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救工作并不复杂,先选定几个参观点,把集镇上的几家录像放映厅和卡拉OK歌舞厅的门面一换,挂上农民俱乐部或文化室的牌子;再把村委会和村办厂的办公室会议室稍作布置,贴上农民夜校或农民文化室的纸条儿;最后安排几个能说会道的人按领导要求和那论文上讲的内容准备几句应酬话,有了这些,足可令那些外地参观者惊讶敬佩,以至连声赞叹工作踏实有特色有创造性,适应了新形势的变化,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再次表示感谢的了!其实呀,来参观学习的,不少人是想找个借口出来转转,有的连参观点也懒得去,只在县城听听介绍,吃喝一顿,然后便匆匆奔曲阜赴泰山甚至赶往青岛崂山去游山玩景搞公费旅游去了,对其经验是真是假是好是坏更没人细究,于是乎,一场虚惊便化作一场皆大欢喜,各自忙活各自感兴趣的事去了!
朱部长从这次虚惊中也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或者叫教训。在这个县来说,朱部长属于幸运者。他原来是县高中的一名普通教师,在一次全国性的机构大改革中,在强调知识化年轻化而又特别强调革命化的时候,他因是一名中共党员又是政治系毕业的大学生而压倒了比他学历高而又比他业务强的众多竞争者,当了一名副校长。不料这一步走到了点子上!省委和市委都是从一所大学找来一位年轻的校长当了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县委自然也要来个上行下效,于是朱思哲便幸运地当了本县的宣传部长。从中学教师到宣传部长时间仅仅相隔半年多的时间,这真可称之为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了!
虽然朱思哲是个教书匠,但对官场上的一切还是有自己的主张。当时社会上流传一句民谣云: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跟着宣传部,不断犯错误!他听了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宣传部就是同级党委一把手的喇叭筒,一把手想说啥你就说啥,你自己可不能闹独立性儿。有了这个基本认识,他跟一把手贴得更紧了,事无巨细,只有一把手点了头他才去办,对其他副手他一概不甩乎。然而,一把手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李书记就是典型的大意失荆州。经过这场虚惊,他的认识又有了新飞跃,那就是要看清真正的大权在谁手里掌握着!
张春海虽然是新上任的县长,在县委只是个副书记,但在县政府却是一把手。现在政府的权力越来越大,管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具体。袁书记是从市里下来的,他根本没准备在县里扎根,所以对县里的事看得并不重,只想再制造些政绩,便打道回府,去市委或市直单位找个实惠的地方安度晚年就行了。这么一来,张春海便成了这个县的实权人物。可惜他朱思哲没有看清这一点,这次差点儿摔个跟头!
但是朱思哲对郑喜成却憋了一肚子气,不知这小子是有意给我戳窟窿呢,还是想讨好我呢?经过这场虚惊,他觉得张春海对自己还是够意思的,他要是借机报复我一下,我这次可就要威信扫地了。既然郑喜成是张春海安排到宣传部的,我若把他赶走,那就有点对不起张春海了。但把郑喜成留在宣传部他又有点儿不放心,这小子是有点儿能耐的,宣传部出了个王大笔就够叫他头疼的了,要是再出个王大笔式的人物,我这部长就更难驾驭他们了。这时正巧县文联有个写诗的跑到海南去淘金,空下个指标来,朱部长便把郑喜成的人事关系办到了县文联来。县文联属于群团系统,都在县委办公,这比挂在县广播站似乎又高了一层。这对张春海也算有了个交待,对郑喜成表面上还是一种重用。
文联虽然也是正局级,但从宣传部下放到文联就有一种被贬的心理,所以郑喜成对朱部长的厚爱高兴不起来。朱部长鼓励他,那语气里好象含有一种慧眼识珠的意味说,文联好,文联好!你不是爱写诗写小说吗?那里可以充分发挥你的艺术想像力,这也是因才施用!
县文联也同工青妇一样,都在县委办公大楼最顶层,跟新闻科只有一墙之隔,是个安静的处所。文联主席由一位新提的副部长兼着,这么一兼,副部长也可提半格,属于正局级领导者了。文联还有两个人,是从县剧团和县曲艺队调来的,当年曾是很有名气且又漂亮的女演员,但现在人老珠黄,又做了某领导者的夫人,所以只在文联挂个名,按月来领工资,就连当初为她们准备的桌子也不翼而飞了。文联实际上是个空架子,但是空架子也不能倒,一旦倒了,那编制那经费还有那个正局级指标便不复存在了。既然设了这个庙,就得想法把香火续起来。文联曾办一张不定期文艺小报,一年出个十期八期的,发点儿广告,拉点儿赞助,到年底给宣传部的领导和同志们搞点儿福利也就不发愁了。可现在却出了麻烦,朱部长要撤下那篇已上了版面的稿子,要赔偿报社两万元损失。钱从哪出呢?宣传部也穷得叮当响,有特殊支出都是专门向县长写报告。这次报告没法写,朱部长便自作主张,把文联全年的经费支给报社了。文联主席正发愁。郑喜成的到来,让他打开一条新思路。他脸上堆满热情,紧握住郑喜成的手说,欢迎,欢迎!文联正缺一名笔杆子,你就当咱的小报主编吧!
郑喜成初来乍到,不知内情,当他听到“主编”这个任命时,顿时乐得眉开眼笑,以为自己是又一次因祸得福了。但!文联主席接着申明说,经费自己筹,工资自己发,每月上交文联一千元,若是有超额嘛,那就全归你自己了!
郑喜成脸上的笑纹儿顿时凝固起来,乖乖,这是啥待遇?不发工资,不给经费,还叫我上交一千元!我这成了啥了?他立马谢绝了文联主席的任命说,我不干,我不干!就是把我当牛使,也得给我扔把草,撒把料呀!
文联主席说,咱文联就靠这张小报团结和培养作者,你不干这个,那就另谋高就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郑喜成便感到问题严重了。
王大笔恰到时机地从隔壁房间里赶来,开口便说,傻瓜!办报纸是个美差儿,你咋能拒绝呢?别发呆了,办!一分钱不给也要办!叫交两千也要办!
郑喜成从来没办过报纸,不知这里边的水儿有多深多浅。他愣愣地问,一张屁报纸,连个正式批号也没有,发几篇小业余作者的稿子,有啥办头儿?有啥油水儿?
王大笔鄙夷地瞅了郑喜成一眼,你不懂!然后把房门一关,对他分析说,报纸属于特殊行业,是清水里捞鱼,是无本买卖,是不冒烟的工厂,是法力无边的法官!现在全国兴起一个办报热,大报小报,专业报行业报,有批号的报没批号的报,公开发行的报内部发行的报,加在一起有近万家,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有好处呀!你没去过老河报吗?对,现在叫老河日报了!前几年还租用着部队几间破房子,如今办公楼宿舍楼一座一座都盖起来了,那编辑记者也一个个带头富起来了!你到他们家里看看,那房子装修得跟高级宾馆一样,家里冰箱彩电当然不必提,就连手机、电脑都普及了。他们不就是靠一张小报吗?明的有广告,暗里有有偿新闻,那版面就是钱呀!笨蛋,你连这也不懂?几个月新闻工作白搞了!
郑喜成说,人家是党报,是正儿八经的报纸!咱这算个啥?一张文艺小报,有谁肯来做广告!
王大笔又训了他一句,真是猪脑壳!现在啥事不能变通变通?咱把县名去掉,把文艺性改为新闻性,保留一个文艺副刊就行了。我早就想好了,咱地处黄淮平原,就叫《黄淮时报》!这名字好极了,其涵盖面比市报还大。报社不管大小也不管地位高低头头统称总编辑,到时候你把名片一印,《黄淮时报》总编辑郑喜成!嗬,你顿时就会身价倍增,到哪里都会受欢迎!
王大笔一番话把郑喜成说得如坐春风,方才愁眉不展的脸上闪耀着惊喜和激动。是啊,过去他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业余作者,登上市报办公大楼心里都忐忐忑忑,想不到如今自己也当上总编辑了!天爷,这简直是做梦!但他仔细一想,办报纸是要付印刷费稿费发行费还有办公费等等等等一大堆钱的,钱是硬头货,没有钱是什么事儿也办不成的。你王大笔嘴里说得像刮风,到时候报纸出不来,我郑喜成可要坐萝卜!
王大笔自然看出了郑喜成的顾虑,他大包大揽地说,我把你的广告承包了!我每期给你交四千块钱,足可保住你的印刷费和稿费。另外你再给我半个版,我发钓鱼稿。下余版面由你支配,多少拉点儿赞助和有偿新闻,也比你现在的工资高得多!现在有本事的谁还看重那几个干工资?一年下来,我保你填满腰包!
郑喜成问,你这话当真?
王大笔一拍桌子站起来,我王某人向来说话算话!
于是二人便进一步商量策划了报纸发展和经营谋略,一是提高报纸的身价,请省里市里和县里的名人名家和主要领导题词题字写文章,其目的就是拉大旗,作虎皮,用以保护自己,而又吓唬别人;二是普遍撒网,广种薄收,报纸由月报逐步改为周报,剜到篮里都是菜,只要给钱就发稿,但在政治上绝对不能犯错误;三是广招贤才,扩大队伍,聘请一批专职和业余编辑、记者,主要任务是拉赞助,跑广告,每人定个标准,超额归己,以高提成高奖励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四是印刷一批记者证,每个收费三百至五百元,主要销售对象是那些农村通讯员和热爱写作的中学生。最后两人一框算,嗬,这比开个小工厂还可观!
王大笔毕竟在机关多呆了几年,他最后提醒郑喜成说,这计划绝对不能向别人透露,咱俩知道就行了。你去找文联主席再叫叫若,说你没经验,先试试再说,上交任务再减少几个。你这样说的目的不在乎那几个钱,而是给他造成一个错觉,就是这小报不好办,以免今后咱搞红火了他又红了眼。对,还有一条千万别忘了,那文联主席是有名的尿泡转,会上定的事,他到厕所解个手,回到办公室就变了。这次要他给你签个协议,然后再作个公证,以免日后有麻烦。
郑喜成说,王老师,这报纸你来承包多好?你当总编辑,我给你当个助手!
王大笔摇摇头说,不,不,我大小有个职务,不能赤膊上阵。你在前台表演,我在幕后运作,这样不会引人注意,这叫作“悄悄的干活”!
郑喜成佩服王大笔的老谋深算,便去找文联主席,强调了一番这困难那困难,最后把上交任务压到每月六百元。当时便在协议书上签字画押,明确规定,郑喜成有发稿权经营权和财务独立、任务三年不变等条款。
王大笔的确身手不凡,报纸还没出,他就交来一万元作为垫底资金,这让郑喜成吃了个定心丸,便积极筹备创刊号的稿子来……
【2、教师节的新闻】
郑喜成一直把新闻工作当成很神圣的事业,过去说是党的工具,如今说是党和人民的喉舌,现在却把报纸当成了挣钱的手段,他觉得这实在是一种堕落,但堕落也不能堕落到太不像话的程度。特别是第一期,是开创局面的时候,应当尽力办好,叫懂行人看了像个样子,叫外行看了,也觉得是个模样。要是第一期就砸了牌子,一切计划岂不落了空吗?所以,他要抓几条有分量的新闻。能选个好头题,再配几条有可读性的社会新闻作搭配,这报纸也就有看头了。
郑喜成从文联主席那里取来一批稿子,都是本县业余作者寄来的,其中大部分是中学生的习作,有几篇写得还挺不错。郑喜成看到这些稿子便想到自己,当初我爱上文学不就是因在报上发了一篇稿子而误入歧途的吗?如果把这些中学生的习作在这小报上发表,说不定有人也会像我那样做起了作家梦,以至荒废了学业,弄了个功不成名不就,等到幡然醒来时,说不定还会恨你这编辑是教唆犯哩!想到此,他便把那稿子扔到了一边。
然而,当他转了个圈儿,又觉得不妥。很多著名作家不是从中学时期爱上文学的吗?虽然大批文艺爱好者日后不一定能当上作家,但这种爱好却也为他们日后事业的成功打下了基础。郑喜成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是扼杀未来作家的刽子手!于是他把那扔到一边的稿子又捡了回来,决定选发几篇,但要先发一篇引导文章,题目就叫《职业和事业》,职业是混饭吃的,只有吃饱饭才有可能去搞自己所钟情的事业。这样既不会被人当做教唆犯,也不会自认是刽子手了!
郑喜成翻遍所有来稿,没有找到一篇能上头条的。他翻翻日历,教师节快到了!一种尊师重教的情感从他心头漫布开来,他决定这创刊号就以教师节为主题!
中国的节日多,传统的和政治的加在一起,几乎月月都有个这节那节的。在这些节日中唯有教师节越过越没劲,原先还开个会,领导来祝贺祝贺,单位也发点儿纪念品,表明大家对教师的尊敬和厚爱。可这几年会不开了,单位强调经济困难也不发东西了,唯有新闻单位还有点儿良心,节前或节后发几篇小稿,以示对教师节的祝贺。
说来也巧,就在这时,不知谁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红请柬。宣传部平时经常收到这类请柬,扔到那里也没人注意。郑喜成顺手打开一看,是县高中送来的,上写某月某日在皇家大酒店召开教师节座谈会,敬请领导光临云云。皇家大酒店是本县最高档的三星级宾馆,平时只有政府要员和企业老板才有资格光顾,因为那高昂的收费标准足令一般消费者望而却步。然而,今天是哪家的组织者竟然肯把不识山珍海味为何物的穷教师们请到这儿来开开眼界一饱口福呢?如果尊师重教都能达到这个三星级的程度,本县每年高考录取比例就不至于在全市排个倒数第一名了!
郑喜成怀揣红请柬,按时赴会。大酒店古色古香的门楼前悬挂着一幅醒目的标语——衷心感谢社会各界领导对我校各项工作的大力支持和帮助!字儿写得苍劲有力,令人肃然起敬。郑喜成按照服务小姐的引导,步入会议大厅。
环形会议桌旁坐满了一群大沿帽,郑喜成不由停下脚步,以为走错了地方。他回头问小姐,这是教师节座谈会吗?
小姐含笑而答,没错儿,这就是县高中召开的教师节座谈会!
郑喜成虽然初涉官场,仍一眼看出就坐的不是教师而是手握实权的部门官员或要员,那大沿帽更是说明来者不同一般。整个会场只有那几个年轻女性文质彬彬的,有点儿像女教师,可她们端茶递烟,忙个不停,又像是宾馆的服务员。郑喜成最后从几位年长者中认出那是该校的校长和教导主任,这才在会议桌旁落了座。
会议主持者是满头白发的老校长,他似乎在等某个要员,眼睛老往门外瞅。会议桌上摆满了时鲜水果,捷足先登者已把这里弄得狼藉一片。要员终于没有等来,老校长在无奈中只好宣布开会了。
在郑喜成想像中,既然是教师节,那就要有党政官员来向教师表示一下祝贺,虽然是应酬话,客套话,但在这场合也不可少。可这个座谈会上,却由老校长主持,他代表全校教师热烈欢迎各位领导光临,并表示衷心的感谢云云!郑喜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教师节请的不是教师,而是各部门的头头脑脑。
白发苍苍的老校长开始讲话,他简单讲了几句学校的成绩,接着便一口一个感谢这部门的关心那单位的支持,把本来就不太挺拔的腰杆弯了又弯。最后,老校长话锋一转,居然痛心疾首地作起检讨来,他说,这几年,由于我思想僵化,不识时务,有些问题处理不当,敬请各位领导多多包涵,多多原谅!老校长讲得很动感情,几次掏出手绢去揩眼泪,临结束时还向大家表示,今后谁若有求于学校,我统统开绿灯,决不再给大家添麻烦!
郑喜成越听越糊涂,这是教师节,老校长怎么向大家作起检讨来了?
会议开得简洁而爽快,与会者尚没有厌倦之感,老校长便宣布散会,几位年轻而又漂亮的女教师便充当服务小姐引导与会者步入宴会厅去了。宴会是颇上档次的,酒是五粮液,烟是红塔山,八个拼盘组成一幅美丽的图案,那几个大菜连老校长也叫不出名字来。酒至酣处,又有几位花容月貌的女性来伴歌伴舞,郑喜成猜不出是女教师还是女学生亦或是酒店的女员工。老校长虽然不胜酒力,却逐桌去敬酒,仅仅在这时,老校长才讲明了这次借教师节而特意召开的座谈会的真正含意。他说,为了改变老师的生活和居住条件,大伙集资,想盖一栋宿舍楼,各种审批手续正在办,敬请各位领导高抬贵手,多多关照!
几个带大沿帽和穿制服的向老校长点头回答,好说,好说!老校长顿时精神大振,频频干杯,兴致极高,无奈他年老体弱,酒量有限,一圈没转完,他就面红耳赤,脚步蹒跚,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退出场外。接着几个副手披挂上阵,大有决一雌雄的劲头,然而,这些教书匠哪能是这些酒场老将的对手?不大一会儿就纷纷败下阵来。老校长坐在一旁指挥,第……第三……梯队,上!于是那几个花容月貌的女子便瞅准几个主要头目轮番劝酒。她们双手举杯,躬身侍立,并一再声称这是代表全校老师的,这是代表学生的,那是代表女老师女学生的,若不赏给这个脸,他们就要下跪了!这办法果然灵得很,那些酒场高手和酒场老将一个个乐得狂呼乱叫起来,使宴会进入高潮……
郑喜成感到心里憋闷得慌,他走出宴会大厅,只见门厅里还有十几个年轻教师在那里等候。他们见了郑喜成出来,一个个围过来问,喝得咋样?是不是喝出了情绪来?
郑喜成被问得妙名其妙,他问,你们是干啥的?来参加会咋不进酒场?
那几个年轻教师对他说,我们是后备部队,不把他们撂倒几个,这酒就喝得不算成功。
郑喜成问,这是教师节,你们怎么下这么大本要请这些实权人物?
经过一番曲折采访,郑喜成方知是怎么回事儿!
县高中虽然是县里的重点,但经费一直都很紧张,教师住宿条件更是差得很,三世同堂者大有人在。于是大伙便自己掏腰包搞集资,想改善改善住房条件。原来以为有钱有地皮盖栋宿舍楼还不容易吗?可是等了一年,建房手续就是批不下来,不是不给批,而是要这费要那费,弄来弄去,集资的钱将近一半被收走了。后来一打听,有几项费用也是可减可免的,只因老校长平时办事太古板,每年入学考试时只认分数不认人,把一些当权者的孩子也拒之门外。由于这所重点中学积怨甚多,以至成了孤家寡人,办啥事儿都特别难。俗话说,不怕你不信神,就怕你家里有病人。一栋小小的宿舍楼难坏了老校长,在广大教师的敦促下,他终于来了个幡然悔悟,思想大解放,从而作出三条规定:一是开办一个贵族班,专收干部子弟;二是派最优秀的教师去教课,把贵族班当成本校重点中的重点;三是趁教师节这个机会,由教师掏腰包,宴请有关部门的头头和掌实权的人物,先把关系疏通疏通……
郑喜成听到这里,再也坐不下去了。教师节变成了这等模样,还有什么尊师重教可言?他回到办公室,奋笔写下一个很有分量的新闻稿,标题就是——尊师重教还是尊权重钱?他觉得这个问题抓得很切中时弊,作为这期报纸的头题文章肯定能产生轰动效应!
郑喜成正趴在那里写稿,王大笔走来,看看标题就向他发出警告!你小子又头发晕了不是?至今还不接受教训!
郑喜成一下被王大笔弄懵了,我这是为教师鸣不平!
王大笔说,你这是给学校添乱,是给人家帮倒忙!你呀,啥时能成熟起来?!
郑喜成听了,一愣一愣的,不知自己错在哪里。王大笔便语重心长地说,小郑啊,你太年轻,不知道社会的复杂性儿!
共同的利益把二人绑在了一起,王大笔不能不为郑喜成多操个心。王大笔对郑喜成说,你坐下!听听我的故事。这对你一定有启发和教育意义!
郑喜成只好洗耳恭听——
【3、王大笔的忠告】
故事一:表扬稿的风波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我二哥去乡银行营业所去取钱,本来是取二十块,那个营业员却给了他二百。他觉得不能占公家的光,到了门外又返回来退给了业务员。我听说这件事,觉得是个好题材。一个农民不受金钱诱惑,将一笔不小的金钱退给银行,这不是雷锋精神的大发扬吗?于是我便给县广播站写了一篇表扬稿。稿子一广播,问题出来了。因为农行系统有规定,如出现一起错款,全县农行系统所有职工的奖金都要被扣除,而且要受到上级领导部门的批评。县行行长亲自赶到乡里,追查这件事。因为我二哥取钱和退钱都没有别人在场,营业员先是感谢他退款,后来行长一追查,他马上改口说没这事,还诬陷我二哥想捞荣誉,当雷锋!行长劝我把稿子收回,我坚决不答应。我是一名通讯员,要坚持真理,主持正义,怎能混淆是非呢?后来有人暗暗劝我说,行长刚上任,你弄这一家伙,不是故意跟人家过不去吗?当时我还在乡里当通讯员,那行长几次找我谈话,答应把我调到县里来,我才同意了行长的意见,写了个检讨,说我是道听途说,没有调查,因而写了那篇假报道。我调到了县城,可二哥却蒙受一场屈辱,连谈好的对像都蹬了。当时我也曾感到自己太卑鄙了,现在我想通了,人家辛辛苦苦干一年,咱一篇小稿把人家该得的东西给捣掉了。咱何必给人家过不去呢?二哥是农民,就是成个活雷锋又咋着?
故事二:新闻官司
我有个同学原在县委工作,被列为重点培养对象,叫他下去任职锻炼,三五年便会提拔起来。别人都要求到乡镇任职,他却选了个亏损最严重的厂子去当厂长。两年后形势大变,年上交利税达几百万元,成了县财政的支柱产业。对于他这种敢啃硬骨头的精神我很佩服,几次提出来写写他,都被我这个老同学拒绝了。后来他被市里评为十佳企业家,市报向我约稿,指名要写写他。他这才答应了。稿子发出来半年,突然法院送给我一纸传票,说有人把我告了。那稿子全是表扬的,能有啥问题?我没把这事当回事,把传票一扔就下乡采访去了。谁知法院真的开了庭,原告就是那个厂的老厂长,理由是说我歪曲事实,对他进行人身攻击,其根据是说我在稿子里写道,在新厂长到任时,厂财务科帐面上仅有两块五角钱!那老厂长出具证明说,在我离厂时,帐面上明明有五十二万元,怎么能是二块五角钱呢?老厂长拿出财务科和银行帐户复印件,白纸黑字,那上面确确实实是有五十二万元!我去找我那同学作证,不料他在十天前出国考察,不在家。我无法说清,要求等我那老同学回来后再作判决。这是咱县有史以来第一场新闻官司,很快在全县传得沸沸扬扬,说我那老同学有野心,居然把人家老厂长的成绩缩小二十万倍,目的就是为了捞个十佳企业家,以便今后往上爬!等我那同学出国回来,我找他落实情况,他问我,谁说厂里有五十二万?问问他这笔钱弄哪去了?工人知道了这事,便去法院起诉老厂长,说你欠我们工人几个月的工资不给,那五十二万是你贪污了,还是你挪用了?法院去厂里一查,原来厂里负债累累,那五十二万元货款当天入了账,就被人家要走了。其实这事老厂长也清楚,是有人鼓动他,想把我那老同学搞臭,因为市里要选拔一名经委主任,很多人盯着这个位子,便想出这个点子臭我那老同学。这场新闻官司虽然没有结果,那经委主任却被别人占去了。我那老同学倒不在乎这个,他说我刚从国外引进一个新项目,我要是离开这个厂,那项目岂不黄了吗?可我总觉得对不起这位老同学,一片好心反而帮了倒忙!要是换个人,人家的前途被毁,不是要怨恨我一辈子吗?新闻这碗饭真是难吃得很啊!
故事三:真实的效应
还有一个事我至今仍感到心里愧得慌。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咱县驻军一名小战士为保护顾客的利益而身负重伤。这条新闻是县电视台最先发现的,为了抢新闻,他先把这个小战士吹捧为徐洪刚式的英雄,引起市委领导重视,亲自到医院看望。市报约我写一篇长稿,写出深度来,以便超过电视的影响。可我采访几次,他都处在昏迷之中,倒是看护他的几个不相识的群众向我讲出了真情。原来那个小战士去商店买东西,发现一个小偷盯住了一个贵夫人的钱包。当那小偷准备下手时,那小战士也装着去买东西,把二人隔了开来,使小偷没能得逞。可那贵夫人一直没有发觉,那小战士便提醒她小心小偷。贵夫人匆匆走了,那小偷却盯住了那小战士,刚出商场,几个歹徒围住他,先是拳打脚踢,继而掏出匕首向那小战士刺去。在场的群众对这个小战士进行了保护,有的用身子护住他,有的夺走了歹徒的匕首,最后人们又把那个受伤的小战士送到了医院去抢救。当时有个歹徒也去医院观察情况,被人们认了出来,当场被扭送到派出所。这种英雄救群众和群众救英雄的场面是多么动人!当那小战士苏醒过来,我核实了这个情况,便写了一篇通讯名叫《众人谱就英雄歌》。我没有把那小战士当成主角去写,而是把视点投向了群众。稿子产生了轰动效应,年终评比时,我还获了个全省好新闻一等奖。可是半年之后,那小战士给我来了一封信,说他受伤住院时,部队首长已派人整理他的事迹,准备上报大军区,给他请个一等功。可市报一发那通讯,他成了这个事件的次要人物,部队便放弃了为他请功的决定。这个小战士给我写信时说,我真后悔,白挨了这两刀,什么也没得到!我自幼丧失父母,是跟着祖母长大,我抱着伤残的身子,复原回家,今后如何生活呀!实际上当时我跟那几个歹徒是作了一番搏斗的,可我不好意思讲,现在我真后悔,就是我当时一句话不说,就凭当时人们所共知的情况,我也是这个事件的主体人物,给我报个三等功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有了这头衔,复原后自然会给我找个吃饭的门路!看了这个小战士的来信,我深感懊悔,我当时只考虑如何把文章写得有新意有特色,却把这个小战士的前途丢到一边了!所以说,真实的报道和美好的意图并不一定能收到好的社会效果!
……
王大笔讲了这三个故事,长长地叹息一声,说,我不是糟蹋新闻工作,中央和省新闻单位是发了不少好新闻的,为老百姓说了心里话,为人民办了许多好事,记者深受人们尊敬。可在我们基层,一点不如领导的意,你就倒大霉了。就是写表扬稿也得掌握个时机和尺度,更不要说写批评稿了。我劝你,无论写什么稿子,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郑喜成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吭声。过去他只听人说,王大笔圆滑,一颗心都钻到钱眼里去了,想不到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新闻这碗饭真是不好吃啊!
王大笔指着郑喜成那篇为教师鸣不平的稿子又说,我说这话你要是不服气,现在咱打电话把老校长叫来,先问问他这稿子同意不同意发?
王大笔立即拨通电话,老校长果然火速赶来了。他见了郑喜成,连声说,郑总编,谢谢你的一番好意,可你千万别给俺添麻烦!那钱都是老师对的,请了十几桌,花了近万块。你这稿子一发,惹得人家不高兴,俺烧香磕头,忙了好多天,不是白忙乎了吗?同时又连声向郑喜成道歉说,郑总编,是我照应不周,请你多包涵!今天我请你再去皇家大酒店坐坐,好吗?
郑喜成没等老校长把话说完,便把那稿子撕了个粉碎,扔到了废纸堆里。这下可吓坏了老校长,不知哪点儿得罪了这位郑总编。于是又弯腰又作揖地连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哪里失礼,请您多多指教!
郑喜成忙向老校长作解释,不是你失礼,是我考虑不周,差点儿给你们帮了倒忙。
老校长消除了误会,这时很不好意思地从衣袋里掏出来一份稿子说,郑总编,你要是想给俺帮忙就帮到底。这稿子请在报上给发一发,嘿嘿,就是适当收点费也可以,千儿八百的,学校还能出得起。
郑喜成接过来一看,全是表扬这局委那局委如何支持高中的工作,如何把尊师重教放在工作的首位。老校长一再强调说,那几个主管局长已经口头答应给减免费用,这一省就是十几万,你们再发个表扬稿,俺那宿舍楼就有希望了!
郑喜成忙向老校长表态说,发!只要能给你的工作带来方便,再发两篇也可以!
老校长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握住郑喜成的手直喊总编总编的,弄得郑喜成也不好意思起来。郑喜成忙向老校长声明说,我是你的学生,是你的晚辈,你有啥吩咐的,就对学生说吧!你腰包里有几个钱,我知道!
老校长一下激动得泪水横流,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知我者,莘莘乎学子也!
送走了老校长,郑喜成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这教师节就用这样的稿子向教师表示一种敬意吗?
正在郑喜成找不到头题稿子时,朱部长匆匆赶来对王大笔说,王科长,有个急用的稿子你得抓紧写一写。他不等王大笔表态就说,张县长在全县乡镇长会上讲了,教师节前后,最迟在教师节后一个星期,要把拖欠的教师工资全部兑现。谁不按时兑现,就地免职!这是张县长亲自讲的,你赶快写个稿子,争取在市报发个头版头条!
王大笔这次没有说什么,反倒很听话地说,好,我现在就动手写,你给我提供材料吧!据说全县拖欠教师工资近两千万,这钱从何处解决?
朱部长说,张县长讲了,县里拿一点,乡镇挤一点,学校再挖一点,大家都想想办法,众人拾柴火焰高嘛!朱部长拍拍脑袋又提供一些典型,比如县里把准备买小汽车的钱拿来给教师发工资呀,各乡镇不准请客设宴招待上级领导,不准购买豪华办公设备,不准为领导者装修房间和添置电器设备,把省下的钱投入到教育经费上去等等。王大笔一一记下,很快把稿子写好了。
朱部长看了,也很满意。他对王大笔说,你直接送去吧,这样来得快。
王大笔说,我的腿再快,也没有电波跑得快。县委有传真机,发个传真,多方便呀!
朱部长说,那你就发传真吧!
王大笔说,发传真得领导签字,你签个字,我就去机要室!
朱部长很不情愿地签了字,说,今后办公经费各部要独立核算,发传真要扣咱部的钱!
王大笔笑着说,这几个钱算啥?张县长一高兴,给咱部批个几万块,你部长不就好当了!
朱部长听了,也哈哈哈地笑了。笑过之后,朱部长好像忽然发现郑喜成似的,用命令的口气说,你那小报也把这消息发一发!咱自己的报纸更要宣传咱自己嘛!
郑喜成正为头条新闻发愁哩,他立马表示说,好好好,把王科长的稿子复印一份给我就行了!
朱部长走后,王大笔冷笑一声说,这位朱思哲先生终于睡醒了,开始投靠张春海了。
郑喜成不敢乱加评论,只是模楞两可地笑了笑。王大笔却自言自语地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要是拍马拍到马蹄子上,哈哈哈!
郑喜成被笑了个一头雾水,不知这王大笔这笑声里含意是什么。
【4、张春海的失算】
这一年,中央是下了决心的,专门下达红头文件,要求全国各地要在教师节前全部兑现所拖欠的教师工资。考虑到有些地方经济较困难,从中央到省市都拿出一部分专款扶持贫困地区。当然,这个情况没有公开讲,只由领导内部掌握。老河市专门召开县长会议,贯彻落实中央指示。
会议是由市委书记和市长亲自主持的。张春海自当了县长,这是第一次在党政两个一把手面前汇报工作。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自从他被提拔为分管经济工作的副书记以来,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合。这次兑现教师工资,若是向领导叫苦,伸手要钱,岂不说明自己抓经济工作没有成效吗?想到这里,张春海便挺着胸脯向市委领导保证说,我们县没问题,一定按市委要求,将拖欠的工资按时发到教师手里!
市委书记插话说,你们平原县在咱市比较贫穷,如果有困难就讲出来。
张春海觉得这既是市委书记对平原县的关心,但又透露出一定的不信任,于是他又进一步作了补充,说他们按照市委经济工作的新思路,狠抓个体私营经济,民营企业有了长足发展,税收增加多少个百分点等等,市委书记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称赞一声说,好啊!便听取别的县汇报了。
别的县却跟张春海的腔调不同,他们一方面表示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教师,一定把所欠教师工资按市委要求全部兑现,另一方面又强调这困难那困难,最后希望市里能在财政上多支持一点。张春海听了这些县的发言,觉得太没水平,就是有困难咋能在这样的场合公开叫苦呢?这不等在全市领导面前宣布自己是第三世界吗?但到会议结束时,他才后悔了,凡叫喊困难的,市里都给以无偿补助,多者几百万,少者也有百十万。正当张春海暗自后悔时,市委书记在总结报告中又一次表扬他说,春海同志这一年干得不错嘛!平原县的工作大有起色啊!不过,考虑到平原县的底子薄,市里准备给你们一百万,怎么样?小张!如果真有困难,再给你们增加几十万也行!
张春海顿时热血沸腾,感激涕零。能在这样的场合得到市委书记的表扬,实在难得,也是市委对自己工作的肯定!市委书记主动给平原县几十万元,这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他又想,在市委书记表扬自己干得很不错的情况下,自己再伸手要钱,岂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自打嘴巴吗?所以,他又一次向市委书记保证说,石书记,你放心,我们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为了表明兑现有把握,张春海便把那个“三点”计划谈了谈。这让市委书记很高兴,他需要的就是这个精神,这种态度!这个张春海在一年多的时间干出如此突出的成绩,这也是他那个新思路的具体实践,是他慧眼识珠的体现。当初不是有人说张春海如何如何吗,现在证明,上次选拨张春海当副书记又进而提为县长是非常正确的!
散会后,张春海赶回平原县,召开各乡镇领导会议,要求按中央精神兑现所欠教师工资。他讲得很激动,很坚决,并且代表县委和县政府要求,如果教师节后一个星期还没有兑现,主抓这项工作的乡长或者书记要就地免职!
朱部长听了,为张春海如此重视教育工作感到高兴,他毕竟是从教师这个岗位上走来的嘛!他同时也认识到,这是讨好张春海的时候,应当为他这样重视教育工作大作宣传。于是他向王大笔安排了写稿任务,那稿子也的确在市报发出来了,虽然不是头条,却也占了市报头版十分显要的位置!朱部长第一次对王大笔的工作表示满意,而王大笔却仍然报之以冷笑。
没过几天,省里专门来了一个检查组,检查教师工资落实情况。带队的是省人大副主任,原任大河市的市委书记。这位老书记到自己原来工作的地方,自然不愿给新任领导找难看。有的检查组到了下边专找茬儿,弄得下边很紧张。其实,这有啥好处?下边也有下边的困难嘛!应该通过检查,发现问题,总结经验,帮助下边把工作搞好。所以,这次老书记来了,便想看看那些经济欠发达地区如何兑现教师工资的,他们有什么值得推广的经验。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他特意带来两个记者,想拿出一个在全省有影响的典型来。正是在这时候,市报在头版显要位置发了平原县兑现教师工资的消息。这让老书记很高兴,于是,第一站便先到达了平原县。
老书记要来平原县检查工作的电话是赵写家接的,他向张春海作了汇报。张春海听了,先是很高兴,因为老书记在大河市当了十几年的市委书记,现在市里的不少领导差不多都是他的部下,如能给老书记一个好印象,他回去只要向哪个头儿称赞我几句,那对我日后的前程将产生无法估量的作用。然而再仔细一想,三十多个乡镇差别很大,今年夏季又有部分地方受了点儿旱灾,如果个别乡镇不能按规定把工资发放下去,叫老书记发现了,那还了得?想到这里,他便叫赵写家通知几个经济状况较好的乡镇做点儿准备,事先安排几个学校和一部分听话的老师,来个老灶爷上天,多言好事就行了。
谁料这一次聪明透顶的张春海却来了个弄巧成拙。几个乡镇接到县委和县政府的联合通知,自然要去几个学校安排一下,这么一来,等于向社会宣布,省里的检查组要来本县检查教师工资落实情况了。一传十,十传百,这些肉电话决不逊色于如今的程控电话。于是乎,一场颇具戏剧色彩的一幕上访告状喜剧便在平原县里开始上演了!
现在教师实行了聘任制,校长不聘任你,你教得再好也白搭,因此,教师对校长是绝对服从的。在聘任书上有一条规定就是不准越级上访,只是措辞不是这么直露,而是说有意见要公开提出,向校长反映,不准背着校长向上级反映。最后严辞规定:如有违背,校长有权辞聘!这规定也是一级一级逼出来的,因为对上访上边有要求,凡越级上访人数和次数超过规定的,要一票否决!校长怕给上级找麻烦,也是怕给自己找麻烦,特意在聘书上定了这一条。这个规定不知是哪个学校发明的,后来在全县推而广之,以至各校都是这么规定的。但是,老师不上访不等于他们有意见就不提了。老师的智商都不低,他们自有表达自己意见的办法和方式!
那天上午,老书记带领检查组来到平原县,听了张春海的汇报,也拍拍他的肩膀,称赞他一句,小伙子,干得不赖嘛!在去宾馆共进午餐时,在县委大门口却被一群妇女堵住了小汽车的出路。这些妇女有的抱着两箱酒,有的抱着几块砖,还有的掂着几只鸭子,提着几条纸烟,静静地站在大门口,既不叫嚷什么,也不拦小汽车喊什么冤,只在迎面打出一条标语——教师家属商品销售队!这让老书记大惑不解,忙派记者去调查调查,采访采访。
老书记吃罢饭,记者这才告诉他,这个县的教师工资是兑现了,但发给教师的不全是现金,而是代用品,有的发给本地产的烟酒,有的发给劣质砖瓦,有的发的则是销不出去的豆腐干和粉皮等等。老书记问,那抱鸭子的是咋回事儿?记者说,那也是发给教师的,一只鸭子顶二十块钱,比市场上的价格高出一两倍。老书记一听火了,当场质问张春海,这是怎么回事儿?张春海也说不清,还以为是个别教师趁机捣乱,制造事端哩!老书记立即叫张春海通知各乡镇头头,火速来县里,同时让那些教师家属派代表来县委汇报教师工资兑现情况!
现在交通方便,各乡镇书记和乡镇长都有小车,都有大哥大和BP机,一个小时未过,乡镇长和书记们便陆续赶到县里来了。老书记亲自检查落实,先问第一个赶到县里来的乡长:你们为什么用砖瓦顶替教师工资?
答:乡里没啥企业,就几个砖瓦厂,经营也不景气,税收交不上,只好拿砖瓦顶账。发给砖瓦可以自己用,还可以拿出去卖,总比啥都不给强吧?
老书记又问第二个镇长:你们给教师发的啥?
答:酒!俺镇里就有一个酒厂属于镇办企业,白酒销不掉,上交的利税也交不上来。该过节了,给教师发几箱酒,省得到街上买了。他们还有啥意见?真是!
老书记问:每人发多少酒?
答:五件,三百多块钱。
老书记拍了桌子,教师连饭都吃不上,他们能啃着砖头喝着酒过日子吗?
老书记发了脾气,乡镇长们听了,想笑又不敢笑。
老书记又问第三个:你们乡给老师都是发的啥东西?
这第三个是古河乡的程书记,这大老程也很诚实,他说,每个教师发十只鸭子,叫他们过个肥节!连猪肉也不用买了。
老书记生气地问,鸭子能顶一切吗?鸭子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吗?那一只鸭子能卖二十块钱吗?
程书记笑笑说,老书记,这道理我懂,可俺古河乡至今连一个冒烟的厂子都没有,只在老河滩里办了几个养鸭场,现在正是鸭子倒毛不下蛋的时候,钱收不上来,只好把他们的鸭子拉来顶任务。等鸭子分到老师手里时,死了近一半,不提高价格咋能补上这个窟窿呢?县里下了死命令,不按时发下工资,就地免职!老书记,俺可是把一切办法都想了。县里原说给俺补助八万块钱的,至今一文不到,我上哪儿屙去啊!
老书记又问那教师家属代表,你们还有啥情况?
一个年轻女孩拿出一箱豆腐干说,俺镇是全县最富的镇,但在发工资时,硬要搭配豆腐干儿。为啥哩?镇里有人跟几个小厂串通起来,趁发工资时来销售他们的产品,从中吃回扣哩!
老书记一听恼火极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问,这是哪个镇的?
然而那个镇的头头儿却没来。
老书记整整忙了一下午,一一听取汇报,最后他心里清楚了,本县经济并没有多大发展,仍是全市最困难的县,而是张春海图虚名,争荣誉,才打肿脸充胖子,拒收上级补助。经济困难的乡镇领导怕就地免职,只好七拼八凑来应付老师那份工资,因此,出现这样的怪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老书记没批评乡镇长,他知道他们的难处。等大家走后,这才质问张春海说,小伙子,你嘴头子上的功夫挺好的,你那成绩是真的吗?
张春海头低下去了,脸上冒出汗来了,心里恨起朱思哲这小子来!不是你那篇报道咋会把老书记引到平原县来?
老书记却没发火,只轻轻地问,张县长,我只问你一句,你刚才向我汇报的,到底有多大水分?是10%,还是20%?或者比这更多一些?要说实话啊!
张春海毕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是老书记最后考验自己来了。再说大话可要倒大霉了。他说,不是10%,也不是20%,而是40%有虚假!
老书记却笑了,好好,看来你还是可救药的!咱省浮夸风在五八年是在全国出了名的,至今仍阴魂不散。现在你承认有40%的虚假,我看是比较切合实际的。你不固执己见,最后毕竟说了句实话,这让我很高兴!我现在就给市委打电话,给你县拨一笔专款,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退回去,把所欠教师的工资补上!看你年轻,我原谅你这一回,今后若是再胡吊弄,我就罢你的官,撤你的职,摘你的乌纱帽!我们党决不能再容忍那些吹牛皮的人留在领导岗位上!
【5、躲到了清水里】
老书记回市委了,钱很快拨来了。张春海向市委写了一份检讨,要求给自己以严重处分。那检讨态度诚恳,认识深刻,市委转发全市,要求各县区从中接受教训,但考虑到张春海态度好,又主动向市委承认错误,县长的职务仍被保留下来。
一场风波终于平息下来了,朱部长却着了急。他自知这场风波是他惹出来的,他感到很委屈,他实在不是为张春海设圈套,他是真心为张春海帮忙的,谁知好心办了坏事,但这份苦心谁能理解呢?纵然张春海现在不吭声,到了一定时候他会报复我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平原县是不能久呆的!他去市委找自己的老上级,也就是市纪委的李书记。李书记说,省委管政工的周书记对你印象挺好的,一再提到你那篇论文写得好。我给你写个信,你去找找他,看看能不能调到省里去。正巧省委宣传部正调整干部,有那篇获奖论文作基础,又经过一段紧张的奔忙,朱思哲便被调到省委宣传部农宣处当了一名副处长,这真是因祸得福,大大出于你的料像。
朱思哲知道这次上调是那篇经验性理论文章帮了他的大忙。郑喜成辛辛苦苦为他写了这篇文章,最后却受到不公正对待,这时朱思哲忽然良心发现,知道耍笔杆子的是多么不容易!他感到上次对郑喜成太不公正,心里有点儿后悔。所以在他临离开县委时,特意向郑喜成道了个别,说,有事去省里找我!算作对郑喜成传递的一点友好的信息。
后来,郑喜成问王大笔,稿子是你写的,张县长为啥没找你的事?你怎么躲到了清水里?
王大笔自鸣得意地说,我早就留了个小心,那稿子是朱思哲亲自安排我写的,又是他亲自签发的,就是追究责任,也追究不到我头上。搞咱这一行的得有前后眼,把以后的退路都要料想到!
郑喜成忽然明白,王大笔为啥要发传真?因为发传真要领导签字,发了传真的底稿要由县委机要室保存起来。张春海只要去机要室查一查,便明白一切了。要是把稿子寄给报社,就说不清楚了。郑喜成更加佩服起王大笔来,他说,王老师,你真行!我要好好向你学习!
王大笔拍拍郑喜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干咱这一行的,要多请示,多汇报,最后稿子咋处理人让领导决定,可不能自作主张,以后就是天塌下来,也找不到咱的事!
郑喜成忽然想到他主办的小报,那头题稿子也是王大笔写给市报的。他问王大笔,王老师,你那稿子是不是改一改?
王大笔说,不用大改,前边加一句话就行了,就说上级在经费上给咱县一定支援,不能说具体,有那个意思就行了。那“三点”不能变!这小报是给咱县的读者看的,自然不能给咱县的领导脸上抹黑!
郑喜成点点头,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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