”

    “我是找什么样的也能找到,可我就是看中凤香了,非她不娶!”

    “你这是说瞎话!”父亲又跳起来,“你把小香耍弄够了,抬抬腿不知又跑哪儿去啦!”

    “我跟凤香结婚怎么是耍弄呢?真要耍弄,还能跟她结婚吗?”

    一番唇齿,使郭凤香的父亲确认,刘承府并非像先前想的那样心怀歹意;又见郭凤香心志已坚,便只好让步了:

    “你们俩要是真心相好,我也不硬拆你们。可你得让小香回家去跟她妈说说。这事得听她妈的。”

    郭凤香的母亲是个读过几年书的人,从四六年入党,一直从事农村基层妇女工作。但她对女儿这门亲事却说什么也不肯点头。理由千千万万,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不般配。

    “妈,你说怎么叫般配?我比刘承府小二十三岁你说不般配,人家宋庆龄比孙中山小二十七岁,康克清比朱德小二十五岁,你说人家般配不般配?”

    “我管不了那些,我就管你!也不想想,要是过二十年刘承府死了,他那三个儿子不得把你欺负死!”

    “那才不一定。别说刘承府身体好好的,二十年三十年死不了,就算他死了,我的孩子也大了,谁还敢欺负我?再说我待他们兄弟三个好好的,人家怎么就非欺负我不行呢?”

    “好好,我说不过你!你去找你爷,看他怎么说法!”母亲抬出老爷子。她认准老爷子必定支持她而无疑。

    老爷子确是老了,八十多岁,眉毛胡子稀疏雪白。但他听了事情的原委,说了声:“古来有之”。绘声绘色,讲起刘备染发去会江东妙龄公主孙尚香的故事来了。

    母亲没了办法,只好拿出最后一招:就是一个不同意,你要嫁,我就死在你面前!

    郭凤香也来了最后一招:非刘不嫁,不让嫁我就死在家里!并且随之采取了绝食行动。

    这一下苦了刘承府,并且戳痛了刘承府的心窝子。

    刘承府从沈阳回乡后,与姐姐保持了多年联系,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中断了。几年前,刘承府利用到东北办事的机会,专程去沈阳,要看望姐姐和当年的女朋友。可他得到的消息却是:姐姐退休回老家去了,女朋友在他返乡之后不几年,便因为婚姻失意而死去了。刘承府悲痛不已、失悔不已。中夜惊梦,写下了“忆当年恋人”诗一首:

    夜沉沉 雨濛濛

    难入眠 思旧情

    花虽好 随水去

    忆情谊 留心中

    山高路远难相见

    恩爱相会在梦中

    过去的不能重现,死去的不能复活,但眼前的呢?今后的呢?当年女朋友的悲剧,还要在刘承府面前,还要在郭凤香身上重演吗?

    刘承府已经绝对不是当年的那个刘承府了!

    他立即驱车赶到郭凤香村里,利用间谍手段买通了郭家的邻居。在邻居的按排下,趁郭凤香的母亲出门时,溜进郭凤香绝食的屋里。

    一阵劝导和表白,郭凤香拿出一封写给妇代会的求援信,交给刘承府说:“这回嫁不成我就得死。全看你的本事了。”

    揣着郭凤香的求援信回家,刘承府立刻写了一份“我的态度和看法”,签上名字盖上章,附到求援信的后面;然后复印十几份,星夜找到县、镇妇联和有关部门领导面前。在县镇妇联和郭凤香的父亲、姐姐等人的一致努力下,郭凤香的母亲大哭一场之后,终于默许了女儿的婚事。

    刘承府欣喜若狂,立即带上礼物登门拜谢。

    “我可把小香交给你了承府,你要是待她不好,我可跟你没完!”老岳母依然神色严峻。

    “你老放心,我要是待凤香不好,就让凤香回来奏本;你老登堂扮包公,把我铡了还不行吗?”

    一句话说得全家哄然,老岳母也没有例外。

    十七

    我与刘承府第一次长谈时,郭凤香还是“准夫人”,正同母亲较着劲儿。刘承府与我谈了一头午,下午便匆匆坐车要走。“郭凤香还被软禁着呢!”那戚戚惶惶的神情儿,让人生悯,也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一位被称之为“一方枭雄”的人物。第二次,我与刘承府再度约会时,电话上他便报起了喜讯:他与郭凤香已经领了结婚证。见面时他告诉我,郭凤香还在家里,准备跟她母亲融洽融洽关系就举行婚礼;婚礼后,他们准备到北京旅行一趟,好好庆贺一番。

    他拿出一张字条,说是昨天郭凤香临回家时交给他的,让我解释解释是什么意思。

    那是几行清秀流畅的字体: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天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千古绝唱!有谁想到,几千年前我们祖先创造的爱情名篇,在这里又焕然出光芒!

    “我猜了个差不多,你这一解释就更清楚了。‘结婚,就是自己一生最重大的投资。’”他引用加拿大企业家金克雷·伍德写的《企业家爸爸给儿子的三十封信》中的警句说。“你不知道,郭凤香来对我的事业是太重要了!她这次回来,就是加油站副经理兼主管会计,这一摊我省心多了。刘伟和郭四成干劲很足,石蜡厂已经投产。现在石蜡缺得很哪!”

    他喜形于色,流露出真诚的满足和自得。

    的确,他是有理由满足和自得的。国家进行经济调整,多少企业陷入困境,多少建筑业的同行们一蹶不振滑入坡底,而刘承府新建的石蜡厂和承包的加油站,在如此严峻的局势下,依然创造着年产值几百万元、年利税几十万元的奇迹!

    时过不久,我又一次来到刘承府的大本营时,刘承府作的第一件事,就是介绍我认识他的“压寨夫人”。中等身材,白净面孔,鼻梁上架着一副精巧的眼镜;乍看,“压寨夫人”到更像是一位还依稀透露着稚气的大学生。

    “郭凤香上次送我的那首诗我给答了。”落座,刘承府说。他指的是那首来自两汉乐府的“上邪”。

    非姝不娶,天塌地陷,乾坤倒转,依依阴魂不散!

    他读着我记。记完我问:“还有吗?”

    “这还不够味啊?天塌地陷、乾坤倒转,魂还不肯分手呢!”

    他笑,我也笑。这位民间诗人表达的感情,的的确确是够味的呢!

    结婚,并没有大事铺张;旅游,只上了一趟泰山。刘承府说:“眼下太忙,以事业为重。”郭凤香说:“行,眼下太忙,以事业为重。”郭凤香说:“等忙过这一阵儿,可得好好补一补。”刘承府说:“行,等忙过这一阵儿,可得好好补一补。”

    作为“压寨夫人”郭凤香发号施令了。老三刘奇欠了饭店十几块猪下水钱,她听说了,把老三找来问:“你欠了人家饭店的帐是吗?”

    刘奇不愿承认,说:“没有。”

    郭凤香说:“别丢那个人啦!赶快去还上。以后没有钱就到我这儿拿。”当即递过三张印着大团结的票子。

    李秀林去世后,睦里庄只留下一个刘毅。那天郭凤香拉着刘承府进了门。

    “刘毅,收拾收拾跟我们一起走!一个人在家,没病也得闷出病来!到那儿,让四成跟你作个伴儿!”

    刘毅被接到大本营,吃饭与刘承府、郭凤香一桌;更重要的是公司这边人多,说说笑笑精神愉快。——他的病情,果然没过多久便明显见出好转来了。

    最难征服的自然还是老二。郭凤香进门他一直客客气气,但“郭姨”两字只限于在刘承府面前叫,对外,对郭凤香依然是“郭会计”。

    那天当着全家的面,郭凤香叫住他说:

    “刘伟,这么多天你连个姨还没叫我一声哪!”

    刘伟脸一红,说:“你不正儿八当的我怎么叫哇!”

    郭凤香说:“那容易。”随之端端正正坐到椅上,胸挺直,腿摆平,两手放在膝盖上,神情也变得庄严而又肃穆。“这会儿叫吧!”

    刘伟说:“我叫你得答应才行。”

    郭凤香说:“那自然。”

    “……郭姨……”

    “哎!”

    怯怯一叫,朗朗一应,激起浪涛般一片大笑。

    家里又回荡起笑声,刘承府的得意是不言而喻的。然而还有他更得意的:他再也不用发愁来了客人无法应酬了,郭凤香喝得下八两白酒,而且酒风绝对端正豪爽,每每使客人们拍案惊奇,大叫够味。

    半世慷慨事,唱来鬼神惊。

    刘承府的过去的确够味道了!刘承府的现在也的确够味道了!那么刘承府的明天和下半生呢?

    刘承府不回答,只说:“我还是那句话,社会就像一个大舞台,谁扮演什么角儿是一定的,咱只能尽可能演好自己的角儿。”

    这是一种预言抑或是一种雄心?

    社会将要赋予刘承府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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