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点之一：往好里想

    走出小区的大门时，心情略为“郁卒”。“郁卒”一词在台湾流行，据说来自闽南语。好在，我这“郁”离“卒”远着，仅仅和十六岁女孩为了挤颊上一颗痘痘而担忧“毁容”，一百岁的寿星公为12月21日这世界“末日”而恐慌近似。缘由是一篇作品写得不顺手，写毕后不愿回头看。如果一年到头有的只是这类烦恼，而没有急性慢性病，也接不到亲友患病和作古的消息，幸福指数该算很高了。

    阳光奶白，紫荆花被前两天的强冷空气刮落大半，跌进河里的，居然聚拢在一处，不知是不是旋风或回流的作用？我避过汹汹的车流，到了对面。那是一条小路，由于附近某一条大马路大整修，绕道的车子都选上它，本来可以从容散步的所在，成了喇叭的闹市。我只好贴着河沿的栏杆，在落羽杉的间隙中穿行。前面，一群衣着整齐的男女，从一部厢型车上走下来。看头一眼，有点吃惊，以为这里发生交通事故，当事人临时找来一群人马，以增气势。再看，他们又说又笑，气氛极为友好。从姿态和神情看，他们肯定比我快乐得多。我走近车子，看清了，是市文明办的。于是做这样的揣测：公务员们正进行关乎文明建设的庄严事业，如督导、检查、评比。

    当然，文明是涵盖精神与物质的广大话题，谁都只能从它的弱水三千中舀一瓢。哪一瓢？反贪污有纪委、反贪局和微博；如果捉拿违反禁烟法例和随地吐痰人物，既犯“众怒”，也不够人力和气魄；那么，管道路清洁该是又切题又保险的。这管，也只落实到清洁工身上。前面，他们撞见的三个年轻女子，一个把喝光的牛奶盒子扔在脚下，另外两个，一手拿着黑皮蔗猛啃，另一只手放在口袋，蔗渣呢？当然是从口腔吐出，天女散花一路，并无反应。

    小队“幸福人马”过去，殿后的男子，在给穿橙色工装的清洁工示范：“不能留下一片树叶，这样扫，看清楚没有？”被他点醒的清洁工，果然把路面以及栽着紫荆树的河基做了极为彻底的清理，只差把根旁的泥土也扒掉。满目洁净，也有天气的功劳，此刻风停，不然，紫色花不会因为文明办的人在此而不肯离枝。这远离政府办公楼的地方，有扫把光顾已够难能可贵，不料还加上水洗的工序。在水龙头猛烈射击之下，河沿的橙红色方砖露出从来没有过的明艳，水泥地前所未有地光鲜起来。

    我难以抑制好奇心，要去和手拿水管的工人套近乎，问他，这段路为什么要弄得这般干净，是什么高官要经过？可是，我改变了主意。为了找到良好的自我感觉，何妨把文明办这次行动，当作单单为包括我在内的少数行人提供的“特别服务”？因为“一个不小心”的原因，或者狐假虎威的原因。我得此殊遇纯属意外就是了。

    也许是因为人太多，雨露均沾是最大的难题，而独享，先享，成了可据以傲视侪辈的香饽饽。此刻，我无意间变为特权阶层一分子，和我享有同等待遇的有：穿“毋米粥”餐馆工作服的服务员三名，骑自行车的中学生两名，推堆着番石榴和富士苹果的板车的中年人一名。汽车多辆，但没有鸣笛开道的警车和布帘低垂的豪华轿车。

    这一段路，走得我飘飘然，像红地毯上的明星。

    要点之二：虚构浪漫

    我这次出门，是为了寄书。刚刚问世的集子，出版方送了我三百本，堆在家里，不生利息，不孵后代，徒然占地方，只好寄给别人。在邮局待上二十分钟，花了三十元，办妥了。走出自动趟门，抬头看看不改其惨白的老天。下午三点一刻。有点无聊，却马上来了念头：虚构一回浪漫。

    要邀上一个人，三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以后，在季华公园的草地上见面。我要买上一束比园内的扶桑花和美人蕉还要鲜艳的红玫瑰，先藏在树丛里。去哪里买？向西走一公里，在同济路的花店。再去买两盒三明治，两瓶矿泉水。对了，要准备一本诗集，附近的一家书店，惨淡经营多年，该有《情诗X百首》一类应急书。不，我自己来，虽然荒废多年，写一首哄哄从来没写过诗的女子，该没有问题，即兴之作更为珍贵。此刻没有镜子，没法对仪容做最后的修饰，这么老了，由它去吧！家常衣服，毫不名牌，懒得换了。就这样，我去奔赴老年的约会，牵一只小手，在绿茵上小跑，跑累了，她瘫在我的臂弯。然后，一起看云，密集的云，一似已然消逝的共处年华，难以分出彼此；灰色的，一似刚刚翻弹过的棉被，被迟来的阳光焐出熨帖的暖意。要对她说什么？说第一次秘密的约会，在江之滨，湖之湄。说儿子和女儿的小时候，说孙子和外孙女的眼前，说异国遥对寥落星辰的憧憬，说远方的家一盆万年青不知还有没有水，近处的家一棵兰花最近绽开几朵蓓蕾，说瓦煲的中药和砂锅里的“胡椒猪肚鸡”。她不会多言喋喋，却难以忍受我的邋遢，非要抻我夹克的下摆和衣领，我不好意思地避开，她就来抚摸我的头发，心疼地说，给风吹散，更显稀疏了，“从前，‘自然卷’多帅！”我苦笑地打岔。听着，我念一首诗。皱巴巴的餐巾上，有我的急就篇。可是，我卖个关子，停下来，轻轻咳一声，说，怕人听见，你自己看吧……

    计划成形后，我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在东方广场，和朋友一起看冬装。“什么时候能完？”“难说，刚开始，好多好多刚刚上市的，要试穿呢！”“我……”我结巴了，不敢把心思和盘托出。“喂，你不是说要看电影吗？自己去好了，不要等我。”“好的。”我把手机放进口袋，往电影院走去。

    虚拟的浪漫之举，连最先一步—买花也没实行。可是，心里的感动，难以言状！我又变回二十三岁，她也回到二十一岁。被岁月一路删节之后，凭一次步行的重新建构，灰烬居然成为冬天的篝火。

    要点之三：努力联想

    路上每个人，都是特定时空上的“点”，即“这一个”的生平和此刻的人间的相交之处。人走的路，将点连缀为线。没有交会的人，是平行线。有交会，就有不止一个人的故事。

    我走小路回家时，在僻静处看到这样一幕。一个穿工装的小伙子驾车来到，停在路旁，打开车门，拿出一个纸皮盒子。五十多岁的大叔骑着三轮平板车适时而至。大叔接过盒子，放进平板车上，和旧报纸、电线、螺丝、铁皮、啤酒罐混在一起，并不扎眼。我从两个人的神情看出蹊跷来，不是干见不得人的事，不会这般旁若无人。果然，我回头时逮到，大叔给他付钱，面上的一张纸币是二十元。小伙子接过钱，开车离开。周遭静悄悄的，一切如故。一宗交易完成。两个人的人生就此有了纠葛。“前因”在此聚合，“可能”就此展开。

    我注意到，小伙子开的车，有电器公司的名字，还有电话。大叔骑着平板车，头低着，慢悠悠地跟在我后面，似乎在哼二人转。我如果口袋里有一包烟，便把他截住，递上一根，再和他聊天，边说话便睃那盒子，如果谈进了港，我会问他：“刚才弄到什么好货？要不要转手？”他可能给我白眼，骂一句乱说，上车走人。

    我还可以拨小伙子所开车子上的电话号码，打小报告。想到这里，心跳加速，虚构出戏剧性场面：我和老板秘密会面时，被心怀鬼胎的小伙子发现，他在门口等我，要飨我拳头。我从侧门溜走，到公安局报案。警察向我要证据，我连他们交易的一幕也不会用手机拍下。最后，我狼狈逃出。小伙子和捡破烂的大叔在背后哈哈大笑……

    可是，我马上把联想全部推翻。我凭什么认定小伙子在销赃？我这爆料人无非梦游者，能指证谁？想到这里，兀自大笑。痛快啊！为了联想的功夫。

    走路，居然有如许乐趣，我还没说到看瞎拼，看跳楼货，看橱窗，看抢购，看托儿呢！

    2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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