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不会带他看医生的。现在的医院呀,就是为了赚钱,只是捎带着看点病。况且小不点所谓的问题,他们解决不了。他是自己女儿的儿子,有着她的血脉。他既然来了,她不会不管的。这个小能豆送到医院还不给治成傻瓜了。
这一年,他给这个有着墓穴气息的老屋子平添了许多新鲜气息。他是老头子的玩伴,是她的一个她不愿意说出的安慰。
小家伙,人小鬼大,总对她这屋子神秘的东西感兴趣。他还真有毅力哦,几次差点都要因为她说话了,还是强忍住了。脑子转得像陀螺。这点比他妈妈强多了。如果梦贞好好留在成都,她怎么会死。这都是那可怕的爱。梦贞以为自己那是真爱。然而那场真爱导致了爱情的短暂和死亡。对她爱的男人,此刻的她,已经没有多少恨了。那些东西都化作云烟,而留在这里的是实实在在的小家伙。活生生的小男孩子,成了老爷子的玩伴。
如善常常让她想起梦贞小时候的岁月。那是欢腾的日子。无限的快乐,美好的生活。优秀的孩子总要离开父母。当梦贞选择成都,他们没有怨言。后来她选择那个男人。现在仔细想,不知道是她在动气还是梦贞不懂事。总之,没有任何联系的梦贞成了这个老去的家深深的痛,那如同钉子钉在身上,拔不出来。老爷子大概就是那以后渐渐傻掉的。
梦贞是禁止说出的名字。但他们心里总在呼唤。
大地震,可怕的大地震。一想到夺走梦贞生命的那个灾难,她痛彻心扉。但她掩饰而去。她是可以与天界交流的人。她不可以仅仅以这种儿女感情使自己心波不宁。她必须撑起这个家。大小顽童都需要她。
自从小不点来了后,居委会那几个女人找了她几次,催促她送孩子上幼儿园。还说什么娃娃从幼儿园起竞争就开始了,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什么鬼主意。她才不要呢。小不点就这样待在家里,很好。
再说了,学那些有用吗?每次出去,看到那些小小的儿童背着大大的书包,她就觉得可怜。以后她要避免小不点过这样痛苦的生活。
这个小家伙认识不少字,她偷偷注意到他经常看当年那些梦贞的书。她知道,他嘴上不说话,心里明得像镜子一样。口讷的孩子是干大事的。她一直这样认为。
然而,社区的人可不这样认为。他们总觉得老人这种与社会脱节的生活对孩子不利。这不,前几天她要出门时,有人敲门,来了两个人,自称是社区少儿健康委员。她把他们堵在门口没有让进。她不听他们说话,因为她的散步时间到了。任何人和事情都不能更改她的计划。
她这样的怪人,自然有她的道理。来人并没有生气,只说改天再来。
她点头。等他们一走,她也立刻走了出去,进行她的散步。
如善当然看到来人,外婆暗示他躲了起来。为什么要躲,如善想不明白这个。就像她出去时,还叮嘱他,不要给外人开门。
他才不会开呢。
何况,在这屋子住了一年多,这是第一次有人来访。
他不会惹事的。
成长为姥爷小弟的如善这一年多长大了好多。还有和老人长期生活的他,有着普通孩子没有的老成。敢跟七十岁的老人称兄道弟,五岁的如善觉得自己扮演生活,也是生活在演他。
外婆总说人生如戏,人生如梦。这样看来,无论如何,他们这个家每天都是在演戏,精彩的戏常常逗得演员自己捧腹。如如善,如姥爷,当然外婆的戏更有深度。如善更多地想参与她,他想,那些奇怪的东西一定很好玩。
这天下午,姥爷又穿戴整齐地站立端正朗诵诗歌。外婆放下手上的活,坐下来听,一脸的幸福。
我以一百个形象把你幻想
我的爱情在一百个形象中
你若是孤岛,我愿是帆船
我热情地向你的四周航行。
祖国的上空布满乌云
但暴风雨不见得来临
我不管,让它来临
我的生命即将告终。
我那破旧的七弦琴
长久地停止了歌唱
它在我手中已经很久
琴弦也快要磨断。
就在姥爷声情并茂张着手臂,咧开嘴,继续他的朗诵,外婆聚精会神地,热泪盈眶地听时,咚咚的敲门声像不和谐的噪音,破坏了他们午后这少有的幸福。
开始大家都不去理他,姥爷继续酝酿情绪,想继续读诗。可是那敲门执拗而持续,仿佛和门耗上了。如善不喜欢姥爷读的那些东东,他早想开溜了。趁着外婆注意力转移,他刺溜跑回自己房间。
不管老太太愿意不愿意,她还是打开了门。果真是那些社区委员会的人。这次他们被让进客厅。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开始还摆谱,但在跟神秘老太太几个回合眼神对视交流后,他也像他的两个下属一样矜持拘谨起来。
此刻,老爷子也进了自己屋子。老太太请客人落座沙发。她上茶,端出水果。坐在他们对面,继续做她的针线活。
她不言语。他们只好开始劝导。讲小孩子进到社会团体生活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如果送孩子到学龄前教育,他们居委会可以适当自助。这几位可谓是苦口婆心。近一个小时的说教,老太太就是一句不搭腔。
如善把房门开了缝,偷看来人。被其中一个人发现,招手让他出来。他挤了个鬼脸,紧紧关上自己的房门。
他们又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通,老太太有点着急了,她不表态,他们真是不会走。而且马上到她散步时间了。她只好说,她会考虑的。在考虑期间,请不要再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说完,她旁若无人地走进自己房间,关上了房门。
听见门声,如善以为来人走了,开了自己的房门。这才发现,那几个人尴尬的神态。他们摇头,发牢骚,抱怨这家人的怪异,一脸无奈地朝大门走去。如善注意到,一个在走之前,大口喝完了水杯里的茶,像是报复一样。
换上外出服装的外婆也出来了。她依旧拎着那个神秘的篮子,花丝巾,像赴约会的老妇人。
一直以来,外婆都是如此注意外表。每次外出散步,在她是重要的行程。府绸上衣,纯色阔腿裤或裙子,柔软的羊皮鞋,俏丽的花丝巾。丝巾永远是丝绸的。那好像是某种标志。
她这样着意的装扮,完全像是赴某个男士的约会。刚才还和老爷子眉来眼去,现在就要去约会情人吗?这样怀疑也只是好事之徒的怀疑而已。怀疑从来没有被落实过。
而如善从不深刻地怀疑外婆。即使年老的外婆皱纹横生,也减损不了她身上雅致的气息。当然雅致的外婆不可能约会情人的。她肯定有更重要的去处。比如去见某个神灵,某个神秘人物,考察某个特殊地方等等。虽然,外婆从来没有带他去过那些地方,见过那些人。可如善好像知道她一样。
也许是她有过人之处,才敢高傲,轻视那些人吧。
那些访客,和大多数大人一样,欺软怕硬,媚权拜金。依他们的经验,在这样不起眼的老人面前,他们是最需要摆谱的。
如善清晰地记得和外婆出去,听到老年人在说一些年轻人不懂事。有个老人说现在机关流传一句话:要对年轻人好些,因为你很快老去,就要看年轻人的眼色了。他们这些老去的人肯定都深深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老人是最好轻视和对付的。
只是,这次来这个家,那些基层干部们没想到这个老太太不一般。听说这家老爷子是老年痴呆症,女儿死了,扔下个幼小的孩子,这个孤苦无靠的老太太能有什么能耐。即使早年她叱咤风云,跟着老爷子一起走南闯北在野战部队。她不过就是个军属而已。实在有意思。退休军官痴呆了,家属则越来越神通了。就凭那眼神,那淡定,不是一般人那。
如善不能理解外婆为什么那样对待那些人,她应该会排斥那些干涉她生活的所有人吧。说实在的,如善喜欢待在家里。那些人说他没有玩伴,这样的孩子会孤独的。玩伴,他有啊,姥爷。
当然,他的不说话成了外人对他最大的说道。自闭症,孤独症。这些医学名词,都找上了如善。
不管如善愿意与否,外面人总要这样说他。他才不在乎。外婆也不在乎。这世界只有他俩知道,他没有病。
有病的姥爷没有判断力,他现在唯一需要的是小弟这样的玩伴。每当遭人误会,如善想干脆说话算了,破掉那些愚蠢大人的无聊。然而,转念一想,跟那些没有意思的大人有什么好说的。实在是无聊。
无聊的人,又来了两次。
后来这次还带了个小孩,说是给如善一个交朋友的机会。他是社区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学钢琴、英语、书法、绘画、跆拳道,是幼儿园里最优秀的孩子。他们希望榜样的力量能带动如善。
如善被叫到客厅。他看了那个和他同龄的男孩,宇豪,那名字听上去有万丈豪气。可看他拘谨羞涩胆小,不敢看外婆的眼睛,也不和如善的眼神对视。如善就觉得他好没意思。学那么多东西,怎么看上去呆呆的呢。
如善努力又有些倔强地看着他。这些来人中,他当然只对宇豪感兴趣。可是宇豪一点都不配合。如善零星听到,宇豪是幼儿园园长的儿子,他算是妈妈出来工作的一张牌。来人说,以往,他是活泼的。难道在这个屋子,是因为老太太那独特的眼神吗?还是他被其他东西吓坏了?
两个小孩子都不说话,大人间的交流干巴巴的,话题始终停留在某个地方,得不到推进。老太太没有答应送孩子去幼儿园。如善对宇豪虽然看得多,但似乎不怎么喜欢。不过,他们走时,还是留下了幼儿园和宇豪家的电话。
终于走了。外婆长出了一口气。当问如善是否愿意去幼儿园时。如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的态度外婆很满意,在她看来。如善进到那里,就像到地狱,她不会允许的。她露出少有的笑,摸摸如善的头,进自己屋子了。
趁外婆换衣服的时候,如善也换了他最好的衣服,修身外套配深蓝色牛仔裤。
外婆今天打扮格外出色,墨绿金丝绒斗篷下面是若隐若现的红裙子。如善等候在门口,外婆到小院子看了看侍弄花草的姥爷,和他说了几句话,她很快过来了。既没邀请也没反对,如善跟着外婆走了出去。
如善盼望今天能去个特殊的去处,或者真像他想的那样去见某种神秘的神灵。
外婆走得很快。出了大门,向右一拐,到主干道。在公交站,他们等了一会儿,一辆公交来了,他们上去。人不多,他们并排坐在靠后的椅子上。如善第一次和外婆坐公交,她不说一句话,眼睛迷离,一会儿看向车窗外,一会儿打盹。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在终点站下车。面前是山,森林,颜色鲜艳的木屋。这是个森林公园。天色将晚,没有人收门票,他们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这次外婆拉住如善的手,那种飞快的走,那种速度有点像飞。很快如善像被施了魔法,昏昏欲睡。仿佛进入仙界,又像处在梦境。后来如善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如善后来醒来,他们已坐在回程的公交上。
外婆的篮子里物品丰盛,好像逛了集市一样满载而归。如善喜欢这种感觉,心满意足地继续睡去。
这就是他喜欢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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