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小说
早晨,桑梓路,刘医生的诊所里,人们在议论死去的阿苏。阿苏其实是城郊村的女人。
“这女人,干吗喝农药呀,过不下去就离婚,怕什么?”
“就是,就是。又没被捆着绑着。”
“好啦,一个外地女子哪有那么多办法,看那酒彪子凶神恶煞的!”
“因为一只狗?不可能!肯定搞错了。人怎么可能为狗去死?”
刘医生站在药柜前,那些声音在身后乱飞,如睡意朦胧时枕边的蚊子,在那短暂的几秒钟时间里,他完全呈蒙昧状态。大清晨听到人的死讯,让他极不自在,好像那事情与他有关,职业本能决定不能看到人在眼皮底下死。
他越来越得要对这件事情发表一点看法。刚才转过身取药的时候,他就想好了该说点什么,可当他把包好的药丸递给那个患眼疾的病人时,还没开口紫萍却进来了。
她跨进门槛,脖子下垂着,眼睛却时不时地向上睁着,偶尔瞥一眼看她的人,双手捧着肚子,一直捧着,那手好像本来就是长在那里,只有腋下夹着的那块白手绢,隐隐然有点生气。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这么早啊?!早饭吃过了吧?有人和紫萍打招呼。人即刻站起来,到我这里来坐吧。满屋子的人都望着她,似乎都在说,到我这里来坐吧。
紫萍勉强抬起头,想要把整个屋子扫视一遍,同时微微一笑,只扫了一半,那笑容也还没有用完,眉头马上皱了回去——无论多大的恩赐,她把自己在此地所受到的欢迎,全都当成了嘲讽。
她理所当然地,坐在那人让出的位置上,随即发出低沉的哼哼声。不用说,又病了,不知这一次得的是什么病。无论什么病,只要生在她身上,再经这么哼哼两下,都是合理的——他们刚才的举动就是对这个常识的认可,他们很同情她,却又不准备帮助她诅咒那病魔的无情。
他们继续议论阿苏。终于刘医生在说。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个话题续上的:他说有一次阿苏从乡下抱着儿子过来看病,问了半天孩子哪里不舒服啊,阿苏只是笑,也不说话,最后才搞清原来不是孩子病了,而是她病了。刘医生就问那你哪里不舒服啊,阿苏不说,不是说不来,而是不好意思说——就连这点意思也是刘医生自己猜出来的。以后阿苏每次来,也不等她张口,他就开始猜,东猜猜,西猜猜,不是猜不着,而是故意猜错,逗她玩——直到阿苏点头,才算真正猜着了。刘医生说从来没见过像阿苏这样的女病人,怎么那么害羞,根本不像已婚妇女。
没见过这样的女人,那么害羞,根本不像结过婚的……说来说去,刘医生还是那几句话。
刘医生打开一个棕色药瓶,倒出几颗白色药丸,又从另一个塑料瓶里取出几颗黑色的。他把它们包在一起,嘱咐病人该怎么吃。
紫萍比刚才哼得更厉害了。双手交叉护着肚腹,脑袋垂到了胸口,整个身体缩成一团。
在小诊所里,看病是不需要排队的,谁先看,谁后看,刘医生说了算。他叫谁,谁就过来坐在那把掉了油漆的椅子上。没叫到的,就乖乖地等着,不急不躁,先聊会儿天再说吧。
今天,刘医生没马上叫紫萍。要是以往,刘医生老早就叫她过去了。刘医生早看到她了。三天两头来,昨天头疼,今天肚子疼,明天那个疼——那个疼是什么疼,刘医生不问,紫萍就不说,可每次还是让刘医生猜着了,不然怎么把她打发走?
他的办法似乎很让她满意,要不然她可以到大医院看,可她就是要到刘医生这里来看。慢慢地,桑梓路的人都说这个女人脑子有毛病,可刘医生不会这么说,无论大家说什么,刘医生也不会说这个话,这等于是承认他把好好的一个女人治成了精神病。
一个有脚疾的病人从凳子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出去了。刘医生对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妇女使了个眼色,那人一蹦一跳走到他面前来。
刘医生竟说起笑话来,那笑话并不可笑,只是有点荤,有点来路不正,还没讲完,自己却先笑起来,搞得大家只好陪着笑,笑声干巴巴的。还没等那笑声落下来,紫萍双手叉腰,发话了。
“你们还笑,医生是救死扶伤的,病人不舒服,还专门说笑话?”紫萍皱着眉,双手无意识地甩着那白手帕,动作很是优雅。
“你今天又哪里不舒服了呀?”刘医生笑嘻嘻地问。
“嗯,啊,哪里都不舒服。”她捧着肚子,哼得更厉害了,“我什么时候舒服过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笑了,刘医生也笑了。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你们竟然还笑?”她绞着眉头,那声音却软绵绵、嗲兮兮的,就像刘医生给她配的药粉,倒在水里,轻轻一搅拌,散得没了形。她以前是穿乡走村唱野台子戏的,戏班子解散后住进了桑梓路,就开始生病,一直生到现在,可能入戏太深,一直没有出来——留给她的只是这么个苦兮兮的角色。
“要不你试试用新药……”刘医生的目光在瓶瓶罐罐上搜索着。
“可别给我乱吃什么激素啊……”紫萍掐着嗓音叫起来。
刘医生有些生气了,原本眯眯笑的脸上僵了一僵,但很快就缓了过来。“你以为我是那些庸医啊,动不动就给人吃激素?”他似笑非笑。
有几个人在轻声附和刘医生的话,说刘医生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庸医,也不会给人乱吃激素的。刘医生听了这些褒奖的话后,对他们点了点头。
“我要打针!”紫萍忽然说,“我还没打过针,给我打一针吧,长痛不如短痛。”
刘医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眯眼沉思了片刻。
紫萍抬头看着他,很想打上一针,又有点怕的样子。
刘医生顿了顿,这个叫紫萍的病人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没错,他从没有给她打过点滴,不是说紫萍的病症还没有达到挂点滴的程度,在刘医生那里任何人都可以是挂点滴或打针的适用对象——那不过是给药途径的不同。
他完全是凭着感觉给人吃药或打针,凭那一点,他治好了那么多人,墙壁上挂着那么多锦旗和匾额,他对自己目前为止所取得的成绩是满意的。
刘医生决定给紫萍挂点滴。既然病人都提出来了,那就应该满足她的要求。这也是刘医生的为医之道。
“好吧,今天先给你挂点青霉素试试。”刘医生说。
紫萍点点头,把袖子往上捋了捋,那袖管又自动掉了下来,她继续往上捋着。
“效果应该有的吧?我可从来没有挂过盐水。”她眯眼轻声问着,又像是自言自语。
是玻璃瓶被拗断的声音,是一小支装在纸盒子里的药水瓶,那砂轮在瓶脖子上轻轻摩几下,再摩几下,然后一拗,就能断掉。这样的声音在诊所里经常听见,没什么好稀罕的。可事后人们却说从玻璃瓶的碎裂声中听出了某些不好的预兆。还有人说那天刘医生的行为有些反常,他的腿总是抖个不停,好像在跳舞。还有,那只蜜蜂一直在诊所里飞来飞去,赶也赶不走,都深秋了,哪来的蜜蜂?
无论是蜜蜂的叫声,还是玻璃瓶子的碎裂声,都无法阻止点滴以不可逆的速度向紫萍浅蓝色的静脉深处缓缓流淌过去。终于挂上点滴的紫萍心满意足地靠在躺椅上,微闭着眼睛,沉浸在疾病康复期特有的宁静里。
她的感觉好极了,输液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早知如此……闭着眼睛,自己跟自己嘀咕了半天。输液室与就诊室隔着半堵墙壁,这边的讲话声那边听得见,那边的动静都在刘医生的眼里。
什么也逃不过刘医生的眼睛。
黄昏的时候,消息传来,紫萍死了,死在刘医生的小诊所里,发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
同时说不出话来的还有刘医生,他双腿发抖,差点晕倒在病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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