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旮旯的土记者-因祸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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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部新儒林外史,描写了上世纪末期一群底层小文人的生存状态和他们对社会的抗争。他们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却困难重重。

    上部 实话难说

    【1、大学毕业了】

    这事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教育改革的一项内容就是大学毕业之后不再由国家分配工作。农家子弟郑喜成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大学毕业后却找不到工作,他不得不回到家乡大槐树村。他不敢白天回家,而是借助夜色的掩护,回到那个位于老黄河故道腹地的小村。那是一个静谧的夜晚,他路过村头那棵大槐树,不由停下了脚步。朦朦月光下,当年村民为他捐助学费的一幕像电影似的展现在他面前,老支书那番充满鼓励和期望的话仍在他心头震响——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东方天际被朝霞涂抹得一片火红。村头那口大钟突然响了起来,声音像惊雷炸起,像山洪爆发,震响在村庄上空。村民们一个个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向村头大槐树下涌去。

    这是一棵百年巨槐,枝叶交柯,郁郁葱葱,像一把巨伞高擎在村头。树上有一口铁钟,锈迹斑斑,上面落满了灰尘和鸟粪,掩没在青枝绿叶间。树下有一块青石板,高出地面半米多。这口铁钟和这块青石板是合作化时留下的那个时代的文物,多年来再没人使用。

    大槐树下聚集起全村几百口人。老支书站在那块青石板上,向村民们发话说,老少爷们,今天我打扰你们了。这个会本来应该由村支书和村委主任召集的,可他们俩都不在家,一个到南方打工去了,一个到外边跑生意去了。可有件急事儿,不得不把大伙召集来商量一下。

    老支书这几句话一下把大伙感动了。有人说,看看,还是人家老支书,说话多中听啊,哪像现在的干部,动不动就发命令!有人催促,啥事儿,老支书?你还是咱村的当家人,你旗往哪里摆,俺就往哪里跟啊!

    老支书轻咳一声,说,大伙可能知道了,喜娃子考上了大学,这可是咱村的光荣啊!咱村三十年没出过一个正牌的大学生了,今年喜娃子给咱村的孩子树立了一个榜样,他考上一所名牌大学!今年出了一个大学生,在他的带动下,明年后年就可能出现两个三个或者更多的大学生来。咱大槐树村也许从今之后就能兴旺起来了。所以我说,这是咱村的大喜事,你们说是不是呀?

    村民们欢呼起来,把喜娃子推到老支书面前,也把喜娃子爹推到树下那块大石板上,乱纷纷地说,叫他爷俩介绍介绍咋考上大学的,大伙也向他爷俩学学啊!

    老支书向村民们摆摆手,大伙又安静下来。老支书说,喜娃子只是考上了大学,还没去上大学,现在还不能算是个真正的大学生。为啥呢?因为现在上学跟往年不一样,那时学生困难学校还给助学金哩,现在不同了,上大学要交钱,多少?不算在校吃花,一入学就得交四千块啊!喜娃子家里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大伙说说,这事该咋办哩?难道咱村三十年出了个大学生就这样不吭不哈地黄了吗?

    老支书说到这儿,也激动起来。他挺了挺胸脯,提高声音,倾注出全部热情和气力大声向村民发话说,老少爷们,大伙还没忘记毛主席他老人家那句话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要相信群众,我们要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现在咱村党的负责人不在家,就由我这个老党员出面吧!我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咱全村要是每人拿五块钱,喜娃子就能上大学了。现在五块钱算个啥?不过七八斤小麦罢了!咱不搞摊派,一切都是自愿,你拿一百不算多,你拿两块不算少,你不拿一分也不算你落后!大伙说说这样中不中啊?

    老支书的话顿时把村民们激发起来,鼓动起来。他们说,老支书说得好,咱就照老支书的话办,尽尽自己的心意吧!

    这时只见老支书从衣袋里掏出一大卷钱,在空中摇了摇说,托邓小平的福,这几年我腰包里也有几个钱了,但不多,全年积蓄只不过五百块,我全拿出来给喜娃子作学费,能亲眼看到咱村的年轻人上了大学,我打心眼里高兴啊!

    王志民老师也赶了来,他举着一沓钱说,元月份的工资我现在才领回来。这二百块钱我全给喜娃子吧!我教了二十多年学,今年才送出一个大学生!要是我的工资能全部兑现,我把钱全拿出来也乐意啊!

    村民们也立即行动起来,有的当场掏钱,有的急忙回家拿钱,有拿三十五十的,也有拿十块八块的。爹接过这沾着庄稼人的汗水和体温的钱币,对喜娃子说,孩子,还不快跪下?给乡亲们磕头,快给乡亲们磕头啊!

    爹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拳,眼含热泪,向乡亲们连连拱手说,谢谢,谢谢,谢谢乡亲们了!

    郑喜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场合,他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看看老支书,看看乡亲们,这些普通的面孔普通的身躯多像这大槐树啊!表面看来很平凡,其实,在中国真正称得上伟大的才是他们!于是,他深深弯下了腰身,双手着地,跪拜在乡亲们面前。

    ……

    现在,郑喜成大学毕业了,如何回报乡亲们对他的希望和厚爱?他眼望着那巨钟,心头是一片茫然。他不但没有衣锦还乡的激动,反而有点灰溜溜的感觉。他借着夜幕的掩护,悄悄从一条小道溜到那座土墙环护的小院来。

    爹还没有睡,只是坐在门槛上一个劲吸烟。娘也没吭声儿,只把一碗面条放在他面前。郑喜成吃不下饭,他安慰爹娘说,我去人才中心了,人家记下我的名字,叫我在家等着。爹抬起头,只说了一句,吃饭吧,身子骨要紧哩!

    第一个来到喜娃子家的是王志民老师,他问,工作找到没有?

    郑喜成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虽然没有找不到工作,以后还有机会的!

    王老师说,听说乡中学要人哩,你去活动活动嘛!

    爹猛地站起来,要找工作就到党政机关!老师连工资都发不上,到那里去喝西北风?

    王老师叹息一声说,那党政机关能是咱庄稼人进得去的?他闲坐一会,便独自走了。

    爹又重复说,球,在家种地也不去学校!爹说这话时很激动,他在小院里来回走动着,那腰杆似乎比平时挺高了好多。现在我是看透了,这职业那职业,都没有干部这个职业吃香!现在真正当家做主的是干部,是领导!

    郑喜成对爹说出如此真切而深刻的话,感到大为吃惊。爹不是一个普通的庄稼人,爹是一位当代农民的典型。爹在作物种植上很有一手,至今他那句名言还在乡间广为传播。他针对农村的瞎指挥,编了一句顺口溜:乡干部的话不能听,他叫你上西你向东,他叫你种蒜你种葱!爹为此受到乡长的多次训斥,但他却依然固我。几年来爹成了村里的致富能手,颇受四邻乡亲的尊敬。

    郑喜成佩服爹的精明和深谋远虑,但又从心灵深处感到这一愿望难以实现。那干部能是好当的吗?那机关能是好进的吗?现在各单位都超编,都在喊着要裁员,想到党政机关里去真比登天还难。

    月光将杂乱的树影斑斑驳驳地投射到小院里,土墙根响起了蛐蛐的叫声,让人感到有几分寒意了。

    爹说,睡吧!

    娘也说,该睡了!

    郑喜成也说,天不早了,该睡了!

    可爹仍坐在那里吸烟。娘也坐在那里不动身。郑喜成不知是去睡觉,还是陪着爹娘再坐会儿好。

    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原以为考上大学就端上了铁饭碗,一切不用咱再操心了。谁知毕了业还要自己找门子,娘的,早知这样,费那么大劲儿上大学干啥呀!

    爹在小院里一直坐了很久很久,那叹息也一声连着一声。郑喜成只能再次安慰爹说,我的档案已输进人才中心的微机里了,有看中我的单位,人家会通知我的。

    爹说,那就听天由命,在家等吧!

    爹说这话时显得无可奈何。郑喜成感到心里很苦,很疼……

    【2、翻出个文学梦】

    等待的日子是最无奈的。郑喜成吃不香,睡不甜,就是到地里帮爹干活,心里也恍恍惚惚的,像做梦一般。他去给棉花整枝,把花杈当成杂枝给掐掉了。他去锄玉米,竟把玉米当成杂草给斩杀了。爹没有责怪他,爹说,你歇歇去吧,这点活我就干了。

    郑喜成担心会弄出个神经病来,为了寻找精神寄托,便找了几本书看。乡下没什么好书,翻来找去,他从破纸箱里找出来早几年读过的几本小说和诗歌。虽然是随便翻一翻,却翻出他一个文学梦!

    郑喜成上中学时,王老师教他班的语文。王老师一直是民办老师,为了表明自己的教学质量高,他特意将喜娃子的一篇作文推荐给老河报“新芽”专栏发表了。自己的文章能变成铅字,郑喜成自然乐得什么似的。然而,有人却讥笑他说,那“新芽”是发中小学生作文的,你郑喜成已是堂堂的高中生了,还跟小学生扎堆儿,不嫌丢人吗?这小辫子一下被抓了个准儿,连郑喜成也知道这“新芽”里标示的“中”字是指初中生的。但他不气馁,他要拿出更好的作品来证明他的水平。他丢下最难啃的数理化,把时间和精力都倾注到写作上。半年后他果然成功了,有首小诗竟发在老河报“精美文学”版上,跟本市著名作家平起平坐。他乐滋滋地去找王老师,并客客气气地说,请多指教!王老师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看你小子是发疯了!你赶快迷途知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简单几句话就把郑喜成的文学梦击碎了。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郑喜成对王老师都充满感激。别看王老师平时窝窝囊囊的,他在这个问题上竟如此有眼光。

    现在郑喜成大学毕业了,他闲在家里,只能用写作来打发无聊的时光。他像一只勤奋下蛋的母鸡,一天就有几首小诗问世。他向大报小报大刊物小刊物投稿,每次寄稿都得花好多钱。老娘喂的那几只老母鸡虽然同他比赛似的争着下蛋,但那卖鸡蛋的钱仍难以抵挡他与日俱增的邮费钱。他不得不向爹频频求助了。

    爹问,你那稿子能挣多少钱?

    他不屑地说,钱是小意思,我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

    爹说,价值不就是钱吗?

    他说,价值不等于钱,它比钱更珍贵!

    爹疑疑惑惑的,知道儿子比自己学问深,也就不再多问,从衣袋里掏了半天才掏出几块钱,递给儿子说,只要有价值,爹就舍得!

    爹对写作一直充满敬意,他认为能在报上发表文章都是了不起的,可后来看到儿子投的稿子没个响声儿,便悄悄问儿子,那作家能是好当的吗?当上作家是不是就有饭吃了?

    郑喜成以冷冷的一笑而置之,因为这问题太不值得回答了。

    爹没有生气,只站在一旁看儿子笔走龙蛇。是呀,古代一篇文章能考取头名状元,如今不是也有一篇稿子在报上发表就被提到上边去吃皇粮的吗?爹高兴地说,孩子,写吧,写吧,能写篇好文章混个好差使也不赖!爹把自己腰包里仅有的几块钱全掏出来,放到郑喜成桌头上,轻轻退出那间小书房。

    寄出一篇稿子也同时寄出去一片希望,郑喜成自信会有慧眼识珠的好编辑把他的大作发表在显著位置上,让县里和市里的官员知道大槐树村有个笔杆子,能写一手好文章。可惜现在报刊既不退稿,也不回信,是发表了还是枪毙了,也不知道。那每一句诗行那凝聚着自己心血!既怀着希望又怀着失望的苦苦等待是最最难以忍受的。他坐卧不安,心急如焚,忧思中忽然想到,作品发表是要寄来稿费的,有了汇款单便可知作品发在哪家报纸哪家刊物了!

    郑喜成跑到邮电所,目光越过高高的柜台,他看到一个女子低头看书的倩影。她全神贯注,目不旁视,如处无人之境。这天不逢集日,这小小的邮电所更显得冷落。郑喜成喊了两声,居然没有得到回应。郑喜成大为恼火,他愤怒地敲了敲柜台,请问,我的汇款单来了没有?!

    这一声吼马上得到女营业员的迅速回应。在农村能收到汇款单的人家不多,因此那女营业员的反应便格外灵敏,也格外热情。她没看清对方的脸面,便投过来一个甜蜜的笑。姑娘的脸蛋黑粲粲的,而她投来的那个笑更使这黑粲粲的脸蛋儿变得亮丽多了。以写诗写出几分形象思维来的郑喜成顿时在脑瓜里闪现出来一个十分生动而妥贴的比喻来——黑牡丹!

    黑牡丹看了一眼郑喜成,眼里顿时放射出惊喜的光彩。呀,这不是我们的大作家郑喜成同学吗?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郑喜成一时没有认出这黑牡丹是谁,这种不被认可的冷淡最令人尴尬,黑牡丹气得哼了一声,把脸扭到一边说,你还记不记得,有人曾在你的语文课本里夹个小纸条儿?那纸条儿可不是一般的纸条儿,那是从一本挂历上裁下来的,背面是刘晓庆火红鲜艳的嘴唇儿!

    郑喜成忽然想起来了!那是他的作品在市报发表时,有人在他语文课本里夹了一张小纸条儿,那上面的话也真够刺激的——我爱你,未来的作家!当时他费好大猜疑也没猜出给他写信的是谁。现在经这黑牡丹一提示,才忽然想起来。啊,火红的嘴唇,不就是蕴含郝虹的寓意吗?对,黑牡丹就叫郝虹,她把自己的名字巧妙地隐含到刘晓庆的嘴唇上,从而表达出一种很性感又很生动的内容!

    对不起,对不起!郑喜成连声道歉。

    黑牡丹说,这也不怪你,我高中没读完,就来接爹的班了,咱班那么多女生,你哪能认得完哩!

    二人趴在高高的柜台上,面对面地谈了个海阔天空。最后,黑牡丹问,是不是有海外关系,给你寄来一笔巨款?

    郑喜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有几首小诗,可能发表了,我看看汇款单寄来没有。

    话一出口,郑喜成顿时掉了价儿。黑牡丹用嘲弄中带有鄙夷的口气说,哎呀呀,你写那破玩艺儿干啥?现在写诗的比读诗的还多,你还去凑什么热闹?

    黑牡丹的嘴像刀子戳痛了郑喜成的心,二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大了。郑喜成转身要走,忽听街上人声喧闹,还有锣鼓声和叫骂声,使这个小集镇顿时陷入激动和不安之中。两人都跑出邮电所看热闹去了。

    【3、新闻最吃香】

    供销社门外挤满了一群庄稼人,一个个黑脊梁在七月的毒日头下闪着黑油油的光。为首的一个光头光脊梁的小伙子双手抱着一块玻璃匾,走到一家农药门市部前,在一阵鞭炮声中将玻璃匾倒挂到门旁边。围观的群众却发出一阵愤怒的吼声和咒骂声。郑喜成走向前去,只见玻璃匾上写着两行醒目的大字:

    假农药救我妻一命,实该感谢!

    棉铃虫显威风减产,责任谁负?

    郑喜成面对这副对联觉得挺有趣,这显然不是表扬,而是一种很巧妙的控诉。街上的庄稼人越聚越多,把小小的农药门市部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愤怒声也越来越强烈了。这时打门市部走出来一个身穿T恤衫的年轻人,他将那块玻璃匾摘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下,指着那送匾的小伙子责问,你有什么根据证明你那假农药是从我们这里买的?

    农村小伙愣了一下,说,我前天亲自从你们这里买的,还会有错?

    那T恤衫气势汹汹地问,你把发票拿出来我看看,没有发票,你就是诬陷!

    那农村小伙急得脸发红,他说,俺庄稼人买东西又不报销,开发票有球用?你们经营这么多东西,平时给谁家开过发票?

    那T恤衫好象抓住了理由,他更加气壮如牛似的向围观的人们发话说,我给你们讲清楚,没有我们开的发票就说明你们的农药不是我们这里买的!你们无根无据来这里胡闹,严重损害了我们的声誉,影响了我们的正常经营,我们要向司法部门提起诉讼,追究闹事人的责任!这期间所造成的一切损失均由你们负责!

    闹半天受害者反而成了有罪人了。世界上有这样的理儿没有?在场的庄稼人怒吼起来,质问说,天下还有讲理的地方没有?全乡这么多棉田受害,都是你们卖假农药造成的,你们得赔偿我们的损失!

    那年轻人却有恃无恐,他指着大伙训斥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想造反吗?

    人们被激怒了,我们就是要造反!造你们假药贩子的反!愤怒的庄稼人冲进农药门市部,把柜台和货架砸了个稀巴烂……

    郑喜成又转回到邮电所来。他问黑牡丹,咋回事儿?咋回事儿?假农药咋会救人一命?

    黑牡丹告诉郑喜成说,那送匾的小伙子叫黑牛,跟我是一个村。黑牛哥是个老实人,今年种了十几亩棉花,指望捞笔大收入,把家里的大瓦房盖上。昨天也不知为了啥事儿,他跟媳妇拌了几句嘴。中午回到家,只见媳妇躺在床上,床前头扔着一个农药瓶儿……黑牛哥知道大事不好,忙拉起架子车,把媳妇送到了医院。黑牛嫂娘家就在邻村,一听闺女喝了农药,料定性命难保,于是娘家爹和娘家娘领着娘家兄弟娘家侄一大帮子人来找黑牛哥算账来了。闺女喝药,自然是受到了虐待。他们正要实施报复手段,黑牛哥却拉着媳妇从医院回来了。黑牛嫂从架子车上跳下来,端起一瓦罐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够,最后长出一口气说,哎哟,我的娘哎,真把我渴死了!

    郑喜成打断黑牡丹的话问,咋回事?黑牛媳妇喝的不是农药?

    黑牡丹说,前些年假农药泛滥,引起上级领导重视,后来改为供销社专营,于是大伙也就放了心。有时打了几遍药,害虫也打不死,大伙也没想到会有假药,都说是害虫产生了抗药性。这次黑牛哥把媳妇送到医院,人家一化验,那不是1059,而是劣质酱油加了一点大蒜汁儿。

    郑喜成笑了,连声说,有意思,有意思!这是个好题材,可以写一篇讽刺小说!

    黑牡丹连连摇头说,现在的小说没劲,还是写新闻报道影响大。给供销社曝曝光,为农民出出气,你这大作家也算为庄稼人干点有意义的事儿了!

    大槐树村的人们也受过假农药的害,一听黑牡丹这样说,郑喜成觉得这也是报孝乡亲的手段,于是他欣然答应说,我写,我写!我也尝尝新闻报道的味道吧!

    黑牡丹把郑喜成请到柜台里面来,给他搬好椅子,抹好桌子,还沏了一杯清茶。郑喜成毕竟有着多年的文学功底,写这几百字的小稿实在是小菜一碟。他笔走龙蛇,一挥而就,连草稿也没打,一篇情节生动文字优美的小通讯便在黑牡丹的桌头诞生了。

    黑牡丹连声称赞,好好好,不愧是大手笔,出手不凡!

    郑喜成红着脸说,哪里哪里!我只不过随便画画而已!

    黑牡丹又把稿子看了一遍说,写这类批评署个笔名最好,免得以后惹麻烦。

    郑喜成在这大热天趴在桌上虽然写得从容,写得自然,但毕竟努了一头热汗。所以,当他走到房门时,一股小风迎面吹来,凉丝丝的真舒服。他顺手签上了一个名字——夏风!

    黑牡丹对这名字大加赞赏,这名字起得好,起得好!既有诗意又不落俗套。平时人们总是写诗歌颂春天,歌颂春风,因为它给人的感受是温馨,是轻柔。其实,最有价值的是夏天的风。如果没有夏天的风吹拂着大地,能孕出秋天的累累硕果来吗?

    黑牡丹这番话正好道出了郑喜成心里的话。他对黑牡丹说,你也成了诗人了!

    黑牡丹把稿子封好,作为邮局内部信函,连邮票也没贴,就寄给了市委机关报——老河报!

    二人说笑一阵,郑喜成就走了。他并没有把这篇新闻稿放在心上,稿子寄走,也就忘了,而不像平时对待自己的一首小诗或一篇散文那样,总是日牵夜虑的,盼望着它快点儿发表。一直过了十几天,他连邮电所也没去,只是因他又有一篇稿子要寄给一家文学刊物,才第二次来到邮电所,想求黑牡丹免费给他寄走。

    黑牡丹一见郑喜成,乐得跑出柜台,差点儿给他来了个热烈拥抱,吓得郑喜成后退一步,干啥?干啥?

    黑牡丹手里拿着一张老河报在他面前抖了又抖,你咋才来呀,稿子登出来好几天了!

    郑喜成接过报纸看了一眼,也乐得跳了起来。那署名夏风的文章居然登在头版显著位置上,还加了花边,加了短评,题目就是《决不许坑农事件再发生!》郑喜成过去虽然发过几篇短文,但大多发在报屁股上。想不到这小小的不费吹灰之力就写成的小稿居然能引起报社如此重视,这使他更深切地感受到新闻报道的分量。他激动地拉住黑牡丹的手抖了又抖,说,谢谢你的指点,今后我再不写那无聊的诗歌了!

    【4、爹打了他一巴掌】

    郑喜成拿着那张市报一溜小跑着赶回家,向爹爹报喜说,爹,我的稿子登出来了,我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爹正在猪圈出粪,两手沾着猪屎,他顾不得擦一擦,接过报纸就要看。郑喜成怕把报纸弄脏,就站在一傍给爹读了起来。

    郑喜成正读得津津有味,爹突然打断他的话问,这稿子是你写的?

    郑喜成乐滋滋地说,当然是我写的罗,这夏风就是我的笔名!我看你是疯了!爹两眼一瞪,用沾满猪屎的手朝郑喜成脸上打来,只听“啪”的一声,郑喜成脸上顿时冒出五个红红的指印儿。

    郑喜成从来还没有挨过爹这样重的打,他一时被打懵了,打愣了,他问,爹,你……你咋了?我发表了作品,你应该高兴啊!

    爹没理睬,又怒气冲冲地冲到郑喜成的小书房里,把他的书桌掀了,把他的稿纸撕了,把他的钢笔墨水扔到猪圈里了,同时发话说,今后不准你再写稿子给我惹祸,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到地里戳牛屁股去吧!

    爹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从来没有对郑喜成发过这样大的火,这倒让郑喜成冷静起来,等爹把满肚子的火气发了出来,才问,爹,你今儿是咋了?我哪里惹你老生气了?你给我讲清楚,孩儿好改啊!你光发火,有什么用啊?

    爹气得直喘粗气,停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那假农药的事儿别人都不写,你为啥逞这个能?你这稿子一登,可把你二大爷害苦了。他混了大半辈子才弄了个芝麻粒子大的官儿,你这一戳,就把他的乌纱帽给戳掉了。你真是昏了头啊!

    郑喜成的二大爷在古河乡供销社当主任,在全国供销系统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这个地处穷乡僻壤的小供销社所以能一花独秀靠的就是造假贩假。但二大爷却不像那制假贩假的小贩,他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里边有假货,假里边也有真家伙,因此不易被人识破。黑牛送匾揭穿了他们的老底,一下激起了广大棉农的义愤,他们纷纷要求供销社赔偿他们的经济损失。那个气势汹汹的穿T恤衫的小青年没有制止住事态的发展,反而弄了个引火烧身,愤怒的庄稼人一下涌到了乡政府,控告供销社贩假坑农。这使书记乡长大为恼火,立即打电话把二大爷从县社叫了回来。二大爷还想再进步进步,因此这些天他往县社跑得特别勤。智人千虑,必有一失。不料后院失火,以至引出他的终身遗恨。当然这是后话。

    二大爷毕竟当过多年供销社主任,自有一套对付农民的办法。面对愤怒的庄稼人,他笑嘻嘻地说,老少爷们,大热天的,别发火,得了病还得你们自己吃药花钱找罪受,这是何苦呢!你们说我们卖假药,那好,你们派几个代表,咱一块对我们出售的农药亲自做个试验如何?如果证明我们的产品有假,我愿包赔你们的一切损失,如何?

    二大爷的一番话把大伙的火气扑灭了。大伙派出几个代表,从农药门市部当场取出几瓶1059来,倒到一个水盆里,接比例兑上水,然后从棉田里捕了几只棉铃虫,投进药水盆里。十几双眼睛瞪得像玻璃球儿,想亲眼检验一下这农药效果如何。那几只棉铃虫在药水里拱了几拱便丧了命,愤怒的庄稼人竟然一时没了啥说……

    稍有点儿社会知识的都知道,凡贩卖假货者没有一个人敢把假货公开摆在明面上出售,真正的假货被锁在后院仓库里,只有在销售时才来个暗渡陈仓。耿直憨厚的农民哪知道这些?当这个小小的试验结束后,人们不吭声了,二大爷却发起威风来。他站在街心破口大骂,哪个小子敢说我的农药有假?有胆量的亲口来尝尝?他要是能活到今儿个吃晚饭的时候,我赔他一百万!二大爷吆喝大半条街,自然没有人敢吭声,于是这场由黑牛一伙人精心策划的事件便风平浪息了。

    然而,二大爷实在没有想到,几天后,作为市委机关报的老河报居然在头版显要位置曝了这个假农药的光,市委领导亲自作批示,几家有关部门很快组成工作组,一杆子插到底,先封存农药门市部的库房,又一笔笔审查每批农药的来路。这一审查,二大爷可就倒了大霉了!一是农药来路有问题,不少是二道贩子转手倒卖的;二是二大爷同业务员相互勾结,从中吃了数目不小的回扣。眼下正处在打假的风头上,二大爷正好撞在枪口上,当场被宣布停职检查。这么一来,那眼看就要到手的县社副主任也就泡了汤!

    二大爷本来不知道那写稿的夏风是何许人也,曾暗暗查访本乡爱写报稿的家伙是否被人利用,向他打黑枪。那几个笔杆子向二大爷申明,俺作为基层通讯员,向来都是歌德派,哪敢跟领导作对,去写批评稿?二大爷久经官场,他猜想,一准是有人对他当县社副主任不满,背后给他来了一枪。二大爷正为这稿子的背景细思量,不料郑喜成却一片天真烂漫而又欢天喜地的自投罗网来了。爹问明真情,其愤怒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爹打了他几个耳光仍不解恨,又逼着喜娃子去向二大爷赔情道歉。

    在农村,赔情道歉可不像城里人那样文明,说声对不起请你原谅就算完事了。农村赔情要双膝跪倒在地,把自己臭骂一顿,甚至还要当面煽自己几个嘴巴,直到对方消了气说声起来吧,才算完成任务了。二大爷毕竟与普通百姓不同,当郑喜成象征性地把双膝往地下弯了弯,连句痛骂自己的话还没说出口,二大爷就把他拉起来了。二大爷听说那批评稿没啥政治背景也就释然坦然了,只是出于长辈的关心和爱护,才语重心长地训斥本家侄儿一通:大侄子,那批评稿能是随意写的吗?你翻开报纸仔细看看瞅瞅,哪篇不是讲成绩讲经验,为领导评功摆好歌功颂德的?就是写批评文章也得看清对象,哪有写本乡本土的呀?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够厉害的吧?他们曝过几个中央领导干部的光?南方周末够尖锐的吧?他们揭露几个广东的贪官?你一个小毛孩子,至今连个工作都没有,咋能胡写呢?今后你要是能到人民日报当个记者,写写乡干部还差不多!

    二大爷这番肺腑之言令郑喜成肃然起敬,简单几句话就把当今新闻工作的本质道破了。郑喜成听了如雷贯耳,茅塞顿开,以至若干年后每每想起二大爷这番话来仍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这番话也打消了他刚刚被黑牡丹煽起的从事新闻工作的愿望,暗暗怀疑黑牡丹居心不良,似有借刀杀人之嫌。于是郑喜成向二大爷发下誓言说,侄儿年幼无知,请您老高抬贵手,从今之后,我再不瞎胡写了!

    【5、这也许是因祸得福】

    这是一个干旱的日子,日头像个大火炉高悬在西南天空,将烈焰喷洒在大地,烤得玉米卷了叶,土地裂了缝,烤得庄稼人心里发焦,头上冒火。喜娃子跟爹一起钻进玉米棵子里浇水,像钻进一个大蒸笼里,汗水在光脊梁上冲出一条条小溪。他钻出玉米棵子,来到地头上,忽然一阵清凉的小南风轻轻吹来,他激动得啊了一声,感到是那样轻松那样惬意。这感觉是城里人绝对享受不到的!

    爹一直低头不语,默默地挖地改水。爹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在这玉米棵子里钻来钻去。郑喜成看看爹弯曲的脊背,说,爹,你歇会儿吧!

    爹抬头看看他,孩儿,这钻玉米棵子的味道爹知道不好受,爹钻了一辈子了,不好受也得钻呀!

    郑喜成安慰爹说,你等着,等我找到工作,我把你接到城里,再不叫你钻玉米棵子了!

    这话并没有给爹带来喜悦,他苦笑一声,弄得满脸都是皱纹。这皱纹让郑喜成心里很难受,爹年纪不算老哩,若是在城里,像爹这样年纪的人,还是满面红光,白白胖胖,跟年轻人一样精神抖擞着哩!可现在爹老了,老得像秋后的丝瓜,没有一点儿光泽。郑喜成说,爹,你不要老为我发愁,那天老支书说得对哩,只要学到了本事,就不会烂在肚子里,早晚有一天会发挥作用哩!

    父子二人正在地头上聊着,只见一辆小汽车从青纱帐里冲了出来,直向大槐树村驶来。大槐树村至今没有一条像样子的大路,那小车行驶在那条通往村里的黄土路上像扭秧歌,到了大堤跟前只得停了下来。坐小车的自然是上边来的干部,他们到村里来只找村干部,跟一般庄稼人是无关的。爹扔掉烟头,便又钻进玉米棵子里浇起水来。

    郑喜成,郑喜成!有人爬上大堤向他这里高喊。张书记找你来了,快回家去吧!

    这让郑喜成暗暗吃了一惊,这个张书记是哪里来的?他来找我什么?所以,他明明听到了喊声,却依然低头浇水。但爹对这喊声却很敏感,他说,有人喊你哩,你出去看看吧!

    郑喜成丢下手里的化肥袋子,这才十二分不情愿地从玉米棵子里走出来。他不愿让爹一个人钻进这玉米棵子里干活,多少帮爹点儿活,减轻爹的负担,他心里才高兴。

    黑牡丹已经爬上了大堤,跟郑喜成碰了个正面。他喜滋滋地对郑喜成说,张书记来找你哩!他不知道你家,叫我领着他来找你哩!

    郑喜成来到家里,一时分不清这位年轻的张书记是哪一级的。乡镇干部那身打扮就是他们的身份证。穿西装从不系领带,穿皮鞋也从不擦鞋油,西裤拉锁往往被那腐败肚撑开,形成一个三角地带。这位张书记却是一位白面书生,那西装革履衬托出一种学者风度。黑牡丹向郑喜成介绍说,这是咱古河乡张书记,今天专门来找你的。

    郑喜成有点害怕,是不是我那篇小文章惹张书记不高兴,来找我算帐的?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竟没有跟张书记打个招呼。黑牡丹轻轻捅了他一下,说,看你这傻样儿,书记来了也不知让个座儿?

    这让郑喜成很是尴尬,因为他家连把像样的椅子也没有,那两个小木墩儿此时正凳着一张簸箕在晒酱豆儿,一时难以腾出来。正不知所措的郑喜成急得直冒汗,爹却从邻家搬来两把椅子走了过来。娘更是慌得不知咋应酬,转着圈儿找水瓶儿,可等她找到水瓶,那水瓶却是空的,倒不出一滴水儿。

    作为一个乡里的最高长官光临一家农户,这自然是一件不寻常事儿。村民们也纷纷围拢过来看稀罕。张书记握住郑喜成的手,说,我叫人给你传个信儿,让你到乡里去一趟,老不见你的影儿。

    爹一听“传信”这个词儿,顿时变了脸色,他说,我已经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了,你看他脸上的印儿还没退掉哩。你要是不解气,那就再打他一顿吧!

    张书记忙说,哪里,哪里!郑喜成同志是个大笔杆子,我是让他到乡政府去帮助写点材料儿。

    郑喜成在书记眼里居然成了“同志”,而且被称作“大笔杆子”!这让爹深受鼓舞,但当他听到“写材料”三个字,他忙向张书记求情说,俺孩子脑子里缺根弦儿,办事没轻没重,你还是饶了他吧,免得给你惹祸端!

    张书记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劝爹说,大叔,你那一巴掌打得好没道理呀!郑喜成同志那篇报道可为咱乡立了大功呀!市里在古河乡抓了个典型,一下刹住了假农药的泛滥,很受农民称赞嘛!张书记拍拍郑喜成的肩膀,说,没想到你这么一个小青年,新闻敏感性竟这么强,抓出这么一篇好报道!

    张书记把郑喜成大大夸赞一番,从而消除了爹的顾虑,但在临离开家时,爹还是暗暗嘱咐儿子,到乡里可要听张书记的话,可别乱写。张春海说,大叔,你放心,只要把笔杆子掌握在党手里,就永远不会犯错误!

    郑喜成同张书记和黑牡丹一起钻进那辆桑塔纳,嗤溜一声,消失在一片绿色的庄稼棵子里,看不见影儿了。一个农家娃子被乡里最高官员亲自接走,且坐上书记新买的小汽车,这在大槐树村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村民们纷纷前来祝贺,爹乐得合不拢嘴儿。王志民悄悄拉了他一下说,大哥,我的事,你叫喜娃子多操个心。现在啥事都是一把手说了算!

    王志民是个民办教师,教了二十多年了,至今没有转正。爹说,郑喜成只是去给乡里帮个忙儿,他能说上啥话呀!

    王志民说,咳,平时说你有眼光,这会儿你可就看不出门道来了。这帮忙就是试用,只要领导看中了,就留乡里工作了。

    爹说,一个大学生,留在一个小鸡巴乡里,还能是多大的恩惠呀!

    王志民说,现在的干部要一级一级往上提。咱庄稼人的孩子能到乡政府工作,那不是一步登上金銮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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