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读书-摄影集《三峡记忆·我们的记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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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夏天最热的几天,凤凰卫视“告别三峡”摄制组邀我客串主持在三峡地区的拍摄,在码头上就遇到了正在用照相机告别三峡的郑云峰先生。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们或一起或分别记录着即将消失或离去的物和人。

    我们走进一座座城镇和村庄,它们有的将被逐渐蓄高的水库所淹没,有的将迁往他处重建,但其中的居民已经开始迁移,最终将全部告别故乡。

    在始建于明代的大昌古镇,整体搬迁已在进行。水库蓄水后,这里将被上涨的大宁河水全部淹没,因此已选定8公里外的西包岭下按原样重建。古镇的全貌与每座建筑都测绘拍照,拆除时每个构件都编号登记,重建后有望保持原来风貌。我知道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国际上也有成功的先例,埃及建阿斯旺高坝时将被淹没的阿布辛贝勒神庙、菲莱岛等古迹,就是拆除切割后在异地重建,并且得到了国际文物考古学界的肯定。但大昌镇是上千人世世代代生活着的场所,他们的生活和文化能在异地延续吗?我想起两千多年前刘邦曾将故乡丰县全部建筑和居民连同他们喂养的鸡犬整体迁至关中,不仅居民住进了与家乡完全一样的房舍,连鸡犬都找到了自己熟悉的窝。但此后再未见记载,显然丰县的特色并未在关中保持多久。我相信现在的规划和建筑水平,大昌古镇的整体搬迁难度也不会比阿布辛贝勒神庙或菲莱岛更大,新址与原地相距不远,自然环境基本相同,但古镇能否复活并延续,我们更寄希望于村民们自觉保持和记忆文化的能力。

    在一座乡干部已确定为完全搬迁的村里,我发现一位还住在旧屋的70多岁老农,其实他已经签了协议,办了手续,家人已经全部迁走。他告诉我并非不愿搬迁,只是舍不得地里的瓜菜,“等收完了再走也不迟,难道那么快水就涨上来?”我问他是否知道祖上是从哪里迁来的,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不都是湖广填四川来的吗?”“既然祖上也是迁来的,那就再迁一次吧!”“我爷爷就生在这屋里呀!这块地是他祖上开的,种到水涨上来再走吧!”

    在大宁河的支流后河对岸,我们在公路旁见到了那个至今还喷涌不息的大盐泉。在一间破旧的屋子中,含盐的泉水从山岩中喷出,落在一个中间是一个石雕龙头的池中,银河直泻,水花飞溅。当初,这条银河泻下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甚至是金灿灿的黄金。在泉源附近就是一座座盐厂,尽管已经停产多年,从盐厂的遗迹还可以想象当年的规模。但如今已是人去屋空,残存的这些设备也已破损,炉灶的一半已经倾塌,木桶的裂缝可以透光,铁锅都已锈蚀,抬头望去,屋顶已可见到天空。出门遥望对岸的宁厂镇,这座当年名震川、鄂、陕三省的名镇寂静得令人窒息。虽然沿河的楼房还在诉说昔日的繁华,但大多已空无一人,青壮年早已离乡谋生,只有老人还舍不得抛弃当年的盐都。由于交通日益发达,运费越来越低,现代化设备生产的海盐逐渐取代泉盐,这里的盐厂已经无利可图。但导致盐厂最终废弃的还是盐泉的先天不足——含硫量过高,对健康不利,以至政府最终下令停产。

    盐泉曾经是古代巴人和楚人长期争夺的资源,因其产于巴地或被巴人所垄断而被称为巴盐,以后又演化为盐巴。在这些盐泉中,地处巫溪县宁厂镇旁的这个或许是流时最大、产量最高的。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宁厂镇还是一个繁荣的盐业中心,所产盐一度行销四川(含今重庆市)、湖北、陕西、贵州,镇上餐饮服务业一应俱全,从事生产、销售、运输的人员超过10万。宁厂镇及其盐业的衰落和最终消失与三峡大坝的建造完全无关,但一段延续3000多年的历史行将在我们这一代消失,我们的记忆将如何保存呢?

    当我们结束在三峡的拍摄,匆匆告别三峡时,郑先生和他的相机依然在记录,所以才有了这一本影集。当你看到这些照片时,相信一定能够引起你的关注、感慨、欣赏、留恋、共鸣,无论是温馨还是苦涩,幸福还是凄凉,满足还是遗憾,深刻还是淡漠,激烈还是平和,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葛剑雄于丙申年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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