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教授打量着旁边的景物说,到我们八十岁的时候,想想我们曾经坐在河边上聊了个通宵,天南海北地乱谈,从文学到哲学,从哲学到科学、绘画和音乐,不是挺有趣吗?
我说:还不晓得我们能不能活到八十岁。
除非有病不治,马湘一说,如果得了病就吃药看医生,活到八十岁都没问题。按今天的医学发展,除非患了癌症或艾滋病,其他病都能治好。过去的人之所以寿命短,是有些病得了就要死人,像肺病、心脏病、糖尿病等等,现在这些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所以人的平均寿命延长了。
孔子时代,人到七十古来稀。老李说。现在到处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
远古时代的人均寿命是二十五岁,夏商朝代人均寿命是三十至三十五岁。孔子时代,人均寿命只有三十五至四十岁,活到五十岁就知天命了。教授卖弄他的知识说。老李五十三岁了,但给我的感觉像一名老青年哥哥。唐朝的时候,人均寿命是五十岁,到了元、明朝代人的寿命大约是五十五岁。现在之所以可以活到平均年龄六十七岁,是因为医学发达了,医学延长了人的寿命。
我只能听他说,他是教授。教授的脸在晨曦中有些苍白,脸上的肉还有些赘,尤其是脖子处明显有赘肉。这是一张长时间呆在书房里的脸,这张脸上有知识,也有几分迂腐。画他时应该画出一种读书人那种病态的样子。他的头发只是稀稀散散的一些,为了不显示秃顶,马教授将那绺稀少的头发蓄长并让它能尽量盖着脑门,却仍然有一部分光秃秃的顶显露出来。马湘一老了。年轻时那个逗女孩喜欢的英俊的马湘一只能走进记忆里去寻觅了。那个一张瓜子脸很白净的,头发一边抹,走路很精神还很自信的马湘一当年如果是他追求黄艳艳,黄艳艳会嫁给他的。当年黄艳艳对马湘一还真有点意思。有一次我看见黄艳艳在一旁偷偷打量他的情景,那目光是含着什么东西的。那种目光我能感觉到,那里面有爱。我问马教授说:你还记得黄艳艳的样子么?
马教授回答说:还有点印象。
其实她那时候很喜欢你。
马教授感到吃惊地一笑,喜欢我?我怎么一点都不晓得。
还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在黄公庙前画庙门吗?
想不起来了。
她看见我们在那里画画就过来看,她说她刚从吴老师家出来。
哦,马教授哦道,有点印象有点印象。那天下雪,你邀我一起画雪景。
对。就是那次。我发现她看你的目光比瞧我的目光特殊些。那眼神我形容不出,但我能体会到。我当时心里真的有些嫉妒你。
马教授哈哈大笑道:那我一点都没感觉到。
你心不在她身上,你当然感觉不到她眼神的内容。老李说。
我说:当时我们还没高中毕业。当时马湘一在班上是个好学生,班干部,爱学习。
马教授又大笑,哈哈哈,脸上有些兴奋。你这样说,那我还真想同黄艳艳见见面。
你现在见她有什么用呢?我说。也许你又会唤起她对你的爱,那你是害她。
马教授换了下坐的姿势说:我丝毫也没有害她的意思。
我看了眼马教授脑袋后面的天空,天上呈一派灰蒙蒙的红色,那种灰蒙蒙是雾造成的效果。这样的风景画水彩画最好了。我说:不是说你会有意去伤害她,但一旦她对你产生什么想法,伤害就产生了。因为你马教授不可能给她什么,我是指爱情或家庭。
老李这张脸很有特点,鼻子、嘴巴和额头都有些特点,用油画大笔触几笔就可以将其特点捕捉住。他的脸是那种赭石颜色,他也秃了顶,头发不比马教授的多。他穿着牛仔服,里面是一件灰色衬衣,还有一件黑色毛背心。十多年前,他给我的感觉是一个很潇洒的男人。我记得有一回在镇文化电影院的舞厅里,于舞场休息时,音响里放起了迪斯科音乐,有几个年轻人在舞池里跳起了迪斯科,老李也加入进去。他的舞姿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以致那几个人都不跳了,大家都望着他,看着他跳,欣赏他那无所顾忌的豪放的舞姿。我很想像他一样旁若无人地跳舞。但我天生舞步很笨,只晓得跳运动量不大的交谊舞,并且还跳得不怎么样。
其实人活到最后,是走向孤独和死亡。我说。
老李和马湘一都把目光投掷到我脸上。我自己并不晓得我怎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这句话是下意识说的,因为事先我并没打算说这种话。我望着马教授,马教授接着我的话说:叔本华就是这种悲观主义哲学。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是向死亡迈进。
这个话题一下子变得很沉重了,仿佛像铅一样沉重。死亡是什么东西,我们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死亡在一天天逼近我们,我们在一天天变老。马教授又针对死亡说:很多人都看到了死亡,都晓得人生的终点站是坟墓。但仍然在追求真理。因为人是渴望真理的。真理使这个世界走向进步。
他又说:人类发展到今天,还真的是于各个年代里有一批始终不渝的追求真理的人,于他们的人生道路上,发热发光的结果。假如人人都不努力,这个世界就永远无法进步。比如蒸汽机时代来临,标志着西方工业革命的开始。从蒸汽时代发展到电气化时代,又是一个台阶。如果没有一代又一代科学家对电磁进行探索和研究,那么今天的这个世界仍然是烛光和火的时代。因为有科学家发现了电,后来又有科学家发现电可以转化为磁,再又从磁转换成电,接着世界第一台发电机于十九世纪诞生了,诞生在法拉第手上。这台发电机就是告诉他的同行,磁可以转换成电。在法拉第之前,已经有了安培和欧姆在电力电流方面作了试验和研究……
教授又在给我们上课了,我笑笑说。
我是针对你的悲观论调来的。马教授又架起了二郎腿。从原始社会发展到今天,都是人类一步步追求真理和顽强探索的结果。不然这个世界就永远是原始社会,永远是石器时代。
那还好些,我说,看看这个世界,大地被农药和化肥污染,河流被有毒的工业废水污染,空气中充满了对人体有害的气体。电视台报道,有一农民吃了自已家里的井水都中毒了,一家人都呕吐、头晕,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食物中毒。最终发现是喝了井水而中毒,井水被一旁的化工厂污染了。河流也是如此,更不要说蔬菜和瓜果了,为了防虫,到处都打农药。
工业文明当然会带来负面作用。马教授说。冰箱、彩电、空调、汽车、摩托车都给人类带来了方便,同时也污染着人类的生存空间。人在空调房里呆久了会得空调病;看电视看多了,食欲会下降;汽车摩托车排放的尾气致使空气中充满了二氧化碳。但科学技术带来的益处比坏处要多得多。飞机、火车、汽车缩短了地球的距离,提高了办事的效率。李白、杜甫时代,交通工具是骑马,马大不了日行百里。飞机呢?日行万里;火车日行至少是两千公里。汽车日行千里也不是匪夷所思的事——到处都修了高速公路。节约时间就是节约生命。文明绝对是利大于弊。
我想像不出马教授的生活,我想他一定比我生活得好。B大学在湖南是一所名牌大学,那所大学培养了很多人才,教授就在那所大学工作。想想二十多年前,他与我在一条起跑线上跑着,他跑到前面去了,成了大学教授,天天坐在书房里阅读,然后把学到的知识拿到教室里去卖,去接受大学生的崇拜。而我仍然生活在黄家镇,不免就有些悲伤。
鸽子啊,在蓝天上翱翔,带上我殷切的希望——我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望着天空,天上一片灰蓝色;我的心永远伴随着你——我仿佛看见自己的灵魂飞到了蓝天上,它从我的躯壳冲出去,飞上了天,勇敢地飞向远方……我自己都感到奇怪,这首歌怎么可以忽然就冲口而出,其实我以前并没想起过这首歌。但这首歌确实能把我带进青年时代,我可以看见背着画夹子的我在破旧的街道上穿行,当时我二十岁,以为自己前途无量。云啊,懂得你的身影——我的身影是什么?雾啊,了解你的目光——我的目光是辛酸和苦涩的——飞吧飞吧,我心爱的鸽子——我仿佛看见一只鸽子在蓝天上飞翔,不知疲倦地飞着,向着太阳飞去……
马湘一望着我,目光有点凄迷。他对老李说:我不能听这首歌,一听,我的思维就落在常德师专的舞台上了。
飞吧飞吧,我心爱的鸽子,云里雾里你无比坚强……我觉得心情很好。我的心情时好时坏,此刻心情又好了起来。我说:有些事情过去了,但又总让我们时而不知不觉地回想。
马教授接过我的话说:人生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总会有遗憾的事情留给你,没有人敢说他的一生没有遗憾。因为你总会遇到选择,对生活对女人对事业的选择,选择就会有遗憾。
我这一生尽是遗憾,我说,画画既成就了我又害了我。
马教授看一眼我,为什么这样说小民?
我告诉他:一九八五年的时候,街上一个做生意的朋友邀我去深圳,假如我那时候去了,至少现在就在深圳。而在深圳,机会当然要比黄家镇多。但我那时候一心只想画画,没去。另外,一九九〇年时县里一个搞房地产开发的朋友要我去他的公司,我也没去。他现在做大了,成了千万富翁。我当时之所以不想跟他跑销售生意,还是因为我要画画。所以我说画画害了我。
这就是遗憾,顾此失彼的遗憾。马教授说。
老李打了个哈欠。遗憾这东西是很自然的。没遗憾倒是不自然。
河堤上,来来去去的人多了起来,一些人骑着单车或挑着担子,向轮渡走去。码头在几百米外的河堤下,第一班轮船已启航,离开趸船,渐渐向河对岸驶去。河对岸的船则向这边开来。河上有很多白雾,以致河对岸已隐匿在茫茫的大雾中了。太阳一团红色,正冉冉升起。空气很好。街上已有了人声,练功的人走了出来,来到堤上练功。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和善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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