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喜成又一次登上县委办公大楼,心头油然升起一股豪情。过去他多次登上这座大楼,但那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走在这宽大的走廊里连脚步也放得很轻很轻,生怕惹大楼里的主人不高兴。今天,他已成了大楼的主人了,他故意把脚步弄得很响,说话声音也提高了几度,他好像在向人们宣布,我这个农家子弟终于从那黄土堆里爬了出来,正式登上这座五层大楼了!
然而,这高兴并没持续多久,当他走进新闻科,发现办公室里没有他的办公桌,他只能暂时坐在一个老病号的办公桌前充当临时工,于是那激动和兴奋便烟消云散了。新闻科长王大笔告诉他,宣传部早已超编,他的关系只得挂在县广播站里,来新闻科也只是帮忙而已。这使郑喜成很恼火,然而又无可奈何,他只能暗暗告诫自己,今后仍得多烧香,多磕头,有话憋在心里头,先做几年童养媳,小心谨慎地侍候好公婆,等到明媒正娶到这个大院来,方可挺起自己的胸脯。郑喜成下决心要在这大院里立下脚跟,要做这里的主人!他瞅了个星期天,掂着酒和肉,便去找赵写家。赵写家一见郑喜成便竖起大拇指,说,小郑呵,你真是个大写家!我这个名字该让给你了。你那文章一炮三响,写走个书记,写上任个书记,又写出个代县长!厉害,厉害,我自愧弗如,这顶桂冠该让给你了,你才是真正的大写家啊!
郑喜成忙拱身抱拳做惭愧状,一片诚心地向赵写家讨教说,赵老师,你别给学生开玩笑。我今天是专门来向你求教的,我那一篇小文章咋会产生那么大影响?
赵写家有了酒来助兴,话便格外稠。他喝了个淋漓尽致,又吃了个兴味盎然,那话儿便像滔滔不绝的黄河水,一路奔流而下,把县委和县政府东西两个大院的情况谈了个清清楚楚。
县委书记和县长尿不到一个壶里!赵写家以如此概括的语言作为他这次谈话的开头,一下便抓住了问题的本质,使郑喜成眼睛一亮,心里豁然开朗,像打开一扇窗户。赵写家进而又分析说,两个党政一把手争执的焦点就是一个权字,是以你为核心,还是以我为中心?核心里的成员,西院(政府)只有袁县长一个人;东院(县委)却占了绝大多数。每逢讨论重大问题,袁县长总是少数派,使他有很多设想和打算难以实行。张春海的提拔使东西两个大院的力量发生倾斜,袁张联盟常把县委书记李正民置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因为其他副手和常委见风使舵者多矣,若得罪了县太爷,你正常的活动经费都难以保证。财政实行一支笔,县长不签字,你县委书记答应的事儿也照样办不成。这个县太穷,连干部的工资都难以保证,单从经费上卡你一下,就叫你难以招架,而理由充足得叫你想反驳都难以张口。这次党代会进行换届选举,两军决战的阵势更加明朗化。
李书记也意识到自己的地位不巩固,在这次选举前也想做点文章,为自己多争几张选票。李书记已经连任两届县委书记了,每一届选举他都要做点暖民心得民意的事情。第一届正赶上卖棉难,棉农排几天队还把棉花卖不掉,有个老农一怒之下竟把一车子棉花烧了。李书记那时刚上任,他严厉处理了那个棉花收购站的站长,然后抽调干部,增设网点,延长收购时间,使卖棉难的问题得以解决。这经验经记者一宣传,他威信大增,农民齐夸来了个好书记,选举时一下得了个满票。第二届选举正赶上中央强调减轻农民负担,他又狠抓了乱摊派,把几个不听招呼的乡长撤了职,还同时向工商税务车管等部门的头头敲了警钟,这次又被群众誉为“庄稼人的贴心书记”——当然喽,这话都是报社记者给叫出来的!选举时又是以绝对多数当选。
有了这两次经验,李书记很重视舆论宣传。这次选举他又在想,当前什么是群众最关心的热点问题?在领导层,最大的问题是腐败!说实在的,李书记连任了两届县委书记,政绩还是大大的,在反腐倡廉方面也是下大气力抓了一阵子的,他本人也是比较公正廉洁,比较讲究原则的。他曾多次拒贿,有群众来信称赞他是“包青天”,但李书记过去一直不叫宣传。这次选举,他觉得自己不能太老实了,便把自己过去拒贿的事向几个自认为信得过的人透露了点底儿。为了显示拒贿成绩之巨大,他把几年来的十几封信都拿出来了。平时写信,一般只写月日,不写年代,这么一来,几年间的事都变成近一两个月的事了。市报发表了那篇《拒贿记》,他还以为是他手下人为他拉选票,暗暗为之高兴呢!等到党代会一开,各乡镇在讨论他的工作报告时,那篇《拒贿记》一下成了大伙关心的话题。有人公开提出质疑,一个月拒贿5万元,任两届书记整整10年,那该收多少礼啊!这么一算账,便有人惊呼,天爷哟,当个干部真是了不得啊!怪不得县城里盖那么多小洋楼,那都是搜刮的老百姓的血汗钱啊!党代会成了反腐败会,从乡镇长到各局委的头头们都认为,李书记为给自己拉选票,把领导干部都出卖了!于是,当初追随他的“自家人”也纷纷改换门庭,投向了袁、张二人。这些中层领导都掌握着实权,他们在会上一鼓动,李书记便由廉洁奉公者变成贪污受贿者了。这是李正民书记预料不到的,直到第三天选举时他才发现了端倪。郑喜成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一会儿擦汗,一会儿皱眉头的镜头正反映了他此时此刻的心理……
郑喜成听了,又吓了个心惊肉跳,他说,我得把名字改了,要是别人知道那稿子是我写的,我在县城还能呆得住吗?
不用改,不用改!赵写家点燃一支烟,长长吐了一个烟圈说,李书记也是因祸得福,你那稿子引起市委领导重视,后经考察,证明李书记确实是个好干部,县里落了选,他便提到市里当纪检书记去了,这比当个县委书记强多了。现在张春海正头疼着哩,所以,你千万不能把那稿子的写作告诉别人!
郑喜成听到这里才松了口气,他说,赵老师,想不到官场上的事这么复杂,今后你得多提醒我,哪些能写,哪些不能写,你可不能看着学生我往火坑里跳啊!我不求别的,今后能不犯错误,有碗饭吃就行了!
赵写家连连摇头,不不,你千万别学我!我整天小心谨慎,生怕惹是生非,平时连口大气也不敢喘,虽然保了个一身平安,可我混了这么多年,混出个啥来了?赵写家大为感慨起来,他说,跟我一起进县委来的一个个都提了起来,有的成了我的上级。就说张春海吧,当年叫他写个讲话稿还来求我指导,是我把着他的手一段段写成的,现在他成了我的顶头上司,我倒要为他写讲话稿了。你年轻,敢冒风险,所以你才进步这么快。照我看,你前途无量,是个当领导的材料。我的经验实在是不足取啊,不足取!
赵写家说到这里又激动起来,我至今还是个副科级秘书,可我的贡献,我的成绩,谁能知道啊!他搬了个凳子,就要往墙上爬,但那两条腿却直颤抖。
郑喜成忙问,赵老师,你要干啥?
赵写家往天花板上的那个通口指了指,你给我上去,我的血汗我的辛苦都在里面存着哩!
【2、一肚子酒精】
郑喜成不知那天花板上有啥秘密,他以为赵写家犯了神经病哩!你给我取下来,给我取下来!赵写家指着天花板命令似的向郑喜成发话说,郑喜成只得踩着凳子向那通口里探望了一阵,发现里面全是打印的文稿。郑喜成探着身子,掏出来一本又一本。每本都装订得工工整整,摞在一起足有一米高。这些都属于机关文书档案,赵写家保留这玩艺儿干么用呢?
赵写家手摸着这些发黄的材料,居然激动得涕泪交流,他对郑喜成说,这是我的半生心血啊!我好像一头牛,默默地耕耘,无声地拉套,我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不,我挤出来的是水,是眼泪!
赵写家一时灵感大发,信笔写了四句话:
两眼一睁,
忙到宿灯,
两袖清风,
一肚子酒精!
赵写家写毕,把笔一扔,同时飞起一脚,竟将他精心保管多年的这批“文物”踢到垃圾箱旁,并欲扔到楼下。郑喜成忙拦住他说,赵老师,别……别激动。这资料说不定今后还会有大用途的!
赵写家说,有屁用!你送到废品站卖了去吧,卖了钱买酒喝!
郑喜成仔细看看,有评法批儒的辅导资料,有批林批孔的发言稿,有揭批四人帮的动员讲话,还有真理标准讨论发言摘抄,后来更多的是为领导起草的会议总结和工作报告等等。的确没什么价值!他拉到街上,卖给了废品站,最后添了二块钱,才买了一瓶张弓酒。郑喜成回来,二人又接着喝。
我活得好窝囊啊!想当年,我风华正茂,也曾露过峥嵘的啊!赵写家显出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向郑喜成谈起他的小出身来。
赵写家真名叫赵中华,按时下说法属于“老三届”,但他却有幸被贫下中农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来到省城一家最高学府,并且成为一名尖子生。那时的大学生实在没法比,有的连X+Y=Z都不懂,而赵中华却是正儿八经的读过三年高中课程的毕业生。大学毕业前夕,省里在学校召开一个什么现场会,他被抽去做服务工作。临开会前两天,大会报告还没准备好,那草稿便又拿到材料组里去进行集体修改了。当时干啥事都强调群众路线,因为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稿子交到材料组,赵中华看了一眼,不屑地说,写的啥家伙?乱七八糟!不料这话被材料组长听到,也许是为了自己图省事,也许是想给赵中华办难看,也许是真的认为在这一大帮子人中只有赵中华是块料,于是便把修改这份报告的任务交给当时年仅二十几岁的赵中华了。那时学校的笔杆子都赶到了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有幸留下来的几个虽能掂动笔杆子却又顾虑重重,生怕一句话说不好而犯错误。这么一来,便应了一位伟人的话,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才。赵中华熬了两个通宵,一份代表学校革命委员会撰写的经验报告便交到工人出身的主任手里了。一是时间紧,明天就要开会,不可能再作修改了。任何文件一旦到了开会时间也就算达到领导要求的水平了;二是赵中华那材料写得就是不简单,省里来的头头听了都连连鼓掌,指令省报摘要发表。这一下赵中华可出了名,他连党员也不是就被调到省委宣传部,成为直接受省委书记指挥的写作班子里的一员了。
那写作班子里的成员都是从全省拔出来的大笔杆子,类似北京那个“梁效”,那大块文章常占据省报整个版面,代表着当时的政治大方向,成为每周二、五学习时间干部必读的文章。有次省委书记又给写作组出了一个新题目,就是如何把大批判引向深入,提高农民的路线觉悟。写作组长忙带领一帮子人去农村作调查,又是开座谈会,又是进行家访,但那时谁敢说真话?组长忙乎一阵子,拉出来三个提纲,送给省委书记审阅,都未通过。赵中华家在农村,就是两眼一闭,也能把农村的实际情况想出来。为了再次露峥嵘,他便背着写作组,悄悄地拉出来一个初稿,交给了组长。组长连看都没看就把那稿子扔到一边去了。因为赵中华实在太年轻,抽他到写作组,实际是为了让他给那些大笔杆子抄抄稿子,也是为了以老带新,培养接班人。然而,没过几天,赵中华那篇稿子居然在省报显要位置发表出来了。省委书记看了颇感兴趣,在上面批示:请写作组以此文为基础,尽快把稿子拿出来。写作组长接到省委书记批示忙把写作组成员召集起来学习那文章,赵中华不好意思地说,老师,这稿子写得不好!组长眼一瞪,你太骄傲了!省委书记都称赞,你敢说写得不好?赵中华这才讲明真情说,这是我写的,是根据呈送你的那个文件初稿改写的。组长听了大吃一惊,看看文章署名,照华?这是你的名字吗?赵中华嘿嘿一笑,照华,就是我赵中华,意思是光照中华。
赵中华从此在省委机关名声大振,很快成了写作组的骨干力量。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四人帮的倒台,他被发配到家乡,当了一名县委党校的理论教员,半年不讲一课,偶尔上次课也是给大队书记讲讲四人帮的罪行,而这类课程又不适合他来讲,于是他成了真正的闲员一个。后来形势有了松动,省里一家社科单位要调赵中华去一个研究所工作。这时县里才像发现一个宝贝,省里几次下调令,他们硬是不放,理由是人才不能外流。为了表示对赵中华的重用,后来便把他从县委党校调到县委办公室,当了一名专为领导起草文件和讲话稿的副科级秘书。当时,赵中华已经娶妻生子,又有年迈体弱的父母,对于县委这种安排自然很满意,也就不图高就,安心当他的秘书。那次在高中讲课虽是酒后失言,却也是实话实说,这近一米高的材料就说明他付出多少劳动!
然而,赵写家此时此刻却再也涌动不出那天向中学生讲课时的豪情逸兴,他泪流满面,发出声声长叹。郑喜成安慰他说,赵老师,你别看不起自己。这报告这讲话哪一份不在全县引起轰动?几千人的大会上,书记讲着你的讲话稿,各单位回去还得向全体干部传达,传达后还得组织大家讨论,谈心得谈体会,然后还要向上级汇报贯彻和落实情况。你想想,哪个作家的作品能这样被重视,哪个理论家的著作能这样被广泛地传播?你比那些作家和理论家都强多了!
赵写家说,你别安慰我!当初我要是调到那个科研所,现在也成个理论家了。
郑喜成说,当个理论家又咋着?俺那所大学有个哲学家,写出的文章没处发表。后来自己掏钱,出了一本书,拿到市场上卖不掉,只得悄悄向学生推销,后来被学校发现了,他还挨了批评,那些书稿只能躺在书橱里睡大觉。我看呀,搞理论研究还不如你给领导写讲话稿实用哩。你那些材料都是珍贵档案,卖了实在可惜!要是等过个三百年五百年的,有哪位历史学家想研究这段历史,你这材料就成无价宝了!
赵写家被郑喜成说得破涕为笑,他说,你小子,真会给我开心呀!这类材料那个单位都能找到一大摞。除非地球来个大爆炸,新人类在地球残核中发现这批材料,研究逝去的旧人类是什么样才有点儿用途!
郑喜成说,全县百十万人,能混到你这一步的能有几个?你落在高枝上还不满意,人家老百姓该咋过?我现在要能有你这份工作,我就心满意足了。
赵写家吃惊地问,咋?你的工作关系还没办过来?是不是张春海对你还留一手?
郑喜成不理解这留一手是啥意思,赵写家也只是笑笑,便不再多说了。
【3、我真不想活】
郑喜成在宣传部上班,工资关系却挂在县广播站。每次发工资,别人都是去县委财务科领,唯独他要跑大老远地去广播站领,这使他感到低人一等。这样过了半年多,县人代会召开,张春海将他头上的那个“代”字抠掉,成了名符其实的县长。郑喜成便趁一次开会的机会请求张春海说,张县长,你能不能给我批个编制,把我正式调到宣传部?
张春海做出一副吃惊状,怎么?你的关系还没办?这太不像话了!
一句话说得郑喜成感动得不得了,原来不是张县长故意卡我呀!看来赵老师也不是每句话都准确。他向张春海表述了一番感激之情,希望他能再帮他一把。张春海却说,我是县长,东院的事我不便插手。这事你找找朱部长,叫他写个报告,我给他批个指标,这样才合乎程序啊!
这让郑喜成发了愁。这次朱部长没有当上县委副书记,心里憋了一股子气,李书记一走使他失去一座靠山,他自感在这平原县没有了奔头。新闻报道都是为现任领导唱赞歌的,他不会为自己的反对派出力卖命。所以,他对新闻科基本上是不管不问,放任自流。这使郑喜成既感到工作很轻松,又感到心理负担很重。别人每天喝开水看报纸可以过得舒服自在,然而他却觉得自己若这样混下去,说不定啥时候来个机构调整和精简人员,自己就得屎壳郎搬家——滚蛋!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他要用自己的成绩表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他从县委和政府以及各局委弄来一些工作简报和会议总结,稍加修改,写成一篇篇新闻稿,有的给县广播站,有的寄市报社,大多被采用了。这类稿子都是讲成绩讲经验的,发谁家的稿子谁家高兴。这么一来,他郑喜成在县城知名度大增,谁家开会都争着邀请他参加,会上还发纪念品,光文件包和石英钟他就得了无数个。每次表先会之后还有一次颇为丰盛的宴席,供与会者享用。
这天中午,郑喜成在参加一个单位的表先会之后,正要去一家大酒店赴宴,路过十字街口,只见一个看自行车的老太婆正怒气冲天口吐白沫地在那儿骂一个乡个人,那乡下人跟那老太婆争论着说,早两个月还要一角钱哩,这会儿咋一下提到五角了?你拿出物价局的证明让我看看?随意涨价是不允许的!二人越吵越凶,围观的人几乎把交通堵塞,有人在欣赏那老太婆的骂人的幽默技艺,有人在议论那乡下人的愚朽,使这街头变得格外活跃而又生动。郑喜成走近一看,呀,那乡下人正是自己的老师王志民。
郑喜成急忙走过去,把王老师拉到一边,问他是咋回事?王老师告诉他说,上星期我参加成人自学考试,今天来看成绩,车子停到路边不到三分钟,我转回来推车子,那老太婆居然把我的车子搬到她那块地方,张口要五角钱。王老师说到这里,又冲那老太婆吵,我又没叫你看车子,你为啥要我的钱?那老太太却说,这个停车场是电影院,现在放电影都是一连好几场,因此在这里停车子的都加倍收取停车费。收你五角钱已是便宜的了!
郑喜成劝王老师说,算了,算了,几角钱值得这样吗?
王老师却哭丧着脸说,我也不在乎这几角钱,可我交了考试费,口袋里就剩三角钱了。我连杯开水也舍不得喝,可这老太婆——唉!
郑喜成主动掏出一块钱,扔给那个老太婆,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了。他把王老师拉到那个大酒店,想叫他也尝尝山珍海味是什么样。这样的表先会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郑喜成来县城几个月,已摸清这里边的内情。可王老师一看是去这么高级的餐厅,就打着堕儿不进去。郑喜成说,这宴席是不花钱的,你情放开胆子吃了!王老师却不信,他瞪着眼睛怀疑地说,不花钱能叫白吃饭?你别哄我!你刚参加工作能发几个小钱?你小子可不能忘本,一当干部就大手大脚!
郑喜成没法向他说清楚,只得来到街头小餐馆,每人要了一碗羊肉烩面。
我真不想活!王老师手捧饭碗,连发几声感叹。
郑喜成以为他还在为那五角看车费生气,说劝他说,一点小事,何必这样认真。
王老师说,不!我是说这次民转公又没希望了!别人找人替考传小抄,一个个都考及格,把大专文凭拿到手了。我自认为能考及格的,谁知……王老师又长叹一声说,今年拿不到毕业文凭,明年我超过了45岁,想民转公也不够格了。唉,我真不想活了!
王老师往桌上一趴,泪流满面,抽抽噎噎,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郑喜成劝慰他说,王老师,别难过,到时我给张县长说说,看看能不能给你以特殊照顾。
郑喜成说这话自感口发软,心发虚,因为他连自己的命运都难以把握,又怎能给王老师帮这个忙呢?他这样说,只是给王老师一个安慰而已。
王老师听了,突然兴奋起来,一下紧握住郑喜成的手说,喜娃子,你一定要给我帮这个忙。只要我能转了公,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王老师喜滋滋地告诉郑喜成说,大槐树小学新批两名正式教师指标,只要有个正式文凭,他就可转正了。为了这个,他特意从乡办中学转到大槐树学校去了。
郑喜成说,你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王老师笑笑说,只要能转正,在哪里都一样啊!
王老师突然高兴起来,他主动要了两个小菜和一瓶酒,跟郑喜成喝了个满脸通红。吃罢饭,郑喜成去付钱,王老师死死拉住他说,这是我请你的客,这饭钱得我付!
郑喜成说,你不是只有三角钱了吗?
王志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来时小孩他娘叫我给她买件花褂子,这十几块钱我另放着没敢动!嘿嘿,喜娃子,从小我就看出来你有前途。今后你要是能当个大官,乡亲们也能沾沾你的光!
郑喜成没能挣过王志民,他硬是付了饭钱。郑喜成感到格外难受……
【4、太阳偏从西方出来了】
郑喜成把自己发表的几十篇新闻稿复印一份,装订成册,诚惶诚恐地送给朱部长,本想得到朱部长几句称赞,不料朱部长连一声也没吭,只看看他,那眼神似乎在说,你小子是张春海安排到我这儿来的,你还想讨好我吗?你把平原县吹成一朵花,不是为张春海制造政绩,为他往上爬打基础吗?郑喜成是个明白人,他一下后悔自己办了件蠢事,白花几十块复印费,讨来的却是朱部长冷峻的目光。他深深感到新闻科是个失误,今后永无出头之日了!
然而,这天太阳偏从西边出来了!
朱部长平时从不到新闻科来,此时却笑嘻嘻地爬到五楼上,一进门就跟王大笔打招呼,王科长,有项重要任务非你莫属了!
平时领导要找自己的下属,只须打个电话或让人传个信就行了,今天朱部长亲自登门,又喊王大笔的职务,从中足可看出此项任务非同一般了。但是王大笔依然坐在桌前,连屁股也没动一动,话里却带刺地说,部座,有何吩咐?劳你大驾光临!我还以为你把新闻科忘了呢!
朱部长脸一红,照王大笔后脑勺上轻轻一摸,表示一种亲近,又表示一种平等。在这小县城有些习俗跟农村差不多,一种特殊的动作和特殊的行为往往能表示出一种至亲至密的关系。你捅我一拳,我踢你一脚,或者拍拍你的肩膀,连一句客气话也不必说,那感情就一下子贴到一起了。而这拍拍后脑勺或者拧拧耳朵,又是一种更亲近的动作,只有关系达到“铁”的程度,才可这样做。
王大笔见朱部长如此友好,这才站起身问,啥鸡巴重要任务?我来宣传部这么多年,还没碰到过一次重要任务哩!是提官?还是分钱?这两样能有一样归你这宣传部长管,你放个屁也是重要任务!
你这臭嘴!朱部长不愿跟王大笔多费口舌,便把省里一份通知放在王大笔桌上。此时,二人的关系好象打了个颠倒,朱部长像向王大笔汇报工作似的,站在王大笔面前,弯着腰,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省委近日要召开农村思想政治工作研讨会,指定咱县参加。会上要宣读一篇论文,既是经验性的,又要有理论的高度。这任务唯有你王大笔能够完成,咱整个县委大院再难找第二个人了!
王大笔把那印着省委红头文件的通知扫了一眼,冷笑一声说,朱部长,你太抬举我了。我搞了十几年新闻报道,只会写消息通讯,何曾写过这类经验性理论文章或者叫作理论性经验文章呢?不是我不听你指挥,是我实难完成这项伟大而光荣的任务!
朱部长把脸一板,这是部务会上定的!
王大笔脖子一挺,国务会议决定的也不中,你不能赶鸭子上架呀!
朱部长这下恼火了,他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指着王大笔的额头说,你还是中层领导哩,你从来不听指挥,不服从领导!
王大笔却嘻嘻嘻地笑了起来,用软中有硬的口气说,因为你指挥有误呀!
朱部长脸红得像关公,有点儿下不来台地说,我有啥不正确?你说!
王大笔往郑喜成那儿努努嘴儿,有合适的人你却不用,这能是指挥正确吗?人家是堂堂大学哲学系的高材生,是专门搞理论研究的,连这个你都不了解,你这部长岂不是失职吗?
仅仅在这时候,朱部长才转身看了看坐在墙角落里的郑喜成,好像忽然发现屋子里还有个大活人似的,眼睛在惊愕中突然瞪大起来,用不信任的口气问郑喜成,你……怎么样?
郑喜成见王大笔把皮球踢给自己,知道这是王大笔在给自己出难题。王大笔对郑喜成到新闻科很不欢迎,就说这办公桌的摆放吧,原来两个桌子并在一起,摆放在临窗的地方。郑喜成来了,他把自己的桌子横摆在窗前,把郑喜成赶到另一面靠墙角的地方,其理由是减少互相干扰,有利于写作。现在王大笔把这任务踢给郑喜成,一是想试试你有多深的水儿,二是想叫你作作难,若是完不成这部长亲自布置的任务……哈哈!郑喜成明白这一切,但他作为一名哲学系的大学生,自然懂得事物的两面性。他一直想在朱部长面前表现表现自己,这次王大笔岂不正好给自己提供一个机会吗?所以,郑喜成从心里发出了会心的笑声。但他又不能太自负,他面对朱部长期待中含有轻蔑的目光,作出一个颇为完美的回答:我试试吧?朱部长!
朱部长却说,不是试试,而是必须完成!
王大笔在一旁笑着说,朱部长,人家说试试是一种谦虚的说法,这事儿交给郑喜成同志,你情放心了!
朱部长仍不放心,他又一次交代说,你把通知仔细看看,要吃透上级的精神,按省委的要求去写,这可不是你写一篇新闻报道,随便编编就成了!
不料这话却戳住了王大笔的麻骨,他长长“哎”了一声说,朱部长,你这话说得太没水平了。新闻报道能是好写的吗?你也给我随便编一篇,上个人民日报头条?
王大笔就是靠一篇发在中央大报上的头条新闻起家的,这是本县有史第一次,足令全县人民骄傲。王大笔所以能被人公认为大笔一支,也是这个头条为他奠定的基础。朱部长本是想提起郑喜成的注意,不料却把王大笔惹恼了。他只得向王大笔表示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新闻报道当然也是不好写的,你看人家穆青写的焦裕禄,嘿嘿,那真是传世之作啊!
王大笔感叹一声说,就是穆青下来,再也写不出个焦裕禄来!因为是生活中再也找不到焦裕禄了!
朱部长不敢再跟王大笔多说,他自知在言辞上不是王大笔的对手。在他离开新闻科时,只回头看了看郑喜成。郑喜成郑重地向朱部长保证说,我一定尽力写好,按时完成任务!
郑喜成很快进入角色,全力投入写作。这时他才发现这篇经验性理论文章可不像张春海那篇新思路好写。那篇新思路是谈思想谈认识谈想法的,是一种虚的东西。这篇经验性理论文章是讲农村思想政治工作的,要在实践经验的基础上提炼出普遍性的东西,然后再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这就要求你要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有切切实实的工作,有明显而有成效的成果。可现在农村的情况如何呢?他不知外边情况是啥样子,就他所知道的古河乡和他们大槐树村来说,思想政治工作在哪里?乡里几年没开过一次党员会,村里的干部有的跑到外边去打工,有的忙着跑生意,谁有时间去做思想政治工作?上级有什么大事,村干部在大喇叭上吆喝几声就算完事了。每逢催公粮收税款和搞计划生育时,才来个全乡党员干部齐动员。书记乡长带着派出所干警和治安队下到村里。群众一见小分队进了村,不由惊呼,日本鬼子来了!要在这样的地方写出经验性理论文章来,那只有瞎胡编了!
郑喜成这时才发现自己想得过于简单,同时也感到王大笔实在了不起,他仅仅扫了一眼那通知便知其难度而巧妙地拒绝了。自己傻乎乎地接受下来,想露一手,结果是弄巧成拙!他想到赵老师说他是“小雏”,当时不理解,现在才深了一层!
郑喜成苦干一个星期,连拉两个初稿,朱部长都摇头说,太空了,太空了!郑喜成叫他给提供一些实际材料,朱部长启发诱导他说,这个会是个小范围的会,只有十几个县参加,咱市三区五县,只有咱平原县一个名额。这次会议重点在研讨,主要是谈观点,谈想法嘛!你要好好理解这次会议的要求,思想放开一点就行了!
郑喜成到机关工作一年多,也学会了揣摸领导的心理。朱部长的这番启发诱导使他明白,第一,与会人员少,又都是外地的,不了解平原县的情况,你在会上情放开胆子吹了!第二,既然是研讨会,那自然是重在研究和探讨了,能从理论上大胆探索一下,发一番高论,提一串高见,就足以显示你的工作成绩和理论素质来!有了这个理解,郑喜成思路大开,胆子更大了。他把朱部长为他提供的山东的苏南的广东的还有张家港等典型经验糅合在一起,又发挥当年写小说虚构夸张的艺术才能,编造了几个很生动感人的典型,充实到文章里,于是乎,一篇洋洋数千字的经验性和理论性都很强的大作便问世了!朱部长看了,也像那次张春海一样,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连说几个好好好,想不到你这么年轻,笔杆子还挺硬的!
郑喜成趁机提出他的入编问题,朱部长满口答应说,我去省里开会回来就给你办,像你这样的人才,找还找不到啊!
这时老河报举办通讯员培训班,郑喜成提出参加,朱部长作为对郑喜成的奖赏,满口答应说,可以,可以,一切费用全由咱部里报销!
郑喜成连声说,谢谢朱部长!
郑喜成这次拍马总算没有拍到马蹄子上,几天的劳累顿时化作一片轻松的微笑,绽现在那瘦了一圈的脸盘上。
【5、写稿专业户】
培训班是在一家偏僻的小宾馆里举办的。来学习的几乎全是农民通讯员,这些农村小知识分子急于跳出龙门,有的想以新闻为业开辟一条新的人生之路,有的则想以新闻为敲门砖抱上一只铁饭碗,有的则完全是对新闻的一种痴情或误解,才走上这条路。这三种人对新闻的虔诚和向往几乎达到狂热和痴迷的程度。讲课者全是报社编辑和记者,他们的每句话都被这些通讯员奉若神明,一字一句地记在笔记本上。报社似乎很体谅这些农家子弟,食宿费都给以特殊照顾。每天仅交二十元伙食费,便可享受八菜一汤的生活。报社老总们一片好心,以为这在城里城里已是最低的标准了。然而,等到开饭时来就餐者却寥寥,大多数人都到街上喝那三元钱一海碗的羊肉烩面去了。餐饮部主任向郝总编抱怨说,这怎么办?我们饭菜都准备好了,没人来吃,我们岂不要赔大钱吗?郝总编毕竟是从农村部主任提上来的,他对农民通讯员情有独钟,于是向大伙宣布,伙食费减半,交十元随便吃,差额报社弥补!这一宣布才招来准备外出就餐者,餐厅里顿时被挤得满满的,有人把来城里办事的亲朋也拉过来吃这照顾饭,气得郝秃子大骂,真他妈没出息,这么点儿小便宜也要占!随即吩咐通联部印制会议证,无此证者拒绝食宿!
然而,到了晚上,宾馆经理又来找郝秃子,那预订的房间又无人住宿了。床位有三等,分别为五十、四十和三十元,这次分别减少二十元。这价格在本市难找第二家,可那些农民通讯员却跑到大街上和广场上去露宿,对这种优惠居然不买账。宾馆经理问郝总编是不是来个免费住宿?郝秃子气哼哼地说,不免!这些人不识抬举,本想叫他们体验一下城里人的生活,可他们却不领你的情,跑到大街上去住宿,简直是办报社难堪!然而这些农民化了的知识分子却还得意地说,这街上干干净净,凉风习习,比啥空调都舒服哩,就是不花一分钱,俺也不去那里边去捂酱!
郑喜成却住进了最高档的标准间,每晚三十元。有朱部长的许诺,他便可以大胆地去享受人民公仆可以享受的会议待遇了。面对那露宿街头的同行,他有一种跃出“农门”的自得,又有一种酸楚。农民啊,农民!到了哪里都是低人一等的!
这感慨刚刚在郑喜成心头涌起,房间的门却被一个老农推开。他以为这老农摸错了门,便说,老大爷,这是会议订的房间!老农却掂着一瓶白酒,还有一包肉,他笑哈哈地说,我也是来参加培训班的,就住这个房间。小同志,来,咱一块喝两盅!
郑喜成不由细细打量一眼这老汉。那满脸枯树皮似的皱纹落满了风霜,一看就像个农民样;那套皱皱巴巴的中山服又好像一张印制粗糙的名片,表明他是个村干部。这样的人也来搞新闻报道?郑喜成觉得怪,便又深入一步打问,请问大伯,是在什么单位,做什么工作?
老汉没作正面回答,却先通报自己的姓名说,我叫:迟—德—楷!
吃得开?郑喜成觉得挺好笑,故意重复一句,心里在笑,却又不敢笑出声。
怎么?你竟不知道咱大河市有个迟德楷?老汉对郑喜成的孤陋寡闻很是恼火,便自我介绍说,我姓迟,就是国防部长迟浩田的迟!德是道德的德,楷是楷模的楷,而不是开会的开。这就是我迟德楷!你干这一行的难道就不看报吗?你看报能会不知道我迟德楷吗?
经这一介绍和这一解释,郑喜成忽然想起市报上经常有这迟德楷的大名,有时上了星期刊的热点追踪,有的则上了生活版和农村版的知识性栏目,就连省报和中央一级的报纸也时而有他的巴掌大的稿子发表。一个年近花甲的老汉能在新闻上混到这个地步,也的确令人刮目!郑喜成顿生敬意,紧握老汉的手说,可敬,可敬!
老汉把酒斟了一玻璃杯,足有半斤多。他又把一大包猪头肉和花生米摊在小茶几上,向郑喜成发出一个“请”!郑喜成自然不能白吃白喝,也跑到街上,买了一只烧鸡。郑喜成想借此机会,探访一下这位神秘人物。
老汉喝得红光满面,兴致勃勃,他说,我家是个写稿专业户,我儿子、媳妇和女儿女婿,都是吃新闻这碗饭的。我这迟德楷是个笔名,我们全家都使用,这些年颇有点儿知名度。
这叫郑喜成暗暗吃了一惊,眼下农村有养殖专业户种植专业户和科技专业户,想不到居然会有写稿专业户!据说中国没有一个靠吃稿费生活的专业作家,在这偏僻的乡村,靠给报纸写稿还能发家致富?
老汉面对郑喜成脸上绽现出的一丝讥笑,越发自吹自擂起来。他说,深圳文稿拍卖会你听说没有?那时最高稿酬是千字千元!我呀,最低稿费也比这个标准高得多!
郑喜成更觉这老汉是吹牛了。他说,大伯,你喝多了吧?现在稿费低得可怜,市报最高稿费才千字三十元!
老汉摇头笑道,你不懂,你不懂!在新闻界,你还是个小雏!
郑喜成初搞新闻,对这老汉的话不可随便持否定态度。他连敬老汉几杯酒,直到那瓶酒见了底儿,迟老汉才把自家的情况讲了个清楚。
迟老汉对郑喜成说,有眼光吃遍天下,没眼光寸步难行。眼下致富门路多得很,抓住一条就不得了。前些年我光写新闻稿,出力跑腿费心思,到头来连吃饭钱都挣不够。后来我就研究报纸的变化和对稿件的需求,我发现,这几年各报都有很大改革,强调要贴近群众贴近生活,先是开设周末版和星期刊,继尔又推出生活、科技、信息、保健等专版或专栏,这样就需要大量生活小品和知识小品。这些稿子猛一看,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其实,翻来复去,就那一套,牛年来了讲讲牛的奉献精神,马年来了又讲万马奔腾的景观,端午来了讲吃粽子的来历,仲秋节到了,月饼又成了重要话题,如此而已。所以,你只要摸清报纸的口味,那稿子虽不能说百发百中,起码也能达到80%被采用。全国地市报就有几百家,这个新闻市场广阔得很哪!一篇千字左右的小品,寄给二百家报社,就按一百五十家采用,一家寄三十元稿费,你算算这是多少?四五千块呀!刨掉信封稿纸和邮费,一篇千字文也能收三千多!迟老汉说到这里,两眼兴奋得直冒光。他说,我一个月能发十篇稿子,纯收入就是三、四万呀!我这是不冒烟的工厂,怪好的一个乡镇企业也比不上!
郑喜成听到这里,那脸上的疑惑已慢慢变成惊叹了。他又问,你整天呆在家里,那素材从哪里来的呀?
迟老汉淡然一笑,说,如今的文章真正是天下一大抄!我过去订了十几份报纸,从这家报上抄点,从那家报上抄点儿,一拼凑,一篇文章就写成了。后来我报纸也不订了,我到县城几家单位收废报纸,买几包瓜籽和几瓶饮料往办公室里一扔,他们就把刚到没几天的报纸白送给我了。我回到家把有用的文章一剪,剩下的报纸还能卖个好价钱。嘿嘿,搞写作也得讲个成本核算呀!
迟老汉越说越有劲,他告诉郑喜成说,原先家里只他一个人干,老伴常骂他不务正业,家里的几亩地都荒了。自从他走进了新闻市场,收入大增,不但老伴支持他,连他儿子和媳妇也加入了他这个专业队伍了。
郑喜成问,你这样的大写家,还参加这培训班干啥?
迟老汉得意洋洋地说,我这次是来听精神的。这样的培训班,要传达上级宣传报道意见,要讲报社近期报道计划,搞新闻这一行的,不吃透上级精神,光闷头写稿可不行。我在家里是总指挥,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全由我决定。搞新闻得有头脑,得有眼光!
迟老汉越说劲头儿越大,他掏出一份刚从房间里捡到的旧报纸,对郑喜成说,我来试试你有没有新闻眼!你看看这条简讯,能从中捕捉到有价值的东西吗?
郑喜成接过报纸一看,原来是一条科技信息。明年3月9日上午8时30分,我国黑龙江省漠河将出现日全蚀天象。在瞬间出现的黑色天幕上,3000年回归一次的海尔·波普彗星也将横贯长空,呈现异常壮观的景象。我省也将出现日偏蚀,这是本世纪最后一次出现在我国的日全蚀现象。
这条简讯是新华社发的通稿,几乎各报都登过了。郑喜成摇头不语,这种天文现象,对一个庄稼老汉来说,还能作出什么锦绣文章?
迟老汉越发得意起来,他说,搞新闻要有新闻眼。我先设想我是个编辑,至少要组织五篇文章发表,一篇要到明年三月前发,报道科学界人士如何重视这一奇特的天文景观;二是发一组科学小品,介绍日蚀和波普彗星方面的知识;三是针对农民的封建迷信思想,再发几篇科普文章,专讲破除迷信。四是……哎,可做的文章可多了。摸清了编辑的意图,我就好安排文章的写作了。这样的文章各报都喜欢登,我要寄给几百家报社,嘻嘻,这笔收入你能算出来不能?
郑喜成却有点儿不以为然,他说,这类新闻稿件新华社要发通稿的。你还能竞争过人家通讯社吗?
迟老汉却自信地说,新华社是要发消息的,但我要打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提前量。那些专版、专刊一般定稿比较早,正在他们需要这类稿件的时候,我的稿件到了,他们肯定会优先选用,以后就是新华社的稿子来了,他们也懒得再调版了!所以,我现在要提前作准备,收集科技报刊上发表的有关文章。把那些专家权威的观点一摘抄一综合,嘻嘻,到时候就成我的作品了。现在没有正式新闻出版法,摘抄一些资料性的东西,不属于侵犯版权。这条路子你情大胆走了!
半瓶酒下肚,迟老汉说话更加放开了尺度。最后他长叹一声说,我这也是逼出来的啊!我上中学时就开始在报上发文章,从此跟报纸结下了不解之缘。几十年来,虽然挨过整,受过罪,可我仍痴心不改。没想到现在老了,却盼到了好年月,真正尝到了耍笔杆子的甜头,享了新闻的福了,哈哈哈!
第二天,迟老汉早早起来跟他道别,我家里太忙,得早点走了。郑喜成问,培训班还没结束呀?迟老汉说,我要听到的都听到了,下边的业务课全是老生常谈,我不能在这里白浪费时间!他握住郑喜成的手说,现在提倡市场经济,搞新闻路子越走越宽。小伙子,我看你是个精明人,起码是个高中生吧?要是在乡里混不下去,到时候来给我帮忙!
郑喜成心里暗笑,原来这位精明的老汉错把他当成了高考落榜的回乡青年。他笼统地应了一句,迟大伯,谢谢你了!
迟老汉掏出钢笔和小记事本问他的姓名和家庭地址,郑喜成把名片递给他,迟老汉这才发现自己看错人了,连声说,老了老了,眼光不行了!还是你这一行吃得开,在领导身边工作,前途无量啊!
【6、拍马拍到马蹄子上】
培训班结束前,报社叫每人交一篇作品,以后陆续在报上发表,以显示这次培训班的成果。郑喜成从省报上看到朱部长的论文在省研讨会上获了个二等奖,便想,既然报社为自己提供这样一个发表作品的机会,何不把那篇论文交给报社发表?为朱部长扬扬名,说不定他一高兴,给我弄个指标,把我正式调到宣传部哩!于是他开了个夜车,把朱部长那篇论文誊写一份交给了郝总编。郝总编看了大加赞扬,好稿,好稿!现在农村政治思想工作是一个薄弱环节,这篇稿子把问题抓得太准了!
郑喜成回到县委,朱部长也同时从省城返回来了。郑喜成想把培训班的情况向朱部长汇报一下,特别是郝总编对那篇稿子的评价向他传达传达。不料朱部长见了郑喜成反而向他汇报起他在研讨班的情况来了。朱部长特别提到省委周书记对他那篇论文的评价。他说,周书记听了我的宣讲,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讲得好,讲得好!你们为全省探索出一条成功之路,实在是难能可贵啊!朱部长从提包里拿出一张彩照让郑喜成看,他说,周书记还单独接见了我,跟我照了相,你看,这就是周书记,他的手还搭在我肩膀上!朱部长把那照片看了又看,似乎想从周书记的神态表情上读出更深刻的内容。
郑喜成趁机把郝总编对那篇论文的评价也大加渲染地转述给朱部长,同时又讨好地说,你这照片要是能配合那论文在一起发表,其效果会更好!
朱部长仍陶醉在激动和幸福之中,眼睛盯着那照片说,你跟郝总联系一下,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见报,你把这照片转寄给他。
郑喜成拨通报社电话,找到郝总编,郝秃子说,不行了,今天已经上版,明天就要见报,以后再单独发那照片吧!
朱部长小心翼翼地把那照片放好,这才冷静地想了想说,那论文……在咱市报发表……合适不合适呀?
郑喜成说,省里都获奖了,咱市当然要好好宣传宣传一下喽!
朱部长细细一想,态度突然大变,不行,不行!那论文不能在咱市发表!他立即拨通郝秃子的电话说,老郝,那稿子我还得再改一改,市报不要发表了!
郝总编在那边细声细语但却很坚定地说,这稿子已经很不错了,还改个啥?我给你发的头版头题,对你够意思吧?老兄,晚日你可要请我的客啊!
朱部长脸上突然冒出大汗来,再次请求郝总编说,那论文不要发,你要尊重作者的意见呀!
郝秃子在那边给朱部长开着玩笑,给你发稿子是看得起你,你还有啥鸡巴意见呀!你县政治思想工作搞得这么有声有色,我们报社居然没有发现,实在是太失职了。晚日我再带记者深入采访,再给你来篇大块文章!
朱部长放下电话,立即要了辆小车,便直奔市报社去了……
那稿子已经照排制版,将要进入印刷阶段,若撤换稿件,不但要延长出版时间,还将造成直接经济损失达两万多元。朱部长几乎向郝长江下跪,那郝秃子硬是不同意撤稿。万般无奈之下,朱部长才说出撤稿的原因来。他说,那里边的典型都是瞎编的,要是发出来,会造成啥影响呀?我这威信……老兄,你说是请客,还是有别的要求,我全答应!
郝长江这才笑着说,你这家伙,咋不早说!
第二天,朱部长见了郑喜成,把他大骂一顿,你小子不经我同意,为啥把稿子交给报社?你明明知道那稿子有水分,发出来不是把我往火上烤吗?看你怪老实的,谁知你却在背后使坏,你太危险了你!
当下级的永远无法向上司申辩,郑喜成只能硬着头皮听朱部长把他骂个够,连大气也不敢出。王大笔事后向郑喜成说风凉话,你小子拍马屁没拍准,拍到马蹄子上了!郑喜成只能忍气吞声,后悔自己没有听赵老师的话。当小兵的,一举一动都要请示报告,不能自作主张。可惜后悔晚矣!
朱部长以为躲过了一场风波,不料一星期没过,省报又在显著位置用半个版的篇幅把那篇论文发表了。朱部长闻讯,立马跑到邮电局,下令把当日来的省报封存起来。邮电局长却不买他的账,说,这是省委机关报,我们哪敢封存?这事你得请示县委领导批准!
朱部长发火说,我就不能代表县委?
邮电局长说,你如果是县委书记的话,可以代表县委!
邮电局属于条条领导,县里管不着。朱部长碰了个软钉子,气得脸发青。邮电局长说,我可以晚发一个小时,等县委拿出个正式处理意见,我绝对服从!
朱部长只得回到县委,去找袁书记。袁书记去市里开会,只有张春海在家。平时朱部长从不向张春海汇报工作,更不请示什么问题,这次不得不向张春海低头弯腰去求情了。
张春海皱了皱眉头说,邮电局长说的有道理,那是省委机关报,咱县委也不敢作决定扣压下来!若是上级追究起来,咱县委也担当不起呀!我看这样变通一下,这天的报纸只发农村和工厂,机关事业单位就不发了。这样就是有人追究,我们也好说,广大农村和工厂都收到报纸了,谁能证明我们扣压了省报!
朱部长思谋半天,忽然明白过来,连声说,好好好,请张县长通知邮电局长一声吧!
朱部长佩服张春海这点子想得鲜。农村和工厂爱看报纸的少,特别是农村,几天送一次报,一送一大摞,往会计屋里一扔,一般村民看不到,能看到报纸的,有的拿去卷烟吸,有的撕了擦屁股。只有机关干部一杯水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就是报缝里登个稀罕事,也能很快传开来。所以,只要堵住机关这个口,这消息便可封锁起来了!然而,朱部长又失算了!虽然本县报纸被封锁起来,外地读者仍看到了那天的省报,看到了他们的经验性理论文章了。有的打来电话说要来参观,有的写信说要来取经,朱部长百般谢绝,对方却说,你们不要谦虚,我们一定要把你们的宝贵经验学到手!
朱部长再次去向袁、张二位领导汇报,袁书记倒不在乎,只说一句话,哪里不足,抓紧补救补救嘛!张春海却更讲实际,他说,朱部长,你不用急,先给来参观的打个电话,说我们近日正开一个什么重要会议,叫他们晚一个星期来,我们好采取补救措施。该花钱的地方要舍得花钱,需要多少我给你批!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你是代表县委介绍经验的,不能因这事影响咱县的形象嘛!
朱部长再一次对张春海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几乎流下泪来,感激地说,张县长,谢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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