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喜成到了乡里,被安排到乡党委办公室,简称乡党办,具体任务就是写材料。中国的语言概括性儿忒强,无论是写总结,写报告,写讲话稿,写汇报题纲等等,凡是形成书面文字的,统统被称为写材料。张春海没有马上向郑喜成交待具体任务,只把一大堆材料交给他说,你先熟悉熟悉这些材料,吃透上级精神,以后再写材料心里就有数了。
郑喜成把这些材料翻了翻,有报纸社论,有红头文件,更多的是市里和县里的领导在这会那会上的讲话稿。他原以为这些材料很枯燥,很乏味,很繁琐,谁知一深入到里边去,还有很多文学词典里找不到的新鲜语言和新鲜词汇哩,比如文明户呀,奔小康呀,科技兴农,两高一低,开放带动战略,等等,只是让他一时说不清这里边讲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了。
乡党办跟邮电所虽是两个院子,实际上却是一墙之隔。乡干部多是“一头沉”,晚来早归,院子里平时很少有个人影,只有几只鸟儿在树上抱窝儿,时而发出几声亲昵的叫声。黑牡丹耐不住寂寞,也常到郑喜成房间里坐坐。
黑牡丹这天穿一身时装像阵风儿似的飘然而至,那超短裙把两条修长的大腿都袒露出来。那大腿也是黑粲粲的,不知涂了啥油彩,光彩照人,显示出青春的健美,逗得郑喜成两眼直勾勾的,觉得女人就是怪,无论丑的俊的,黑的白的,只要仔细寻找,都有让人脸红心跳之处。
郑喜成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一时又没有找到恰当的词儿,愣了一下神儿,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有事儿?
黑牡丹粲然一笑,那两排雪白的牙齿也格外动人:没事就不能来了?你当了大秘书就忘恩负义,把小妹的功劳全忘了?
郑喜成觉得这话里含有某种不满,但又一时想不起这不满来自何处。便问,郝虹同志,敝人有何不当之处,请多多指教,有啥意见,请提出来好吗?
黑牡丹白瞪白瞪眼儿,做出一番妩媚又显出一丝哀怨说,当初那篇批评稿子不是我向你提供素材,你能写出来吗?你能受到张书记的重用吗?你能坐在这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地方,跟一位年轻姑娘在一起谈话吗?
这话儿说得好撩人。但是郑喜成没有忘记那天爹用带有两手猪屎的巴掌将他的腮帮子打得红肿的情形。于是,他带有半开玩笑又带有极大夸张的意思说,你那个忙实在帮得好,我这半拉腮帮子差点儿被爹用巴掌扇掉!时至今日,每逢阴天下雨,还又酸又麻,好难受啊!是吗?是吗?黑牡丹凑近郑喜成一步,伸出小巧的手儿就去抚摸郑喜成的面孔,叫我看看,叫我看看!哎哟,这上面还有两个指印儿哩!说着,竟在郑喜成不注意时,“叭”的一口,吻了他一下!
郑喜成吓得急忙站起身,向院里看了看。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树梢上有一对斑鸠在咕咕咕地叫个不停,好像在抱窝儿。
郑喜成不敢再跟黑牡丹开玩笑了,他正正经经地坐在那里,问,张书记叫我来乡里帮忙,是临时借用几天,还是想把我正式调来?
黑牡丹说,我哪能说得清?那天他听说是你写的那篇报道,就叫我领他去找你。张书记是新闻干事出身,在咱县也是有名的笔杆子,他一定是看重了你的才华,想重用你哩!
郑喜成对重用不重用不感兴趣,一个乡党委书记能把我重用到哪里呢?他问,我看张书记不像个乡镇干部,是不是大学毕业分到咱乡来的?
黑牡丹摇头说,哪里!张书记只是个普通的中学生,他是靠几篇新闻稿起家的。
郑喜成感到新鲜,靠几篇新闻稿还能被提拔重用?
黑牡丹说,那当然能了!关键是你会不会写。
黑牡丹好像打开了话匣子,讲起张春海靠三篇文章起家,连跨三个台阶的故事来。
张春海高中毕业回到家乡,同所有农家子弟一样,当了一个普通农民。那时刚刚分田到户,有一部分农民开始富裕起来。邻村有个养殖专业户手里有了几个钱,便想扩大经营范围,推销洗衣机。那时候洗衣机别说在农村极少见,就是在县城也属于高档消费,因此便出现滞销现象。那专业户为了打开农村市场,在村里贴出一份广告,编了四句顺口溜:我家有个洗衣机,省时省电省力气,欢迎大家来看看,洗多洗少不收费!这事一下轰动了附近几个村庄,三里五村的人都来看稀罕,有人说,现在的人真吊能,连洗衣服也有机器代替了,今后要发明个机器替人生孩子岂不省大事了?这次商品推销虽没有产生多大经济效益,但却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当时一位很有政治头脑的乡长听说这件事,在一次致富大会上说,现在群众生活好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有人担心会两极分化,说什么无商不奸,为富不仁!我说,不!富裕起来的农民跟旧社会的地主老财绝不能同日而语!于是他就讲了这个例子,进一步说明,在社会主义的条件下,农民富了也不会出现两极分化,也不会出现资本主义!
那个专业户正巧是张春海的亲戚。他从那位乡长的讲话里受到启发,连夜赶写了一篇新闻报道,寄给了市报编辑部。编辑觉得是个好素材,只是简单了一些,于是叫他再去发掘新材料,写篇有份量的报道来。张春海当时只是一个中学生,对新闻报道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他来到那户亲戚家,发现他家还有一部黑白电视机和几本图书也是无偿供村民们看的。他带了这些新材料,便去请那编辑给指导指导。那时的编辑真是尽职尽责,硬是从那一堆素材梳理出一条新闻来,题目就叫《三贴广告》,第一次贴广告是用自己家里的洗衣机无偿为村民服务;第二次贴广告是利用图书向大家传播文化科学知识;第三次贴广告是利用家里的电视机向农民进行精神文明教育。这是出现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新事物,充分反映了新时代的农民新的精神风貌。稿子最初发在老河报上,后来省报和中央几家大报都争相转载,几乎轰动全国。张春海出了名,那个乡长把他调到乡广播站里当了一名小记者,虽然吃的是自筹粮,但却为他的进步奠定了第一块基石。
第二步是从乡走向县委宣传部,成为一名正式新闻干事,那也是得助于一篇新闻稿。平原县是全国闻名的老灾区,以穷出了名,群众中流传一句民谣说,红芋干子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进入八十年代,这个老灾区的老百姓不但有饭吃了,还能吃上白蒸馍,特别是城里人,连白蒸馍也吃腻了,便想调节调节口味,于是大街上居然出现卖窝窝头的。这时的张春海已长了一颗新闻眼,写了一篇小通讯《平原县城窝窝头成了抢手货》,在老河报发了个头版头条。文章虽短,却从一个新鲜的角度反映了本地区群众物质生活的提高和生活条件的改善,上级领导来了,也要到街上买个窝头亲自尝一尝,连声称赞说,你们的贫穷帽子真正扔掉了!这“真正”两字可不是轻易得来的!当这评价传到县里时,县委书记便叫宣传部查查这个张春海是干什么的。于是他这个乡下娃子便一下成了一名正式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了!
张春海的第三步是跨入领导阶层,成了乡党委书记。这一步就不得不提到平原县的袁县长了。
袁县长原来是市农科所的副所长,来平原县挂职下放,当了一名科技副县长,在正副县长中排名老九。县政府有六辆小汽车,袁县长自知轮不到自己坐,每次下乡都是骑那辆他从家带来的破永久车。他每天沿着田间地头转,指导村民建塑料大棚,在全县推广的小麦和玉米良种。有次下乡,他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竟被人偷走了。这事被村民们听说了,几个蔬菜专业户主动买了一辆新永久车,来找袁县长。袁县长因丢车子气得回了市里的家,这几个农民便找到了张春海,称赞袁县长是当年的老八路,这车子一定要叫他收下。张春海一听乐了,这不是送到门上的一篇好新闻稿吗?他当即采访了那几个蔬菜专业户,动手写了一篇新闻稿《骑车县长》,市报和省报都发表了。
消息一发,顿时在全县引起轰动。是呀!现在的领导干部下乡,出门坐小车,沿着柏油路转,谁肯骑自行车到乡下来呢?下边有民谣唱道:六十年代田头转,七十年代各村看,八十年代一溜烟,九十年代不见面。现在袁县长能骑自行车到乡下指导农民科学种田,仅凭这一点也足够村民们高兴的了!这消息在农村一传开,大伙也都学那几个蔬菜专业户,推着一辆又一辆自行车来到县委,希望县领导也能像袁县长那样,深入基层,帮民致富。短短一个星期,居然有十几辆自行车送到县委大院来。张春海又来了个跟踪报道,一时间,袁县长成了新闻人物。这时候县里搞换届选举,袁县长本来任职期满,想打马回营,继续搞他的科研,可到投票选举时,他竟意外地得了个满票,于是他这个袁老九便成了县里的老大了。当个县长自然比当个副所长实惠得多,于是他也就半推半就地留下来做他的县长了。这意外荣升,袁县长自然不会忘记张春海的功劳,年终评先进时,张春海不但那篇稿子被评为市里的一等奖,他也成了县里的优秀宣传干部。获了奖自然要奖励,可县里实在拿不出更多的奖金,怎么办?县里没钱但有官帽,于是张春海便由一名小干事荣升为新闻科长了。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半年前,古河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为争核心和中心闹得不可开交,双方被就地免职,却没有人去接替他们的工作,因为这古河乡太偏僻太落后了。张春海主动请缨,要到最困难的地方去经受锻炼,改变古河乡的面貌。这请求自然会得到县里的支持,于是张春海便来到了古河乡,书记乡长一肩挑,成了古河乡实实在在的一把手……
郑喜成听了个津津有味,觉得这张春海太幸运了,同时也佩服他有眼光。
郑喜成问,我那稿子揭露了咱乡的阴暗面,张书记难道不生气吗?为啥还把我叫我到乡里来?
黑牡丹说,这有啥秘密的?你二大爷自以为要调到县社去了,平时对乡政府有点不甩乎。你那篇假农药的稿子发表正合张书记的口味。张书记从假农药抓起,罢了你二大爷的官,封了那个假农药门市部,这一下赢得了广大农民的拥护和赞扬。庄稼人争的往往是一口气儿,能替老百姓出口恶气,他们就说你好。
张春海的发迹史使郑喜成大受鼓舞,他觉得选择新闻工作太有前途了。在张书记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今后必定前途无量!
黑牡丹最后又向郑喜成提个醒儿说,张书记特别重视新闻报道。你别傻头傻脑的,光知道坐在办公室里看材料,你要主动向张书记请示汇报,多写点歌功颂德的新闻稿。
郑喜成觉得这个醒儿提得好,他拉住黑牡丹的小手,用力抖了又抖,老同学,谢谢你的指教!
黑牡丹嘻嘻一笑,咳,你怎么冒出一股酸菜味儿来了?
【2、张春海的新思路】
郑喜成还没来得及去向张春海请战,张书记却主动找他来了。他拿了一份稿纸,在上面先写了八个大字:务实进取,富民升位!然后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看郑喜成。
郑喜成略加思考便来了个滔滔不绝,他说,这是新来的市委书记在最近一次市委扩大会议上提出的口号,市报正在围绕这个口号展开一次大讨论,有人说这位市委书记是个务实派,不喜欢花里胡梢,主张扑下身子,认认真真地为群众办点儿实事好事!
张春海满意地笑了,小伙子,几年大学没有白读,脑瓜儿还挺灵活!接着他又在稿纸上写了一串新名词儿,诸如深圳模式、温州模式、山东模式、苏南模式等等。郑喜成都根据自己看过的那些材料,一一作了解答。张春海连连点头说,好好好,思路开阔,反应敏捷,日后必然前途无量!
张春海对这次简单的考察十分满意,然后便向郑喜成布置新的任务了。他在那句“务实进取,富民升位”八个大字下面划了一个长长的破折号,写出了文章的副标题:关于发展乡村工业的新思路。
郑喜成很快明白这就是张春海给他拟定的文章题目。果然不错,张春海谈了一番无工不富的大道理之后,拍拍郑喜成的肩膀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该你施展自己的才能了!你就按这个题目和我刚才谈的思路,写一篇既有理论分析又有实际经验的文章来。时间嘛,当然是越快越好喽!
郑喜成从张春海办公室里走出来,好像一副重担压到肩上,不再感到轻松和愉快了。既有理论分析,还要有实际材料,二者要有机地结合,时间还要越快越好!天爷,这可真叫他头疼了!如果这张考卷不及格,自己只好卷行李走人,从这里滚蛋了!
郑喜成在燥热的办公室里直直坐了两天,竟连一个粗略的提纲也没在自己脑子里形成。过去他很是瞧不起那些机关里专为领导写讲话稿的秘书的,认为他们是写作机器,完全是按一个固定的模式制造内容重复的文稿。现在他才知道在机关当秘书也是一门大学问,否则,那饭碗也端不牢。
这天晚上,乡政府大院里灯火相继熄灭,整个大院里仅有郑喜成的小房间里还是明烛高照。那蚊虫实在是穷凶极恶,你纵然穿着厚厚的衣褂,它也能把你叮得皮肤红肿。郑喜成只得搬把椅子来到院子里,频频摇动芭蕉扇,既为驱赶蚊虫,也为驱赶心头的烦恼。
这时,随着一阵清香飘来,黑牡丹那柔柔的甜甜的声音也像一泓清泉流进郑喜成燥热的心田。她先递给郑喜成一杯清茶,然后才开口说,你这样闭门造车咋能行?你要去请教请教高手。这次可不是随便写个新闻稿,它关系着你的前程和荣禄!
郑喜成实在是有病乱投医了,他说,老同学,你熟悉乡里的情况,给我指点指点,这材料怎么写?我先谢谢你了!
黑牡丹狠狠地瞪了郑喜成一眼,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要有这个本事,早跑到市委去当秘书长了。
郑喜成问,咱乡谁是高手?
黑牡丹说,咱乡哪有这号人才?你要到县城去找。县委有个赵秘书,外号赵写家,它是专为领导写讲话稿的,当年他曾给咱讲过写作课,难道你能忘了?
黑牡丹的话提醒了郑喜成,他“啊呀”了一声,你说就是他呀!自称御用文人的那一个?
黑牡丹说,就是他!
那是郑喜成上高中时,学校临时开了一门写作课,特请县委办公室的赵秘书去讲课。县高中是本县最高学府,能去那里讲课,这对一般人来说自然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何况是写作课呢?那赵写家也不客气,一上台就大吹大擂说,别看我不是作家,可我在本县却是公认的“写家”。我在县委耍了十几年笔杆,经我的手写出来的工作总结、领导讲话、会议发言、汇报材料以及红头文件等等等等,加在一起,若是印成书籍,恐怕比《巴金文集》还要厚得多。如果套用旧社会的话讲,我就是御用文人一个!
同学们对他这种开诚布公,坦诚相见,报以热烈的掌声。掌声为赵写家壮了胆,他更加放肆地大讲特讲起自己来。他说,别看我其貌不扬,默默不闻,可我在县委却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县委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哪一茬领导都离不开我,我可以用一句形象的话作比喻,就是我的脑袋长在书记县长肩膀上,别看他们周武正王地站在讲台上哼啊哈啊地讲得一本正经,实际上他们是照我写的讲话稿一字不差地照本宣科!
这时主持会场的一位老师发现赵写家中午多喝了几两酒,说话没了把门的,就暗暗纠正说,只能说你的肩膀长在书记县长的脑袋上,领导叫你写什么你就写什么,你是听领导指挥的。不料赵写家把头一扭,不屑地说,球!领导开会从来不说讲什么内容,只说开个什么会,我就知道讲什么了。不了解底细的,觉得那讲稿挺神秘的,一讲就是一大套,其实呀,上级有文件,报上有材料,摘摘抄抄也就行了。
这番话又等于自我嘲弄。你赵写家写这么多材料,原来全是抄袭人家的呀!于是课堂上便出现了讥讽的笑声。有的同学当面揭老底说,你这赵写家应当叫作赵抄家!
赵写家听了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拍着桌子,警告那些无知学子说,你们太无知,太无知了!你们以为只有诗辞歌赋小说散文新闻报道才是正儿八经的东西吗?狗屁!你们现在不懂,等你们走向工作岗位,你们就知道写作课的重要了。一个连讲话稿都不会写的人,别说进高层领导机关,就是在县委大院也呆不住!
同学们依然不信他这一套,有人自负地说,俺不进县委大院,俺要进科研机构,要上大学讲坛!
赵写家气得脸发白,他本是一片好心劝说学生们丢掉这不切实际的空想,走务实之路,不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学生却以讥笑回报他的一片好心,他拍案而起,训斥他们说,无知,无知!等你们回到家里去戳牛屁股时,就知道我的话有几斤几两了!
当时,郑喜成也同大伙一样对赵写家这番话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然而事隔数年,当他重新回味赵写家那番没作任何掩饰的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时,方知句句是真理,实在了不得!他没有拐弯抹角吞吞吐吐闪烁其辞云遮雾罩以显示自己的高深莫测,他倒是真心为同学们好啊!赵写家能在县委混十几年,稳坐在县党办秘书科长的宝座上,自然有他修炼的一套真功夫。于是郑喜成决定亲赴县城去拜访这位有几分书呆子气的老师了!
郑喜成走进县委大院,登上那座办公大楼,心里不觉有些紧张,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打扰了人家的工作,惹人家不高兴。然而,当他楼上楼下跑了几趟,才发现整个大楼几乎都是房门紧闭,看不到一个人影,这时他才想到这天是星期天,人们都不上班。
到哪儿去找那个赵写家呢?
郑喜成正发愁,忽听五楼拐角处有响动。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果然有个人躺在一张破沙发上睡觉。那部十二寸黑白电视机还开着,上面闪动着一层雪花点儿,只能勉强看到几个又唱又跳的人影。但那歌声却还清晰,哥呀妹呀的听起来还满舒服。大概这音乐起到一种催眠曲的作用,那躺在沙发上的中年人扯着甜蜜的鼾声,以至那“呀”的一声开门响也没能把他惊醒。这给郑喜成一个仔细观察此人的机会,他很快发现,这正是他要找的赵写家!
赵写家至今仍是“一头沉”,老婆孩子还在乡下修理地球。赵写家仍做一个单身汉,住在五楼一个小阁楼似的房间里,寝办合一,星期天还兼任着值班任务,这样可以多拿一天的加班费,又能应酬一些临时性的工作,成为办公室里不可缺少的人物。
赵写家在睡眼朦胧中靠第六感觉发现房间里闯进一个陌生人,他警觉地坐起来问,谁?干什么来的?
郑喜成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还特意说明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校听他讲过一次写作课。郑喜成的本意是想先跟他套套近乎,谁知在赵写家看来这郑喜成是哪一壶不开他专提哪一壶。那次讲课让他倒了大霉,他虽然一再声明是酒后失言,连写几份检讨,仍没能得到县委领导的谅解,由副科级秘书降格为办事员,去搞行政杂务去了。只是县里再没找到像赵写家这样得心应手的笔杆子,两年后他又被重新起用,回到办公室里仍当一个副科级秘书。
郑喜成想套近乎却得到一个冷淡的回报,去去去,今天不办公!郑喜成恰到时机地将两条黄河烟递了过去,使赵写家的脸色一下变得和悦多了。俗话说,官家也不打送礼人。赵写家地位卑微,平时来给他送礼的不多,有这两条烟足可讨得他的欢欣了。他给这个年轻的陌生人让出沙发的一角,说,啥事儿?坐吧!
郑喜成没敢马上入座,仍站在那里自我介绍说,我是古河乡办公室的,今天特来向你拜师求教,希望你能收下我这个学生!
赵写家不喜欢这种客套,他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有啥事儿,就直说吧!
郑喜成在赵写家对面一张破木椅子上坐下来,用最简洁而又明确的语言讲明这次来访的本意!
赵写家一下激动起来。这年头笔杆子已经不吃香了,向他拜师学习写作的年轻人是越来越少,甚至几近绝迹了。现在居然有人一口一个老师地来向他讨教写作知识,仅凭这一点就叫赵写家激动不已,兴奋异常,似乎重又看到自己的价值了。他忙问写啥材料?写啥材料?
郑喜成把张春海向他交待的写作任务如实禀告,最后说,赵老师,我是刚到古河乡去的,你可得帮我这个忙!
赵写家拍拍亮光光的额头,在小房间里踱了几步,忽然像悟出什么机密似的,连声说,高,高,高!这个张春海实在是高!
郑喜成不知这赵写家是不是又发了神经病,只愣愣地站在一边不敢吭声,生怕有个言差语错的,惹他不高兴。
赵写家拍拍郑喜成的肩膀说,小伙子,这篇文章非同小可,你要掏出吃奶的劲儿把它写好。你若能写出个县委书记,你小子今后可就前途无量了!
郑喜成如堕五里雾中,这县委书记也是能写出来的吗?初涉世事的郑喜成被赵写家说得一头露水,只得再一次向赵写家求教说,赵老师,你给学生把话说明白点儿,这文章到底有啥不寻常的地方?
赵写家看看墙上那个玻璃匾里的电子表。那表针已经快到12点了。郑喜成会意,马上说,老师,该吃饭了,咱上街吃点饭再说!
赵写家问,你请客能不能报销?
郑喜成说,我是为个人的事来找你的,公家哪能报销?
赵写家说,要是公家能报销,咱就美美地撮一顿。要是你掏钱,咱就一切从简了。赵写家从床底下掏出半瓶张弓特曲,说,我对酒,你对菜,你去街上买一斤鬼子肉就行了。
鬼子肉?郑喜成不知此肉为何物,便问,鬼子肉是啥肉?
赵写家说,你先买去,回来我再对你说。记住,大隅首东边那一家,他们才是正宗!
【3、赵写家的写作决窍】
郑喜成买了一包鬼子肉,觉得这太不成敬意,便又买了一只烧鸡,掂来一瓶张弓酒。赵写家责怪他说,你一月才弄几个钱?这太破费了!他接过酒瓶,用牙齿将瓶盖咬开,咕嘟咕嘟一阵响,将两个玻璃杯倒满,两人便喝起酒来。
郑喜成看着那鲜红的肉块,疑惑地问,赵老师,这鬼子肉是牛肉吧?看这肉丝儿,多粗!一斤十几块哩!虽然贵,却很抢手,我再晚去一会儿就没有了!
赵写家撕了一块递给郑喜成说,你先尝尝,味道怎么样?
郑喜成细细咀嚼着,品味着,好吃,好吃!
赵写家又问,吃出啥味道没有?
郑喜成摇着头说,没有!不像猪肉,也不像牛肉,是不是狗肉?
赵写家洋洋得意地说,告诉你吧?这是驴肉!
郑喜成一怔,驴肉?驴肉算啥好东西?过去卖不掉,有些肉食摊儿暗暗掺到牛肉里卖,要是碰到回民,那可就要闹成大事了!
赵写家吃一口鬼子肉,喝一口酒,洋洋得意地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鬼子肉已成了咱县的名优特产,正在申报专利呢!你真是孤陋寡闻,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
赵写家告诉郑喜成说,这鬼子肉是经过特殊工艺制作的,若细究起来,发明权要归属于小日本!
赵写家今天显得特别高兴,他自饮自酌,谈得兴致勃勃。他说,我对这鬼子肉的发明权专门作过考证,那是1938年日本鬼子侵占咱豫东,当时驻防在咱县城的是日本的一个小队长,他吃腻了鸡鸭鱼肉,逼着炊事员做一道不同于鸡鸭鱼肉味道的大菜来。炊事员作了难,做了几道菜都不合那小队长的口味,最后拉出去要砍头。这时正巧有个小鬼子从乡下牵来一头黑缎子似的小毛驴,长得膘肥体壮,滚瓜流油,那小队长一下高兴了,连声叫着好的好的,今天就吃这个,由我来操作!那小鬼子说,驴肉不好吃,有一股别味儿。那小队长摇着头说,我自有办法,我自有办法!那小队长把那小毛驴牵到一间小黑屋里,先架上劈柴火,烤得小毛驴直流汗,那小队长端来一盆拌有酱油和各种佐料的水盆,叫小毛驴喝。小毛驴喝过后,小队长再架起火来烤。这样烤了喝,喝了烤,直弄得小毛驴奄奄一息,才杀吃了。那肉炖出来一尝,呀,真是鲜嫩可口,美死了!
郑喜成是农家子弟,他对牲口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小时候也喂过一只小毛驴,他牵着它去老河滩吃草,去大堤上撒欢儿,晚上睡在床上听它吃草的声音,好像欣赏一种特别悦耳的音乐,至今他还觉得那小毛驴是他童年的朋友。现在听了赵写家的津津乐道,他胃口大减,连声说,太残酷了,太残酷了!
赵写家依然吃得兴致盎然,那一大包鬼子肉几乎被他风扫残云似的报销了。他喝了一口张弓酒,抹抹嘴唇,又点燃一支烟,接着往下说。这几年改革开放,市场搞活了,都在挖掘本地传统产品,这鬼子肉一下子走红了全县,也走红了省城。去年省里有个大人物来咱县视察,品尝了这鬼子肉,连声说好,并指示有关部门,赶快开发这个新产品,向国外出口!
赵写家的兴趣好象全在鬼子肉上,把郑喜成来拜师的事儿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郑喜成看那一瓶张弓酒快喝完了,又赶忙跑到街上买了一瓶孔府宴酒。赵写家看看那包装盒上的广告词儿,喝孔府宴酒,做天下文章!忽然醒悟过来说,你小子聪明,你这哪是去买酒,你是提醒我给你讲讲那篇文章的写作吧?年轻人,你过虑了!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再喝一瓶也不会把正事丢掉。在县委干了这十几年,咱从来没有误过事,当秘书没有这个小本事还能当秘书吗?
赵写家虽然醉意朦胧,但思想还清醒。他说,上午讲哪里了?你别说,你别说,叫我想想,叫我想想!噢,我想起来了,你问张春海为啥要叫你写这狗屁文章是吧?怎么样?我没记错吧?这证明我没喝醉,我脑子清亮着哩!好,我看你也是个诚实人,我就把老底向你交待清楚吧!
赵写家说,张春海这小子野心不小,他还想往上爬啊!他刚开了个头,又忙打住话题说,这是党内秘密,我不能犯自由主义。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只能告诉你,这篇文章对张春海至关重要,我一定全力帮助你把它写好。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全当大风刮跑了。在党办工作嘴要严,你千万要记住这一条!
郑喜成说,你真是我的好老师,这次能认得你,亲耳聆听你这一番教导,真是我三生有幸,我一定铭记心中!
赵写家酒足饭饱,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说,李白斗酒诗百篇,我虽不是李白,但每逢叫我写材料,行政科都得先给我准备两瓶好酒。没有酒做伴我便打不开思路。领导知道我这个小毛病,每次宴会结束,剩下的好酒归在一起便都给了我。这几天一强调反腐败,弄得宴会少了,我也没酒喝了。今天喝了你的拜师酒,我不能白喝,我要把我的看家本领全都传给你,你要牢牢记住!
赵写家是个实在人,他把当秘书的经验全掏出来了。他说,当秘书第一位的任务就是要像蛔虫那样钻进领导者肚子里,把他的心理爱好和脾气摸清楚。有的领导为了显示自己的理论水平高,总爱在讲话中引经据典,一会老马老毛,一会儿还要来个不知哪个国家的大人物怎么怎么说,因为现在不是前些年,大老粗已经不吃香了。有的领导为了显示自己工作深入,了解下情,总爱引述一些下面的典型,张三怎样讲,李四怎样说,然后概括几句话,证明自己对当前形势的分析如何正确。还有的领导追求一种会场效果,希望在会场里能出现一些笑声,因此他们希望引一些来自群众中的歇后语顺口溜,还有一些新民谣,比如十种人呀,比如大沿帽两头翘呀,比如革命不怕喝酒难,三陪过后尽开颜呀,等等,这些话最能取得明显的会场效应。说实话,不少顺口溜都是群众创作然后由领导在大会上传播出去的。那些讽刺贪官的顺口溜往往能引起某些贪官的共鸣。为啥哩?他们有亲身体验嘛!
赵写家跑了题,把揭露和讽剌贪官的顺品溜背了一套又一套。郑喜成只得拦住他的话题问,你研究过张书记张春海吗?他是属于哪个类型?
赵写家说,刚才我是一般而论,是为你以后当好秘书作参考。张春海嘛,他不会在乡下干久的,他想进步进步,动动窝儿!
郑喜成问,有人想进步,一般是请记者为他写几篇有分量的新闻报道,为他制造点儿政绩。张书记为啥要写这理论文章?
赵写家说,你不懂,你不懂!请记者给自己吹吹,固然重要,但不是人人都需要。张春海在古河乡时间很短,吹过分了还会适得其反哩。这理论文章嘛,既可以表明他的工作成绩,又可以显示他的理论水平,因此,这不是一般的讲话稿,他一定有别的用处。
郑喜成仍不得要领,一个乡党委书记写理论文章有何用?
赵写家皱着眉头,细细琢磨着张春海亲自拟定的那个标题,嘴里喃喃地说,新思路,新思路,什么是新思路?他一拍大腿站起来说,明白了,明白了!前任市委书记曾带领全市主要领导干部去山东参观学习,提出学习山东模式,让乡镇企业遍地开花,要求村村上项目,家家办工厂,一家伙弄得乡镇企业产值猛增几个亿,这位市委书记不久便提到省里去当副省长了。这次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最近也带领一帮子县乡干部去苏南和温州考察,回来后又提出学习温州模式,大力发展个体私营经济,走公司加农户,产销一条龙的道路。这是新市委书记新提出来的新思路,市报上还展开一场大讨论,净是空对空!
郑喜成回想起那天张春海跟他的谈话,顿有所悟,他问,赵老师,张书记在这上面标出的发展乡村工业的新思路是不是市委书记所提出的温州模式?是不是从理论上论述一下发展个体私营企业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再结合古河乡的实际证明它的可能性呢?
你真聪明!赵写家乐得站起来,又一次拍拍郑喜成的肩膀,你有了这个认识,文章就等于写成一半了!
赵写家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记录本,说,这是我的看家宝,平时我是绝对不外借的,今天叫你先开开眼界吧!
这是几本精装笔记本,过塑封皮,跟文革时期的毛主席语录差不多,分别摘录有中央文件,领导讲话,报纸社论,还有典型材料。这里面分门别类,纲目分明,有一部分新摘抄的就是温州模式材料。郑喜成一看如获至宝,往胳肢窝里一夹说,赵老师,这材料太好了,乡里平时订几份报纸,没来得及送到办公室就被人卷烟吸了,想找份参考资料也办不到。你真是有心人,竟然积累这么多,这对我太有用处了!
赵写家却把那本资料抢回来说,你拿走可不行?我随时都可能有用!
郑喜成忙上街买了二斤鬼子肉和两瓶孔府宴,连喊几声赵老师,并且向他保证说,你只要给我打个电话,我立马送来,决不耽误你用!
赵写家说,怪我喝多了二两酒,把这珍贵的秘密泄露给你了……
【4、张春海一拍桌子:这办法好!】
郑喜成回到乡政府,把门一关,按照赵写家的指点,紧扣新来的市委书记关于学习温州模式的新思路,把本地一些实际材料揉进中央领导和报纸社论多次阐明的观点里,再作一番理论性的分析和论述,于是乎一篇理论色彩相当浓厚且有本乡本县和本市典型材料的洋洋五千字的大作便在郑喜成桌头诞生了。此时正是清晨六点来钟,旭日临窗,霞光满天,清风习习,百鸟齐鸣。他忘记了疲劳,急匆匆跑到邮电所,推开黑牡丹的房门,说,我写好了!我把稿子写好了!
黑牡丹还没起床,穿着贴身的内衣,一跃而起,忙接过郑喜成那篇文章,从头至尾细读一遍,连声说,好,好,写得好!真不愧是大学生啊!
郑喜成说,我拿给张书记看看去吧?只有张书记满意,才能算好。
黑牡丹说,看你写得潦潦草草的,送给张书记看,他不说你太不认真了吗?
郑喜成看看自己满篇都是龙飞凤舞,便笑笑说,对,对,我再抄一遍吧!
黑牡丹看郑喜成满眼都是血丝儿,就说,你休息吧,我给你抄!
郑喜成没想到黑牡丹还有一手好字,她用工笔正楷将稿子誊写得工工整整,清清楚楚,简直跟印出来的一样。郑喜成真诚地说,太谢谢你了!
黑牡丹问,咋个谢?
郑喜成脸红了。
黑牡丹微闭双眼,作出一个期待的动作。
郑喜成却被这动作吓跑了,他说,明天咱去县城,我请你吃鬼子肉!
黑牡丹嗔了他一眼,傻冒!不过,看着郑喜成那憨态可爱的样子,她还是暗暗笑了。
郑喜成毕恭毕敬地把稿子呈送到张春海案头,心里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想听听张春海是何评价。这是决定他前途和命运的大事,他比当年参加高考还紧张。
这么快就写好了?张春海用不信任的目光扫了郑喜成一眼,目光里除了不信任外,郑喜成还发现一种偏见。一个学生娃刚进机关,你能一下子拿出像样子的文章来吗?这让郑喜成有点儿后悔,若是我用它十天八天,每天在小屋里憋出几头热汗来,张书记肯定会对我这种吃苦精神和认真劲儿大为称赞,还会从中看出我对他的忠心耿耿和尽职尽责,从而一开始便对我留下一个好感。领导对自己的部下要求的并不仅仅是能力和水平,而是忠心是听话是服从,你若是太冒尖儿,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他,那你就可能处处受限制受约束受打击,你这辈子可就要倒霉了!
郑喜成本想得到张春海一番夸奖,不料张书记先翻了几页,没看内容就批评他说,这不是写篇新闻报道,把事情经过叙述清楚就行了。这文章是要下一番工夫的,既要达到一定的理论高度,又要有实际经验的总结和概括。
郑喜成心里凉了半截,轻声解释说,张书记,我是先拉出来一份草稿,想请你看看整个大框架如何。
张春海嗯了一声,目光便落在那稿子上,再懒得看郑喜成了。郑喜成自感招了个没趣,脸上便灰搭搭的,从张春海办公室里退了出来。
乡政府满院子栽着泡桐树,那阔大的枝叶搭出一片绿荫,使郑喜成感到这小院别有一番情趣,显得格外清幽,比那充满噪音和污染的城市美多了。他虽然仅仅来了十来天,他已爱上了这个小院。但若这篇文章不符合张书记的要求,想调到这最基层的党政机关也办不到。郑喜成想到同班同学有的已经分到市委机关,而自己竟连乡政府也进不去,便感到这个社会也太不平等了。可这怪谁呢?他忽然想到那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难道自古使然吗?
郑喜成的情绪坏透了。他在小院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心里惶惶然不知张书记对他的文章是何评价。可惜这院子太小,转了几圈一看表才过去十分钟,这样转下去,别人不说我是神经病吗?乡政府里没有他可以谈得来的人,明知黑牡丹对他有点儿情意绵绵,最后他还是转到邮电所里来了。
邮电所里依然很冷清,黑牡丹正趴在桌上写什么。郑喜成悄悄来到她的身边,她也没发现。郑喜成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只见那稿纸上写着一行题目《假合资的骗局》。啊,黑牡丹也想走这条路?郑喜成突然生出一份嫉妒,若是张春海看中了她,我这笔杆子岂不被她顶掉了?现在是人才竞争,优胜劣汰,我这个哲学系的大学生不能败在这个小女子手下啊!
噢,大作家回来了!黑牡丹粲然一笑,说,俺村又出现个好典型,报道出去肯定又能产生轰动效应!黑牡丹也不管郑喜成爱听不爱听,就独自讲了起来。她说,俺村跟南方一家企业谈成一个合资新项目,村民们千辛万苦总算集资十万块钱,合同签订了,机器也拉回来了,可安装好一试车,才知道那机器是早被淘汰的一堆破铜烂铁,根本没法用。
这叫郑喜成暗暗吃了惊,张春海向他提供的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就是这个企业,并以此证明农民观念大改变,村办企业是一条富国强民的必由之路。现在若把这条消息发表出去,那文章岂不好似断了一根脊梁骨?
黑牡丹依然向郑喜成叙述得津津有味,她说,村民们叫我写个报稿,向社会呼吁呼吁,这些南方骗子太黑心了!喜成哥,我笔杆子上不去,你就给俺村写一篇吧!算我求你了!
一声亲密的“喜成哥”,又叫郑喜成心里感到不自然。他对这种层层递进的情感有点担忧。刚来乡政府就谈情说爱,这会给人家一个什么印象?他必须以工作为重,不能对黑牡丹太近乎。此时面对黑牡丹的请求,他只能转个弯儿说,这事件本身……报道出来恐怕有负面效应。乡党委正在强调招商引资,借助外力发展自己,你却写合资受骗,那不等于说,外商不可信,外资不能用吗?你想想,你这不是同乡党委唱反调吗?
黑牡丹眨巴眨巴美丽的大眼睛,忽然醒悟过来,连连说,喜成哥,太谢谢你了,要是你不提醒我,我可要犯大错误了!说罢,嘶啦嘶啦几声,把自己辛辛苦苦写了半天的稿子扔到垃圾筒里去了。郑喜成站在一旁没有吭声,他感到自己的卑鄙和自私,同时又感到黑牡丹的单纯和可爱。那黑牡丹撕碎的不是稿纸,而是他的心。
郑喜成刚走出邮电所,小通信员就风风火火的来找他。哎呀,郑秘书,你叫我好找!张书记叫你赶快去他那里,他有急事找你呢!
郑喜成一听这话,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他想问问小通信员张书记是啥表情,又觉得去向一个小通信员打听情况太掉自己的身价。于是他便一溜儿小跑,连房门也没敲一下,便闯进张春海的办公室里了。
郑喜成一看张春海的脸色,那颗悬着的心便落到心窝里了。张春海见了郑喜成,开口便夸赞说,好小子,是把刷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这文章写得满有水平!
郑喜成顿时满面春风,但他又马上警告自己,不能在领导面前表现得太自负。他要借此机会把刚才的失误弥补过来。他说,张书记,为写这篇稿子我简直脱掉一层皮!这些天你不在家,不知道我熬了多少个黑夜,把你同我的谈话反复琢磨多少遍,最后才开了窍。我只是把你的思想变成了文字,要说文章还可以,只能说我对你的观点没有理解错。
张春海可不是那土头土脑的乡干部,他听了郑喜成这番恭维之辞,却把脸一板说,你小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文章出自你的手,我只是给你出了个题目。我不喜欢油滑的人,一是一,二是二,有啥说啥,今后可别在我面前耍花招!
郑喜成虽然碰了个软钉子,但心里却很高兴。有这样一个讲实话办实事的领导,当个下属也就不必提心吊胆,小心翼翼了。
张春海把稿子交给郑喜成,那上面仅改动几个错别字,补充几个具体数字,别的没啥改动。张春海吩咐他说,你去街上打印几份,一定要校对清楚,不能有错别字,然后装订好交给我!
郑喜成打印回来,只见张春海正趴在桌上写信封,有给县委李书记的,有给县长袁根法的,还有给市委书记和组织部长、秘书长等一大串领导者的。这时郑喜成才明白,他耗费了多少脑汁写成的论文只是报给少数几个领导随便看一看的。他觉得这太没价值了!
当张春海写好信封,郑喜成突发奇想,居然大胆提议说,张书记,现在全市正在开展如何务实进取富民升位的大讨论,这篇文章要是能在市报上发一发,肯定会产生较大影响,引起领导重视的。
郑喜成提此建议,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水平,为自己捞点儿资本,不料这话却提醒了张春海,他暗暗思忖,一个乡级干部要把自己的理论文章呈报市委领导一阅,那是极难办的,说不定送到市委办公室就被小收发员抽了下来,作为一般材料,扔到一边去了,最后落个泥牛入海无消息。就是收发员责任心强,把这材料转到市委书记办公桌上,各单位每天报送的请示报告会议总结还有上级发下来的各种文件摞在桌头像座小山,日理万机的书记市长哪有时间去看你这打印稿呢?况且,自己推荐自己的稿子,也容易让人起疑心,认为你是为了显示自己推销自己,那动机就值得怀疑!如果能在市报上发表,就是市委领导没有时间阅读全文,仅浏览一个文章标题,也会留下一个好印象。若这文章正对了哪个领导的口味,他把文章在常委会上一宣传……哈哈哈,张春海一拍桌子站起来说,这办法好,这办法好!走,咱现在就去老河报送稿!
郑喜成又一次坐进了那辆乳白色桑塔纳,陪同张春海驶往大河市去了……
【5、王大笔失算】
车过平原县,张春海突然把方向盘一磨,向县城方向疾驰而去。到了县城,张春海却没进县委大院。他把车子停在大街上,独自跑到县委宣传部,去找王大笔了。
张春海虽然也搞过多年新闻报道,但自当了乡党委书记,跟报社也就来往少了。但他知道,这么几千字的文章要在报上全文发表是很难的,摘取其中的一段,给你发巴掌大一块儿,这就算是对你的最大照顾了。这样发表出来不会有什么影响,要发就全文发,占它半个多版,这才显得有气势有分量。要达到这个目的,张春海只得去向王大笔求取妙方了。
王大笔也属于这座小城的名流,现在新闻科工作。郑喜成虽然没有见过王大笔的面,但却读过他发在省报和市报上的几篇报道。说实话,如果按文学功力和文字水平而言,他那些报道只能说是一般的表扬稿,连中学生也能写得出。然而,王大笔却靠他这支笔活跃在这座小城,成为人人都用得着的人物,就连张春海此时也要去求他了。
张春海拽着王大笔的胳膊,像拖死狗似的硬从办公楼里把他拉出来。一直拉到汽车上,王大笔嘟嘟囔囔地说,啥鸡巴吊事,硬把我拉出来?你没看我正开各乡镇通讯员会吗?
张春海却不吭声,直到把王大笔塞进汽车里才说,好久没跟你坐坐了,今天是个机会,咱俩喝几杯。那乡镇通讯员来一趟不混顿饭吃就肯白白地走了?
等到王大笔的屁股在一家小餐馆里落了座,他还嘟嘟囔囔地说,你这家伙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屙啥屎!是在乡里呆腻了,想叫我给你制造点儿光辉业迹,挪挪窝儿,再高升一级,是不?
张春海却拧着王大笔的耳朵说,就你这张臭嘴和臭笔,我想高升的话,得跟你躲得远远的。如今不像前些年了,那时候报纸登谁一篇,顿时身价倍增。这会儿是花钱买版面,谁有钱谁就能当英雄。报纸越吹谁谁的威信越低,我才不干这傻事儿哩!
王大笔一听这事恼了火,他站起身来就要走。你这个货真是没良心!你离开新闻界才几天,就糟蹋起自己的老本行了?不是报社扶持你,你能有今天这一切吗?
张春海自觉把话说重了,忙赔情道歉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先罚老兄三杯酒!说着就倒了三大杯白酒,一饮而尽,并把酒杯朝下,证明滴酒不剩。
王大笔这才消了气,但他仍不动筷,也不接酒杯。他说,我向来不白吃白喝,要吃要喝就要吃在明处。你小子讲清,今天到底有啥事找我?
张春海只得如实奉告,我想在市报发篇……小文章!
王大笔冷笑一声,发文章不也是吹自己吗?你小子还装什么正经?
张春海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向王大笔解释说,不是宣传我乡的成绩,也不是为我歌功颂德,这是一篇理论文章,属于探索性的……东西!
王大笔听了冷笑一声说,啥鸡巴理论文章?你能理论出个吊啥来?是想从另一方面塑造自己,来显示一下自己的水平吧?
张春海只得让步说,你想咋说就咋说吧!我问问你,现在报纸发稿难不难?有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王大笔这才一边吃菜一边喝酒,慢慢向张春海讲起目前报社的内部情况来。他说,发稿说难也不难,这就要看你写的什么稿,看你跟编辑的关系是深是浅了。若是发个一般的稿子,稿子内容也说得过去,你只要请编辑吃一顿也就行了,但是发表时间和文章长短却难以保证。若你要全文发表,还要发在显要的位置上,那你就得破费几个。至于破费多少,那就要看编辑的胃口了。
张春海对王大笔这番话半信半疑,过去他向报社投稿,给编辑扔盒烟也就行了,顶多请他们吃顿饭。如今新闻界真的变成这个样子了吗?张春海也说不准,干喝了几杯酒,再没有了刚才的兴致和劲头。
王大笔却对新闻界的不正之风发起感慨来。他说,报社也不是清水衙门,谁掌握版面谁为自己捞好处。特别是工商部,都被企业老板惯坏了。他们给编辑记者塞红包,把广告稿改成新闻稿发表,企业节约了开支,记者捞到了好处,发出的新闻稿又比广告的效果好。工商版变成了变相广告版,这种隐性广告连报社老总也管不了。现在就数农村部好一些,他们的报道范围主要在农村,到了乡里就是请他吃顿饭,临走时给一点儿土特产,他就高兴得不得了了!不过他们把关严,部主任郝秃子是报社里的业务尖子,他管的那几个版——哎,你到底写的是啥东西?你让我看看我再给你出出主意!
张春海说,我这稿子是谈农村经济改革的,属于理论文章,能发在理论版最好。
王大笔说,理论版?你压根儿就别打这个谱儿。一个月两个理论版,县里市里的头儿把讲话稿一改,都想拿到理论版上露个脸儿,显示显示自己的水平。咱市没有一个理论家,可理论版的稿子却排着长队儿发不完。
这话说得张春海脸上直发烧,好在有几两酒蒙住脸儿,别人没有发现。最后,他掏出那篇稿子,让王大笔看了看。王大笔不愧是行家,他出主意说,你标明是“工作研究”,在农村版发表就名正言顺了。
王大笔把稿子往他衣袋里一装,说,这事包给我了!近人不说远话,我请农村部的几个人吃一顿,每人再撂两盒烟,你拿两千块钱也就可以了!
张春海想,五千字,半个版,两千块钱不算多。可又一想不中!王大笔的嘴像个排气扇,半天时间他就会把这消息传遍半拉县城。要是叫别人知道我是花钱买的版面,岂不……张春海耍了个滑头,他说,这文章只是个草稿,我还没有来得及修改。晚一天我改好了,一定请老弟帮忙!说着,就把那稿子从王大笔衣袋里掏了出来。
王大笔发现自己上了当,顿时气得红了脸,站起身就要,我得开会哩,快送我回去!
张春海从饭馆里拿了两条红塔山,塞进王大笔提包里,他这才有了笑容,说,稿子改好,一定交给我!
送走了王大笔,张春海直驶大河市。郑喜成对王大笔所谈报社情况总觉得太不可信。他过去也在报上发过几篇小稿,编辑连自己也不认识,不是照样发表了吗?
郑喜成把自己的想法向张春海谈了谈,张春海说,这个王大笔越来越不像样子了。凭他在新闻界多年的关系,利用他那支破笔,到处为自己拉关系,捞好处。五千字给我要二千元已是对我的照顾了,要是给企业写广告性的新闻稿,翻两倍番也不算完。
郑喜成问,他仅仅是个县里的新闻干事,发稿能有这么大把握吗?
张春海说,编辑想捞钱得先通过通讯员,刚才王大笔讲的只是编辑怎么怎么样,实际上他同编辑是狼狈为奸!张春海说到这里忽觉不妥,忙纠正说,当然,这只是个别现象,真正好的稿子他们抢还抢不到手呢?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说话间不觉已驶进市区,张春海把小车停在一家餐馆,对郑喜成说,我在报社熟人多,进去不方便。请这个不请那个,容易有意见。你直接去找农村部的郝秃子,就说古河乡有个张春海找他就行了。叫他带两三个编辑来,我在外边等他。
【6、别叫我犯错误】
郑喜成还是第一次到报社来,当他登上那座新建的办公大楼时,好象走进一座神圣的殿堂,激动得心儿咚咚直跳。在他看来,编辑都是神圣的天使,手里掌握着稿子的生杀大权,很多无名之辈都是通过他们的扶持才登上名人的宝座,成为世人敬慕的人物。新闻记者更是了不起,他们手中的那支笔既可以叫你威名远扬,又可以叫你威风扫地,就连县里乡里的领导者对他们也怀着几分敬畏。所以当郑喜成踏进农村部的办公室时,一时竟紧张得不知如何开口了。
同志,是来送稿子的吧?一位年近四十的瘦子向郑喜成点点头,目光里带着几分热情。
郑喜成忽然想到张书记给他的一盒阿诗玛,忙掏出来敬烟。可那玻璃纸儿不知从何处撕开,他弄了半天才把烟掏出来。他把烟递到每一个编辑手里,并且亲自打着火机,一个一个给点燃。就在这让烟和点烟中间,郑喜成作了一番自我介绍说,我也在咱报上发过稿,是揭露假农药的。那稿子在俺乡影响可大了,农民称赞报纸为他们办了一件大好事,假农药从此在俺乡销声匿迹了。
农村部发揭露假农药假化肥假种子的稿子每年都有好几篇,接到的农民来信也有好多件。这是个永远存在的热门话题,而且常讲常鲜。农村部所以受广大农民欢迎和称赞,这是一个根本点。郑喜成谈起这事儿,自然引起编辑们的兴趣,有人问,你手头还有啥好稿子?拿出来我们给你发!
郑喜成自然没有这类稿子,他忽然想到黑牡丹讲的那个假合资的故事,便向编辑们吹了一番。有人问他,稿子写好没有?这稿子可以上头版头条。郑喜成当然不会写这稿子,但他却在这吹嘘中给编辑们留下一个好感,而且在这闲谈中发现那个瘦编辑正是他要找的郝秃子。郝秃子并不秃,只是有点儿败顶,额头的毛发较为稀疏而已。
下班时间快到了,有的编辑收拾一下提包陆续走了。郑喜成对那瘦编辑说,郝主任,俺张春海书记在外边等着你哩,想请你到大富豪坐坐。
瘦编辑早已把张春海忘掉了。全市二百多个乡镇,几年不见,他哪能知道张春海是何许人氏呢?他拿出公事公办的样子说,要是来送稿,就把稿子放这里,要是请客,我明确告诉你,我们农村部不兴这一套!
郑喜成实在缺乏公关经验,瘦编辑的几句官腔把他说得没了下言,只得跑回来向张春海汇报说,人家既不吃请,又不抽烟。这叫我咋办呀?
现在还有不吃鱼儿的猫?张春海在心里冒出这个问号,便开车来到报社大门口。报社下班没个准头,十点多钟就有人外出办私事,可也有人等到一点多还在坚持工作。郝秃子就属于后一种人,张春海等到十二点半了,还不见他的影儿。张春海怀疑郑喜成认错了人,再一次寻问那个瘦编辑的长相和外貌特征。正说着,那郝秃子从大门走了出来,但张春海没有去主动喊他,直到郝秃子走到他面前,他才向前跨了一步。拉住了他的手,郝主任,咋?认不得老弟了?
郝秃子习惯性地用手指理了理稀疏的额发,终于想起来,啊了一声说,是你呀?你当了书记成了大官就把我们这些当年为你做嫁衣的人都忘了?
哪里,哪里!我今天不是特意来拜访你了吗?张春海把郝秃子拉上车,郝秃子问,去哪里?去哪里?
张春海说:审判厅!
郝秃子一愣,你家伙要干什么?
张春海笑着说,是去大富豪酒家!审判厅承包给一家南方来的大老板,那里的海鲜可是有特色的。
郝秃子却执意不去吃饭。他说,最近报社党委正在抓职业道德教育,不准吃请,不准收红包,更不准搞有偿新闻和变相广告。老弟,在这风头上,你不能拉我犯错误!
张春海依然拉住他硬往里边拽,他说,啥职业道德!还不是做做表面文章。你要是怕受影响,咱找个偏僻的小餐馆,点几个满意的菜。哎,你品尝过俺县的鬼子肉没有?市里有俺县办的一个专营店,走,咱去品尝品尝!
这番话依然没有把郝秃子打动,他说,我在报社这么多年,什么新鲜玩艺儿没尝过!郝秃子把张春海拉下车,来到一个偏僻处,神秘兮兮地说,老弟,你的心意我领了,这次宴请就免了。你要是看得起我,就给我帮个小忙吧!
张春海觉得怪。我本来是求他帮忙,他怎么倒提起叫我帮忙来了?张春海正疑惑间,郝秃子掏出一卷表格,向张春海解释说,报社党委正在对编辑进行考评,印了征询意见表,发到基层,广泛地征求群众的意见。你看看这表格的内容,一项一项的,这是对编采人员的一次全面考核。
张春海接过来看了看,考核内容有十几项,是否给编辑送过礼,是否请吃过饭,是否送过红包,是否搞过变相收费新闻等等。内容可详细了!张春海冷笑一声说,我看这也是做样子,这会儿都是多烧香,多磕头,谁肯跟你们过不去呀!
郝秃子却很认真地说了个“不”!平时要是得罪了哪个人,他给你来一家伙,你可就要倒霉了!况且,这意见表里还有正面意见,你看看,对稿子处理认真,态度热情,廉洁奉公,不徇私情等等,也要填在上面。这是对采编人员的一次全面考核,非同一般,请老弟费个心,让乡镇通讯员直接填写,寄给报社党委。
郝秃子紧握张春海的手,抖了几抖说,老弟,拜托了!你把这些表填好,比请我吃一顿饭重要多了。说罢,便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记住,我是农村部的,名字叫郝长江,别填错了!
张春海却也趁机拉住郝秃子说,我有个事求你帮忙哩!这篇稿子,请你给我发一发。
郝秃子一看是理论稿,又一次挠了挠稀疏的额发说,难办,难办!我不管理论版呀!
张春海说,我讲的是发展农村工业的新思路,作为“工作研究”,发你们农村版不是正对路吗?
郝秃子仍迟疑着,张春海悄悄塞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他说话的口气顿时变了。他说,我变通变通,尽量给你发出来。
张春海的口气也硬了,要全文发表,位置要显要!
郝秃子连声说,好,好,好!
【7、我们都是歌德派】
王大笔还在四楼会议室开会。各乡镇通讯员也都是老油子了,每月例会总是到十点多钟才来到,中午不管顿饭他们决不走。有时事多了,连晚饭也得捎带走。王大笔也有对付他们的办法,就是把会议时间延长,上午的会不开到下两点决不结束。这样顶多管一顿饭,就是晚上想捎带一顿也吃不下去了。所以,已是两点半了,那四楼会议室里依然烟雾缭绕。
张春海闯进会议室,冲着王大笔说,哎呀,你看看表,现在几点了?你就是把人家当牛使也得歇歇鞍喘喘气呀!
王大笔却满肚子牢骚说,县委领导对新闻报道只是口头上重视,一说掏钱就没人吭声了。每月一次例会,通讯员大老远的跑过来,连路费也不报,中午只补助五块钱,别说去坐桌,就是喝碗羊肉烩面也不够用!我这新闻科长也没本事屙钱,只好延长时间,两晌合成一晌开!
张春海一拍胸脯说,今天我请客!你们进过海鲜城没有?
大伙说,没有!一盘海鲜百十块,我们把脖子扎起来呀?
张春海说,今天我请诸位到海鲜城品尝品尝山珍海味,表表我这个老新闻对同行的一片痴情和厚爱!
王大笔伸手拉住张春海说,此话当真?
张春海把手一挥:走!
这些来自乡镇的通讯员全是农民,他们第一次走进如此高档的大酒店,仅那豪华的设备和服务小姐的微笑就足令他们兴奋不已激动万分的了。这次点的菜算不上最高档的,只有几盘海参鱿鱼对虾而己,但每桌竟高达五百多块。这些穷秀才们大饱了一顿口福,心里的感激便溢满每一个人的面孔。当大家面红耳热似醉非醉而几近说胡话的时候,张春海这才开口说,诸位,请暂时听我说一句话。最近市报发了一份征询意见表,想听取一下群众的意见。什么群众意见?还不是你们几个人的意见?
大伙接过征询意见表,一个个议论起来。有的说,稿子寄出如石沉大海,有的说平时送稿没人理睬,还有人气更大,俺的稿子在省报发了,却在市报发不出来,难道他们的水平比省报还高?大家越说越有气,整个宴会几乎成了对报社的声讨会了。
张春海不知这些农民通讯员还挺有性格,只好摆出乡党委书记的架子镇唬大家说,你们真是思想浮浅,没有远见。你们想想,你们的稿子都是谁给你们发表的?可以说百分之九十是农村部。你们要是得罪了他们,发稿指标完不成,你们这些聘请来的通讯员还能拿到每月二百块钱的补助费吗?
大伙一下明白了,连声说,是哩,是哩!没有这二百块钱,我们就成了彻底的农民了!
张春海说,我是为你们着想哩!平时你们想巴结编辑还巴结不上哩,这次我正好给你们一个机会!只准说好,不准说坏,而且要真实可信,不能只填几个空洞的赞美词就行了。
大伙连忙改口说,好好好!现在是少放屁,多磕头,有意见憋到心里头。今天不能白喝张书记的酒!为领导歌功颂德是俺的看家本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