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散文精选-台城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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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家乡最宜人的天气。我从前说过,好东西都是“润物细无声”的雨,你并不感到它的存在,它却须臾不可缺,诸如:儿时的母爱,老病时配偶熨帖的照拂,还有,旧金山四季如春的天气。然而,故园的秋犹胜彼岸那个以好天气闻名的第二故乡,它以谦逊然而令人舒坦的风,无时不提醒你:这季节最教人留恋,有了它,一切诱惑都无足轻重。

    就是这季节的一天,深夜,我临睡前扶着借宿处阳台的栏杆,对着深蓝穹隆下一盏迷离的灯说:家乡,我又爱上你了!这爱,来得有点晚,可是,好歹完成了。乡愁到这里,画成美妙的圆。

    那夜,我在台城—号称“中国第一侨乡”的台山市的驻地。满打满算,我出国前的三十二年中,有十三年在这里度过,剔去记忆缺失的童蒙时代,它占了人生近半,我的乡愁中不可能没有台城的校舍、湖和树。可是,去国的另外三十二年中,我对它的迷恋被光阴折旧,最后降到零。我和它之间,可拟为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漫长婚姻,命定地要爱,逻辑上非爱不可。一大把儿女、亲情的牵扯,然而,就是差那么一点儿火候。头一次游子归来,自然感动无比。而后,还乡的次数增加,对它也没感烦腻。只是,我不能说爱它。细加反思,这可是别扭的心理活动,“熟极”未必有爱,“新鲜”反而可能一见钟情。

    这么说来,和“爱”一般,“不爱”也是难以解释的。非要说几个理由,也许是:由“暗示”作纽带的记忆链,因旧物荡然而断裂。十二岁那年,独自提着一个小皮箱,花两角八分钱乘巴士到台城来,过桥,上台西路,走了两三公里,到一中去注册,从此成了这里的常住人口。如今,台西路还在,作为地标的天桥依然,可是,它改为步行街的同时,把记忆的闪光点全抹掉了。门牌66号二楼,是和我结下终生友谊的男人的住处,他1949年前是我的语文老师,“文革”中一起造反,自此情同手足。在小衙门当最低等公务员那些年,许多黄昏,我趿着人字拖,以“欧化长句”一般拖沓的步子,登上嘎嘎作响的木楼梯,在窗前的藤椅与他相对而坐。第一次来,他的大儿子文文刚能坐稳,把床头收音机的旋钮旋来旋去,都旋出亢奋的语录歌。如今,骑楼还在,但楼梯不见,天晓得住户怎么上下?这就是意义繁复的隐喻了—我失去走进“往昔”的通道。对了,所谓“物是人非”,前者有“是”才惹来对消失的“人”的思念。上初中时晚饭后常常进去吃八分钱一碗的“净面”的“余湛记”,明明躲在正市街的旧楼群里,却找不到。青云路侥幸躲过拆迁,基本上是抗战胜利后建的矮小建筑,可是,初一那年,一个饥寒交迫的日子,路过这里,被父亲的朋友拉进去,饱餐牛膜萝卜的铺子呢?夏天的夜晚,以销魂荡魄的芬芳把我铆在树下,让我哭泣,让我向虚拟的情人喃喃诉说单相思的白玉兰呢?人工湖藏匿弯月的莲荡,莲荡深处的小艇,小艇上的歌声呢?尽管我在这里没有遗落爱情,然而,光是轰轰烈烈的“文革”—牛屎巷的大字报棚、沿街刷大标语的墨汁桶、批斗的高台、游街的牛鬼蛇神长队、造反派在街心飘扬的大旗、我离开校门前夕贴在军管会前大街的大标语“明天是我们的!”都找不到一丝遗痕。“抚孤松而盘桓”,是古代倦游的读书人回乡的标准动作。我却找不到此前的任何一棵柳,“别离江上还河上,抛掷桥边与路边”,那是母亲无所不在的手啊!

    洋谚云:“爱和咖啡,均要趁热”。感情冷下去,即使退休以后在国内的定居地,离台城不过百多公里,也懒得回去。如果我的爱意犹存,那么,不必赴约,开会,也不必去扫非扫不可的友人之墓,独个儿,在残破的南昌街,在环城南路背后的城中村,在我痴痴望着窈窕淑女招摇远去的母校校门前,也能徜徉三天三夜。我老来竟如此寡情—这不是背叛吗—我深深自责。

    然而,这一切,终结在今晚。坐友人的车,午后回到台城,和一位企业家谈话。晚饭,和企业家一起,在一个村庄的禾堂,与皮肤黧黑的乡亲们一起,吃的是咕噜肉和蒸芋头。原来是为了庆祝一年一度的“老人节”,哦,今天是九月初八,明天是重阳。秋风徐来,乡音盈耳,使饭菜别有风味。这村庄,叫山塘,“文革”中村民和我们同一派,一次武斗中似乎死了一个民兵。我就此向热衷于咏春拳的中年汉子打听,他茫然以对。我并不觉失望。故乡于我的全部,以“抹杀过去”为关键词。

    和企业家分手,回到人民广场。和好友K一起,开始逛街。从七点到十点,三个小时下来,天晓得走了多少路。穿过人工湖畔的大路小径,绕广场数周,走过通济桥,进应节的河滨闹市,沿河岸不知道走了几个来回。一路穿过许许多多的人阵,打破许许多多重摊档的包围。懒散地走,闲散地谈,脚步搅拌过的话题无数,官场、出国、文事、旧人、黄鳝饭、山间的土茯苓和吊钟花。“我替公司出面买了六台以柴油为动力的捷达,开办出租车公司。开头谁不骂我笨,可是,承包的司机没一个不感激我,一个月下来,单是油费,就比用汽油的车省一千多块。”那是K从商经历中的得意一笔,福兮祸兮,前几年为此受累,赔了二十万才免去牢狱之灾。不过,看到什么,谈了什么,都是次要的。这一趟,于我的意义如此之大,缘由依然在“暗示”。

    “暗示”什么呢?它以由视觉、听觉、触觉和嗅觉各自运作和互动而形成的氛围,予我无比强烈的灵魂震撼,启示一个道理:故土的生命力在斯。我和这原始的力量脱去联系,是爱枯萎的根本因由。然则,这“力”的具体指涉呢?说白了,是彻彻底底的世俗。不要从熏得你两眼冒泪的烧羊肉串档子的烟气去找“题外之旨”,不要从湖畔石凳上突然闪出的游妓的暧昧手势去哀叹世风,不要从霓虹灯下的招牌去凭吊深巷的木屐。小区外头的甜品店,无论如何泡不出用开水冲炼乳和鸡蛋的味道,那是祖母从九公里外小镇带进学校来的,老人家给我整个中学生时代唯一的温情。没有形而上,没有诗情,没有物质、金钱以外的任何哲学意蕴。然而,这不就是人生的底气吗?

    我的家乡,民间从来就是这样的,俚俗,粗鲁,土得掉渣,无可救药的纯物质主义,乃至杨朱“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唯我主义。它不生产思想家、诗人、理想主义者、爱情至上主义者。革命年代、战争年代,出过不多的仁人义士,那是被大时代的时髦裹挟的结果,从根子上说,它和激进、极端无缘。故乡的特质就是土地的特质。在家乡生息的人,都全心拥抱世俗人间。“现世”就是全部依凭。活得富足些,安稳些,就是全部的追求。我在台城北面的纱帽山下,八年(读书六年,造反两年)间,每逢阴历逢二逢七的墟期,凌晨开始,鸡公车缺少润滑油的轮子,便从柠檬桉夹着的公路上,吱扭吱扭地响起,那是满载着猪崽薯、花生、黄豆和蔬菜的大队。它倔强而刺耳地昭告,对什么运动,什么政策都不买账,要过的是“日子”!此刻,在秋风徐徐的夜,躁动的依然是“过日子”的欲望、计谋、行动。学院不着边际的玄幻,网络世界的虚无,商场高层的阴谋,这些都和灯光里的底层百姓风马牛不相及。在没有车辆骚扰的步行街,不见书店、书摊,几本过时的时装杂志摆在报刊档不起眼处,那不要紧,这里不需要文化,只有野性,赤裸裸的俗气。出卖镀金项链、化学物炮制出来的玉镯的老板娘,眼神如此坦然。时装店里的姑娘,在里面待久了,没客人来,便探头看街景,脱下一只高跟鞋蹭痒。为手机服务的小摊子少说也有几十个,天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膜要贴!水泄不通的人群,他们在干什么?吃肯德基的炸鸡还是麦当劳的油条加豆浆?单车、摩托车和出租车在最密集的行人中抢道,才叫叹为观止,不知怎么一来,毫发无损地各适其适。手拿气球和冰糖葫芦的小孩子,把婴孩搁置临河栏杆上的少妇,边抽烟边指挥倒车的送货员,在水边垂钓、对身边排水口源源流出的汽车废油毫不在意的青年人,正经得过分的算命妇人,在摩托车上以蚂蟥吸血的劲道紧贴驾驶者后背的村妇。世俗里有“八卦”的本义:“近取诸身,远取诸物”。

    桥上,一个穿不合时令的西装的老男人,神情恍惚,对河凝神,似乎被璀璨无比、项链般环绕河岸的灯光所吸引。我知道,他是和我一般的漂泊者,在纽约或在西雅图某家中餐馆吸足油烟,终于回到家乡。他祖籍在此,他在苦苦追寻往昔,和二十年前的我一般。他注定是失落的。我差点走过去,和他握手,自我介绍,并不同病相怜地对他说:“别找了,没有!”

    然而,依然“有”,那是一以贯之的红尘十丈,也就是“地气”。木心把人生喻为“管道”,一切都从中经过。我的故乡,姑且譬作一条总在进水却永远不会沉没的“漏船”,它的破洞,来自内外的侵凌,从战乱、运动、污染到人心的败坏,以及作为侨乡最显著特征的异国影响,它承载着残缺、热闹、弊病丛生、光明、快乐、苦难、困惑的人生,以及梦想(其中,出国,乃是最沉重、最具诱惑力的终极之梦)。它不会沉没,人们总会把伤痛、遗憾、不平的“水”舀出去。船在时间之河顺流而下,船上人不要刻舟求剑。它的动力,就是:在现世过好日子的生命力。

    一旦找到这个意义,我的爱马上有所附丽,从而得到强化。就此,我响亮地对双亭桥下的湖波(它映照过第一次归国的容颜),人民广场边沿的凤凰花(火红的浪引发我青春的感兴),珠峰山坡上的水泥梯级(我上进修班时一边上登一边拆读情书),还有,中国作协会员老赵(此刻在医院里躺着,他曾教我写新诗),说:台城,我又爱上了她!

    20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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