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这样微妙而又复杂。

    作为侵华日军总司令，连自己也做了被定为甲级战犯处死打算的冈村宁次，公然被南京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宣布无罪释放了！消息传出，全国舆论哗然！每一个与日本侵略者不共戴天之仇的中国人，无不感到不可思议，无不感到不能容忍！

    为了揭露这一内幕，不得不将时间退回到一九四六年八月。

    八月八日上午，蒋介石收到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转来的、中国解放区战犯调查委员会主任委员吴玉章关于要求逮捕冈村宁次写给该法庭的一封信，以及《冈村宁次在华犯罪事实调查材料》和该法庭首席检察官基南在信上的一段批语。

    吴玉章的信言简意赅，充分表达了中国人民惩办冈村宁次的正义呼声：

    冈村宁次是侵略中国历史最久而罪恶最大，是日本侵华派遣军一切战争罪犯中的首要战争罪犯。一九二八年，他任驻华日军步兵联队长，参加侵占济南的战争，是南京惨案的刽子手之一。一九三二年任日军驻上海派遣军副参谋长，参加侵占上海的战争。一九三三年代表日本政府与中国政府签订侵略中国主权的《塘沽协定》。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五年，历任日军第一军司令官、驻华北派遣军、第六方面军总司令和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在中国实行了极其残酷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可是，这个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鲜血的大刽子手冈村宁次仍然安居南京，逍遥法外。因此，我们强烈要求贵国际法庭维护正义与公道，通知中国政府逮捕冈村宁次，并押往日本东京接受正义的审判。

    《冈村宁次在华犯罪事实调查材料》着重揭发冈村在华北、华中地区实行“三光政策”犯下的滔天罪行。《材料》说：

    据不完全统计，冈村于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五年期间指挥日军在华北、华中两地区杀害中国军民五十八万两千五百余人，烧毁大小房屋一十六万五千四百余栋，抢走各种牲口一十二万八千六百余头，各种粮食三十八万五千七百余石，棉花二百二十四万五千六百余斤，使二百五十四个村庄成了无人村，一百五十五个村庄成了一片瓦砾场。在实行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中，敌首冈村宁次曾多次乘飞机往返指挥。为了防止冈村狡辩和抵赖，特附上他说明自己这一行动而先后发给前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和日本参谋本部、陆军省的六份电报底稿原件。

    基南在信上的批语是：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收到吴玉章先生的信函和调查材料之后，曾向驻日盟军最高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做了口头报告，并于八月四日上午召集美国、中国、英国、苏俄、法国、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荷兰、印度、菲律宾等十一个参与国的法官代表开会，讨论近一个小时。英国、法国、苏俄、菲律宾等四国代表认为冈村宁次应定为甲级战犯，并速予逮捕送东京接受审判，美国和中国代表认为解放区不是中国政府，吴先生的意见纯系民间要求，只能做参考，新西兰、澳大利亚、加拿大、荷兰等四国代表建议由国际法庭和中国政府组成联合调查组，对冈村在华所作所为进行调查之后，再决定冈村是不是战犯或甲级战犯，印度代表弃权。兹将上述不同意见转告贵国政府，请研究决定，并将你们的意见告我们。特说明一句，这同样是麦克阿瑟将军的意见。

    蒋介石对吴玉章的信和调查材料只匆匆浏览一遍，而对基南的批语却连看几遍，细细咀嚼，感到余味无穷。

    一个小时之后，他召集何应钦、白崇禧、陈布雷和国防部二厅厅长、处理战犯委员会主任委员曹士澂等人开会，研究如何答复麦克阿瑟和基南的问题。等与会者看了吴玉章的信、冈村犯罪调查材料和基南的批语之后，蒋介石说：“基南先生的批语，唵，是他与麦克阿瑟将军对我们的暗地支持！这个这个，这两位美国朋友，唵，对冈村宁次所持的态度与我们完全一致，这要感谢杜鲁门总统的支持，唵！”

    蒋介石为什么要感谢杜鲁门？不无原因。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开始在日本逮捕战犯时，老于世故的冈村认为蒋介石是把可以利用的保护伞。但是，他又不便直接去见蒋介石，想来想去，决定利用与何应钦、汤恩伯是日本士官学校同学的关系，为自己搭桥。他抓住这三个人的强烈反共心理，于四月八日给何应钦、汤恩伯写了封信。他在信中写道：

    我作为日本驻华派遣军总司令，势必定为甲级战犯而被逮捕。我罪有应得，已做了死的打算。但我为两件事而深感遗憾，死不瞑目：一是我在中国事变八年中，尽管我一直把主要精力和兵力用在对付共产党的八路和新四军上，可是我未能彻底消灭他们，而给中国政府带来无穷忧患；二是在与共产党军队交战的胜与败中，逐渐丰富了自己的作战经脸，很想写篇《消灭共产党军队之战略战术》的文章。但想到自己即将走向绝路，心情很乱，已经写不成了，只好让它随同我的躯体进入焚尸炉。

    四月十日上午，何应钦与汤恩伯拿着冈村的信去见蒋介石。蒋介石看了冈村的信，马上表明自己的态度：“应该说，唵，冈村宁次是罪大恶极的。但我们的原则是以德报怨。这个这个，日军投降后，他指挥军队以战争的手段，唵，拒绝共党向日军缴械的要求，没有让共党得到一枪一弹，是立功赎罪的表现。我看啦，唵，可以给冈村充分的时间，让他把《消灭共产党军队之战略战术》写出来！这个这个，如果确有独特见解，而又切实可行，同样是立功赎罪，唵！”

    何应钦紧接着说：“冈村之所以给克勤兄和我写这封信，之所以要写这篇文章，是对委座于去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接见他的一种报答，也是深受感动所致。五天后，我和克勤兄作为老同学去看望他，他将这天的日记给我们看，说委座问及他的身体好吗？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量给予照顾；说委座始终面带笑容，和蔼可亲，总是以好言相慰，深受感动，深感钦佩。”他稍停又说，“我想，如果不是冈村在八年抗战中，以主要精力和兵力对付共党的抗日根据地，共党部队还要发展得更快。从这一点看，冈村的确帮了我们的大忙。”

    蒋介石两只眼睛转动了两下，表示默认。

    “从攻打共党部队这一点看，冈村是个很理想的军事顾问，只是他的民愤太大了。”汤恩伯见蒋介石微皱着眉头不吭声，马上转过话题说：“刚才委座说给冈村以充分的时间，让他把《消灭共产党军队之战略战术》写出来，如果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要在最近逮捕他怎么办？”

    “这好办，唵。”蒋介石说，“就说他现在是在华日军总联络部长官，唵！噢，现在叫日军联络班班长了。这个这个，就说联络班还有一批日军和日侨没有遣送回日本，唵，工作需要，目前不能逮捕他。关于让冈村作军事顾问，现在不是时候，唵！”他把脸转向何应钦，“请敬之兄给商震先生打个电话，请他转告基南首席检察官，唵！”

    于是，冈村花了二十天时间写了《消灭共产党军队之战略战术》。全文一万五千余言，分战略战术两大部分。关于战略的主要论点是：“必须记住中国古训：‘为虺弗摧，为蛇若何？’消灭共产党军队宜早动手，小蛇易打，大蛇难灭；以八百万雄师对付不足三百万敌军，全军上下必须牢树猛虎捕羊的必胜信念。”在战术上他提出“击虚避实”、“以众击寡”、“张网捕鱼”、“纵横合击”、“对角清剿”，并针对东北、华北、华中、华南、地区的天时地利人和，提出不同的具体作战方案。

    冈村将文章送给何应钦和汤恩伯时，附上一信，其中有这样一段说：

    我自知死期已近，不然，对每场战争怎样进行，我还可以向二位学长提出具体的谋略方案，因为我十分了解贵国的天时地利人和，也十分了解八路军和新四军，即现在的人民解放军的作战特点。

    蒋介石看了冈村的文章和信，如获至宝，马上将文章铅印若干份，并派外交部长宋子文携带一份飞往华盛顿送给杜鲁门。如果杜鲁门认为冈村的战略战术可行，希望他给麦克阿瑟和基南打招呼，给冈村减罪或免罪。

    因此，蒋介石才对何应钦、白崇禧等人发出“感谢杜鲁门总统”的感叹。

    眼下，蒋介石接着说：“请诸位发表意见，怎样回复远东国际法庭，唵？”

    “我说两点意见，请委座裁夺。”何应钦说，“冈村实际上已成了我们不公开的军事顾问，我们应想方设法予以保护。他不愧为有谋略的军事家。我们在攻打共党部队中，凡是贯彻执行他的《消灭共产党军队之战略战术》的都打了胜仗，反之，就打败仗。比如苏中战役的前段，由于指挥者切实按照冈村的‘由南向北，由东向西，逐步压缩’的方针连打胜仗；后来，由于指挥者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违背了这一方针才吃了败仗。”

    何应钦说的指挥者是顾祝同。一九四六年六月底至七月上旬。国民党军队在进攻中原解放区的同时，集中主力五十八个旅计四十六万三千兵力，按照冈村宁次的意见，以淮北为重点，以淮阴、淮安为目标，分别自徐州、蚌埠、滁县、六合、扬州、南通向苏皖解放区大举进攻，使解放军损失兵力两万五千余人。当华东军区副司令员粟裕摸清了敌人的作战部署之后，先巧妙地指挥部队迂回到敌人四周，然后大举反攻，转败为胜，到八月初止歼灭国民党军六个旅及五个交警队共五万四千余人。

    何应钦继续说：“我要说的第二点意见是，八月四日国际法庭讨论吴玉章的信函时，美国和中国代表说吴玉章的意见只能代表民间意见，不能代表政府意见，我认为完全正确。也就是说，能否定冈村为战犯，不能以老百姓的意见为意见。对吴玉章的叫叫喊喊，中国政府和国际法庭可以不予理睬！”

    “冈村虽然身处艰险境地，但他一直关心着我们这场消灭共党的战争。我曾经三次接见过他，他每次对我们即将进行的某个战役都提出十分中肯的意见，难得啊！我完全同意敬之兄的意见，我们应该保护他。”白崇禧说，“我再补充两点意见：第一，就说日军联络班的工作千头万绪，近半年内还不能结束，即使冈村是战犯，也得等这一工作结束之后才能逮捕他。第二，把日军在华北、华中地区所犯罪行，都推到冈村身上是不公正的。当然，他应该负主要责任。但是，他应该负哪些主要责任？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中国政府负责进行调查，也请国际法庭相信我们的调查。”

    “那就请彦及兄，唵，按照敬之、健生二位的意见，以中国政府的名义写个复函，送给行政院长哲生（孙科）过目后，派专人送给国际法庭。”蒋介石见陈布雷连连点头，又吩咐说：“请彦及兄在措词上下点功夫，唵，既要达到我们的目的，又不要让英、法、俄、菲四国代表有空子可钻，唵！”他的眉毛一蹙一展，“我看啦，唵，为了充分发挥冈村的军事指挥才能，这个这个，请敬之兄考虑，在适当时候，要他与你一道直接指挥一次战役，唵！”世界和人生的本质似乎就荒谬。荒谬，是一切不可理解的问题的标准答案。

    何应钦决定让冈村宁次与他亲临前线指挥鲁南战役。这天上午，他驱车来到日军联络班所在地南京金银街四号。在班长办公室，他向冈村说明来意之后说：“如果老同学把一仗打好，蒋委员长就会正式聘请你当军事顾问。那么，你的问题就会获得彻底解决。”

    仿佛突然燃起一堆火，冈村的心呼地热起来，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两眼禁不住湿润了。他无比激动地说：“感谢何学长，感谢蒋委员长！我曾经多次指挥部队在山东南部地区的新泰、莱芜、沂源、平邑、费县、临沂等地与共产党部队打过仗，对这一带的地形地势比较熟悉。我一定协助何学长打好这一仗，争取中国政府对我的宽大处理。”

    “好！熟悉地形地势，是打胜仗的重要前提。”何应钦也很高兴，“加上老同学又十分了解共党部队的作战特点，鲁南战役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但愿如此。”冈村问，“敌人的兵力部署情况怎样？国军计划出动多少兵力？”

    何应钦说：“敌人约三十万兵力，分别驻防在新泰、沂南、莒县、平邑、费县、临沂等地。我们计划调集五十五个旅计四十五万兵力投入战斗，分别由集团军司令欧震、第二绥靖区副司令李仙洲指挥。国军目前的驻防情况是：欧部三十二个旅在枣庄、郯城、临沭一带，李部二十三个旅在明水、邹县、淄博一带。这一仗怎么打，想听听老同学的意见。”

    冈村顺手打开摆在桌上的一本军用地图，望着地图上的鲁南地区沉思一会，说道：“依愚见，迫使敌人在临沂或沂蒙山区决战。具体作战方案是：以欧部为南线，分三路沿沂河、沭河，也就是从苍山、郯城、临沭三地区北进临沂；以李部为北线，从明水和邹平南面的周村南进莱芜和新泰，形成南北对进，夹击共产党的解放军，最后在临沂或沂蒙山区聚歼之。不知何学长的意见怎样？”

    “好！你我真是不谋而合。”何应钦兴奋不已。

    鲁南战役原决定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上旬进行，后来因为蒋介石发动的定陶战役和宿北战役连续惨败，需要对部队进行整顿，故推迟到一九四七年一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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