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散文精选-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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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黄昏,身边,汽车狼奔豕突,我在夹缝中穿行,到了大街对面,跳上人行道,颇有逃过劫难的庆幸。紧接着,幸福得几乎晕眩。太好了,太巧了!一片草地在面前。绿,说不上血气方刚了,带点萎靡的黄,毕竟是黄色当令的季节。柔驯之极,脚板仿佛踏在恰恰能承托体重的碧波上,我不忍踩下去,改走裸露泥土的地面。

    这就够了,它已把金秋的精华和盘托出。斜晖如足金一般黄着,它并非洒在万物的表面,而是在和被晚霞晕成朱红色的天空取得默契以后,从物质内部“洇”出来的,于是,在芒果树叶丛和董棕的树皮上晕出厚实和雍容。我的影子拖在草地上。风一直在吹,但我没感觉到,因为心里有密集的惊喜,没为好风留下空间。不强烈的好才是最好的好,但总被最先忽略。此刻终于知道了,因为衣襟飘动的影子,像黑蝴蝶绕着身体的影子飞的缘故。依稀嗅到稻田的香味,稻穗已黄,散发出成熟的骄傲。这么一来,在身边掠过的鸡蛋花,那过分浓郁的香味反而被排斥了。

    这就是童年的一片山坡,枯哑地黄着的草,自在自为,从发荣到萎亡。我躺着,随手扯一根狗尾草,放进嘴里嚼,秋天的空气把自然所有种类的体味集合起来,加工为一种以稻香为主打的野性气息,它教骚乱的少男的心,变成秋水的清澄;使清澄的少女的心,变为秋野的斑驳。懒洋洋地伸手,碰到坟头一棵桃金娘,把一颗紫色的圆浆果放进嘴里。蚂蚱在万京子上蹦跶。青蛙一跳,残荷的影子应声碎成碧玉。我睡着了,一个千秋大梦。醒来,嘴角留下晶亮的涎痕,并非蜗牛爬过。这就够了,在汽车废气和车声的围困中,小小一方草地,以苏铁树上一根蜘蛛吐的细丝为引信,点起了秋天最绚烂的烟花。我就此重新拥有童年,童年的金秋,人心的天堂。

    成年以后,人的心灵起步,目的地是童年。在这草地,在这片刻,我完成了一次回归。没有繁琐的手续,没有曲折的过程,说来就来。左边的一排木棉树,是去年官方耗重金购买,移植的,水土不服症似乎没全好,它们被借来,点缀我的童年,提醒我,那些年头,它们叫英雄树,矗立在小学操场的边缘。我的右边,娇气的鼠尾草,洋气的鸢尾花,是从前所没有的,将就将就吧,美从来是无辜的。

    即小见大,以瞬息寄寓永久。现实只负责暗示,充其量是向导,你进入,它就退出。剩下的,由你的回忆和想象补充。这就是现代无往不胜的审美。我打了数十个筋斗,身下泛起孙大圣的筋斗云。我在微寒的溪水里,做了许多次鲤鱼打挺,耳朵进了许多水,摇晃尽是黑发的少年头,脑瓜子成了晃荡的水桶,而况草地隐退,影子融入夜色,秋天还在;星辰全体遁迹,一轮将圆之月,在“雅庭豪园”和“雅庭国际”这两栋大厦之间的天空,热气球一般悬着。它鸟瞰着季华路缓缓流动的汽车和蛇一般矫健的摩托车。我则站在凌跨季华路的人行天桥。

    回头,要越过高楼,去看“我的草地”,却只有浑茫的夜。

    二

    落叶是秋天的书签,夹在哪一页,哪一页便可能是洒满金色的诗篇。秋天的日历就是落叶,落叶的飘飞就是秋天的行进。随便翻开哪一本旧体诗词,以秋为题而没有写到落叶的有多少?比例比咏春而不顾及花草,吟冬而忽略风雪的还要低。

    傍晚,入秋以来第一场冷空气到达,风从西边来,浩浩荡荡。我沿着小河的石堤往东走。头顶上是落羽杉,旁边是紫荆。这个季节,悲壮地诠释“秋之为气”的肃杀的,首推神速地脱光叶子的梧桐树。落羽杉和紫荆,其实绿意还在的,不算蓬勃就是了。“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在小区外围局促的环境里,扶着仿花岗岩栏杆站立,断断无法拥抱寥廓的水天。但我有一意外的发现,那就是: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宏观之下,在“一日秋风一日疏”的凄凉之外,在“落叶满阶红不扫”的豁达之上,一河落叶自有境界。

    面对小河,发现这一秘密时,我的脸红了,仿佛是自家的少年心事被秋风吹破。西风正急,从在建楼盘一侧的开阔地带扫过来。河畔的水泥道,落羽杉的落叶一窝蜂地逃亡。这是奇异的比赛,没有一片停驻,风不停,它们就径直向前。即便路旁不乏角落啦,柱子根啦,树桩啦,供它们躲避,喘息。和这翻腾的大队形成巧妙对照的,是河里的风景。所谓“摇落深知宋玉悲”,河里的落叶,都是此刻被风刮—不,“梳”下来的,风的利爪逐棵梳过,枯叶无一遗漏地被淘汰,坠进黄绿色的波澜。满河都是落叶,水纹为之变色。风一阵紧似一阵,水里的叶子被波纹托着,“大呼窿”地向着东边推移。

    然而,凝视水面,发现先前从旧体诗词获得的印象失诸笼统。在占压倒性的多数之中,有的是异类,它们特立独行,在其间随意穿行,要么速度比多数快,有如舢板群中的快艇,要么逆向,要么横切,自由自在。它们并非天赋异秉,不晓得凭什么抵御强大的风?也许,由于尾端蜷曲的缘故,一如帆船通过调整帆的角度以后可航行于任何方向。也许,是因为风也和流水一般,有主流,也有回流,它们是回流所控驭的幸运者。这么一来,河面自由了,多元了,喧闹了。鱼也来凑趣,在落叶的间隙奔突,泼出点点水花或者圈圈波纹。岸上诸物的倒影被落叶吃掉大半,剩下的,是蓝得颇地道的天,明净之至,提醒你,扫荡落叶,不过是西风的余事,天上的云已被清空。至为得意的,是漂浮的垃圾,忽然增加了这么多同类,盒子、塑料布、瓶子、纸巾,反而淡定起来,它们逃得没那么性急。哦,它们是资深的随波逐流者。一只盛过矿泉水的塑料瓶子,得意洋洋地行驶,它是水面的巨轮。风呼呼地吹,仿佛是雪莱的《西风歌》所化。

    如果和大多数同流是不可逆转的命运,那么,做一片异类的落叶是不错的。

    20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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