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喜成忽然想回家一趟,一是想看看父母,二是更想看看王志民老师。
王老师释放回家,被学校开除了。他死活不肯离开学校,每天仍按时去教课。新来的校长对他说,你被开除了,来上课也不发给你工资了!王老师说,不给我工资我也得来,我离不开这学校,离不开这群孩子啊!校长说,你现在说得怪好,到时候你来领工资,我上哪儿去给你弄那一百多块钱去啊!所以,该上课时,他便把校门关了起来。王老师进不了学校,急得百爪儿挠心,有一天夜里他竟翻过墙头,独自一人站在讲台上,又是带领学生朗读课文,又是写板书,直讲得口吐白沫,喉咙发哑,最后竟然昏倒在讲台上。这时人们才知道王老师神经了!
村民们把他送到医院,学生们闻听此讯,一个个跑去看望王老师。后来学生越去越多,凡是王老师教过的学生,包括小学的和中学的,一下子去了几百人,把个小小的乡医院也挤满了。王老师一下见了这么多学生,心里一高兴,病情也大有好转,他领着学生回到学校里,走上讲台,又要给学生讲课。这次他摸错了门,一下跑到了乡办中学。一年前他已经从这里转到了大槐树村小学,这里早没他的位子了。但是王老师在这儿教了二十多年学,他的情感和生命早已融入这里的一草一木,以致在神经错乱中仍把这里当成他供职的地方。
全乡老师听说王老师的遭遇,也深表同情,一个个前去声援,差点儿闹成全乡学生和教师集体罢课。这下惊动了县委和县政府,张春海亲自过问此事,把县教委主任训斥一顿说,王老师主动坦白交待,揭发问题,这是应该表扬的,你们怎么把他开除了呢?真是胡闹!教委主任有苦难言,不严肃处理几个人,那假文凭案咋个交待呢?教委主任也知道王老师是替罪羊,但那处理意见是乡里报来的,盖着乡党委乡政府的大印,他能轻易改变得了吗?现在有张县长发了话,他马上给乡里打电话,说是县委决定,恢复王志民原来的工作。王老师闻讯,感激涕零,给县委和县政府写了一封感谢信,几乎要顶礼膜拜,高呼万岁了!
郑喜成听到这些消息,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是为王老师感到高兴吗?这高兴又包含着某种酸苦;是为王老师感到悲哀吗?这悲哀中又蕴含着一定的幸运。郑喜成决定给王老师写一篇人物特写,从正面树立一个忠诚于教育事业的典型。如果能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说不定还可能对他来个特殊照顾呢!
郑喜成特意买了几包糕点和几本教学参考资料,准备回家去看望王老师。黑牡丹拦住他问,干啥去?也不请个假!原来郑喜成向她有过交代,凡是编辑部的人外出,都要跟她这个助理打个招呼,因为她这个总编助理实际上是起个办公室主任的作用。黑牡丹倒很认真,不管是临时的还是正式的,凡报社里的人她都管着,从而改变了报社一盘散沙的局面,使报社走上了比较正规的道路。为此,郑喜成很感谢她,还特意给她发了个红包。这次她又来例行公事,郑喜成说,我想回家看看老人,几个月没回家了,老人挂念我哩!
黑牡丹莞尔一笑,说,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吧?
郑喜成迟疑了一下。
黑牡丹说,我做了你几个月的媳妇,也该看看公婆了!
郑喜成说,你是谁的媳妇?有何法律证明?
黑牡丹说,当然有喽!再过几个月,我给你生一个胖小子,这证明比什么都有权威性!
郑喜成一惊,你有了?
黑牡丹娇滴滴地说,这你还没看出来?笨蛋!
这一下又给郑喜成弄了个喜忧参半。自己要当爸爸了,按说是件高兴的事儿,可这个黑牡丹却叫他心里老是膈膈痒痒的,爱又爱不起来,离又离不开。黑牡丹有活动能力,有组织才干,这让他喜欢,可她太开放,说话常常没边没沿的,缺乏女性的含蓄和温柔,风风火火的,在大城市也许属于现代派,但在这小县城就有点儿越轨和超常了。黑牡丹几次提出把两人的关系明确下来,他总是借口忙,推了一天又一天。现在黑牡丹来了这么个绝招儿,叫他难以接受。他说,你得叫我考虑考虑嘛!终身大事,哪能匆匆忙忙的,一句话就定了呢?
黑牡丹却不勉强,她说,再叫你考虑三个月,到时候若不同意,也没关系,我把孩子抱到你家里,一切全交你处理!
郑喜成说,别吓唬我了!看你那柔姿翩跹的,说不定跟你结婚我得当个绝户头哩!你想跟我回去,现在就走,别再废话了!
从县城到老家有七十多华里,黑牡丹想打个的,郑喜成说,别卖洋味了!来回一趟得百十块,人家不说咱是瞎烧包吗?搭公共汽车来回十块钱就行了。小姐,请暂时委屈一下吧!
公共汽车只通到乡政府所在地,打乡里到大槐树村还有五六里地远,这下可叫黑牡丹经受了一场严峻考验。她那高跟鞋的后跟像钉子一样细,走在这沙土地上一踩一个深窝儿。为了保持平衡,她不得不把那滚圆的小屁股扭来扭去,逗得在路边割草拾柴的孩子直笑,齐声唱起一首儿歌:高跟鞋,哇哇叫,下乡来,扭秧歌……气得黑牡丹干脆把鞋一脱,高声唱道:赤脚走在小路上,路边的老牛在歌唱……
歌没来得及唱完,后边响起一阵小汽车声。郑喜成拉住黑牡丹说,别出洋相了,乡下人说不定会把你当成个神经病哩!二人躲到路边,不料小车却在他们身边嘎吱一声停了下来,车窗里探出二大爷的头来。喜娃子,是回家吧?快上车!
二大爷是带领检查组到乡下来检查棉花生产和收购情况的。二大爷很高兴,他说今年棉花长势很好,虽然中间受了点儿虫灾,但影响不大,可望创历史最高记录。说到这里,二大爷朗声大笑道,这也是老天爷帮忙,我第一年当棉麻公司经理,就遇到这个丰收年。今年全国灾情严重,南涝北旱,就咱中原地区不涝不旱,有棉花垫住底儿,咱县日子就好过了!
郑喜成忽然想到春天跟二大爷达成的一项口头协议,在棉花下种、管理、收摘和收购四个环节,各发一篇报道,到年底二大爷给提供五千元宣传费。现在郑喜成忽然想到,趁现在二大爷高兴的时候,给他多发一篇棉花生产形势的报道,叫他提前把宣传费支出来不好吗?省得夜长梦多!
郑喜成把这想法一说,二大爷满口答应,好好!他们坐在小车里,二大爷便向他介绍这次下乡检查情况,把几个棉花重点产区的单产验收和总产估计等有关数字也提供给郑喜成了。二大爷是顺路经过这里,回家看看老人的。车子一直开到村头,这让黑牡丹免受了一番皮肉之苦。
告别了二大爷,黑牡丹问郑喜成,当初你把二大爷弄得丢了乌纱帽,这会儿二大爷反而对你挺好的,看来二大爷是个挺忠厚的人。
郑喜成说,他刚当上棉麻公司经理,也想宣传一下自己的成绩。现在当领导的,都不放过宣传自己的机会。黑牡丹问,一个内部发行的小报能有多大影响?郑喜成说,这宣传不是面向群众,而是专门面对领导的。你想想,一个棉麻公司的经理,上边还隔着一层领导,他想让县委和政府领导了解自己的政绩,能有什么好法呢?写个简报领导不一定看,口头汇报更没有这个机会。可这小报一登,书记县长都可以看得到,这不是简单易行的好办法吗?黑牡丹很快理解了,她说,对对对,由记者写成稿子,还可以加油添醋,把成绩大肆宣染一番,比自己口头汇报强多了。怪不得你的小报恁红火,原来秘密在这里啊!
郑喜成想到下一步他还要写王老师的专访,便说,关于这篇棉花生产形势的报道你就写一写吧!你也得练练笔,在报社没有个硬笔杆子,谁也看不起。
黑牡丹说,这稿子包在我身上,让你看看我这笔杆子到底怎么样!
【2、最幸福的人】
正巧路过王志民老师家门口,郑喜成便拐进那座土墙环护的小院。啊,这算什么样子的家啊!三间堂屋大概还是二十多年前盖的,房顶至今仍是半截草顶半截瓦顶,在这座不算富裕的小村来说,这小院这小房只能属于贫下中农。郑喜成连喊了几声王老师,王老师!从那低矮的小屋里却走出来王婶一个人。
郑喜成问,王婶,王老师呢?
王婶气冲冲地说,这次他从县城回来,可不知他王二麻子姓甚名谁了!那股热乎劲比以前还厉害,一颗心全扑到学校上,平时连家门也懒得进,还说什么感谢领导对他的关心和照顾,又叫他重新回到了学校!他也不睁开眼睛看看,这会儿还有他这样的傻种没有?我跟他结婚真是倒了血霉,这次我下了决心,再不跟他在一起过了!
郑喜成忙劝说,大婶,老夫老妻的,咋能这样呢?
王婶说到这里,顿时泪水横流,她连声抱怨说,这日子没法过啊!我那两头老母猪一卖,平时连个零花钱也没有了。两个儿子都大了,至今连个对象也没说上。他这个当爹的连儿子的事都不管,要他这个爹还有啥用?这次我把他赶出去了,俺分灶起火,各过各的,这跟离婚也差不多!
郑喜成觉得事态严重起来。王老师若是再受一次精神刺激,再犯一次神经病,这可要把他毁了!他看看院里那空空的猪圈,灵机一动,便对王婶说,哎呀,大婶,你好糊涂!王老师这次揭发问题有功,受到县里领导表扬,听说他是卖了家里的老母猪买的那假文凭,特意叫我捎来一千块钱,帮你家解决困难!
黑牡丹听了,在一旁直愣神儿。郑喜成用胳膊肘儿捣了她一下,忙伸手去衣袋里掏钱,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卷钱来,有百元大钞,也有几角的零钱,凑在一起,勉强凑够一千块钱。
王婶先是惊愕得瞪大了眼睛,继尔看看那卷有整有零的钱,把脸一板说,喜娃子,你别骗大婶了!坦白自首还能受奖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别看我穷,可我穷得有志气!不该我要的钱,白扔给我,我也不多看一眼!这钱你快收起来吧!
这次交谈叫郑喜成对王婶不得不另眼相看。原来总以为她是个母老虎,现在看来,这母老虎胸怀里也有一份刚直,一份柔情,只是她对王老师太缺乏理解和宽容了!
郑喜成担心王老师受不了这刺激,特意拐到村办小学去看望他。王老师仍然笑嘻嘻地,脸上没有一丝愁模样儿。他见了喜娃子,没头没尾地说,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家乡养育了我,我要报效父老乡亲!
郑喜成问他是咋回事儿?王老师告诉他,经过这场风波,他的知名度大大提高,有好几家民办学校来人来信要聘请他去教书。人家那里富得流油,民办老师比公立老师的收入还高哩,一张口人家就许给工资八百元,另外还给一套住房,其他福利更是没法说。王老师指指前面走动的两个人影,说,这是打河北(指老黄河以北)来的两个校长,我回绝了,他们仍不死心,又去找老支书了。真是瞎慌慌,老支书还能动员我离开这大槐树村吗?
郑喜成觉得王老师太迂腐,便劝他说,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在哪里教学不一样?何必只盯着家乡这个穷地方?
王志民老师一听,气得两眼瞪得溜溜圆,大声训斥郑喜成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咱这里再穷也是咱的家!一个连家乡也不爱的人能爱国吗?我最看不起的是那些见钱眼开的人,有的跑到国外,有的跑到南方,连家也不要了。要是都这样下去,咱中国咋个实现现代化?咱北方咋个缩小同南方的差距?
郑喜成来到学校,看看王老师的住处,在办公室的一角扔着一个小铺盖卷儿,桌上放着两块干馍头儿,还有一块老咸菜疙瘩。郑喜成问,王老师,你就吃这个?
王老师却依然笑哈哈地说,学生听说我被撵了出来,这个给端菜,那个给我拿馍,还有的学生家长专门打酒买菜,请我去家里好好喝几盅。王老师越说越激动,他又一次提起他在看守所受到的优厚待遇。他说,过去我只说教师最光荣最受人尊敬,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这光荣和尊敬是什么样子了。那天我被送到看守所,当时把我吓了一跳,可一进大门,那看守所长正是我当年的学生。十几年了,我已经认不得他了,可他还认得我。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亲热得半天不肯丢,晚上腾出他的办公室让我住,还从伙房要了几个菜,掂了一瓶酒,一连敬了我好几杯。王老师说到这里,越发兴致勃勃起来,他拍着胸脯,十分自豪地说,现在世界上最受人尊敬的就是教师这个职业!我也不是吹,在咱古河乡我走到哪里都有人管饭吃,溜出去三月两月也饿不着!别看那些当官的耀武扬威的,可他们把官帽一摘,亲自来到村里试试,有几个人理他的?说不定还会有人唤狗咬他们哩!
王老师越说兴致越高,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好像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3、钟声又响了起来】
告别了王志民老师,回到家里,已是日暮时分,太阳像一朵红牡丹开放在那片槐树林子的顶端,把整个黄河故道渲染得金光灿烂,村里村外掩映在一层薄薄的似云似雾的暮霭之中,那树林那房舍那小院都像沉浸在一种梦幻似的境界里。
郑喜成走进他从小就生活的农家小院里,深情地喊了一声:娘,又喊了一声爹!爹和娘从烟雾缭绕的小厨屋里走出来,目光首先盯住了黑牡丹。爹的目光很有几分穿透力,尽管黑牡丹更换了自己的全部包装,爹还是认出她就是那个在邮电所里当营业员的小洋妞儿。小洋妞是乡里人对黑牡丹的昵称,这里面有褒也有贬。因她穿着打扮都跟城里姑娘一样赶时髦,加上她说话办事都开朗大方,所以庄稼人便送她一个“洋”;同时,外边还传说她在男女之间相处中也挺开放,有时简直忘了自己是个姑娘,实在缺少那种女人应有的羞涩和稳重,因而这个“洋”里面便含有另一种内容,几乎到了性解放的程度。因此,爹对这个小洋妞儿的到来便感到难以接受。而黑牡丹全然不考虑这些,她在爹娘面前故意做出跟郑喜成很亲密的样子来。这让爹娘很不高兴,在吃晚饭时,爹趁喜娃子去厨屋端饭时审问他一句,这个女的是你啥人?你出去几天咋就学坏了?郑喜成支支吾吾地说,俺是同学,只是同学!
到了晚上,娘把自己的床让给喜娃子,特意让黑牡丹跟她一起睡在原先二姐住的小东屋。爹想趁这机会跟喜娃子好好谈谈,可他一推门,不知黑牡丹啥时候已钻进喜娃子的被窝儿。爹羞得慌忙退了出来,娘轻声问,咋了?咋了?爹唉了一声,说,你看看去吧!
娘轻手轻脚地凑到窗台下,只听两人在轻声地说什么。喜娃子抱怨黑牡丹,你咋到我这儿来了?黑牡丹嘻嘻嘻地笑着说,看你,装啥子正经!当初你为啥半夜三更钻进我的被窝儿?喜娃子说,那都怪你!你给我拆洗了被窝为啥不还给我?夜里冻得我浑身直打哆嗦!黑牡丹说,自己没被窝就去钻别的女人的被窝,这是哪家的逻辑?你再去钻钻别的女人的被窝让我看看?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喜娃子好象捂住了黑牡丹的嘴,说,你轻点儿声儿,别叫我爹娘听见了!黑牡丹说,你在厨屋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来钻你的被窝,就是告诉你爹娘,我们既不是同学,也不是一般朋友,而是事实夫妻了!
娘不好意思再听下去了。娘回到爹屋里,爹问,他俩都说些啥?娘说,你别管这么多了,他俩早就生米做成熟饭了。爹长叹了一声,显得很生气而又无可奈何。娘劝爹说,这闺女就是黑点儿,别的看着也挺顺眼的。爹说,黑点儿有啥?庄稼人哪有不黑的?我怕她早就不是闺女了!
第二天,娘早早起来去堤北槐树林子里扫树叶子,爹挥动着锛镢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劈槐树疙瘩。那槐树疙瘩既坚硬又柔韧,爹把小袄子甩到一边,累得浑身是汗。劈柴声惊醒了堂屋里的两个年轻人,喜娃子起来要帮爹一把,黑牡丹搂住他的脖子不丢手儿,还娇滴滴的说,外边怪冷的,再睡一会儿嘛!
蓦然,村头那棵老槐树下的大钟不知被谁敲响了,那声音激越高昂,在整个村子上空震响荡漾。郑喜成想到五年前自己上大学时老支书敲响了村头的大钟,猜想这钟声一定不寻常。他急忙推开黑牡丹说,快起床,这敲钟的可能又是老支书!
当郑喜成赶到村头时,大槐树下已聚集了黑鸦鸦一片村民。老支书站立在那块高高的青石板上,向村民们发话说,老少爷们,今天我又给你们添麻烦了!五年前我敲响了这口钟,为咱村三十年出了个大学生捐资助学。大伙儿没有舍我这张老脸,一个个慷慨解囊,这事被十里八村传为美谈。这几年大伙儿集资办学,盖起了新的学校,开始重视子女的教育了。今年咱村光高中生就出了整整十八个,再过一两年,他们中间肯定能有几个考上大学。这说明咱村的风水没有被人拔走,关键是要重视孩子的教育和培养,乐意往孩子身上下本钱!
老支书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只见大伙反应很平淡,便又提高嗓门,说,大伙知道,盖房子要先把基础打牢,基础打不牢就难盖起高楼。这教育也是一个道理——
老支书还要说下去,人群里不知谁叫了一声,老支书,有啥话快说吧,别再兜圈子了,这道理俺懂!
老支书像被人当场扇了一耳光,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当村支书几十年,有谁敢当面打断他的话呢?村民们也觉得这插话人太不像话,一个个拿眼睛把那人瞪了又瞪!
老支书没有发脾气,他连声说,好,好,好!人老了,说话就絮道了。我快说快说!大伙知道王志民老师,他教了二十多年学,在咱乡咱县都是个典型,他教的学生光大学毕业的就有几十个。每个孩子身上都有他的汗水和心血,他的贡献实在没法估量啊!去年春天他来到咱大槐树村,更是一心扑在教学上。夏季搞统考,咱校教学质量在全乡数前三名。王老师连吃饭睡觉都牵念着学校,这样的好老师哪里去找?
老支书说到这里有点激动,他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说,我现在告诉大伙一个消息,王志民老师现在名声可是大得很哪,好几个学校愿出高薪聘请王老师去人家那里任教。王老师当然不愿离开家乡,人家给他再高的待遇他也没动心。可他至今仍是个民办教师,每月只拿一百多块钱,硬是比公立教师少拿二三百。人家对得起咱乡亲,可咱也要对起人家王志民老师呀!这几天我在心里琢磨,这公立和民办不就是差几个钱吗?为了咱的子孙后代,咱每人每年多掏一块钱,也就把王老师的差额填上了?今天来跟大伙商量商量,不知这办法中不中?
老支书把话讲完,会场上一下冷静下来。有人说,老支书,你的心意俺明白,你也是为大伙好啊!可俺问你,就是上个大学又咋着?就说喜娃子吧,四年大学差点儿把他老爹的腰努断,为求个工作,又差点儿把他老爹愁死!要不是碰见张县长这样的好领导,大学毕业说不定还得来家里戳牛屁股!
这番话让郑喜成吃了一惊,连老支书也没想到群众会有这种看法。当初村民把喜娃子当成年轻一代的学习榜样,鼓励孩子说:好好学吧,孩子!今后也像你喜成哥那样考上大学,为咱村咱家壮壮光!郑喜成没有想到,现在他又成了村民们的一种新的价值尺度,他不能误导乡亲,便走向前去,想把教育改革的事儿对大伙说一说。然而,村民们不理他这一套,一个个把老支书提出的问题甩在脑后,陆续从大槐树下走了开来,曾热闹过轰轰烈烈过的老槐树会场一下变得冷冷落落。
这打击对老支书来说太大了!他不是感到大伙失了自己的脸面,而是村民对教育事业的态度!他坐在那块青石板上,泪水在他多皱的老脸上纵横着。喜娃子上前劝他说,老支书,你别难过,村民们对教育改革要有个认识过程。
这也不能全怪村民们啊!老支书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他摇摇头却不再吭声。
这时,王志民老师从村里赶了过来,他双膝跪在老支书面前说,老支书,你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我不要一分钱,也得把孩子教好!乡亲们还不富裕,每一分钱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啊!你就是把钱收起来交给我,我也不会要!我要是为了多挣钱,我到外村教学多好?这让郑喜成深为感动,他又一次掏出那一千块钱说,王老师,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给的,你的恩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这一千块钱你收下吧!你给王婶买头老母猪,搞好家庭副业,对你也有好处。你还有两个儿子,你当父亲的也应该尽到自己的责任嘛!
郑喜成的行动让老支书兴奋起来。这孩子有良心!老支书站起来对王志民老师说,喜娃子能有这片心意,说明你没有白教这么多学生!这钱你收下,全当你借的,还不行吗?老支书把钱亲自塞进王志民衣袋里,回头看看郑喜成,目光里含着期待含着信任,也含着几分酸涩和痛苦。
王志民老师一下抱住郑喜成,深情地喊了一声:喜——娃——子——两眼滚满了泪水,下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4、又戳了马蜂窝】
郑喜成和黑牡丹回到县城,怀着敬仰和激动,挥笔写了一篇通讯稿,题目就叫《有这样一位民办教师》。他寄给省报和中央一家大报,陆续被采用,而且登在显著位置上。人间自有真情在!一封封来自四面八方的读者来信像雪片似的寄到王老师家里,有的表示慰问和鼓励,有的则寄来教具和钱物。还有人写信给县委和县政府,责问领导者何以如此态度对待王老师?市教委也打来电话说,像王老师这样的典型应当破格转正,给以特殊照顾!县教委主任请示张春海,张春海生气地说,早就该转!上级有精神,你们还用请示我吗?县教委主任亲自跑到古河乡,跑到大槐树村,让王老师填了表,办了转正手续!
王老师听说自己成了公立教师,好像在做梦,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我既没有学历,又没去请客送礼,谁会给我转正呢?你们别骗我了!人们说,你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不就是转公办吗?现在手续都办好了,你还不相信吗?王老师冷笑一声说,民办教师有啥不好?脚踏故乡土,报效众乡亲!要是有转正指标,你们就给年轻人吧!我这把老骨头就是转了正还有啥意思呢?这民办教师我要当它一辈子,直到全国最后剩我一个人,我也要坚守在这块阵地上不动摇!
王志民老师似乎仍然有点儿神经不正常,但他一走上课堂,仍像平时那个王志民一样,讲起课来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连一个废词也没有。后来全县组织教学观摩,请他去讲课,更是受到全县老师的赞扬。当然,这是后话了!
郑喜成自认给王老师办了一件好事,心里感到很高兴。新闻舆论所具有的特殊威力实在不可低估,他办报的积极性更大了。这天,他来到县委大院,想跟王大笔商量一下如何抓好典型报道,扩大报纸的影响。王大笔见了他,开口训了他一通,你小子咋又把我的警告忘到脑后了?你怎么又瞎胡写了呢?
郑喜成听了一愣,咋?我写王老师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还有啥错儿?
王大笔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一旁说,我不是说这个!他从衣袋里掏出来一张省报,指着头版上一篇醒目的消息说,我是你写的吧!你这次可又戳住马蜂窝了!
郑喜成接过报纸,只见头版用黑体字刊登着一条消息——平原县五十万亩棉花喜获丰收,棉农踊跃交售爱国棉。郑喜成知道这是黑牡丹写的,只是署了他夏风的笔名。郑喜成问,王老师,这是为咱县歌功颂德的,能有啥问题?
王大笔板着脸说,没问题,你就等着瞧吧!你小子本性难改,老是想出风头!
郑喜成还想再问个仔细,王大笔却一转身,气哼哼地走了。
郑喜成回到住室,同黑牡丹一起,把那条消息从头至尾细看一遍,也没找出啥毛病来。郑喜成对黑牡丹不吭声就署自己的笔名很有意见。他说,你写的稿子署我的笔名干啥呀!
黑牡丹说,怎么?人家迟德楷全家合用一个笔名,影响很大。咱俩合用一个笔名,也是为了提高你的知名度呀?我甘当无名英雄,你还拿啥便宜怪呀!这稿子发在省报上,也不辱你的大名!
郑喜成说,我这夏风的名字可不是随便用的,在咱县还是有几分权威性的。
黑牡丹说,我是当歌德派,把咱平原县写得一片光明,又不是写批评稿,这还能挑出啥毛病?
郑喜成问黑牡丹,这五十万亩棉花种植面积,你找人核对没有?
黑牡丹说,县委简报上写的有,二大爷也说五十万亩只多不少。
郑喜成又问,这喜交爱国棉的词儿有点儿过分。棉农嫌价格低,迟迟不交,哪来的这踊跃和喜交呢?
黑牡丹说,我原稿上没有,是编辑加上去的。正面宣传嘛,加个踊跃也不算啥错。
二人分析一阵子也没找出啥问题来。黑牡丹说,王大笔是个胆小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新闻工作搞久了,都是这个样子。况且,这类涉及全县性的稿子本应由王大笔来写的,咱抢了他的稿子,他心里不高兴,所以才来吓唬你。
郑喜成觉得黑牡丹分析得有道理,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他说,原来只说在咱《黄淮时报》上发一篇的,这次发在省报上,二大爷一定很高兴。趁他情绪好,你去找他把那笔宣传费要来,省得夜长梦多,这笔钱又黄了。
黑牡丹立马去找二大爷了。她去了半天才回来,一进屋就气急败坏地说,完了,完了,这次可要倒大霉了!
郑喜成忙问,咋回事儿?咋回事儿?
黑牡丹说,二大爷刚从张县长那里回来,他说张县长正发火哩,追查那五十万亩的数字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捅出来?到底是什么用意?看来,这不是小事情,连二大爷都有点儿害怕了。
郑喜成一听,思想顿时紧张起来。他让黑牡丹把那份简报找出来,仔细核对一下上面的数字,没错!五十万亩还挂零哩!这是黑牡丹第一次在省报上发稿子,而且是个头条。郑喜成也说不清问题出在哪里。
市里这次召开的棉花收购会议非同一般!过去开这类专业性的会议,各县去个抓农业或者抓财贸的副县长也就到顶了。这次会可是高规格的。各县都是书记县长参加,市里也是书记市长两个一把手出席,就连人大政协的头儿也来了。市委书记务虚,从国际纺织品走俏讲到中国参与国际市场竞争,从南涝北旱棉花减产的严峻形势讲到我们地处中原风调雨顺棉花丰收理应担负的责任,最后强调,各县党政一把手要把棉花收购任务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那口气比过去布置秋季严打和反腐败等政治任务还硬!
接着是市长务实。市长首先说明,今年的棉花收购任务是根据各县春天上报的棉花种植面积分配的,然后就宣读一长串数字。平时开会,有秘书作记录,头头们虽做出洗耳恭听状,实际上不知想些啥事情。这次可不一样,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屏息静气地听。当人们听到新分配的数字,会场里便乱哄哄地议论开来,一个个抱怨任务太重。市长向大家摆摆手说,今年市里下了大决心,拿出二百万作奖励,凡完成收购任务的,奖给一辆桑塔纳,超额者奖给一部奥迪!
这奖励让与会者脸上露出了笑容,有人提出,干脆,先叫我们把桑塔纳开走得了,免得市里到时候又变卦!
市长马上表示同意,谁想开走,下午就叫他去机电公司提货!
有的县居然表示要超额完成任务,开走一部奥迪!
张春海却坐到一边不吭声,等会议静了下来,他发表了一番与众不同的意见。
最近一段时间,袁书记有病住院,东西两院的工作都撒手交给了张春海。张春海成了平原县党政一把手。上次教育会张春海吃了一次亏,这次他不能打肿脸充胖子了。近一年来的上层活动使他认识到,在上级领导面前光说好听的也不一定就能获得领导的喜欢,这要看清领导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只有号准领导的脉,才能对症下药。这次市里开如此高规格的会,说明今年棉花收购有难度,你若讲点儿不同意见,还可能认为你敢实事求是,敢从本地实际情况出发,给领导留下一个务实的好印象呢!所以,当别的县区表示坚决完成任务时,他却唱了一阵反调。他讲了本县春夏之交遇到的卡脖子旱使棉花面积没有真正落实,虽然上报五十万亩,实际面积不到四十万亩,按我的估计也就是三十五万亩左右。他又说秋季棉花结桃时遇到的连阴雨,使棉桃大量脱落,造成了严重减产等等,他讲得有事实有分析,实实在在,为了增加他的可信度,他把县气象台的气象图都拿了来。市委书记和市长面对这番有理有据的发言,也只得说,平原县的情况特殊,等以后再具体研究吧!
平原县在本市最东部,市委书记和市长平时很少到那里去,有时去一趟,也只是坐着小汽车,沿着那条柏油路跑几趟而已,何曾到偏远的乡镇去调查了解下面的情况呢?所以散会后在餐厅里吃饭时,书记和市长当面表扬张春海说,你工作抓得挺细的,就按三十五万亩给你们调整一下任务吧!这让张春海大为高兴。减少十几万亩就少十几万担收购任务,若把这十几万担棉花转入市场——哈哈!张春海正要在心里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不料这时有人给市委书记和市长送去一张省报,那上面刊登着平原县五十万亩棉花喜获丰收的消息……
张春海气得简直能把郑喜成生吞活吃了!嗬,五十万亩,还是喜获丰收!这不是把我的老底都亮出来了吗?这不等于在书记和市长面前打我一耳光吗?张春海只觉得头在发胀,心在狂跳,但是面对市长的质问,他只能强忍怒火,显得很轻松地说,我回去查一查,如果真有五十万亩,真能喜获丰收,我这个县长真要谢天谢地了!
张春海回到平原县,先到棉麻公司追问那报道是谁提供的材料,是谁给盖的章,开的绿灯?二大爷来了个一推六二五,他说,那天我去几个乡检查棉花收购情况,路上碰到郑喜成,跟他随便闲扯了几句,何曾提到写稿子的事情?
二大爷说的也是实话,那天检查到古河乡,被灌得晕晕乎乎,他当时说了些啥,现在也记不清了。二大爷从张春海的口气中看出,这不是一件小事,就劝郑喜成到乡下躲一躲,避过这个风头。郑喜成也弄不清那稿子到底有多大问题,就以下乡采访为名,溜了。
俗话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当郑喜成从乡下回来,文联主席向他宣布了四条决定:一是报纸停刊;二是撤销郑喜成的总编职务;三是辞退工作,另谋出路;四是今后不准再从事新闻报道工作!
郑喜成听了传达后质问,这四条意见是哪一级领导作出的?文联主席说,你不要问这么多!从现在起,你就不是县里工作人员了!说罢,便扭头走了。
郑喜成心里好窝火,大学毕业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就这么几句话就把我打发了?他想去找张春海问个清楚,黑牡丹却拦住他说,你找他也没用,这四条意见肯定是他提出来的。
郑喜成正满肚子火气没处出,此时他便向黑牡丹发火说,这都是你给我惹下的祸,你把我几年的心血全葬送了!你给我滚!
黑牡丹却很冷静,她说,我走可以,但我得把话说清楚。第一,这稿子是你叫我写的,内容你也看了,也没发现啥错误呀?第二,就这稿子本身来说,并没有什么错误,那五十万亩是印在县委简报上正式报到市委的,连二大爷现在也承认这数字没有虚假。第三,今年棉花是个大丰收,这也是有目共睹的,别的不说,咱俩都是家在农村,每次下乡,亲眼所见,今年棉花就是长得好,连老百姓也承认是个丰收年。要说有错就错在发表的时机不成熟,要是在年终为领导评功摆好时,说不定领导还会为咱记一功哩!谁知道今年全国会来个棉花大减产呢?谁知道中央会下这么大决心来抓棉花收购呢?谁知道张县长想少交一些棉花,另有打算呢?有人说新闻这碗饭难吃,过去你没有体会,现在总算理解了。有位中央级报纸的大总编,说搞新闻这一行如履薄冰,如走钢丝。何况咱这小报呢!咱从这件事上记取教训,今后不搞新闻这一行不就行了吗?这有啥可气恨的呢?
好一个黑牡丹,考虑问题竟如此周到如此深刻如此全面如此乐观而又如此大彻大悟!相比之下,郑喜成反而感到自己有点儿小鸡肚肠了!他不再恨黑牡丹了,而且有点儿感激她了。他忙向黑牡丹赔情说,对不起,是我太激动,咱俩是一个绳子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呀!
郑喜成愉快地接受了辞退,把自己的一切档案材料都装进了自己的提包。他似乎成了自由人,身上感到猛一轻松。然而,当他把财务账一清理,发现自己还欠印刷厂三万元印刷费,心里便不再轻松了。王大笔承包广告尚欠五万元没有交来。郑喜成去找他结账,他反而抱怨郑喜成说,这都怪你,把报社好端端的摊子给弄垮了。我给人家定的是一年的合同,时间不到,人家拒付广告费,我到哪里弄钱去呀!
郑喜成明知这话是假,广告费王大笔早就收到手了,但此时他作为一个被撵出县委大院的人,对王大笔能有啥办法?他们当初连个协议也没签,空口无凭,就是告到法院也没人理,所以,他只能自认倒霉了。可印刷厂那笔欠款却是硬头货,一分也少不得的,这让郑喜成作了难。他不由得恨起王大笔来,当初你鼓动我承包,到头来我却背了三万元债务,你捞了一把,反而躲到清水里了!
郑喜成被这笔债务压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日长吁短叹的,像害了一场大病。这时,黑牡丹却拿出来三万块钱,说,这是我到南方打工挣的几个血汗钱,我全拿了出来。既然咱结成了夫妻,那就一起共患难,我也不必有任何保留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你把账还清,咱再另谋出路吧!
郑喜成激动得一下把黑牡丹抱了起来,亲了又亲,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明天咱就去领结婚证。
两人只顾亲热,却没注意外门没有关。那个写稿专业户迟德楷一步踏进门里,正看了个让人脸红心跳的镜头。他忙把脚抽了出来,先咳嗽一声,才敲了敲门:屋里有人吗?
【5、独辟蹊径】
迟德楷坐下,温厚地笑笑说,小伙子,怎么样?听说你被解职了?
一个解职,差点儿把郑喜成逗笑了。好像自己是国家总理似的,被总统解了职。这老汉真会用词儿!郑喜成说,大伯,你别给我开玩笑了,我是被人家开除了!
迟老汉摇摇头说,不不不,你这不是开除!过去说开除,是把你的公职取消,把你变成普通百姓了。现在可不像过去,顶多解除你的职务,不叫你干现有的工作,可你的学历,你的职称,你所具有的身份,都不会被取消,你还是你,只要换个地方,你照样可以干你想干的工作!这就是现在的解职同过去的开除根本性的不同!
经迟老汉这么一解释,郑喜成倒觉得自己轻松了好多。是的,过去一说把谁开除了,就等于把你判了死刑,你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了。现在可不同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换个地方照样可以干我的工作!
郑喜成紧紧握住迟老汉的手说,你这一个词用得好,把我的顾虑都打消了!南方人说是炒鱿鱼,就是叫你卷铺盖滚蛋。这词儿既形象,又准确,只是咱北方还没有普及。
迟老汉说,炒鱿鱼一般是对打工仔讲的,你是有职务的人,还是用解职比较贴切!
郑喜成把文联主席的口头通知对迟老汉复述一遍,迟老汉连连摇头说,真是法盲,真是法盲!还是当领导的哩,怎么连宪法也不懂了呢?宪法规定,公民具有言论、集会、结社等权利,你还是个公民嘛,他们有什么权力不准你写作,不准你搞新闻报道?
这句话又叫郑喜成高兴了好多。这老汉就是不简单,他看问题就是有眼光,说出的话都是有根有据。郑喜成激动得又一次给迟老汉倒茶递烟,同时问他,大伯,你大老远地跑来找我,是有啥事吧?
迟老汉没有回答,却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印制精美的红色聘书,笑眯眯地递给郑喜成。
今聘请郑喜成先生为我写作组专职撰搞人,月薪八百元(暂定),无偿提供食宿,超额完成任务另奖,完不成任务受罚。具体细则另议。
郑喜成看了,暗自笑了。他问,大伯,你聘我去你那里,有啥任务呀?
迟德楷对郑喜成叙说了自己的构想。他说,大侄子,实话对你说吧,现在我又发现一个前途广阔的新闻市场,对你来说实在是大有用武之地!迟德楷抿了一口茶,颇为得意地说,最近中央一再强调加强农业和农村工作,各报纷纷创办了农村专版、专刊或专栏,除发一般新闻外,还拿相当篇幅发致富信息、科技知识等专业性稿件。地市报最缺乏这类稿子,每逢发稿,编辑总是到资料室里这报摘点儿,那报抄点儿,质量还不高。针对这种需求,咱专门撰写这类稿件,你想想,这个市场有多大,这里面有多大的潜力可挖啊!
一番话说得郑喜成连连点头,好主意,好主意!你是让我专门撰写这类稿件?
迟老汉笑了,对对对!这对你来说,实在是驾轻就熟,小菜一碟!他拍拍郑喜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大侄子,你年轻,缺少磨炼。你跟我干几年,对你也有好处。这类稿子离政治最远,我保你今后不再犯错误!
郑喜成说,这类稿子涉及知识产权呀!弄不好,人家给扣个抄袭的帽子,可不光彩啊!
迟老汉非常自信地摇摇头说,没问题,没问题!一般信息和知识小品不存在版权问题,都是你抄我的,我抄你的,这事你情放心了,没人追究的。
郑喜成从内心里佩服迟大伯的精明,觉得这点子挺鲜的,照他的路子走,肯定会有前途。但他仔细想想,一个本科毕业的大学生,居然到一个连中学文凭也没有的农民专业户家里去混饭吃,岂不有失自己的身份吗?
这办法好,这办法好!郑喜成称赞几句,但却没有把那聘书接到手里,只是看了几眼,又放到迟老汉面前了。
迟德楷老汉很自信,他问,大侄子,啥时去我那里上班?你给我说个时间,我把资料给你准备好,单等你去开拓这项新的业务了!
郑喜成又说了一串感谢的话,最后才说,大伯,你看我还有好多事没处理完,我考虑考虑,晚一天再答复你吧!
这让迟德楷老汉很失望,这么好的差事有人想干他还不要哩,你这郑喜成倒拿起劲来。他很不高兴地站起来说,我等你三天,你不答应,我就另选人才了!
郑喜成送走了迟大伯,回到屋里,想听听黑牡丹的意见。黑牡丹仔细想了想,说,这老汉就是有个新闻眼!他想的这条路子的确不错。
郑喜成问,你同意我去他那里当撰搞人了?
黑牡丹说,你夏风如今鼎鼎大名,何必投靠在他迟德楷的名下?
郑喜成说,你别跟我戴高帽了,我哪来的鼎鼎大名呀?
黑牡丹说,咱平时常说,要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可你怎么就看不到这一点呢?你自己想想,你现在还是两年前的郑喜成吗?
郑喜成说,当然不是喽!我长高的,吃胖了,社会经验也丰富多了。
黑牡丹问,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的没有认识自己的价值?你一篇文章写出一个县长,又一篇文章把县委书记赶走了。你给朱部长写的那篇典型经验,更是在全县甚至全市引起一场轰动。你自己不觉得,可下边却传开了!有人说你是正面文章反面做,反面文章正面做,把那些当官的弄得狼狈不堪!人们都说你大智若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在群众中既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咱为何不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独辟蹊径,另寻一条新的出路呢?
郑喜成一听,觉得黑牡丹这意见提得好,忙问,你有啥想法,快说出来我听听!
黑牡丹却拿起了架子,说,莫急,明天我再让你看我设计的方案!
第二天,黑牡丹交给郑喜成一份材料,郑喜成看看颇似一份广告稿——
夏风写作服务公司,新时代的产物,当今社会的宠儿,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诞生!
夏风写作服务公司,荟萃全县一流人才,愿意为您提供全方位服务:
您要上级了解您的辉煌政绩吗?
——夏风公司愿为您撰写工作总结、汇报材料、会议文稿、新闻报道和报告文学等一切歌功颂德的文字材料!
您要自学成材取得大专文凭成名成家出人头地吗?
——夏风公司愿为您代写毕业论文、学术著作以及小说散文诗歌等一切高水平高质量的宏篇巨著!
您要申诉自己的冤屈上访告状打赢官司求得个说法吗?
——夏风公司愿为您代写讼状、答辩书、上访信和一切旁证材料!
您要打动情人的心弦讨得对方的喜爱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吗?
——夏风公司愿为您倾注最真挚的情感用诗一样动听的语言代写情书和讨对方喜爱的文字材料!
夏风写作服务公司下设文秘、专论、新闻、司法、文学等五大系列,将保质保量高速为您撰写你所需要的一切文稿,并代为打印、复印、发表、出版,竭诚为您服务,为您排忧解难,做您的知心朋友!
欢迎光临 价格面议 文责不负
写作服务公司总经理 夏风
副总经理 黑牡丹
郑喜成看了,觉得这黑牡丹挺不简单,她思路开阔,路子想得也挺鲜,只是在这小县城,能行吗?所以,他看了之后,只对黑牡丹笑笑,却没有吭声。
黑牡丹说,我这主意也是受迟德楷老汉的启发才想起来的,写作也要寻找市场,有了市场便有了用武之地了。黑牡丹指着那几个服务项目说,你看这几项,针对性都比较强。第一是五大毕业生,平时问卷考试可以找人替考或者传小抄,可这毕业论文就不是一般人能对付得了的了,没有一定的理论水平是写不出像样子的文章来的。咱要是提供这方面的服务,肯定受欢迎!第二是申报技术职称的在职人员,比如经济师、会计师、政工师,还有广大教师等等,他们需要理论著作,还得在地市级以上报刊发表,否则不算成果。咱要是能提供这方面的服务,他们也会把咱的门挤破!还有,就是那些领导者,特别是一些企业家,有的想为自己制造政绩,有的是为树立企业形象,他们也是有求于笔杆子的。当今社会能干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会吹的,会吹的不如会拍的,会拍的又不如会制造政绩的。你办报一定亲有体会,笔杆子是受重用的。但是养个笔杆子要增加编制增加工资增加福利,还要解决住房呀子女入学家属就业呀等等,他们一核算会发现养个笔杆子不划算,不如让写作公司代劳方便,想用啥稿,一个电话打过去,只要花几个润笔费就行了,这真是一条多快好省的路子呀!哎,你先别吭声儿,等我把话说完!你可能担心咱没有这么多写作力量吧?这事我已经考虑到了。现在机关里的秘书,文化馆里的创作员,还有学校里的教师,以及科委教委里的专业技术人员,他们平时闲着没事,咱给他们开辟一个第二职业,既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生财之道,也为咱们组织了一批写作骨干。有些专业性强的稿子,交给他们去写,质量肯定有保证!这比迟德楷的路子宽得多了,也实用多了。
郑喜成说,你想得挺美,但你忽视了一个重要情况!你所说的这些文稿,都是人家背后悄悄干的,谁肯公开宣称是找人代劳的呢?你广告越做得响,人家越不敢到你这里来,你没有顾主,如何打开局面?
黑牡丹听了,点头称是,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二人正在为这写作公司如何打开局面动脑筋,房门一下被推了开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喜娃子在这里住吗?
郑喜成一看是老支书,忙迎了出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