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民掏出包芙蓉王烟,递了支烟给老李。老李不好意思道:怎么还呷你的烟?
小民大言不惭道:我的烟好些。
你蛮好吧。老李接过小民递上来的芙蓉王烟,称赞小民说。
小民说:打死我我也不会买这么好的烟抽。这是二毛送的。
二毛是镇上的大老板,全镇的人都晓得他的大名和小名。他的妻子很漂亮,叫名赵美丽,在街上开了家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赵美丽舞厅,据说光装修就花了一百多万,音响设备听说也是全县最好的。许多镇上的年轻人都涌向赵美丽舞厅跳舞。小民见老李目光含着疑问,便说:他拿了张照片给我画,你晓得是谁?县电视台《快乐星期天》的节目主持人。
那的确是一位美女,艺名雪晴,长得有些像电影明星许晴。老李想,说:他泡上雪晴了?
应该是的,小民说,不然他拿人家的照片给我画做什么?为此他还拿了条芙蓉王烟给我,无非是想要我画雪晴的相片时更加认真点。
老李抽着芙蓉王烟,觉得味道真不错,就舒展开身体很感愉快地抽着。老李的愉快一是建立在烟上,其次是建立在小民身上。小民是他于镇上几个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黄文斌要我写稿,写街上的老字号店铺。他告诉小民。我觉得很好玩,也就写了几篇。
哦,小民说,那很好啊。
老李打了个很舒服的哈欠,并把四肢伸了伸,感觉上伸得很舒服。老李在桌子边上趴久了,这会儿坐在沙发上,当然就想尽量放松。老李的目光落在小民脸上,老李觉得小民比前一向瘦了点,感觉上也憔悴了几分。也许是小民脸上的胡子没有刮,也许是小民这几天为什么事情忙着,没注意休息。反正是瘦了些。我感觉你瘦了些,老李指出说。
小民说:有可能。但小民不是来跟老李讨论瘦胖的,他是来告诉老李马教授的死亡噩耗的。他进来时就想说,他抑制了。现在,他觉得应该说了。你晓得吗马教授死了?
老李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马马马湘一死了?
老李的口吃在小民的想像之中,因为小民听到这消息时也口吃了。小民是从马教授的妹妹嘴里得知这个噩耗的。马教授的妹夫是黄中和粉店的经理,妹妹自然也在黄中和粉店上班,坐在收银台前,将每天收到的钱放进保险柜里,晚上的生活就是打牌或跳舞。小民很少去外面吃饭,他总嫌外面的饮食店不卫生,一是苍蝇很多,其次是那些人做事毛手毛脚,不管卫生不卫生的。但今天,老婆去一亲戚家做客了,小民因为有画要画就没随老婆一起去。中午时他肚子饿了,就上黄中和粉店吃粉,于是他与马湘一的妹妹有一番这样的对话。他走过去与马湘一的妹妹打招呼,顺便问了句:湘一呢?
湘一?马教授的妹妹瞪大眼睛看着他。他一个月前死了。
湘湘湘一死死死了?小民惊讶地瞪着马湘一的妹妹。怎么就死了?去年我们还在湘江边上坐了一通晚,他的身体看上去没什么不适啊。
马湘一的妹妹说:他是在常德被人打死的。
被人打死的?在常德?小民感到非常吃惊。
马教授的妹妹说:我哥哥去常德见他以前在常德教书的同事,在常德的街上被人打死了。
小民想起了马教授说的那个唱鸽子的姑娘,那个姑娘一定是马教授去常德的真正原因。因为从马教授去年十月于湘江边的夜谈中,那个姑娘无疑是马教授的至爱。凶手抓到没有?
凶手都跑了,马教授的妹妹说。负责这个案子的民警说,我哥与那几个人发生了争吵,那几个人就打我哥,我哥一个老师,哪打得他们赢?就跑,结果被一辆驶过的公共汽车压死了。
小民听到此处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是中午。我哥口袋里还有一张下午回长沙的汽车车票。马教授的妹妹告诉小民。我哥从他住的酒店里退了房,出来,去附近的餐馆吃饭,惨案就发生了。
小民就是来向老李报告此事的。小民把他与马教授的妹妹说的话转述给老李听,让老李分析分析,因为小民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小民说:常德的公安说这算意外事故,因为马湘一不是被人打死的,而是被公共汽车压死的。但是我想如果湘一不告诉我他对小花的热爱,我也会想这可能是意外事故。但湘一说到的他爱的那个女人住在常德,而命案又发生在常德,这就让我情不自禁地要朝那方面想。我觉得里面总有其他故事。你信不?
老李再也没有那种好心情了,尽管手里夹着小民递给他抽的芙蓉王烟,尽管烟的味道实在不错。他估计他这一向都不会有好心情了。他忽然感到头皮发胀,有一种缺氧的感觉。他说:我要教授不要去常德找他的梦中情人,他就是不信。
老李又说:我其实在他说到他想去常德会他的初恋时,我就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因为她已不再是他教的学生,她已有老公和崽了。你晓得她老公是干什么的?是黑社会还是公安?
老李感到痛心地望着小民,继续说:他一个教授,教书的,又怎么有能力对付那些流氓?那几个打他的人,八成是被人支使而对他拳脚相加。马教授绝不是一个在外面惹是生非的人,相反,他是那种呷得亏的人。你看见教授哪次说话恶声恶气过?你不凶巴巴的,有谁又会同你过不去?所以即便不是被那几个人直接打死的,也是间接打死的。那几个常德流氓不对他拳脚相加,他就不会于躲避挨打中仓皇逃跑,也就不会被汽车撞死。
你也认为马教授的死与他爱的那个女人有关?
绝对有关。老李相信他的第一感觉说。也许他与他爱的女人有过多次约会,而他们的约会被女人的丈夫觉察了。那个男人当然不会拱手将老婆白白送给马湘一教授,这种事情发生在我或你身上,你我也不会白白相送。那几个常德流氓八成是被那女人的老公雇的,或者其中就有那个女人的老公。他叫几个朋友去收拾马教授,结果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小民听着老李的分析和猜测。小民又递支芙蓉王烟给老李,两人点上,小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就我对马湘一的了解,马湘一从小就不是那种在街上讲勇斗狠的人。
老李说:真的很可惜,别人的老婆干吗去碰呢?难道就不能用别的方式解决么?
小民说:也许马教授从来就没爱过他老婆,他只是出于其他考虑才与老婆结婚,而他心里,一直爱恋着他多年前爱过的那个给他留下了美好印象的常德女人。而那个女人兴许也爱他,两人一碰面就撞出了火花。不然就不会发生那种可怕的事。
老李感到可惜地摇摇头,未必那个女人就那么值得他爱?老李困惑的样子说,我也觉得假如马教授没跟那个常德女人有越轨行为,也许就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恰恰是因为两人的爱情燃烧起来了……我们应该去教授的坟上吊唁一下,了一个心愿。他埋在哪里你问了教授的妹妹吗?
没问,小民说,不过应该是埋在长沙,他的单位在长沙,他的老婆和孩子也在长沙。
他并不爱他老婆,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湘江边上聊天时,他这么说过。老李说,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步。他转过身来,盯着小民。他老婆是高干子女,他爱的是她的身份。我相信假如不是虚荣心作怪,他当年就不会选择他老婆。他选择错了,所以他就不断地后悔。也许他那天跟我们描述他的初恋时,他已跟那个常德女人旧情复发了,只是他没说。
小民的心情也很沉重。他觉得自己没法想像马教授的死亡。他觉得在马教授身上,死亡似乎来得太快了。在他的一生里,马湘一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湘一是他少年和青年时代里最好的朋友。而这个最好的朋友为了爱情,走了,他感到很难受。他觑着老李,说:我明天去湘一家打个转身,问问湘一的妈妈或弟弟,打听清楚,然后我们一起去长沙吊唁一下。
老李说:可以可以。
两人说了很久的话,说一些与湘一有关的事情。时间在谈话中一点点地过去,然后就各自感叹没有珍惜逝去的岁月,把最美好的青春都丢失在路上了。人的一生真的很快,老李说,过去的事情还在眼前,一晃就是五十三岁的人了。
小民也说:人生就是没头没脑地朝前赶路。
老李打了个哈欠。
小民看了眼钟,见已是午夜十二点了,便起身告辞说:我走了。
老李送走小民,便有几分悲伤地坐到沙发上。每当他悲伤时,他总是要单独地坐下来思考和回忆。他要慢慢消化涌到他大脑里的悲伤。他被湘一的死亡触动得很深。他回想他的过去,他感到那些曾经拥有的抱负啊理想啊爱情啊,不过是一堆碎片,就好像一堆撕碎的信件或一堆破旧的报纸。那些信件是没法寄出去的,不过是青春时期的幻想,同青春一样绚丽、美好和光芒四射。但却很快破灭了,好像彩灯熄灭了一样。那些年轻时的幻想还在,但犹如一堆破旧的瓦砾,它是岁月遗留下来的痕迹,就像风化的木材或锈坏的铜铁。木材还是木材,但已经风化了,朽木不可雕了;铁还是铁,不过已经锈坏了。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这样奇怪和残酷。他想起马教授于那天晚上说地球上最伟大和最神圣的是土和水,因为一切生命都是从土和水中来的;最具奉献精神的是植物,所有的植物从它们生长开始就是奉献,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地球上的其他生命;最具破坏力和最凶残的是人类,只有人是地球上最贪得无厌的,人的贪得无厌来自对美好事物的占有欲。一个非常有自己的看法的大学教授好端端地被几个常德流氓追打至死了。他盯着墙上那只火炬一样的壁灯,觉得自己的眼泪涌出来了,于是壁灯在他眼里闪闪烁烁……
2003年4月
作者简介:
何顿,男,1977年下乡,1979年考上大学,1985年发表小说处女作,主要作品有《我们像葵花》《生活无罪》《喜玛拉雅山》《抵抗者》等。现为湖南长沙市文联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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