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踏三轮。那活计规矩多，老被交警、城管的吆来喝去，挣的不够罚的。再说，太累人。夏天，脸上被太阳烤出油来；冬天，又被北风割出血道来。还是擦背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甭说你是交警、城管，就是县长、书记，到这儿都光溜溜的，赤诚相见。
还省了洗澡的钱。
我到“金帝”浴城洗澡，是因为朋友送了我一张贵宾卡，洗一年不要钱。这很好。不要钱，就多来几趟呗。后来发现，来多了其实是不合算的。洗澡是不要钱的，可擦背、做脚、推拿，哪一样都得要钱，而且价格不菲。再说，既然到了这高档场所，不消费也说不过去呀。
人活着，就是一种感觉嘛。感觉好，什么都无所谓了。
一下池子，就有人招呼：胡老师好。我回头一看，见一人赤赤条条地跟我笑。拍拍脑袋，还是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他说，我在新华书店买过你的书，真有意思。
原来如此。我出过一本书，出版社让自销五百册。我请新华书店的一个哥们搁在他的柜台上零卖。一个月，卖出二十三本。一打听，买书的大都是一些很少联系的同学。他们觉得好奇。同学中升官发财的不少，写书的只有一个。他们想看看，老同学到底写的什么玩意儿，没想到，没想到，这二十三本中，还有一个擦背的读者。我很欣慰呀。
我说，你贵姓？
好说，姓李，行二，都叫我李二。他说。
泡了一刻钟，就站起来。李二哥麻溜提一桶水，哗啦，冲了一张擦背床，垫上湿毛巾。我仰八叉腿地就躺那儿了。
李二哥在手上裹好毛巾，啪啪，拍了两下，意思说，我开始了，你可稳住啦。
他擦得很细，很有章法。看上去没用多大力气，灰条儿却顺着毛巾虫子样滚落。
嘴还不闲着。往下一推，他说叫“挥师南下”；往回一捎，他说叫“班师回朝”；左边一摆，他说叫“驾幸东宫”；右边一晃，他说叫“巡幸西院”。
先上后下，先胸后背，先臂后腿，手指脚丫，都擦得清清爽爽。未了，还要从头上到背部，敲击一会儿，他说叫“张飞击鼓”。
我问，怎么叫“张飞击鼓”呢？
他说，你没看过《三国》吗？古城会，关张弟兄相会，张飞觉得关公已投曹操，此行必定有诈。正好蔡阳领兵杀来。张飞要关公在三通鼓内斩杀蔡阳，他才相信。张飞亲自击鼓，三通鼓毕，关公已将蔡阳的白首提上城来。
说着，他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城楼上助你三通鼓，
十面旌旗壮壮威严。
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
关二爷提刀跨雕鞍。
哗啦啦打罢了二通鼓，
人有精神马又欢。
哗啦啦打罢了三通鼓，
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
还别说，真有那么些味道。
我哈哈大笑。他也哈哈大笑，说，人嘛，就要活出个乐子来，再苦再累，也要乐呵。
那以后，我每次来，都要李二哥擦背，听他没边际地“砍空”。“砍空”，是咱们响水河人的土语，扔斧头砸天，砍空，瞎扯呗。
他说，某局的那个郎局长你知道吗？
我说，知道。
他说，那家伙，腐败呀。每次来，都要到这楼上潇洒一番，他们单位每年至少10万块被他潇洒了。
我说，别乱说，你在下面，怎么知道他在上面潇洒呢？
他拍胸脯，嘭嘭的，绝对错不了。又俯下身，压低声音说，我老婆就在上面做脚，什么事儿都清楚。
说起他老婆，他的精神头更足了。嘿呀，我老婆，那太漂亮了呀。比那些小姐都漂亮。只是命苦呀，没个工作。只好到女浴室擦背，一个背3块钱，老板得二，她得一，太少了。再说，她体质也不行，受不了澡堂里那蒸汽。有一回，替一个少妇擦背，晕了，对着墙擦了半天。没办法，她只好学做脚。她太灵巧了，不到半个月，手艺就熟了。比老做脚的老娘们都厉害，啧啧！
他说，你别认为她在上面会学坏。不会的！她呀，烈性着呢！有人故意往她身上蹭。我老婆呢，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把修脚刀在腿面的那块布上，噌噌，来回划拉两下，又在那家伙的眼前这么一晃，好家伙，修脚刀寒光闪闪，夺人二目。那些家伙一缩脖子，立马老实了。
小样儿，整不死你。他学着赵本山的口音说。
他这评书加小品的一番“砍”，“砍”得我哈哈大笑。
“砍”完他自己，又开始“砍”我。你呀，这么大的学问，还在这小县城混个小办事员，真可惜了。要我说，人挪死，树挪活，干脆，远走高飞得了。
我说，我也寻思过，可总觉得迈不开这一步。
有啥迈不开的，当年，我离开厂子，踏三轮，又改行擦背，不也是一跺脚、一狠心的事儿吗？别犹豫了，迈一步吧。
一抖手，啪啪，毛巾拍得山响。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满脑子都是李二哥的话，迈一步吧。我“霍”地坐起来，打了一个电话。
不久，我递了辞职书，应聘到省城一个大企业做了企划部经理。
两个月后，我回来办一个手续，特地到“金帝”洗个澡，却没有发现李二哥。一问，他的一个同事说，他呀，这辈子再也不能给你擦背喽。一个月前，夜里下班回家，钻进一辆大卡车底下，当时就没气了。
我问，他的老婆还在这儿做脚吗？
那人说，你别听他瞎砍空，他的老婆，几年前就跟人跑了。他是恋着楼上做脚的刘三姐，可是，不久前，刘三姐那跑了多年的丈夫回来了。他算彻底没戏了。
浴池里蒸汽缭绕，人体晃动。
真实和虚幻就这样梦一样地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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