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流-酒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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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一个戴蛤蟆眼镜的男人,来到小巷里,在刘医生的宠物诊所外徘徊不前,如此大概有十来分钟,忽然,他一个箭步,上前推那扇玻璃门,推了半天,人还在门外。

    刘医生起身开门。

    “怎么是你?”刘医生看到酒彪子的那一刻,有点吃惊。

    “是我,我也来城里生活了,一年半多了,天天路过你这里,可一次也没进来过,今天不知怎么,忽然想着要进来和你说两句,好像再不这样做就没有机会了。我知道宠物诊所是做什么的,给狗啊猫啊治病的吧,从前你是给人看病的,这个职业对你倒也合适。对了,以前我不可认为那些猫啊狗啊也需要医生,它们生下来不就是给人吃的嘛?”说到这里,他咽了下口水,“真的,我不只吃过狗肉,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什么肉没吃过啊,直到那一天,我干活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东西都找不到,我饿得半死,没有气力做饭,我听见院子里有一条狗在咳嗽,它咳嗽的声音和人一模一样,天哪!我没有听错吧,狗也会咳嗽?就像人在咳嗽一样?你要笑我了吧,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可我还真是不懂,我不知道狗竟然会咳嗽,这个事情把我吓住了,也不是真的吓住,只是觉得奇怪,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怎么说呢,我忽然觉得有点害怕了。活了那么大岁数,我还没有怕过什么。他们都说我老婆是被我害死的,我没有想过要让她死啊,全是因为那条狗,他们杀了那条狗,我老婆这个人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总觉得那条狗和我们家有关系,和她有关系,它是跟着我女儿回家的,狗死得那么惨,她一下子受不了了,那段时间又常常被我打,她是被打怕了,而那条狗……也是被打死的。”

    在说到“被打死的”这几个字时,他苦笑着,脸上有一种嫌恶的神情。

    诊所里没有别人,刘医生和宠物们都安安静静的,好像听得懂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他调整了下坐姿,继续往下说。

    “我有一身好力气,什么活都能做,清洁工、搬运工、泥水匠什么的,都没有问题,可我没有选择那种工作,我一直在想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不仅是为了赚钱,我要去做让自己感到费劲的工作,我要让自己过得不舒服,不仅是身体上的不舒服,还有心里的,一句话,我要跟我自己做对。我先到酒厂打工,洗酒瓶,闻着满天满地的酒香却不能尝上一口,那种难受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上咬,我硬是把酒给戒了。我去做动物饲养员,我不相信自己有那份爱心,我是个残忍的人,我怕自己因为冲动把那些动物杀死,或者因为无法忍受那些臭味,给它们下毒,这样我就会被关起来,难道我很想被关起来?我疯了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停下来看着刘医生,似乎想从他脸上得到答案。

    刘医生也在静静地看着他。他在听他继续往下说。

    “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把铁钉弄在香蕉里给猴子吃,没想到那猴子很聪明,居然能把钉子吐出来,呸的一声吐在我面前,就像一颗子弹,把我吓坏了,不敢看那猴子的眼睛,还好它不会说话,可我告诉你,那不会说话的动物才可怕!以后,那猴子一见到我走进饲养区,就用那眼神看着我,我真是受不了。”

    “我不能再当饲养员了,我又到一家工厂找到一份保安的工作,那工作倒也安静,天天坐在传达室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两条大黄狗,是厂里专门弄来看门的,到了晚上,整个厂区静悄悄的,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不,是两条狗,一个人。前半夜,我是不睡觉的,到了后半夜,我靠在椅子上打盹,反正有狗,如果有人进来,狗肯定会发现的,不过我还是不敢睡得太死,怕真的发生什么,没想到那个晚上真的出事了,我被一阵凉意弄醒,有人正用刀抵着我的脖子,我脑子一片空白,吓得直哆嗦,那人说把眼睛闭上,我就老老实实地把眼睛闭上,他们把我反绑在椅子上,用废报纸塞进我的嘴里,我难受得要死,气都喘不过来,我一直闭着眼睛,直到那些人走开了,我的眼睛还闭得紧紧的。我闻到一股尿骚味,一摸,连裤子都湿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神经质地闭上了,浑身颤抖起来。他抓住刘医生伸过来的手,紧攥着不放。

    “我被厂里开除了,厂长把话说得很难听,说我还不如那两条狗。后来我才知道,那两条狗,可怜的畜生,竟被那帮人割喉了,血沫子溅得老高,喷到电线杆子上,倒在仓库外面的水泥地上眼珠子还是睁着的,它们算是英勇就义了。可我呢?直到警察来了,还把眼珠子闭着,不敢睁开,像死人一样闭着,你说,这样的人还能当保安吗?连条狗都不如。”

    他喘了口气。看着刘医生正把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嘴角一歪,竟笑了。

    刘医生伸着脖子,似乎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酒彪子挪了挪身子,转移了身体的重心,往前凑了凑。他从容不迫,四下张望着,他看到刘医生的工作台,墙上挂着的解剖图,笼子里关着的宠物,刚才光顾着说,没来得及好好打量。他对刘医生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老早你给人看病,现在你在这里给狗看,要我说,都是医生,都一样的。”他在诊所里扫视了一圈,慢吞吞地说。

    刘医生大吃一惊,显然没料到酒彪子会说到他头上。

    “那不一样,不一样的。”刘医生搓着手,嗫嚅地说。

    酒彪子不说话,眼睛瞟来瞟去,似乎在说,有什么不一样,都是治病,人与狗也是一样的。

    “这几年,我很小心,狗也是生命,它们不会说话,可我从来没有疏忽过,这是真的。”刘医生确实很小心,他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一个字。

    他们没办法不想到那件事。

    “没错,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的。要我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酒彪子努力说得轻松,却不去看刘医生的脸,也不给他说的机会——他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

    “听说在城里,还有人请你,杀狗?”酒彪子一脸诡异,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那是……安乐死。不一样的。”刘医生辩解道。

    酒彪子笑了笑,不说话。

    “真的,这是一种人道主义。对狗好。”刘医生一本正经地说。

    “哦。是吗?”酒彪子轻轻地咳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

    刘医生有点不高兴,想把话题岔开,可没有成功。酒彪子牢牢把握主动权,无论说到哪里,只要轻轻地一绕,又回去了。他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个?这个害死老婆的混蛋!

    刘医生站起身,走到那铁笼子边上,伸了伸手,想要去摸那只雪白的京巴,可隔着笼子,那狗趴在里面,扁阔脸,圆溜溜的眼珠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摸不着那只狗。他的手在铁笼上方的空气中晃了晃,就收回了。

    “这狗真可爱,你看它的耳朵,还有毛发,啧啧,就像一个肉团。”酒彪子说。

    “嗯,这狗不好养,冷天容易感冒的。”刘医生冷冷地说。

    酒彪子走近铁笼,半蹲着身子开始欣赏起来,不由发出由衷的赞叹声。似乎不能相信这些狗竟然是村里那些野狗的近亲。

    “你说这些狗,吃起来是不是味道不一样?”酒彪子忽然问道。

    什么?刘医生心里一颤,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古怪。他撇了酒彪子一眼,干脆说:“都是狗,能有什么不一样。差不多的。”

    酒彪子瞪大眼睛,似乎在说:“你吃过?”

    “谁会去吃它们?它们那么贵!”他马上回答,有点生气。

    “我可没这么说。”酒彪子马上辩解道。

    他肯定是吃过它们的,只是不敢承认——想到这里,酒彪子轻轻地笑了,笑得有点得意,有点自以为是,这个刘医生啊,犯了错,治死人,如今倒是享福了,给那么多狗看病,偶尔吃个一两条也是极有可能的,还不承认!那种狗的味道到底是不一样的吧!还说差不多,谁信啊?瞧瞧它们多么娇贵,喝牛奶吃鲜肉长大的,能和乡下的狗一样?慢着——他吃的会不会是病狗啊,到他手上的还能有好狗?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恶心,胃里的东西刺激性地厮杀着,硝烟弥漫,一路高歌猛进,可脸上仍保持着微笑。为什么要自我折磨,这是毫无必要的嘛。酒彪子的表情舒展开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试了试手的力道,他轻轻地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往外走,今天说了那么多,心情轻松得好似走在回乡的路上。

    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无耻!酒彪子离开后,刘医生坐在犬类散发的气息里,恨恨不已地想着。他一边恨着,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掌击打面颊,这样的动作持续了一会儿,完全是下意识的,直到有火辣辣的疼痛感袭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动作感到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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