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旮旯的土记者-正面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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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笔杆子的功劳】

    县委秘书赵写家来古河乡找郑喜成。这让郑喜成大受感动,老师居然来拜访学生了!

    赵写家是个大忙人,一年四季总是关在他那间斗室里,为领导写这样那样的材料。只有到了这秋冬之交,会议减少,赵写家才能抽得一份清闲,到各乡镇来去走动走动。

    赵写家乘坐一辆早被书记县长淘汰的伏尔加,到黄河故道转了一圈。古河乡已是最后一站,不知中午在哪乡吃的饭,他已喝得面红耳赤,眼珠发红了。上级来人,首先要安排吃饭,郑喜成也不例外。赵写家连连声明,酒席刚散,我就跑这里来了,鼻子眼里都装满酒了。郑喜成说,不喝酒,不喝酒,随便去坐坐嘛!

    乡里有惯例,只要是县委来的人,都安排到对面春来酒家,吃喝过后,记个帐就行了。可这次不行了,老板掂出厚厚一本帐说,去年的帐还没清,总共七八万了。张书记有交待,以后再吃喝,要交现钱!幸亏郑喜成刚领了半月生活补助费,衣袋里有百十块钱,他只得全部掏出来,老板这才叫上菜。不过,这也好,私人请客,不必请别人来陪了。二人在餐室里坐下,便无话不谈起来。

    赵写家抿了一口酒,说,你小子厉害呀!刚出道就吹出个县委副书记!

    一句话把郑喜成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愣愣地问,赵老师,此话怎讲?

    张春海当了县委副书记,你没听说?赵写家拍拍郑喜成的肩头,语气里带有明显的夸奖。

    郑喜成整天呆在办公室里,孤陋寡闻,对这事一无所知。他一直很敬佩张春海,认为他跟一般的乡镇干部不一样。就说拖欠教师工资的问题吧,全县各乡镇都存在,有的半年多都没发一分钱,教师纷纷去县里市里上访。古河乡稍微好一点,也有四五个月没向教师发工资了,但因这一带民风纯朴,竟连一个上访告状的都没有。张春海主动开了个教师座谈会,听取教师意见,当即把他那部新买的桑塔纳卖了,将拖欠的教师工资全部兑现。张春海立马成为全市尊师重教的典型,连省报也派记者前来采访,给他发了个头版头条!加上他对假农药处理及时有力,深得民心,县里来搞民意测验,几乎都投他的赞成票。

    赵写家笑笑问,那小车是张春海的宝贝疙瘩,他竟那么爽快地把车卖了,你能看不出点端倪吗?

    郑喜成摇头不语,他不敢随便插话。

    赵写家说,卖了乡里的小车,到了县里有更高级的小车坐,这对自己没有任何损失,反而赢得教师的敬佩和领导的表扬,何乐而不为?赵写家连声感叹,张春海这家伙真是个人物啊!

    郑喜成问,他当县委副书记跟我有何相关?你刚才咋说是我写出个县委副书记呢?我没有写过张书记的表扬稿呀?

    赵写家中午可能多喝了几杯酒,说话又失去了把门的。他说,你没吹喇叭,但你却抬了轿子呀?他写的那篇新思路,是在关键时刻起了关键作用。那比一篇普通的新闻报道厉害得多!

    餐桌上只有两个人,赵写家没有顾虑,他把张春海竞争县委副书记的前前后后的情况向郑喜成说了个仔细。他说,现在全党工作重点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过去县委几个书记都是分管宣传、干部、纪检等方面的工作,没有人具体管经济。最近市委要求各县要配备一名副书记分管经济工作。在选择这个副书记时,县里一二把手又出现意见分歧。县委李书记主张提宣传部的朱部长,袁县长却主张提张春海。袁县长跟张春海的关系非同一般,按现在的说法,张春海属于袁县长线上的人。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更重要的是,今后这个副书记要管经济,要把手伸到县政府大院来,要是二人配合不好,他这个县长的位子就会不稳,甚至会被取而代之。因此,袁县长必须选一个听他的话跟他跑的人来充当这个角色。多年来书记和县长都尿不到一个壶里,袁县长越是积极主张提张春海,李书记越是反对提他,理由是张春海是宣传战线出来的,没有做过经济工作。袁县长立即反驳说,朱部长是教师出身,是从教育战线出来的,对经济工作也是不熟悉的。二人的意见难以统一,组织部长便提出一个折衷意见说,二人一个席上一个苇子上,干脆都报到市委去,市委选中谁就让谁来当。李、袁妥协,朱、张的名单同时报到了市里。

    赵写家对官场上的事特别灵通,他说,张春海实际上没有朱部长威信高,他来古河乡没有取得什么明显成绩,讲经济收入,这古河乡几乎没一家像样子的乡镇企业。但他抓住了新来的市委书记的那个新思路,从理论上显示出自己的水平。据说市委书记看了那篇文章很高兴,他问市委组织部长,这个张春海是谁?他的观点很新鲜很符合我市的情况嘛!组织部长说,张春海就是平原县报的那个副书记候选人之一,有人反映他没有抓过经济工作。市委书记很生气,谁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懂经济?共产党就是先学会打仗然后才学习搞经济工作的嘛!今后选干部要看他的思想素质和理论水平,经验是从实际中来的,没有理论的指导,有些经验甚至会成为有害的东西!

    张春海被提拔为县委副书记,郑喜成自然高兴,自己有了个靠山,今后调到县里工作也是有希望的。郑喜成说,赵老师,这件事要说有功劳,首先是你帮助了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你。希望你对我多多指教!

    赵写家最后才亮明这次来找郑喜成的目的。他说,下一步张春海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他的讲话稿又得我来写了。你给我谈谈,他有什么特点和爱好?

    郑喜成说,你跟他相处多年,你还能不了解他?

    赵写家说,不不不,当办事员跟当领导不一样。平时很实在的人,一当上领导就马上变了,连说话都哼啊哈呀的,似乎比平时神气多了。

    郑喜成一时回答不出来。赵写家批评他说,你呀,太不称职了!当秘书不研究领导,怎么能搞好工作?

    二人喝了个昏天地黑,赵写家才走了。郑喜成从餐馆买了几只白条鸡,塞到车屁股里。临别时,赵写家又一再交待,我那话不要对别人说。这是机密,懂吗?

    郑喜成忙把他硬推到车里,他怕别人听了会胡乱猜测。

    赵写家走了,有几个乡干部悄悄来到乡党办,向郑喜成打听张春海的情况。郑喜成搪塞说,赵秘书喝醉了,他胡乱讲哩!如今人们嗅觉特别灵敏,有人公开嘲笑郑喜成说,张春海当了县委副书记,马上要调走了,你装什么迷?

    郑喜成听了这话也没表现出来特别的惊喜,更不向外人提那篇文章的事。有次黑牡丹向别人透露了一句,说那文章是郑喜成写的。郑喜成马上声明,我哪有那么高的水平?我只给张书记搜集一点资料,最后还没用上。晚上,他悄悄跑到黑牡丹住室,把黑牡丹训了一顿说,你这是破坏领导的威信,今后可不准再瞎胡说了。气得黑牡丹半天不敢吭声,暗暗思忖,人一进了官场咋就变了心肠?从此之后,跟郑喜成也就慢慢疏远了。

    【2、老牛掉井】

    张春海是讲情义的,在他调县委工作之前,特意把郑喜成正式安排到古河乡党委办公室当了一名秘书,并且为他新买了一张办公桌,大大方方地摆在那座新建的办公楼上。工资是同书记乡长一起发的,不像前几个月,会计从卖废报纸的钱里取出一叠扔给他,仅仅让他打了个条儿,这让他自己也感到这钱太没有分量。现在工资表上有了他的大名,他成了吃皇粮的正式干部!所以,在他领了工资,在那表格上签了自己的大名之后,急忙回到家里,挺起胸膛,对爹说,爹,我现在向你宣布,孩儿已成了国家正式工作人员了!他把新领来的工资交给爹一百元,说,这是儿子的一点心意,你买点儿好吃的东西吧!爹把钱接过去,又立马转给娘说,放起来!喜娃子今年25了,要是在家里种地,孙子都快上学了。这几年家里的底儿掏空了,至今连座像样的房子也没有,谁家的姑娘肯嫁咱呀!

    郑喜成对爹这番话却报以笑声,说,爹,你真是老观念!我成了公家的人,吃的是公家的饭,今后公家也会给我房子的。这个心,你就不要多操了!

    然而,郑喜成没有高兴几天,他便发现自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在县以上机关,党委管干部管宣传管纪检管政研管统战,那是一个无所不管无所不问无所不在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机关。可在这乡下,乡长和书记一肩挑,每项工作都有副书记和副乡长分管,乡党办里就他一个人,是没有具体任务可抓的。在乡下真正属于党委办公室的工作是很虚无飘渺的,不管钱不管物,也不管生产,党办实在是一个闲差。他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听着树上的知了叫,便突然感到自己的可怜!这岂止是大材小用?而是浪费青春,虚度年华,成了一个看家的门神了。郑喜成是个不安分的人,他知道一个无事可做的人最后很可能被淘汰。他必须找点儿事干,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这位新来的程乡长平时开会从来不用人代写讲话稿,就是去县里汇报工作,也从来不叫你写材料。他那脑瓜儿里几乎装着所有问题和材料,需要什么,他眼皮一耷拉,眉头一皱,便啥都有了。有时县里来个通知,需要什么数字,郑喜成想下去一个村一个村的跑一跑。可程乡长却说,你跑几天得来的也是假数字,还不如我估计的准确哩!于是他眼皮一耷拉,随便说出一个数字,叫郑喜成记住,然后又交待说,今后就按我这个数字报,只要口径统一就行了。郑喜成觉得这个程乡长挺有意思,因为他估计的数字倒很符合实际,比村干部给你说的数字真实多了。但这么一来郑喜成彻底地成了闲员一个了。有次县里开电话会议,号召防旱抗旱,程乡长亲自担着水桶,跟乡干部一起去地里干了大半晌,流了一身臭汗。郑喜成觉得这是个好题材,立马写了一篇新闻稿,拿给这位程乡长看。不料程乡长只看了一个标题就把眼一瞪说,在报上发这样的稿子,岂不是给咱乡丢人现眼吗?搞了几十年水利化,至今还搞肩挑人抬,忙了一上午,浇那半亩地,就是丰收了,打的粮食还不够每人喝一瓶冷饮的钱。我到了这把岁数,也不想提拔重用,那通讯报道你就给我少写一些吧!

    一个爱耍笔杆子的碰上个不愿意吹捧自己的领导,坐冷板凳便是必然的了。郑喜成每天在办公室里坐得腚疼,想找黑牡丹拉拉闲话,又怕她来个主动进攻,把二人的关系再深入一层。现在他还没有站住脚,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越是寂寞,他越是想念张春海。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就是吃苦受累也高兴。于是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想法调到县里去,就是能当个赵写家和王大笔那样的干部,也算有点儿价值呀!

    郑喜成常往县城跑,想找找张春海,诉说一下自己的苦衷。但是官一大,老百姓就难见到了。他进不了张春海的办公室,因为书记县长住在单独一座小楼上,那里是一座独院儿,有专人看守,别说你是个乡下人,就是县里各局委的头儿要见见书记县长也得先打个电话,征得同意,那大门才放行。就是进了小院还得在领导的外屋里等,虽然不是排成长串,反正你得等领导喊你时,你才能走进里面的套间儿。现在的官儿是架子越来越大,衙门头越来越高,跟老百姓的距离也越来越远。郑喜成往县城跑了几次都没有见着张春海,白跑了腿,白花十来块车票钱,最后得到的却是一肚子失望和不满。

    郑喜成好苦脑!他来到县城只能向赵写诉诉苦。赵写家告诉郑喜成找领导的窍门,就是临下班时在那小院外边等。上班时不行,那时领导一般都有急事要办,你半路拦住他,只能惹他不高兴。下班时你远远地等在一旁,看他没有啥事,你再走上前去,一边往家走,一边向他诉说你要办的事情。从那座小院到县委大门大约有五十米的样子,你长话短说,这三五分钟时间也就足够你用的了。有些局委的头头也是采取这办法。

    郑喜成如法炮制,果然在半路上碰到了张春海,可张书记身前身后总是跟着一帮子人,多是局委和乡镇的头头缠着他不走。张春海总是不奈烦地说,我还有事哩,我得去陪地委领导去哩!说罢便匆匆走了。郑喜成算哪一级?他哪能插得上嘴?但是张春海远远看见了他,给他点点头,又招个手,郑喜成急忙跑向前去,张春海只说了一句,要好好干,便又匆匆走了。这叫郑喜成高兴好多天,张书记毕竟没有把我忘了!

    是的,张春海没有忘记他。有一天,张春海亲自打电话给郑喜成说,你来县城一趟吧!我在办公室等你。郑喜成听了,顿时心花怒放,啊,张书记要亲自召见我,还说他在办公室等我!看来此事非同一般,难道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乎?

    郑喜成接了电话马不停蹄地赶到县委大院,当他走进里面的那个常委楼,这才发觉今天是星期天,院里院外都是一片寂静,唯有张春海在那小院里坐在一张藤椅上晒太阳。冬日的阳光把这座小院铺了一片金黄,晒得人浑身都是舒畅。张春海的家属还没搬来,他在这大院里暂时还是单干户,所以星期天才有这份清闲。张春海睡得很香,头歪在扶手上,手搭在胸脯上,那鼾声均匀而舒缓,似乎刚进入酣蜜的梦乡,以致郑喜成在一旁站了好大一会儿竟不忍心把他喊醒,甚至打内心深深地同情起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来。当个县一级的领导也不容易啊!郑喜成来县城几次,虽然没有能跟张书记认真说句话,但见那么多人围住张书记,心里反倒可怜起张书记来了。当领导固然有很多老百姓享受不到的东西,但是很多老百姓能享受到的东西他们却也享受不到。就说这张春海吧,他有时间陪妻子上街逛商店吗?他能陪孩子到公园畅快地玩一天吗?他能像一般老百姓那样睡个大头觉吗?不,只有今天他才能这样自由这样舒心地在这温暖的阳光下享受一下大自然的恩赐,而这一切对老百姓来说又是多么平常的事情!

    张春海醒了。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这才喊了一声:小郑!

    郑喜成双腿并立,诚惶诚恐站在张春海面前,亲热地喊了一声张书记说,我来了一会儿了,见你睡得正甜,没有喊你。

    张春海把郑喜成让进办公室坐下,问了问他这几个月的情况。唉,那个老程!张春海有点儿生气地抱怨一声古河乡的新任书记,但也只是从这声“唉”中透出一点点抱怨而已,实际上也没什么具体指责的内容。但就这一声“唉”,已经足以让郑喜成感激的了。一个县里的领导能知道自己下属的处境,这本身不就是最大的体谅和关怀吗?

    郑喜成还没考虑好如何提出自己的请求,张春海却主动说,我知道你在古河乡发挥不了作用,这也不怪老程,各乡都是这样。他们忙着收粮收款,催收催种,笔杆子在下边没有用。我想把你调到县里来!张春海深情地看看郑喜成,同时拍拍他的肩膀,话儿说得语重心长:要到县里来,你得拿出点儿成果,摆在那里,证明你的水平,我才好说话呀!

    这几句话直让郑喜成心里发热,他还以为是张书记要交给他什么具体任务哩,谁晓得张书记在繁忙的工作中,还惦念着他的工作调动。郑喜成只觉得泪水直在眼圈里打转转,心里也酸溜溜的直想哭。他想,我到古河乡也没干啥,为张书记起草个文章还没署我的名。要想得到社会的承认,就得拿出几篇像样子的东西来!一个耍笔杆子的,没有几篇像样的文章立在那里,谁知你一顿能吃几个馒头喝几碗稀饭呀!但是想想那个新来的程乡长,不由得又抱怨了几句,他不给我分配任务,也不叫我下乡跑跑情况,我整天闷在办公室里,想写点儿东西,也不掌握材料!

    我叫你来,就是想向你提供一个好典型!张春海从抽屉里掏出几封信放在桌上,对郑喜成说,现在报上正宣传廉洁奉公的典型,这几封信就是最好的材料,你好好挖挖,一定能写一篇有分量的新闻报道。

    郑喜成如饥似渴,伸手抓起那几个破信封。他说,张书记,你还有啥吩咐?我一定下力气写好!

    张春海说,你看完材料再说!

    【3、《拒贿记》出笼】

    原来是几封群众来信,都是表扬县委李书记的。某某说,某月某日他给李书记送去多少多少钱,求他办什么什么事,李书记满口答应给办事,却把钱全部退给他,还批评他不要搞歪门邪道!又有某某说,某月某日他送给李书记一些什么什么贵重东西,要李书记给他办什么手续,李书记坚决不给办,当场退回了那些东西,但后来觉得那手续合理,主动给他办了。还有某某人要办什么事,又是送的什么什么,李书记又是如何如何……总之,李书记廉洁奉公,坚持原则,仅仅一个月就拒贿五万多元,等等。

    张春海把那几封群众来信复印件交给郑喜成说,这是来自群众的赞扬,最真实最宝贵。你可根据这些群众来信,给李书记写一篇报道。能在咱市树立一个廉洁奉公的好典型,这对推动当前的廉政建设大有好处!

    郑喜成已不是当年那个写假农药案的傻头傻脑的小青年了,他也学会在适当时机拍马屁讨领导喜欢了。他看了看那几封群众来信说,张书记,写人家干啥?我还是写写你吧!你到县委半年多,在发展个体企业和塑料温室大棚方面很有成绩,在全市都能数得着。

    张春海却用指头敲了敲郑喜成的脑壳说,你小子也会拍马溜须,给人戴高帽了?我可不是这号人,今后少给我来这一套!现在不是宣传我的时候,你要写写李书记,这是一项政治任务!稿子写好直接交给我,在稿子见报以前,此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郑喜成把那几封来信翻了翻说,光靠这几篇来信难以写得充实,是不是我再采访采访李书记呢?

    张书记说,李书记是位很谦虚的老领导,他一向不叫宣传他个人。这是县委几个领导研究决定的,所以暂时不要对李书记说!

    郑喜成回到古河乡,翻看着那几封群众来信,暗暗琢磨。张春海过去跟李书记不太融洽,李书记支持的是朱部长,现在张春海是不是想讨好李书记,向李书记靠拢,以后另谋高就?想到这里,郑喜成觉得张春海太不够意思。现在你张春海已是第三把手了,你巴结李书记,是不是下一步想把袁县长挤掉,再来个取而代之呀?你本来是袁县长一手提起来的,你这样干,岂不是忘恩负义吗?人啊人啊!为啥一进入官场就变得这样残酷无情无恩无义了呢?

    但是郑喜成从内心讲还是希望张春海能有更大的进步和更大的权力的。他作为一个从农村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小青年,无根无底的,能有一个靠山一个支柱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如果张春海今后能当上县长或是县委书记,在县里说一不二,他要把我调到县里来,一句话不就办成了吗?还用得着叫我表现一番,来个曲线行动吗?

    几封群众来信已提供了较为充足的素材,要写成一篇千字文,这对郑喜成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两天过后,他便带着那篇《廉洁自律 无私奉献》的稿子去找张春海了。

    张春海看了一遍,也不征求一下郑喜成的意见,就提起笔来,抹去了一些褒扬的话说,新闻报道要靠事实说话,切忌作者在那里空发议论。你把这一次次拒贿的事实摆出来,一个廉洁自律的典型不就立在读者面前了吗?

    郑喜成连声说,对对对!可又觉得把那些从他心头发出的赞美的语言抹掉怪可惜的。

    张春海又把标题改成《拒贿记》,说,什么廉洁啊,无私奉献啊,这都是官话套话!一个人能在金钱面前不动摇,把到手的钱财推出门外,这才是真正的无私,真正的廉洁!李书记的可贵之处就是拒贿,这才是我们要认真报道的!

    这番话又叫郑喜成对张春海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个老新闻,人家说话办事就是有根有据。自己写稿总爱融入个人的情感,每到动情处,总爱发一番议论和感慨。但郑喜成只是把这敬佩深藏在心里,静静地站在张春海身边,等待接受新的任务。

    张春海把稿子改好,交给郑喜成说,你誊写清楚,寄给郝长江,哎,这会儿人家已是副总编了!你给他附个信,就说这稿子是我叫你写的,给发个头条!

    郑喜成觉得这头条可不是好发的,便提出再让张春海亲自跑一趟。张春海却连连摇头说,不用去,不用去,我帮了他那么大忙,这点小事他还能不给办吗?

    郑喜成不知道张春海给郝长江帮了啥忙,但他知道在领导手下工作很多事只能靠自己去分析去揣摸。他趴在张春海办公室桌上,很快把稿子誊写一份,便跑到邮电局寄了个快件,顿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然而,当郑喜成走出邮电局在街头转了一圈儿,忽觉此事不妥。报社每天收到那么多稿子,收发员分给采编科室,科室编辑挑选出来编好报给部主任,部主任审阅后再报给分管总编,就是一路绿灯也得好几个关口。若是哪一道关口卡了壳,我这稿子岂不是白写了?稿子发不出来,不但辜负了张书记的一片希望,我也失去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郑喜成越想越觉得事关重大,又连忙跑回邮电局,好话说了一大串,才把那快件查找出来。他决定亲自把稿子交到郝总编手里,亲自把张书记如何安排他写稿的过程向郝总编汇报一遍,要他亲自签发个头版头题,然后再回来向张书记汇报稿子处理结果,这样才能证明自己对领导的忠心,对领导交办的事认真!

    郑喜成来到汽车站,一摸口袋,身上仅有三块五角钱。从县城到市里票价是五块多,要坐豪华车那就更贵了。这三块五角钱一下勾出来他一片酸楚,他每月工资三百多块钱,每月交给爹娘一百元,这剩下的二百多块钱每月来县里跑几趟,剩下的几个钱连吃饭都不够。这三块五角钱如何去得了市里?

    他忽然想到了二大爷!

    一篇假农药稿,几乎把二大爷弄了个人仰马翻。但二大爷自有一套经营策略和处世哲学,他主动承包了一个面临倒闭的棉花加工厂,暗中倒卖计划内棉花,从而为县财政创造了一笔不小的收入。于是他东山再起,当了县棉麻公司的经理,这也是一个相当实惠的单位。

    郑喜成自认有了同张春海这层关系,在他来到二大爷家里时也就不卑不亢,并且主动声明,他不久就要调到县里来了。二大爷若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一定尽力效劳。

    二大爷经过那场风波,深知笔杆子的重要性儿。他说,大侄子,好好干,二大爷老了,今后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县棉麻厂也是个烂摊子,今后你别给我戳窟窿就行了。

    二人说了一阵话再没啥说了,郑喜成想借钱却又难以开口,吭吭哧哧的,似有难言之苦。二大爷猜想这孩子必有啥事求我,就开门见山地说,有啥事,你快说,自家人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此时,郑喜成深深体会到人穷志短的滋味。他面对这位宽厚的长辈,只得说出真情。二大爷顺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票说,拿去花吧,不够用再找我!郑喜成羞得满脸通红,伸手去接那张纸币,感到似有千斤重!

    郑喜成来到老河报,那郝秃子果然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过去是几个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一转身稍不留意,就会碰着别人的屁股。如今,郝秀子住的是套间,有宽大的老板台,有成套的真皮沙发,有通信员给提水扫地抹桌子,桌子上还放着正时兴的不锈钢制作的老板杯。职务仅仅提一级,其待遇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官,大小当个官儿都比当老百姓的强。

    郑喜成在郝总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自我介绍说,我是古河乡的,上次我跟张春海张书记来找过你……

    郝总编就打断他的话说,认识,认识,你的笔名叫夏风,夏天的夏,东风的风,是不是呀?凡在本报发过几篇稿子的,我都能记住他的名字!

    郝总编认识郑喜成并不是因为他发过郑喜成的稿子,主要是那次填写征询意见表,郑喜成发挥了特殊作用。那天张春海请过乡镇通讯员的客,把意见表寄走后,郑喜成又单独给报社写了一封信。他以一个回乡青年的身份写道,我是一个刚刚从学校门走向家门的农村青年,连报社门朝哪儿也不知道,可我第一次投稿就被选中了,登在农村版显著位置上。那篇稿子对推动我乡我县打假斗争发挥了巨大作用,俺古河乡农民不但再没吃过假农药的苦,以后连假化肥假种子也销声匿迹了。村民们让我代表大伙向报社领导,特别是农村部的同志表示感谢,你们实在为俺农民办了件大好事!俺不知那篇稿子的责任编辑是谁,请报社领导向他转告俺农民对他的一番敬意!

    这封信情感真挚,语言朴素,几个老总看了都深受感动。在报社全体员工大会上,总编辑宣读了这封群众来信,号召全体编辑和记者向农村部学习,做人民群众的知心人和代言人。郝长江是农村部的主任,这成绩这光荣自然要归功于他这个部主任的。

    一直默默无闻的郝长江在报社的威信大增,当报社两个老总退居二线时,市委组织部来人考察新总编候选人,郝长江理所当然地成了第一候选人。有的部主任不服,说我们也收到很多读者和通讯员的表扬信,为啥唯独念一份表扬郝长江的?其实,道理很简单,郝长江的表扬信绝大多数是来自乡镇通讯员的,信写得朴朴实实,跟郑喜成的差不多,很令人信服。其他几个部就不一样了,来信者集中在市里几家工厂企业,有的笔迹相同,连措辞几乎都一样。这么一对比,那些称赞郝长江的来信其可信性和含金量就比别的部高得多了!郝长江力挫群雄,当上了报社主持全盘编务工作的副总编!

    郑喜成当然不知道这一切,当郝总编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时,他实在是受宠若惊,连接茶杯的手都微微颤抖,连句感谢的话也不知咋个说了。

    郑喜成还没来得及把稿子拿出来,郝总编就开口说,是来送稿子吧?我分管整个编业,所有稿子只有经过我的手才能编发。写的啥稿?我这就给你签发!

    郝长江既是炫耀,也是一种报答。当郑喜成把那篇《拒贿记》掏出来时,他只是扫了一眼标题,便当即表态说,我正想要这类廉洁自律的典型,你送来的正是时候!他打电话叫来总编室主任,当着郑喜成的面,安排说,今天编好,明天上版,后天见报,发头版头条!

    郑喜成的感激无以言表,这更使他感到有个熟人,特别是有个当权的熟人是多么重要。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和谢意,他只能来个假传圣旨,说,张书记叫我邀请你到俺县转转,指导指导工作。郝长江却说,你给张春海捎个信,报社帮了他那么大的忙,他可不能忘了报社的几个弟兄!

    【4、调到县委大院来】

    郝长江的确说话算数,没过几天,那篇《拒贿记》便在市报头版头题登出来了,而且加了花边,还加了编后记。编后记在称赞了李正民书记拒腐蚀的事之后,笔锋一转,又对当前严重的腐败现象大加抨击了一番说,一个月内居然拒贿五万元之多,行贿受贿之风达到何种程度,我们从中亦可窥其一斑!

    这篇文章一发,报纸顿时改变了过去那种谁写的谁看和写谁的谁看的状况,一时间竟在平原县产生一次不大不小的冲击波。报纸一到县委,收发员还没来得及送到各部委,人们就从半路截留下来,围在院里或蹲在地上来个先睹为快。于是,一份报纸形成一个小会场,大家聚在一起便议论起来。有人赞扬中透出一种怪味儿,呀,真是世上难找的好书记,钱送到手里又退回去,这思想境界实在了不起。有的则从另一个角度发出感慨,哎哟哎,能让我当一任书记就好了,三个月收礼五万,那三年该是多少啊!当然,更多的人是含笑不语,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长叹中透出来令人难以捉摸的意味。

    郑喜成听说他的大作发表了,乐得屁颠颠地跑到县委大院里来,想向张春海来个讨功领赏,不料刚到县委大院,就被赵写家一把抓住了。这稿子是不是你小子写的?赵写家把郑喜成拉到自己住室,把门关严,这才开口对郑喜成进行审问,那脸上的表情分明带着十分的不满甚至是怨恨。

    郑喜成一时被赵写家弄得心里发慌,不知自己又惹出啥麻烦来,他吞吞吐吐地说,不,不……是,是我……

    第一个“不”是说不是他主动要写的,第二个“是”是说稿子是出自他之手,是他动笔写成的。郑喜成这两个字本来表达得很完整,也很符合事实,但赵写家却听不明白。他生气地说,他妈的,还拜我为师哩,这么大的事还瞒着我?

    郑喜成只得如实禀告说,这稿子是张书记授意叫我写的,那几份群众来信也是张书记为我提供的。

    赵写家听了,连说几声,厉害,厉害!这个张春海实在是厉害!

    郑喜成又一次如堕五里雾中,轻声问,赵老师,张书记是不是想巴结李书记?故意为他歌功颂德,暗送秋波呢?

    猪脑壳!赵写家瞪了郑喜成一眼说,你看看你这稿子是咋写的?这能是歌功颂德评功摆好的稿子吗?这是一颗重型炮弹,将把整个县委炸乱。你知道不?县党代会近日就要召开!

    赵写家似乎心怀忧虑,自言自语地说,李书记呀李书记,你吃亏在于太老实了。这次党代会呀,你恐怕就难以坐稳江山了!

    郑喜成一下子紧张起来,哎呀,赵老师,你别吓唬我!我这稿子全是表扬李书记的,一句批评的话也没有,咋能影响到李书记的江山坐稳坐不稳呢?

    赵写家没有正面回答,他冷冷地一笑说,你小子厉害!上次你一篇大作吹出个县委副书记,这篇你又放了个重型炮弹,很可能要把一名老县委书记轰下台。当然喽,有人下台就会有人上台,这一下一上就要改变咱平原县目前政治权力的格局,明日的张春海可不是今日的张春海了!过去说一篇文章定乾坤,现在我要说,在和平时期笔杆子比枪杆子还要厉害!

    郑喜成更是吓了个脸发白,他连连表白,赵老师,我实在不知道这文章有啥政治背景,我不是想害李书记,我至今连李书记的面还没见过哩!

    赵写家不愿再多费口舌,只敲敲桌子警告郑喜成说,你还是个小雏,官场上的事你不懂,你不懂!

    郑喜成仍缠住赵写家不走,他说,我这文章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你给我讲清楚,我以后也好多个心眼,少犯错误!

    此时天近正午,郑喜成忙跑到街上买了一瓶张弓酒和一包鬼子肉。三杯酒下肚,赵写家这才开口说,先说说你这文章的谋篇布局,你用的是揭露罪犯的手法。赵写家顺手拿起一张北京出的大报,指着上面一篇典型人物报道说,你看看人家是咋写的?写干部廉洁奉公,要先作铺垫,在奉公上大做文章,写他工作如何负责深入群众办实事办好事,一颗心都扑到革命事业上等等,然后再写他如何自觉抵制不正之风,设宴不到,送礼不收,但是该办的事照样给群众办,至于收多少礼,拒多少贿,那是不能说很具体的,顶多举几个典型事儿就行了。可你看看你是咋写的?你把拒贿的时间地点金额全盘托了出来,与其说是称赞李书记,不如说是对李书记进行一次大揭露,大曝光!

    郑喜成听了,顿时吓了个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他声音颤抖地说,赵老师,这事我、我、我实在不懂,我从来没有想这么多。这都是张书记叫我……写的,我听领导的,还、还、还会有错吗?

    赵写家又把眼一瞪,今后千万不要提张书记叫你写的!官场上的事你不懂!然后又自鸣得意地说,我在县委十几年,谁一撅腚要屙啥屎我都清楚。你赶快回乡下去,别在这里转来转去的,以为你有多大功似的!

    郑喜成吓得没有把酒喝完,就像做贼似的溜回到古河乡里来,把门一关,只悄悄注意外界的反应。

    古河乡里也有很多人围着那份报纸发着议论骂着娘,其反应之强烈决不亚于县城。有的看着报纸就顺口哼起民谣来,小车排了一大片,里面坐着贪污犯,先枪毙,后审判,没有一个是冤案!民谣引起一阵笑声,然而笑过之后一切也就归于平静了。

    郑喜成不敢出门,更不敢参与这议论。幸亏他用的是笔名夏风,人们所关心的是所报道的事件,至于作者是谁就极少有人深究了。所以新闻界有位名家感慨,现在新闻媒体越来越多,名记者却越来越少了,名家都淹没在名家的群体里了。正因为当前缺乏名家效应,我们的喜娃子才幸免于难,稿子发出来,就连他身边的人,也不知道是他悄悄的干活!

    郑喜成躲在小屋子里简直是度日如年,他不敢去县城问问情况,更不敢在乡政府透露一丝风声。他每天躲在办公室里看电视,几乎不漏过每一个节目。这样过了几天,忽听鼓乐声大作,鞭炮声齐鸣,原来县里的电视台在搞现场直播,播音员用激动的声音向全县人民报喜说,具有历史意义的县党代会今日胜利召开了!这让远离县城的郑喜成得以了解县城里发生的最新消息,他深深感激电视台,从此便一天到晚守候在电视机旁不动。电视图像虽然不太清晰,但那主席台上的每个领导还是可以看得分明的。第一天,县委全体常委在主席台上就坐,李正民春风满面地坐在正中间,并代表县委作了长达三个小时的工作报告。第二天,他到各代表团去看望代表,一边紧紧地跟代表握手,一边还像在听取代表的意见。第三天进入大会选举阶段,李书记坐在主席台上就有点儿神色不安了,一会儿喝水,一会儿擦汗,那眉头似乎越皱越紧,脸上的得意之情似乎被一阵大风刮跑了。到了会议最后一天,新当选的领导班子登台亮相,李书记便从此消失了。最后,播音员仍然用激动的声音向全县人民报喜说,新的县委诞生了!三天后,市报在一版发了个花边新闻,袁光明当选为县委书记,张春海排在第二,并且代理县长职务,成了第二把手!

    这结局令郑喜成长出了一口气,欣喜之情悄然爬上他的眉梢。但他并不急于去找张春海,依然在古河乡平心静气地呆着,好像那报道那会议与他毫无关联似的。郑喜成吃一堑,长一智,开始成熟起来了。足足有一个多月,他没有去县城一趟,更不用说去找张春海了。他不去县城有一个最基本的考虑,就是看看张春海到底对他是真重视还是假重视。他暗暗想,我为你出了这么大力,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你如果是个值得我信任的领导,一定会主动来找我,一定会把我调到你身边!

    这一天,张春海果然来了。他是来检查春耕生产的,中午在古河乡吃的饭。郑喜成以为张春海会让他去作陪,他在办公室里暗暗等了半天,也没人来叫他去吃饭。在现任程书记眼里,他哪有资格陪县长吃饭?张春海从上午十二点一直喝到下午五点,在酒桌上竟没提郑喜成一句话。只在临走时,在别人很不经意的时候,轻轻对郑喜成说,你这一两天去县委宣传部一趟,他们找你有事!说罢,往小汽车里一钻,嗤溜一声,驶出了乡政府大院……

    这话在别人听来只是很随便的捎个信儿,但郑喜成却知道这是他盼望已久的佳音。张春海实践了他的许诺,要把郑喜成调到县城里去了。郑喜成眼望着那辆深蓝色奥迪车消失在冬麦摇翠油菜花黄的田野里,一股热泪从他脸上滚落下来。那个程书记却全然不知郑喜成同张春海的这种特殊关系,竟然当着郑喜成的面骂,这小子,爬得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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