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旮旯的土记者-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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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大名人】

    《黄淮时报》比原计划推迟一星期正式出版了。报纸是在市报印刷厂印的,激光照排,电子扫描,胶版印刷,双色套红,印刷之精美版式之大方足可同市报相媲美。头版刊有张春海的题词,墨酣笔畅,苍劲有力,明眼人一看便知有几分功力。题词内容同本期报纸以教师节为主题相吻合——“科教兴国,教育为本”!有人看了便惊愕,张县长何时练就这笔功力?这期报纸的头题新闻仍是全县拖欠教师工资全部兑现的稿子,因为报纸发下去的时候,市里的拨款全部到位,有的乡镇用砖瓦白酒等物替代工资的问题已经纠正,广大教师能一下拿到半年几个月的工资,从内心里是很感激县里的领导的。那报纸上的题词更等于表明,这么大数额的欠款是县长张春海为你们解决的。所以,这期报纸为张春海挽回了影响,增了光,郑喜成觉得自己立了一大功,颇为得意。张春海是搞新闻出身的,他知道一张小报在县里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主动提出,要各乡镇正式订阅。他在一次大会上讲,一个不重视新闻工作的领导不是一个称职的领导!这么一来,谁也不敢不订。于是,这份没有批号的小报一下子在本县发行二万余份,几乎超过了三级党报在本县发行量的总和!

    随着报纸发行量的扩大,经济效益也让郑喜成大为乐观起来。王大笔凭着自己在本县十几年新闻工作的基础,到哪个企业哪个单位去拉广告或去拉赞助,几乎没有人敢说不。当然,也有个别企业不买王大笔的账,王大笔自有办法对付他们。他先是表现得很友好地去采访,给你发两篇钓鱼稿,把你“吹棒”一番——请注意,这个“棒”字不是白字,是大棒的“棒”,不是吹捧的“捧”。按王大笔的说法,他是吹起一个大棒,吓唬对方。过个几天,他去找你拉广告拉赞助,你要不理睬,那好!他就给你弄两篇读者来信,反映你厂里的产品质量有问题,比如说,你饮料里面有小蝌蚪,你白酒里面有沉淀物,你经营的化肥农药也有假冒伪劣货等等,上面正在打假,新闻单位也在搞质量万里行,我们准备先在本报发表,然后寄给省里和中央的新闻单位,只是考虑咱们关系不错,所以先给你打个招呼。这玩艺儿别看是一两张薄薄的纸片儿,但在王大笔手里一挥舞,足可把那些企业老板吓得胆颤心惊,连声求饶说,王科长,是胃里缺酒了?还是没零花钱了?王大笔脸一板,现在正在反腐败,你想拉我犯错误?厂长们只好去掏腰包,这几个钱你就看着办吧,那广告作不作都中,在咱县谁不知道我们厂的名字!当然喽,王大笔只是吓唬吓唬他们,这套手法并没有多用,按他的说法,我还不至于堕落到这个地步!

    郑喜成所掌管的新闻版面更受欢迎。那些局委头头和乡镇长们都想制造点儿政绩,再进步进步,有的竟主动把郑喜成请到单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把自己几年的政绩汇报一番,有的甚至把稿子都写好了,宴请之后,把稿子向郑喜成手里一交,一切都在不言中。等稿子发出来,你拿个发票——什么招待费呀,办公费呀,出差费呀,印刷费呀,你情随便填了,三百五百,千儿八百的,你拿到他们单位一报销,不就变成钱了吗?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是上面查有偿新闻也查不出来,双方都安全可靠。起初,郑喜成觉得奇怪,一张仅仅在本县内部发行的小报,那些头头为啥都这么热乎?为啥都想在上面露露面儿出出名儿?后来他才知道,这些县直的和乡镇的小头目,特别是副职,要想见见县委书记和县长同时还能汇报汇报自己的成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是这张小报县委领导却要看,特别是张春海,对这张小报特别重视,几乎当成县委的机关报来看待。你在报上发篇小稿,就等于向县委领导汇报一次工作。而且,这种汇报比你当面汇报好得多。你向领导汇报工作,能象报纸那样全面周到吗?你能用那么多形容词儿加油添醋地大加渲染自己吗?你不能办到的,报纸能办到,这种不可替代的作用便把郑喜成这个小小的总编辑推到了一个特殊位置上,成为人们敬畏的人物。郑喜成回想起当初王大笔劝他办报时讲的话——版面就是钱!其实,何止是钱呢?还有好多东西包含在里面,局外人一般是不清楚的。想到这些,郑喜成便深深感谢起王大笔来了!

    【2、黑牡丹】

    随着《黄淮时报》业务的拓展,郑喜成私人存折已经进入了五位数。他忽然想到狡兔三窟的成语,便悄悄在一条小背街上租了一栋小楼,既是他的私人宿舍,又是报社编外人员办公和联系业务的场所。文联那间办公室平时就叫他闲着,让县委大院里的人误认为这小报办得很冷落,因而不会在他的收入上考虑太多。这么一来,外部环境是清静了不少,可到了夜间和假日,他一个人独处一座小楼上,便不免有些寂寞,还有些孤独。年轻人在寂寞和孤独时自然会想到自己平时喜欢的女孩子,于是黑牡丹便常常闯入他的梦中。有次回家他特意拐到邮电所,一问,黑牡丹也学起了时髦,主动停薪留职,到南方去闯荡了。这让郑喜成有些失望。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也就是说,在郑喜成渴望女人的时候,黑牡丹主动来找他了。

    黑牡丹上高中时在他课本里夹的那张小纸条儿——我爱你,未来的大作家!使情窦初开的郑喜成心旌摇荡了好多天,甚至把几个对他稍微有好感的女同学都筛选一遍,最后便怀疑是那个胖妞儿给他写的信,以至于让他害了半年单相思,最后鼓起勇气给那胖妞儿写了一封信,也以同样的方式夹在她课本里,那信里的词儿也是一句话——我爱你,希望你能成为未来作家的夫人!那胖妞见了那信突然大哭不止,公然告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倒没说什么,谁料那胖妞的爸爸是个副乡长,他亲自跑到学校来,要求追究写信者的责任,说我女儿若是考不上大学,就拿这坏孩子是问,吓得郑喜成好多天不敢同那胖妞儿正眼相看。幸亏王老师暗中袒护他,只向那乡长说了几句大话,我查出这小子,决不轻饶他!实际上王老师根本就没查,因为郑喜成的字迹是很有特色的,王老师一看便知道是他,只正面训斥他要好好学习,事情便过去了。及至大学毕业,在那小邮电所里听黑牡丹说那信是她写的,他真想扇她两个耳光!

    黑牡丹是慕名而来的,她见了郑喜成,一口一个大总编说,久仰,久仰!昔日的小通讯员如今成了大总编了!我原以为你的脑袋长在别人的肩膀上,只会按照别人的授意写点儿狗屁文章!想不到你如今竟有如此风度如此气魄,小妹今日真要刮目相看了!

    郑喜成见黑牡丹如今也变了样儿,到南方一年,那南国的烈日不但没有把她晒得更黑,反而变得白嫩嫩的,那套“短、露、透”时装把她包装得潇洒大方,柔姿翩跹,光彩照人,这也令郑喜成对她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哟,这是哪里来的靓妹?听说咱县要拍一部电影,是不是特意请来的女明星?

    二人开了一阵玩笑,便叙起了旧情。黑牡丹先骂一阵那邮电所长不是人,又说到了南方好像一下回到了旧社会,重新给资本家当牛作马做了长工。因为她一无专长,二无出众的长相,只能到合资厂去作苦工,平时加班是家常便饭,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低人一等。过去看白毛女以为是作家瞎编的,到了南方才知什么是主仆!黑牡丹把南方说得一片黑暗,当然喽,她控诉了一番旧社会之后又补充说,南方人实在是有钱,生活水平实在高,可惜咱不是老板,当个打工妹心里又不平衡!说到这里,她把话锋一转,先向郑喜成抛了个媚眼说,小妹已到了走投无路之地,今日来投靠老同学,希望能给碗饭吃喽!

    郑喜成爽快地答应黑牡丹说,那太好了,我这里正缺个女秘书!

    黑牡丹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在外人眼里女秘书就是老板的情妇。怎么?你当个小报总编也想学学南方的大款吗?

    郑喜成连忙否认,不不不,我可没有这个胆量!报社里里外外大事小事都是我一个人来料理,实在忙不过来,我需要的是一个帮手。

    黑牡丹问,你这总编是哪一级的,是不是经县里任命的?

    郑喜成不好意思起来。黑牡丹却不客气地说,干脆,我当总编助理吧,这有利于工作开展,你说行不行!

    郑喜成说,看来你对官称看得也挺重的!刚一来,啥都不说,就要当官儿。

    黑牡丹说,我外出采访组稿拉赞助,名片上印个总编助理,人们就会高看一眼,这不是我看重官称,而是整个社会仍处在官本位的怪圈之中,我们只能适应这种情况,才能活得轻松!

    郑喜成笑着说,看来你到南方没有白跑,对社会的认识又深了一层。你想当总编助理也行,但别对外人说!

    黑牡丹问,谁是外人?

    郑喜成没有回答,他心里想的“外人”是上级领导和能管住他的有关官员,但把这些人归入外人显然是说法不妥。

    黑牡丹是聪明人,她笑笑说,我明白了!

    二人先是分别住在各自办公室里,后来也不知是谁主动还是谁被动,两个年轻人竟跑到一间房子里住开了。好在眼下社会环境宽松,派出所也不来查户口,外人以为他们是夫妻或朋友,也没有谁多管这闲事,二人生活得倒很自由。后来有一天王志民老师来县城找郑喜成,见他二人从同一间卧室里出来,头没梳,脸没洗,两眼沾着眵目糊,回到村里便悄悄告诉郑喜成的爹说,郑大哥,咱喜娃子成家了?你咋不给我说一声?是怕我吃你的喜酒不成?

    爹以为喜娃子真的结了婚,想到县城去问个清楚。刚出家门就被喜娃子的娘拉回来了。死老头子,你管年轻人的事干啥!

    爹说,我儿子的事,我不管谁管?要是弄出个麻烦来,咋个收场!

    娘说,现在连咱乡下都不在乎这个了,有的大姑娘扛着大肚子才结婚,城里人思想解放,更不讲究这个了!生米做成了熟饭,省得你多花一份彩礼钱,这有啥不好?

    爹听了娘的劝告,哈哈一笑,连声说,好好好!心里感到猛一轻松。

    【3、买文凭】

    王志民老师决定去找郑喜成,还是为了他那个“民转公”。

    王老师函大考试有一门功课不及格,文凭没能拿到手,他一度悲观失望,差点儿要轻生。那天听郑喜成说给他帮忙,他便放在了心上,今天居然来找郑喜成落实这件事情了。

    这本来是句安慰的话,郑喜成过后也就忘了。王老师专门来找他,他觉得不能再胡弄他了。他说,王老师,我刚来县城,根子还没扎牢。等晚一天我找找教委,先摸清情况再说好不好?王老师是通情达理的人,他听了这话,便高兴地走了。

    郑喜成去教委,人家说得也挺干脆,上级有规定,民转公必须有文凭!

    文凭能是好弄的?郑喜成也为王老师发了愁。他在街头转了转,只见街头很热火。店铺林立,各种招牌和广告牌在七月骄阳的照耀下闪耀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光彩,有一个用玻璃钢制作的店牌虽然不那么醒目,但却引起郑喜成的注意:帮忙公司!那两扇玻璃门开开合合,开合之中有不少人进进出出。郑喜成出于一种新闻敏感性,不由对这帮忙公司产生采访的念头。他推开那扇玻璃门,只见写字台前端正地坐着一个瘦老头。那瘦老头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又倒茶又递烟,那股亲热劲儿令郑喜成十分感动。郑喜成看看墙上的营业执照,那法人代表是孙如九。这名字常听人讲起,但一时又记不清。他喝了一口水,便问,你这帮忙公司都能帮啥忙?那瘦老头笑笑说,只要不买飞机大炮,不去杀人放火,什么忙都能帮!郑喜成觉得他口气好大,有点故意刁难他说,我有点儿困难,你能给我帮一帮吗?瘦老头打量他一眼,爽快地说,能!郑喜成说,你不知道我要你帮啥忙,你怎么就肯定能?瘦老头自信地一笑,说,我猜你是有两个可能,一是想晋职称,就是没有大专文凭;二是想民转公,也想弄张文凭。郑喜成问,你能弄来文凭?瘦老头把外门关死,神密地说,当然能了!有不少人从我这里弄了文凭,都晋了职称转了正!郑喜成问,一张大学文凭得多少钱?瘦老头说,那要看是什么文凭了!名牌大学自然要贵一些,普通大学嘛,也就便宜一点。要是买个普大,又是专科,一两千块钱也就行了。郑喜成作出惊讶状,一张小纸片儿,这么贵呀?瘦老头极力想揽成这泡生意,便说,文凭是个宝,转证晋级离不了!别看他是一张薄纸片儿,可它的含金量却是很高的呀!一旦转了正,提了职,每月长几十块工资,你想想,这是多大的效益啊!郑喜成怕被识破自己的真实意图,便掏掏衣袋说,唉呀,我带的钱不够,晚日再来吧!瘦老头说,看来你是个民办老师!少几个也行呀!郑喜成说,我晚日再来,我晚日再来!

    郑喜成回到住处,对黑牡丹说,我碰到一个好题材,发出来一定会引起社会轰动!黑牡丹问,啥题材?看你高兴的!郑喜成说,过去我只听说有假烟假酒,想不到有人公然出售假文凭!我苦读十几年书,才弄个大学文凭,有人花一两千块钱,就成了大学生了,这太不公平!

    郑喜成趴在桌上就要写,黑牡丹忙制止他说,你这是得罪人的事,可不能胡来!黑牡丹说着,也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份文凭,在他面前晃了晃说,你看,我也有一份!郑喜成大吃一惊,你也弄这个?黑牡丹说,我到南方打工,没有文凭人家不接收。南方街头上到处都有卖假文凭的,所以我也买了一个。她指着那文凭说,可惜我弄得太高了,是清华计算机专业的,那家企业叫我开发软件,我一下傻了脸,自动开了小差!说到这里,她便笑了起来,南方讲真才实学,没有那个金钢钻儿,揽了那磁器活儿也干不来!郑喜成说,在咱这里可不一样,转正提拔晋职称,那可实惠得很哩!黑牡丹说,是呀!正因为有实惠,你才不能得罪他们呀?郑喜成说,面对这种歪风邪气,咱不能不管呀?黑牡丹说,你以为你是谁?你能管得了吗?弄不好,你把自己的饭碗子也砸了!

    一提饭碗,郑喜成软了。他的饭碗已变成泥做的了,他不珍惜不行呀!

    过了几天,王老师又来县城找郑喜成。郑喜成说,上边规定得很死,民办教师必须有文凭。

    王老师说,这我知道,这我知道!他看看黑牡丹,到口边的话也闸住了。黑牡丹知道他不信任自己,便躲到里屋去了。郑喜成看他今天的神色跟往日不同,便问,王老师,你有啥事吗?

    王老师凑近郑喜成耳边说,咱乡有好几个民办教师也没考取文凭,他们却转了正,我问他走的啥门子?有个跟我特好的朋友对我说,县里有卖文凭的,照样管用。俺校长对我也很同情,他说了,不管你们从哪里弄个文凭,我都一律开绿灯!说到这里,王老师问郑喜成,我今天来就是特意问问他,你说走这条路中不中?

    郑喜成一时难以回答。

    看来王老师是作过一番思考的,他说,我两年函授,也没少花呀?光学费书籍费考试费等等,三年来也得花几千块钱!一个月往县城跑一趟去听课,又得花多少时间得误多少工?可最后我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现在一张大专文凭能有个一两千块也就买到手了。等我转了正,一月多拿百十块,一年就能把这买文凭的钱捞回来。喜娃子,现在都搞经济核算,我觉得这还是划得来呀?

    郑喜成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点点头,这办法也行!从实际能力和业务水平来讲,你比那些冒牌的大学生强多了!就是买个假文凭心里也踏实呀!

    这话对王老师是极大的鼓舞,他最后下定决心,买!

    第二天,王老师一大早又跑来了。他笑嘻嘻地说,我把钱准备好了!他按按鼓鼓的腰包说,我把家里两头老母猪卖了。我好劝歹劝,他大婶才同意我的意见,可当我把老母猪卖了,他大婶却哭了。她看着到那猪圈空着,哭了一大场,指着我的鼻尖骂,你今后要是转不了正,你就给我变成两头老母猪!王老师说到这里竟笑了,他说,当时我跟你大婶开玩笑,我一个人咋能变成两头老母猪?要变咱俩一块变,有公有母才能生出小猪娃子来呀!

    王老师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他又按了按腰包,问,喜娃子,你知道哪里卖?有没有便宜点儿的?

    郑喜成说,人民路北头,有个帮忙公司,你到那里问问就知道了!

    过了半个小时,王老师又跑了回来,说,我讨了半天价,最低得一千五。可我……只有一千二百块钱!你能不能跟他说说,再便宜一点!

    郑喜成不愿出这个头,他掏出四百块钱递给王老师说,一千五不贵,你就买去吧!

    王老师只要了三百块钱,郑喜成说,你还要有别的花销哩!硬把那钱塞到他手里,他才不好意思地接住了。

    看着王老师走远的身影,郑喜成心里沉甸甸的。黑牡丹从里间出来说,诡谲一笑说,你呀,典型的教唆犯!

    ……那张昼思夜想的大专文凭终于拿到了手!王老师胆胆缩缩地去找中心学校的吴校长。吴校长接过文凭看了看,笑笑说,我不管文凭从哪里弄来的,只要有个这,我就给你转正!

    王老师一听吴校长这话,顿时激动得泪水涟涟,他拉住吴校长的手问,我现在就是正式教师了?我戴了二十多年的民办教师的帽子从此摘掉了?

    吴校长说,不,还有好几道关口哩!我给你填个表,要经乡里签意见,还要经县教委审核,最后由人事部门批准。我这一关没问题,后面几关就看你运气如何了!

    王老师高兴了半截,脸又耷拉下来。他跑到乡政府,程乡长把他的文凭看了又看,问了他一句话,叫他胆颤心惊:老王啊,你这玩艺儿是从哪里弄来的?

    王老师做贼心虚,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我是参加函授的呀!

    程乡长有点生气,眼一瞪说,还不相信我咋的?我一看就知道这文凭是假的!哎,你别害怕!凡是对咱乡有利的事,我向来都是支持的!

    王老师只好如实招供说,程乡长真是火眼金睛!

    程乡长这才笑了,咱自家人说的是实话,你还怕吊啥!我最烦掖掖盖盖的,有啥就说啥!我托你帮个忙儿,你也给我儿子弄一个!程乡长把那张假文凭抖了抖,我儿子高中毕业,就缺这个吊玩艺儿,硬是比人家少拿两级工资!程乡长像掏钱买盒烟似的轻松,从衣袋里掏出一卷钱,递给王志民说,越快越好!

    王老师接过钱来,没敢当着程乡长的面儿数,他走出乡政府,到了大街上,拐到一个厕所里把钱一数,不由吃了一惊。他向程乡长讲得清清楚楚,大专一千五,本科两千,这钱咋只有八百块呀!难道是自己刚才出门时丢了?他又回到程乡长住室,问给他多少钱?程乡长说,八百呀!王老师松了口气说,大专也得一千五呀!程乡长说,这会儿买东西哪有要啥价就给啥价的?前天我去市里买了一套西装,你猜他要多少?三百!可最后我一百二就买了。你要一千五我给你八百就不少了!王老师不敢跟程乡长追着要钱,自己的转正手续还在他手里握着,要是得罪了他,这文凭岂不等于白买了!

    程乡长的话也提醒了他,这次他赶到县城找到那个帮忙公司,硬着手脖儿砍价,价格果然降到一千二百块钱一张了。王老师后悔自己太窝囊,上次多花三百块,这次又要垫付四百块,一头老母猪白扔了。但这后悔没有持续多久,当他想到转正带来的好处,也就把这不愉快忘掉了。

    过了几个月,王老师又来县城找郑喜成,他一进门就哭了,完了,完了,我那文凭白买了!

    郑喜成扶他坐下问,咋回事?王老师!又遇到啥困难了?

    王老师告诉他,那转正手续学校和乡里都顺利通过了,第三关是县教委,手续报上去,压了两月没音讯。有人劝他,这事儿哪有在家干等的,你得去活动活动!如今的词儿被人们弄得内涵和外延都特别丰富,这活动活动的意思就是叫你拉拉关系走走后门送送礼请请客等等,王老师自然明白这词儿的含意,可他一个乡村教师,整天在家乡闷着,连乡政府都很少去,县里能有啥门子可走呢?可是后来打听打听,那教委管人事的是他的拐弯亲戚。王老师乐了,真乃天无绝人之路也!他到街上买了十几斤香油和一袋花生,便高高兴兴地去找那位人事科长去了。按理说,这个科长是不错的,看看他的获奖证书,看看他的简历表,深感同情,当即表态说,你情安心教书了,我看转正是没啥问题的!这番话乐得王老师几天没有睡着觉,然而,等了一月又一个月,那转正的事儿却又没了影儿了……

    郑喜成问,那人事科长又变卦了?

    王老师连声骂道,这都是那些做假者害了我啊!我花了一百多块钱买了十斤香油,谁知那是假货!上面是一层好香油,下面全是小米汤。人事科长去炒菜,往热锅里一倒,只听吱啦一声,油粒儿乱蹦,把科长的脸烫出几个燎泡。这让人事科长大为恼火,连亲戚都敢这样胡弄他,你想他能不恼火吗?转正的事还能有希望吗?我听说这事,跑到集上要找那小贩拼命,可那做假的油贩子是打一枪换个地方,我找了几天也没找着!

    王老师说到这里,两眼顿时流下一串热泪来,说,我转正的事又要泡汤了!喜娃子,你得想想法儿,帮帮我!

    郑喜成自然要义不容辞地给他帮这个忙,他说,咱去找找张县长!你是全县模范教师,看他能不能为你说句话,作为特殊情况照顾你一下!

    郑喜成领着王老师来到县政府大院。张春海正在开会,会议室坐满了县里的头目。郑喜成不敢进去打扰,便看看表说,快十二点了,咱在这儿截住张县长,路上说几句就行了。于是二人便站在会议室外等。

    张春海平时讲话一向高声大嗓的,郑喜成和王老师虽然站在离办公室几米远的地方,但那声音从窗口飘出来,他们仍能听得一清二楚。郑喜成只在心里考虑见了张县长如何说话,并没留意会议上讲的啥。可是王老师听了一会儿,急忙拉起郑喜成说,走吧,走吧!我这次又碰到钉子上了!

    郑喜成不知咋回事,忙拉住王老师问,咋了?咋了?张县长快散会了,你急个啥呀?

    王老师向会议室里指了指说,你听听,张县长在讲啥?

    【4、进了看守所】

    上次教师工资兑现风波给张春海一个严重教训,就是当县长不抓经济不行,经济上不去,干什么事都被动,在上级领导面前永远直不起腰杆子来。然而,经济工作是个硬头货,可不是说句大话就能上去的,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抓出效果来的。这里有没有捷径呢?张春海想到一句古话叫“开源节流”。开源是长期的艰难的工作,这节流却可以立竿见影,马上见成效。于是他把财政局长叫来,把几个财务支出的大项目一一审查,问题便很快出来了。全县财政收入不足五千万,光干部教师工资每年支出就占去四千多万,而教师队伍又格外庞大,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县光教师就有一万多,幸亏其中民办教师占了相当比例,要全是公立教师,都按国家的标准拿工资的话,这五千万财政收入就被吃光喝净了。特别引人注意的是,这两年的工资总额明显大增,今年竟比去年要多支五百多万元。财政局长说,对这个问题我作过专门分析和调查,主要原因是大专毕业生猛增,这样带出两个相关效应,一是民转公的教师明显增多,二是职称工资也相应增加。这一转一升,工资档次便上去了,那五百万元等于填了无底洞!

    张春海又把教委主任叫来问,咱县每年能毕业多少大学生?教委主任眉头一皱便说出一串数字来,张春海听了,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全县每年高考录取的考生不足二百人,毕业后最多能回来一百人,加上电大函大等五大毕业生,全县撑死了能增加三百名大学生。可到年终报表一汇总,光教育这一块,大专生就净增一千多!这些大专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

    张春海听了教委主任的汇报,心里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喜,自己抓节流真正抓到点子上了。每年增加这么多大学生,光工资部分就把县财政每年增长的部分吃光了,长此下去,那还了得?张春海一拍桌子站起来,命令教委主任说,你给我好好查一查,这么多大学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教委主任胸有成竹,这事不用查,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现在社会上有人公开出售假文凭,过去买个专科得二千多块,这会儿一千块钱就能买个本科生。这种假文凭一泛滥,对教育事业冲击太大了,有的学生不好好上学,竟公开跟家长搞经济核算,说买个假文凭是多快好省!

    张春海听了不由笑了起来,当然笑得很沉重,笑过之后他就下了决心:坚决清理假文凭!首先成立专案组,由纪检会牵头,教委和人事局主抓,公检法司配合,于是,一场清理假文凭的专项斗争便在这小会议室里打响了。张春海讲得慷慨激昂,他说,对那些制造者销售者和购买者都要一一查清,该撤职的撤职,该查办的查办,一定严肃处理,决不手软!

    这番话被王老师听了个清清楚楚,他顿时被吓了个愣怔。他连声向郑喜成哀叹说,一人倒霉,称四两小盐也生蛆!

    张春海散了会,碰见郑喜成,便向他交待一项任务,淮海时报要配合这次专项斗争,搞好追踪报道,对个别坏典型要公开曝光!并口授了消息内容,叫他近期见报,越快越好!

    郑喜成回到办公室,向王大笔说了一下张春海的安排,王大笔说,清理假文凭可不是一件小事情,这也跟反腐败一样,雷声大,雨点小,虎头蛇尾罢了!所以,你在处理这类稿子时,要心中有数,别说过头话,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郑喜成听听,也觉得有道理,这假文凭涉及千家万户,亲戚连亲戚,朋友连朋友,上上下下结成一个关系网,你说清理就能清理出来了?所以,郑喜成在处理张春海口授的消息时也格外小心。他只是客观地报道了这次会议的内容,没有作更大的发挥。署名也没用夏风,而是用了一个假名字吴荣。吴荣者,无用也!好像在告诉人们,别太轻信这消息,别看县里的决心这么大,没用!

    然而,世上事情就是怪,这消息发出来,第一个信以为真的不是别人,偏偏是郑喜成的恩师王志民老师!

    王老师看了《黄淮时报》上的那条报道,首先感到自己转正的希望破灭了,家里那两头老母猪等于白扔了!他一怒之下,要去县城找那帮忙公司的老头儿算账,可他走到半路,忽然想到,县委下这么大决心清理假文凭,那些转了正晋了级提了工资的,不是也跟我一样,不算数了吗?他们狗咬尿泡一场空,忙碌一场,什么也没得到!提了干的又成平头百姓了,转了正的又成了民办教师了,新增的工资又被抹下来,就连领到手的钱还得如数退回来,这不比我更丢人更可悲更凄惨吗?王老师想到这里,顿时眉舒目展,多日来惶惶不安惴惴不安忐忑不安的心理一下子获得了平衡获得了满足,同时还从心头涌起一股对张春海的敬佩和拥护。这样的领导才真正是好领导,如果任凭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瞎胡弄,这个社会岂不乱了套?

    王老师打消了去县城找帮忙公司的主意,他回到家里,又把那消息重看一遍,那消息上引用张春海一句话说,要发动群众揭发制假贩假和买假者!王老师突然觉得自己有主动交待的必要,也有揭发检举的必要!自己要以实际行动支持张县长的工作!于是,他冒着暑热和蚊虫的叮咬,连夜写了一篇既是自首也是检举揭发的材料,复印了两份,一份寄给了张县长,一份寄给了郑喜成。寄给张春海的信是希望他能一抓到底!寄给郑喜成的信是希望他能发挥报纸舆论监督的作用,对那些制假贩假买假和助假者曝曝光,亮亮相,出出丑!为老百姓出口气!

    郑喜成接到王老师的信,觉得他太天真幼稚了,王老师呀王老师,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呢?你咋还看不透这个社会呢?你一片好心不一定得好报,最后吃亏的还是你王志民!所以,郑喜成把信看完,连黑牡丹也没说,就锁到了抽屉里。

    这一锁却锁出了黑牡丹的疑问,她问,谁给你的信?这么神秘?

    郑喜成在县城成了大名人,那些自称为文学爱好者的女青年有的拿着稿子来请他批评指正,有的则要拜他为师。郑喜成一片好心地劝说她们,文学不能当饭吃,等你们有了工作再去弄文学。这些女青年多是高考落榜生,对郑喜成表现出一片痴情,有时天都黑了,还赖在屋里不走。这不能不让黑牡丹担个心,提高几分警惕性儿。因为他们的关系目前还没有法律保证!

    郑喜成糊弄她说,是一个朋友的来信,你操这么多心干啥呀!

    黑牡丹当时没吭,过后却醋意大发。既然跟我同居了,还在背后跟那些女青年书来信往,你到底干的是什么勾当?到了夜晚,当郑喜成酣然入睡之后,她便把那把紧紧系在郑喜成腰带上的小钥匙取了出来,把抽屉打开,翻出王老师那封来信,跑到院里路灯下,一字一句地看了个仔细。这一看虽然把那醋意打消了,但同时又涌出来一种念头。这封信提供一条好线索,要是把王志民的悔悟过程写一写,配合这次打击假文凭案报道,肯定会受到读者的欢迎!

    黑牡丹产生这种念头也是很自然的,她来到《黄淮时报》几个月,没有发过一篇稿子,还当总编助理哩,你有啥水平?连那些通讯员都看不起她。所以,她想露一手,给郑喜成一个惊喜,也是对那些通讯员的回答!第二天,她向郑喜成请假,说家里有事,便悄悄赶回古河乡,对王志民进行秘密采访去了……

    且说县长张春海,他接到王志民的信,真是喜出望外。专案组成立十几天,工作没有实质性进展。王志民的来信正好为他提供一个线索,若能从这里打开缺口,整个工作便会有突破性进展。于是,张春海在王志民信上亲自作批示:请专案组找王志民认真查一查,他的假文凭是从哪里来的?他又把假文凭卖给了谁?要抓住不放,一查到底,决不放过任何可疑人!最后,他又加一句,三天后,我要亲自听汇报!

    专案组长不敢怠慢,慌忙带领专案组直奔古河乡。张春海本来要求各单位要抽调精兵强将组成专案组,但实际上抽到专案组的都是本单位不受欢迎的主儿。因为这次专项斗争都是出力不讨好的差使,干出成绩来是领导的,最后得罪人落埋怨的却是他们自己,所以,谁都不愿到这专案组来,于是乎,那些权力部门便从下属单位抽调一些临时工和合同制民警来滥竽充数,但他们把制服一穿,把大盖帽一戴,也足可把普通老百姓吓个愣怔。专案组长是纪检会的一名副科长,一到古河乡,便被程乡长拉到餐馆里,喝了个晕晕乎乎,回来后,往沙发上一坐便梦起了周公,真正办案的便只有那几个大沿帽了。

    王志民被传唤到乡政府,一开始很高兴,以为现在的领导作风真是大改变,这么短的时间就来解决我反映的问题了。然而,当他走进那间小黑屋,看到坐在自己面前的几个大沿帽时,心里便有些发怵。那大沿帽也是出于职业习惯,本来是叫王老师来谈谈情况,结果话从这些人嘴里出来便成了审查犯人似的那么强硬那么盛气凌人那么叫人难以接受。王老师本来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在信里说完了,没有任何保留,现在还要他交待更新更深的东西,他就难以满足这些人的要求了。其实,这也难怪这些大沿帽,平时他们审查那些偷盗犯抢劫犯杀人放火犯等等,哪一个是老老实实一张口就把全部犯罪事实交待出来的呢?所以,在他们心目中,犯罪分子没一个老实的,只有不断施加压力,才能把对方治服!在反复施压下,王老师仍没交待出更新的内容。专案组有点儿不耐烦,便厉声责问,难道你就倒卖一份吗?他到底从中赚了多少钱?王老师说,我赚个猴!我卖给程乡长那一份还倒赔四百块钱哩!这更让专案组不信,胡说!哪有赔钱赚吆喝的?你态度太顽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政策你懂不懂?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了,工作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专案组便把王老师带到了县城。到了县城把王志民安排在哪里住下呢?这种临时性的专案组又没有专门经费,出差办案花的钱都得回本单位报销。专案组长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于是有人提出,干脆把他送到看守所去吧,那里吃饭不要钱。查到最后,说不定这个姓王的还是个要犯哩!

    这么一来,王志民老师便进了看守所,同那些杀人犯抢劫犯和偷盗犯住进一个号子里了!

    黑牡丹迟来了一步,她到古河乡采访没有见到王老师,但却得到一个可靠的信息,就是王老师被抓了起来了。她回到县城,对郑喜成一说,这让郑喜成大吃一惊。一个主动承认错误而又能主动揭发问题的人,怎么能当成犯人对待呢?

    郑喜成对黑牡丹提供的消息表示怀疑,偏在这时,王婶哭哭啼啼地赶来了。她先把王志民老师骂了一通,然后又为王老师鸣不平,最后卟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地说,喜娃子,大婶向你磕头了,你一定要想法把你王老师放出来。俺不当这个狗屁教师还不行吗?眼下政策好,回家干啥也饿不着,何必当这个狗屁教师呢?辛辛苦苦干一年,挣那几个小钱还不顶我那一窝小猪娃卖的钱多!

    好劝歹劝,才把王婶拉起来。送走了王婶,郑喜成又作起难来。自己在县里无权无势的,请谁帮忙呢?去找张县长吗?不行!他正想从王老师身上打开缺口,抓出几条大鱼来,现在去求他帮忙,那不是自找倒霉吗?无奈中,他又把王老师的来信看了一遍,那信里说他是在人民路北头一家帮忙公司买的假文凭。郑喜成想,专案组为啥不去查查这个帮忙公司呢?为啥揪住王老师不放?郑喜成觉得自己毕竟是搞新闻的,为何不采用新闻手段来帮助王老师一下呢?于是,他便决定对那个帮忙公司进行一次特殊采访……

    【5、特殊采访】

    郑喜成想以顾客的身份,去那帮忙公司作一次深入探访,他把自己审视一番,心想,我扮作什么人才能取得他们的信任呢?几年大学生活再加上这一年多的磨炼,满身的泥土味和庄稼花子味已经荡然无存。自己一身西装革履,还架着一副玳瑁眼镜,显然是一介书生。干脆就说自己是个函大毕业生吧!想评职称,就是缺乏一个大学本科文凭,特来请您帮助!哈哈,这秘密采访挺有刺激性儿!

    郑喜成作了一番装扮,来到帮忙公司,那瘦老头便来了个笑脸相迎。他还没有来得及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那老头就一语道破他的机密说,吆,郑总编光临寒舍,有何贵干?请坐,请坐!

    郑喜成好像被人一下扒了个赤身裸体,不禁脸儿一红说,哪里,哪里,我只是个小记者,前来采访你……你这个典型!

    郑喜成这几年脑瓜儿变得灵活多了,应变能力也增强了。他想,既然你已认出了我的身份,那我就从正面出击,层层逼进,最后再抓你那个假文凭!

    这位瘦老头很健谈,他给郑喜成冲了一杯清茶,便侃起他这个帮忙公司的发家史来。他自我介绍说,他叫孙如九,是退休干部,在家闲得无聊,便来到街头跟大伙闲聊天儿。过去聊天都是扯拉一些陈谷子烂米,后来他把平时看报听广播得到的一些新闻和信息加入了谈话的资料,从而受到大伙的欢迎,慢慢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退休干部群落。这个群落汇集着本县各方面的人才,市场经济的发展使他们认识到信息和知识也是财富,何不发挥一下自己的优势,改善一下自己清贫的生活呢?他们先搞信息咨询,后来扩大服务范围,于是这个帮忙公司便应运而生了。

    郑喜成觉得这话扯得有点儿太远,便趁孙如九喝水的时候,来了个诱敌深入。他说,你们这也是个创举,平时你们都为人们帮些什么忙,你给我详细谈谈,我给你们在报上宣传宣传!

    孙如九倒也爽快,他直言不讳地说,现在社会风气不好,很多事没有后门就办不成。到县城办事也真不容易,别说老农民了,就是乡干部到县城来,也不一定能找到头头的家。你知道,现在好多头头都有几处住房,那背街上和城郊盖了一座座小别墅,你要找他们办事,连家门也难摸得着。可我这里有他们的联络图,你要找这书记那局长,我把这联络图一查,哈哈,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啥都有了!

    孙如九谈兴甚高,不等郑喜成插话,他抿口茶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个兴致勃勃。他说,你也知道,现在的官儿特别多,咱县光正副县长就有十五个,单姓张的就有四五个,弄不好就会把门摸错。特别是高考阶段,教委最红火,来拉关系跑门子的能扯成长串儿。孙如九问郑喜成,你知道咱县教委有多少个主任?

    郑喜成说,四五个吧?

    孙如九摇摇头说,不,二十多!

    郑喜成说,不会吧?哪会那么多?

    孙如九说,中国的官职太乱,教委的头儿叫主任,教委下边办公室的头儿也叫主任,还有教研室的和考试办公室的,这大大小小的主任加在一起足有二十多,要是再加上退休的和退二线的,连我也分不清有多少个主任了。农民的孩子考个大学不容易,好容易找了个门子,买了一大堆东西,要是送错门,误了事,这会给人带来多大的损失啊!我想,这个忙得帮!救人一难,胜造七级佛屠,古今同理!人之老矣,其心也善哉!所以,我们专门组织几个人搞高考信息咨询,包括志愿填写,需要不需要走走门子,以及如何走门子等等,我们提供全方位服务!这项业务呀,特别受欢迎!

    郑喜成想到五年前爹为自己上大学跑门子,要是能找到这位老头儿,也许不会花那么多钱费那么大劲哩!由此,他对这位孙如九不由产生几分好感来。但他重任在身,不能感情用事,于是他又深入一步问,如果有人考不上大学,你能不能给帮个忙,比如弄个假、假、假文凭呢?

    孙如九听了,突然警觉起来。他把郑喜成上上下下打量一眼问,你小子是不是个侦探?

    郑喜成忙陪笑道,开个玩笑嘛!你老受党教育多年,能会瞎胡弄吗?

    孙如九反而不打自招地说,实话对你讲,我还真弄过几个文凭哩!有的民办教师工作几十年,凭业绩凭水平,他们完全不低于大学生,可就缺一张大专文凭,硬是转不了正。还有些老科技工作者,也因为没有大专学历而晋不了职称。我很同情他们,我觉得帮这忙虽然违法,但却合乎情理!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是冒点儿风险,也要帮他们一把!

    郑喜成听了这番话,反而对这孙如九有了几分好感,有了几分亲切,甚至有了几分敬佩了!既然这老先生对我以诚相待,我何不来个一片真诚?于是他把王志民老师的情况向孙如九细说一番,希望他给想想办法。孙如九一听王志民的名字,便说我见过我见过,这个人是个好人啊,就是太老实了。如今领导的话哪能全信呢?张春海算个啥?他说清理假文凭就能清理得了吗?

    郑喜成觉得这老头眼光好犀利,说不定他在职时是个负责干部哩!郑喜成又把王志民老师的情况重说一遍,而且着重指出,王老师在给张春海的信里也提到了你。

    郑喜成在这里用的是激将法,这法一出果然灵。孙如九听了顿时紧张起来,他连声抱怨,这个王志民,怎么把我也出卖了呢?真是太不够朋友了!

    郑喜成忙说,他不是专门揭发你的,是他交待自己的问题时顺便提了你一句。我特来给你透个信儿,让你心里有个准备。

    孙如九把小茶壶喝得吱溜吱溜响,最后才说,这个忙我帮!我帮!

    郑喜成不知这老头儿是吹牛还是真有两下子,说了一阵话便告辞走了。

    【6、给县长帮个忙】

    孙如九原在县档案馆工作,外号叫活档案,在县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这家伙有个好脑瓜儿,有一种过目不忘的本领。大自外国的总统,小至本县城里的平头百姓,他几乎都能叫出人家的姓名。文革中有次红卫兵叫他背“老三篇”,他一时背不出,但他却把“九大”中央委员名单背了个清清楚楚,甚至连各省市革命委员会的正副主任和军区司令员他也能给你来个倒背如流,从而免除了红卫兵的一场批判。从此他也得意洋洋,到处显示自己的这份才能。后来清理阶级队伍,造反派把他调到专案组,让他提供当权派的档案材料。他有点儿受宠若惊,把组织部掌握的一些内部情况也揭发出来,比如谁搞过男女关系,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总共搞过多少次,都如数端给了造反派,使这些当权者深受皮肉之若。文革后这下他可倒了大霉,一下被发配到本县最偏远的乡里工作,一去就是十几年。直到县里搞劳务输出,才把他调到县里,当了一名信息员。他走南闯北,了解不少信息,退休后仍重操旧业,成了县里一名人人都用得着的人物。

    那天孙如九听了郑喜成关于王志民自首的信息,深怕大火烧身,便主动去找张春海帮忙去了。张春海不认得他,但他一介绍是“活档案”,张春海忙让座,变得客气多了。

    张春海:找我有啥事?

    孙如九:想给你帮个忙儿!

    张春海笑了:我没请你,你给我帮啥忙呢?

    孙如九:我是给你帮个大忙,小忙我是不麻烦你的!

    张春海早就听说这活档案是个怪人,但不知他怪到哪里,怪到啥程度,便耐下性子问,你说吧,你要给我帮啥忙?

    孙如九:你上任不久就抓了一件大事,就是清理假文凭。这是反腐倡廉得民心的大好事,群众拍手称快,都夸你是包青天!

    张春海摇头,你别给我戴高帽,我这个人最不爱听赞美诗,我想听听反面意见。

    孙如九笑了:叫你说准了,我就是来向你反映反面意见的。

    孙如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慢慢去衣袋里掏烟,想把谈话的气氛缓和一下。他用手在衣袋里掏火机,火机就在衣袋里装着,但他把所有衣袋掏了一遍,却作出没带火机的样子。他这是试探张春海的态度,如果他真想听听反面意见,就会把他桌上的火机递过来,让他点上烟;如果他不想听,就会作出不耐烦的样子,趁机推脱工作忙,把你撵走。这种试探很有必要,要是他不想跟你多谈,你就不要勉强,给他丢个问号,叫他疑疑惑惑,心里不安,然后再叫他主动来找你细谈。孙如九作了这番试探,张春海却笑嘻嘻地把他的打火机递了过来。孙如九觉得有门,便放心地对这次清理假文凭的事发表了一番自己的看法。

    此时张春海也在为这事发愁呢!清理假文凭人人都说好,在县委常委会上十几个常委一致赞成,但工作一展开,却没人配合,关系好的主动来劝他说,这事涉及面太宽,你刚当上县长,不要树敌太多。他心里也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这事儿咋个了结。所以,孙如九一提假文凭的事,他便想听听下边的反映。二人各自点上一支烟,谈话在非常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

    孙如九开口说,当领导的要有第三只眼,不但要看到正面和反面,还要看到事物的另一面。第一,清理假文凭固然可以得到群众的拥护,把这作为反腐败的一项重要内容,但是也有相当多的人持反对态度。首先反对你的是那些买假文凭的,人家花了那么多钱,费了那么大劲,才弄了个文凭转了正定了级晋了职,你一上任就把人家这些努力取消了,你想想人家能不骂你吗?同时,一张文凭并不仅仅涉及一个人,而是涉及全家,涉及亲戚朋友和关系密切的人,这些人加在一起可不是个小数字!这就叫牵一发动全身,这个道理你自然明白!

    张春海觉得好笑,一个平头百姓,居然来给我县长上课来了。但他却作出领导者的宽厚和大度,笑了一下说,我不怕!

    第二,孙如九接着分析说,你得罪的不仅仅是一部分群众,而是一批当权者和实权者。你想了没有?张县长!买了文凭的并不是都能作数,那王志民就是证明。凡能转正定级晋职的都有当权者的支持和保护。没有学习档案,没有高招录取书,一张纸片片谁能识别不出来?可有人就是给批准了,承认了,问题在哪里?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所以,你清理假文凭明面上是对着下面的,实际上是把矛头指着领导者的。对这些,人人心里都有数,所以人们对你采取的态度是明面上赞成,实际上反对,我想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

    张春海不由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说,分析得有道理!

    第三,孙如九进一步分析说,清理假文凭看起来是反腐倡廉,实际上却是助长了腐败之风。哎,张县长,你别以为我这是危言耸听,是喝多了说胡话!不不不,你听我细细对你说。中国有句俗话叫按下胡芦瓢起来。你清理假文凭,持假文凭的能坐在家里等着你去清理吗?为了保住既得利益,他们就要拉关系,跑门路,你要证明他补证明,你要档案他补档案,你就是要每学期的考分和考卷,他们也能给你补起来。这一补,就要涉及很多部门很多领导和很多办事人员,再次掀起一个请客送礼高潮。这在客观上不是助长了腐败之风再度刮起来吗?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清理出来的只能是几个老实蛋,就像王志民那样的家伙。到头来,你得到的是领导不满,群众埋怨,等到明年县人代会换届选举时……

    孙如九说到这里把话打住了,又一次去衣袋里掏烟。

    张春海听到这里暗自吃了一惊,这家伙就是有第三只眼。可他提到换届选举,张春海一时没有理解得了,他问,换届选举?换届选举又咋着?

    孙如九慢慢把烟点着,现在二人谈话他已由被动转为主动了,所以说话不必看对方的态度了。他弹弹烟灰,用一种为张春海设身处地着想的口气说,你这县长是中间增补的,到下届人代会,还要由代表投票选举,只有票数超过半数,他这县长才具有法律效应。现在下边的民主意识又特强,而操纵选票的又是那些实权干部。你要是得罪了这些人,其后果……张县长,下边的话就不用我多说了!

    张春海听了孙如九这番话,半天没有吭声。这活档案实在不可小看,他不但有个记忆力极好的脑袋,还有一种过人的分析能力和对事物发展结果的判断!孙如九恰到时机地站了起来,说了声,打扰了!便主动从张春海办公室里退了出来。张春海急忙站起来送客,走到门前又停了下来。对于这样一个人太热情了实在有失自己的身份,所以,他仅仅向孙如九点点头,便站在门前不动了……

    过了一天,王老师果然放出来了。

    又过了几天,那专案组也撤销了。

    清理假文凭的办法是搞自查,每单位发几张表,让自己填写,单位盖个章,不管真的假的,那大专文凭都正式被认可了。像天空响起几声雷鸣,涌过几片乌云,连雨点儿也没落下,清理假文凭的工作便在无声无息中结束了。但为了对全县人民有个交待,张春海叫郑喜成在小报上发个小消息,报道几条成绩,也就完事了。但是郑喜成不敢随便乱写,他起了个草稿,去叫张春海审阅。

    郑喜成来到张春海办公室里,只见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坐在张县长对面儿,谈得兴致勃勃。郑喜成不敢打扰,把那稿子往桌上一放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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