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俩的秘密。他们都很受用。
时间就这样走着,季节更替。一切仿佛都那么好。
然而一天——
等他们回到家,一件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房门大开。家里没有开灯。
里面空无一人。那个总是在家的老爷子此刻没有了踪迹。没有小偷进来的迹象,没有打劫的痕迹,屋里的东西一切都完好无损。可是原本在的人没了。
事情发生得突如其来,没有预兆。外婆有点乱了方寸,篮子失手扔在门口。手抖着从这个屋子走向另一个屋子。如善跟在她后面,吓得要哭了。
报警。这是快六岁的如善想出来的。这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说话了。他给外婆说出了他来到这个家第一句话:“外婆,报警吧。”
外婆失神地看他,面无表情。如善想,什么叫魂不守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如善拿起电话,拨出110。如善居然能准确报警,描述情况,说出准确地址。这个连他自己都有些纳闷。接电话的警察开始不相信他,他说出家里没大人了,听那边答应安排出警,他才挂断电话。
看着外婆坐在沙发旁边小凳上那种无助的样子,如善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外婆。他胳膊不够长,但那种温柔和爱,还是以他小孩子温情的方式传递了出去。
外婆的泪落在他的手上。她颤抖的身体,让幼小的如善心酸和忧伤,就像爸爸妈妈离开一样啊。
他也掉泪了。他像个小大人,此刻,他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得想办法找回姥爷。即使姥爷傻得成了婴儿,他依然是外婆的挚爱呢,也是他喜欢的玩伴。
慢慢地,外婆身子不抖了,饮泣声渐渐消失。她拉住如善的小手,让他坐在她的面前。看着他,那种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情。看着,看着,她抱住如善,紧紧地,紧紧地。
这种亲情的搂抱,仿佛从未中断过。血脉相连,相续,脉络清晰。外婆没有抱怨,没有哀叹。她已平静。不管她的心如何澎湃起伏,在如善面前,她如此智慧地扮演着她该有的角色。
有人敲门。如善去开门。是警察。外婆是个言语少的人,把老爷子离去的事件说得简单而平常,就像讲一个不相干的故事。警察记录一些关键词,七十岁老人,老年痴呆,不认识家,不认识人,一个人突然离开家。
警察没有说任何关心的话,例行公事。这种事情见多了,他们正常记录,正常询问。在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人走失,如果都出警的话,可不得忙坏警察了呀。临走,他们说有消息会通知他们。但那种语气仿佛又在暗示,不要抱希望。
送走警察。外婆带着如善走出家门。他们打算自己寻找。没有目标,没有设想的方向。
如善和外婆手牵手,走在天色已黑的大街上。华灯已上,万家灯火。就在这霓虹恣意闪烁的都市,几家欢喜几家忧呢。
这一老一少行走的人啊,此刻没有欣赏都市夜景的兴致,他们心里满满的都是那个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人。
如善第一次为一个人有说不出的忧伤。他想起那些他背诵的诗句: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连云彩都要配合这种伤感。如善突然失声笑了,接通天界一样的。小小的他竟然有如此的情思。他小声说给外婆。
外婆没有打击他。她喜欢这样通灵,一直以来,她的观念就是书到今世读已迟。才华也好,金钱也好,都是前世的因缘延续。就像梦贞早早命丧黄泉,也是命定的。而这个如善,自小有着非同寻常的才华自是另一个人人生的延续。
她牵如善的小手,紧了又紧。这些都不需要言语。
她当然晓得,这种寻找其实只是一种心理安慰。刚才在家里,她几乎已经断定,老爷子的离开注定了离别。只是她不愿意相信。只要她闭上眼睛,心里静静的,她就可以接通那个天界。而这些都如此预示着老爷子的情况。哎。真的没有办法哦。
如善这个小家伙也累了。他总想知道更多,可这并不好呀。今天他终于说话了。别人都说什么自闭症,鬼才相信这个病。天下的精神病,都是人自造的。病由心造,完全没有错。那些个医生都是傻瓜,他们以为孩子不说话,是什么自闭症,那只是他们不想说罢了。就像如善,她完全有把握,这个孩子是聪慧的。在有些场合,有些人面前,他只是暂时关闭自己而已。这是好玩的。像老爷子一直喊他小弟。他们是完全能交流的,即使没有对话,没有言语。
现在老爷子离开了。是离开的时候了。年初摆卦时,就预示了这个。她一直等这天的到来。如今,就让她和如善相依为命吧。他们的手握得更紧了。
姥爷再也没有回来。即使如善经常梦到他。
警察来过了,说在一个公园发现了老人家的尸体。不是他杀,说经法医鉴定分析,死于心肌梗死。外婆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痛哭。她甚至提出不去殡仪馆。就让自行结束吧。生命这样结束是对的。她自言自语。
警察对她的冷漠有些侧目,但还是同意了她奇怪的请求。他们友好地离开告辞。
这个确凿的消息使姥爷的缺失成为确定。虽然,这一段时间,他们已经开始规划两个人的生活。姥爷留下的花花草草,如善负责起来。幼小的他,不会施肥,但至少可以浇水。
他还喜欢和外婆一起去菜市买菜。外婆是个奇怪的老太太,不用讨价还价,她都可以买到既便宜又好的菜。
他们没有了姥爷的工资,社区的领导给他们送来慰问品和困难补助。现在外婆领的是最低生活保障。外婆心里笑了。她终于成了别人眼里的穷人。
如善不晓得什么,在他眼里外婆是最厉害最神秘的人。她不仅可以有便宜的菜肉食物,还可以免费拿到衣服。至于傍晚那些个远足散步,实在是神秘的交会。仿佛她在得到某种神谕一样。
那个神秘又神秘的菜篮子,给生活带来无限希望。如善想像外婆那样使用这个篮子,外婆摇头,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们没有让拿回姥爷的骨灰。冷酷的外婆那次对警察说得明确,人死归为尘土,作为无名氏化烟而去就很好。她不管别人的议论。警察们大概想的是这个孤苦的老太太怕支付高昂的火葬费。其实那些根本不是问题。如果通知老爷子曾经的单位,还可以领到丧葬费。外婆这些统统都不要。她喜欢自然消亡方式。
当然多事的人,还是告知了老爷子单位,他们送来了丧葬费,老太太的抚恤金。老太太没想到还有这个。像发大财一样,晚上和如善对着一沓钞票和一个卡,发愣。
如善觉察出外婆那神秘的神态。钱,每个人都需要,连外婆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没有了姥爷,外婆把如善的教育放进日程中。开始给他一些她认为必要的教育,森林里树木的名称,蘑菇的分类,晚霞的色彩,夜间梦境的形成,只有一种菜如何煮出美味的汤,人是从哪里来的,将来会去什么地方,人为什么会老,男孩是怎么回事,等等。外婆的课程如同是百宝箱的展开。如善喜欢这些。认字不用她教的。妈妈教的那些,再加上厚厚的词典,有可以读的书,他已经能认很多字了。
当如善问外婆,他要不要也像那个宇豪那样学钢琴什么的。外婆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以后有机会的时候就学两下子。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学会认识人自己,学会做人。现在的教育呀,本末倒置,学那些有什么用。说到这里,外婆陷入久违的沉思。
看着外婆那种少有的伤感,如善乖巧地倒了杯水,递给她。他哪里知道,她现在想的是他的妈妈,那个已经离去的女儿。
梦贞名牌大学毕业还读了研究生,可为了自己所谓的爱情,毅然放弃了生她养她的父母。这应该追究谁的责任呢。是家庭教育问题还是社会对年轻人的纵容?那么善良的梦贞被爱情迷惑,亲情在她眼里没有了什么分量。这是多么大的认知误区呀。老太太反思自己对独女教育的失败。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咽下。如今,如善来了,这该是上苍给予的礼物吧。或者他是替他妈妈还自己欠下的债。所以对小不点,她要尝试一种完全不同的教育。不去理会那些考试,那些奇怪的知识,唯一考虑的是人这个本质的生命。
幸运的是,现在如善的教育完全由她说了算,最重要的是如善也喜欢她。如善这个聪明的小不点,是她晚年生活的一颗幸运珠。特别是老爷子离开后,每次跟他待着,就好像回到了没有时间纪元的童话世界。他们虽在人间,过得是无上美妙有趣的生活。她和如善总能相会一笑,也能默契这忘年的幸福。
外婆变得更为神秘欢喜。她常常能制造朴素的快乐。一种蔬菜的汤,一个来自森林的树叶,她都能讲一个美妙的故事。她开启了一扇窗,让如善感到奇妙的世界和美丽无常的现实。
她教会他认识各种蘑菇,找森林里好吃的山货野果。而且在他的再三恳求下,经常带他去那个神秘神奇的山洞。
那看似平常的洞窟,原来是别有洞天。白天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一到晚上,念上一个口令,里面就开启了一个挂着水珠的石门。那是另一个世界呢。是天界还是有着神灵的地方?外婆并不向他说明,他也无从判断。那里的人都好漂亮,步子轻盈。奇怪的是外婆到那里也变成了美丽的女子。花草艳丽,瓜果香甜,人们友好温和,大家彼此微笑,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而外婆好像也会说一样。他们逛呀逛,流连那里的美丽。外婆的篮子放满那些善人送的果蔬。外婆一个眼神暗示,他们像变戏法一样回到了刚进来的石门前。
他们又回到了现实的人间。有着滚滚烟火气息的生活。
他问外婆,为什么不能留在那里。外婆说那些人是另一个世界的,留在那里一天,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且留在那里得先成为仙境女王的佣人,然后经过多次磨难才能获得自由。
“女王会派人抓我们这样的人吗?”如善好奇地问。
“会呀。所以我每次去都挑女王的士兵睡觉的时间。他们睡得很多。那里的人都喜欢睡觉。睡十天,清醒两天这样的。”
“那里没有家庭,没有爱情,不允许过分的亲昵。女王喜欢人淡淡地交往。但那里有我们这里没有的好吃的东西。”外婆说着这些,好像在讲一个传说。
如善点头。如善明白外婆为什么即使再晚也要坐夜班公交回来的理由了。她喜欢这里,喜欢这个有血有肉也有些痛苦和难题的世界。如善六岁了。他也喜欢这个世界,喜欢这个城市的繁杂热闹和有时候的无序。
在这里,他们老少俩过着世俗的生活。虽然在有些不确定的时间,也还会去那个世界化回一些物品食物。
六岁的如善,第一次拿起画笔,画那个童话般的世界。
在他的画里,外婆是比妈妈还要美丽的女子。
她的篮子和她的服装总是如此搭配。
不管在画里还是现实中。
如善喜欢。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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