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崇茂

    响水河（当地人称之为大潮河）是一条并不十分宽阔的河流，却布满漩涡，象征了这条河所具有的看不见的内在之力。之所以要提到它，是因为它与我要说到的一位小小说作家有关。响水河是他的母亲河。这个叫邓洪卫的人，在当今小小说界名声颇为响亮，生活中总是不事喧哗，却无法阻止自己的作品犹如响水河的河水，把他的名声带得更远。

    对小小说这一艺术形式的陌生，并没有妨碍我成为邓洪卫的小小说迷；现在，这份陌生又赋予我谈一谈对邓洪卫小小说之印象的勇气。

    我开始重新关注小小说是从认识邓洪卫以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邓洪卫的作品改变了包括我在内的众多读者对小小说的印象——原来，小小说是可以这样写的？！

    这种改变伴随着一种“发现”的豁然。感觉此前对小小说的“误读”是如此之深——小小说并不仅仅是针砭时弊的小品文，它还可以具有如此广阔的内涵；它不仅可以“介入”当下生活，还可以触摸历史的肌体……

    小小说这一门特殊的艺术形式，其对作者要求的苛刻程度并不亚于诗歌创作。在谈到诗歌对散文的影响时，布罗茨基曾说：“对于散文而言，诗歌是一个伟大的训导者，它教授给散文的不仅是每个词的价值，而且还有人类多变的精神类型，线性结构的替代品、删除不言自明之处的本领、对细节的强调和突降法的技巧。”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邓洪卫的小小说创作也成功地汲取和借鉴了诗歌创作中的诸多元素，为其作品带来了特殊的美感和深度。《谢冬玉的生活》中的算盘，《硬币》中的那枚硬币，《离婚》中的自行车，《衣裳》中的衣裳……意象的反复运用营造出一种特殊的氛围，犹如河流之中鱼脊的隐现，颇具匠心。《秋秋》中诗意的感伤，让人联想起《边城》中的意境。可以这样说，邓洪卫是一个善于“用小小说写诗”的人。

    外表沉默、性情温和的邓洪卫，内心却波涛汹涌着大爱与大恨，如响水河水表面平静无奇，内里却暗藏潜流、气势非凡、无可阻挡。表现在其作品的人物上更是如此。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看起来很平凡，如邻家姐妹，然而平凡中隐喻着个性存在，血肉丰满，气韵生动，凝结了作者对爱的真切抒发和感受。生活中的洪卫很少论人是非，体现在作品中也是如此。他从来不粗暴地打断作品中人物的思绪，任其自由流动。这与其他被称作小小说的文字不同，许多小小说往往被作者先行粗暴地明确了主题和意义，表面上题旨深刻，其实极大地束缚了作者的思维，而显得苍白无力。邓洪卫的小小说，很有味。这种味道，是从人物身上散发出来的，润物细无声般，而不是灌输、教化。这是邓洪卫小小说能打动我，也是我喜欢邓洪卫小小说的一个重要原因。

    更为重要是，邓洪卫的小小说着力于对人性的深刻揭示，某些篇什所带来的震撼，并不亚于一部中篇甚或长篇小说的力度。轻喜剧色彩的《初恋》，道尽了爱的辛酸。女人的隐忍力量让人如雷轰顶般地震惊。《硬币》中的发廊女子，因不愿交出所喜欢的男人留下的一枚硬币而被掐死，“当”的一声响，那硬币就敲在我的心里呵。《父亲的泪》中那位内心充满苦楚却得不到儿子理解的父亲。《做脚》中底层人因误解而被毁灭的爱情。《庄四保寻妻》和《同学》中，人物命运之跌宕起伏让人唏嘘不已。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性。邓洪卫没有去虚饰，而是还原其本真，令人深思。所以，邓洪卫小小说中的人物能深入我的内心，让我如此感动、扼腕叹息，如烟如缕不绝，挥散不去。

    表达人性的方式不是说教和讲解，而是通过细节的捕捉、巧妙的隐喻、韵味绵长的结尾来深入体现。这些都见证了邓洪卫小小说创作的不凡功力，真的是妙笔生花。试看《衣裳》中的一段——

    我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点着一支烟。烟头闪烁，像一个女人的眼睛。我问，你现在穿着衣裳吗？她说，没有。我问，连内衣都没穿吗？她笑了，说，我白天穿得整整齐齐，晚上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立即脱得一丝不挂。我问，为什么？她说，我讨厌衣裳！

    我闭上眼睛。

    ……

    这时，我身边的女人醒来了。她轻轻地为我披了一件衣裳，并且低声地说了一句话。

    女人说，小心着凉。

    意味绵长的结尾，是邓洪卫作品的一大特色，杨晓敏先生称之为“招牌式的结尾”，我深以为然。许多小小说，用结尾生硬地关死了一扇门，而邓洪卫小小说的结尾却巧妙地打开了一扇门或多扇门。

    人性的波光，总是在邓洪卫的作品中粼粼闪烁。小人物的情感和泪水汇聚其中。我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被他运载到很深很远。

    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是受到一定“限制”的表现形式，小小说也不例外，最大的限制乃是篇幅的限制，而邓洪卫的“响水河”系列、“寂寞有声”系列、“三国”系列、“浴中杂记”系列以作品系列形式推出，其影响力和“杀伤力”犹如“集束炸弹”的投放，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限制”所带来的缺憾。这样的系列写作并不是轻易可为之，它迫使作者必须具有更加深厚、更加丰富的艺术功力与思想深度。

    如果把小小说之小喻为一只杯子，那么，邓洪卫就是一个善于在杯中掀起波澜的人。也许，一条河流的波澜，有时并不取决于外在的风暴，而是由河流内部深潜的鱼群所决定。邓洪卫恰如小小说领域里的一条大鱼。我们分明已经感受到他所带来的震撼和力度。

    大鱼在河，大水在响，直奔大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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