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雨网之际，想起鲁迅的短篇小说《在酒楼上》。风马牛不相及，也许仅仅因为“餐厅”和“酒楼”是同类。另外一个暗示是：这是一家日本餐厅，店名“上野”。怪不得在街上走时这高挂在大厦外墙的招牌，教我想起鲁迅散文《藤野先生》的开头：“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好在这里无樱花也无藤野先生的遗迹，若有，我这顿饭怕要吃成“文革”的“忆苦餐”了。
同是吃，“吃出什么”却大相径庭。鲁迅的《在酒楼上》，基调阴冷压抑，“我”和主人公吕纬甫，在S城的“一石居”巧遇，从头到尾喝酒，先是“我”独酌孤闷，再是两人共品颓唐。我和老妻，却是纯粹的“吃货”。打了一个上午羽毛球，回家做饭太晚，便决定在外面解决。“上野”餐厅是随机选的。坐定，拿起古朴的石头纹茶绿色小瓷杯喝炒米茶，才记起从前和朋友来过，也用这种杯子喝茶。酒楼上的两位读书人，以三斤绍酒浇无穷尽的块垒，什么油豆腐、茴香豆、冷肉、青鱼干，这些首先是酒的附加物，然后，和“主人”绍酒一起，成为道具。他们挂“喝酒”的羊头，卖“伤感”的狗肉。光是伤感，倒无伤大雅，这是一种从古到今并没有衰退的普遍心态。然而后面是绝望。吕纬甫重新安葬早夭的弟弟也好，遵从母亲的指示，给乡下女子送迟到的剪绒花也好，如此温情脉脉，背后都是幻灭。好在那个“我”只在“一品居”待这么一次，若每天都来，不给绍酒毒死，也会从乌篷船跳下去。
我们只是为吃而吃。乌冬面加配炸肉排，为了维持肉的脆嫩，放在另外的方碟上，佐以微辣的红色酱汁。牛腩和生菜、绍菜、大蒜、萝卜在小小陶锅里，口感不错。向上帝坦白，如果没有联想，这顿饭堪称完美。而这完美，是由恰到好处的饥饿酿造的。而饥饿，来自高强度的运动，在没有空调的羽毛球馆挥拍一个多小时，衬衫活像从水里捞出来。老妻的技术向来遭我笑话，但今天发挥出教人惊讶的水准。我不能不连连喝彩。这些高帽子，加上球友一句“你身体轻盈，怪不得如此灵活”的恭维，使她老怀与胃口俱开。
遗憾的是，吃到一半（从时间上推算，《在酒楼上》两个一点也不快乐的男人，这阵子该已寒暄过，并慨叹，上次别后，彼此都像少年时看到的小虫子，“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肚皮填了相当多的乌冬，开始喝白得有点奇怪的汤，惊惶自问：是原汁原味的高汤，还是加上了比味精还厉害的新型调味剂？要命的联想一经启动，便殃及别的菜：这炸肉排，从什么油里捞出来的？即便不是地沟货，如果店家为了省钱，油多天不换，炸出来的也足以致癌。还有加点的炸银鱼—我和妻子从来不吃油炸食品，今天没细看菜单，又难以抑制馋虫，自投罗网。
想起“打工皇帝”唐骏在佛山演讲时，一本正经地说的故事：某优秀中学生在一次考试中大失水准，老师召他去问缘由。学生哭着脸说：“不能从小日本那里要回钓鱼岛，考得再高分，有用吗？”老师兴奋之极，拍拍爱徒的肩膀说：“好样儿！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唐骏说完，台下没人发笑。这一国产黑色幽默，被简称为“地命海心”，早已流行。唐骏可能每场演讲都引用，现场效果早已预料到，所以并不尴尬。我独自偷偷苦笑，那表情，该和吕纬甫他们半酣时差不离。
要之，《在酒楼上》的吃，从“吃”自家的凄凉遭际到“吃”前途之无望，“你看我们那时预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以“密雪纯白而不定的罗网”来反衬，人间的肃杀之气格外浓重。我“在餐厅上”的吃，由于没有寄托，吃得还算自在，除却后半段联想不知趣的打扰。
怅望千秋，萧条异代。从前的文士如吕纬甫，颓唐之后，可能投身革命，如果不给革死，侥幸成为胜利者，成功后还要过许多关，如批胡风，反右，“文革”。这么善良、敏感的读书人，难保不在某一场或多场“思想改造”中，吃上苦头乃至横死。他在落难中，未必不怀念酒楼上那一次，至少有“我”为伴，有低度数的醇香绍酒和热辣辣的油豆腐，可以随兴发牢骚。至于我们，一点也不忧国忧民地吃过尚算可以的日本饭（只要不提联想），付七十五元的账单时毫无怨言，还把炸银鱼打包。
门外，雨停，天地清新。不识趣地想起《在酒楼上》的景致：“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老夫子把灰暗慷慨地送给所见的外物，我这点儿快乐却只够自己用，而况街旁的紫荆没有著花，鲜艳的依然是红砖，和飘然过街的两三把伞。
2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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