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说的话-悲悯的刀锋——邓洪卫及其小小说的线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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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曙

    小小说虽然如仅从篇制而论,源远流长,比如中国古典小说中的笔记和志怪,但作为自觉的文体,其发展自然是在“文革”后,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现一些小小说专刊专栏,一大批小小说作家涌现,优秀的刊物作家作品彼此应和相互推动,小小说发展迅猛,成为文学秩序重要一极。这其中以其独特的艺术个性舞弄潮头的,即有响水人邓洪卫。

    狠、很残酷

    小小说当然是文学,而且首先是文学。它当然不只是只有故事性,它只有接上直面现实和人生、揭示人性的黑暗和崇高的新文学传统,才能根深叶茂。在邓洪卫的小小说中,能够看到鲁迅先生揭示国人劣性揭示人生虚无的继续开展,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很凶很残酷,我以为,这是小小说的骄傲。在《离婚》中,小科员吴同因为妻子出轨而欲离婚,为了位子、孩子,一直隐忍了三十年,耻辱逼得他时要发疯。妻子肝癌晚期,临死之际,真诚地感谢吴同,吴同却将离婚协议书拿给她按手印。把耻辱的报复追讨进死里,压抑、挣扎、撕裂、残酷,人性的阴影黑得黏稠、咕咕冒泡。在《梦见高西梅》中,用功死学得如“木乃伊”的高西梅,考上了,却因为吃了父母为她庆贺而买的卤菜中毒,半夜发高烧,父母用棉被捂她来发汗败毒,高西梅死了。她的落榜同学二品,得以顶替录取。二品有了幸运,也有了重负,惨死的高西梅一直伴着他生活。命运的莫测之中,人生虚无,但方才是真人生,作者用悲悯观照这一切。在《硬币》中,警察吴子郎发现妻子偷情,喝醉了,错把妓女唐卉儿当成初恋情人雨晴,一晌贪欢,唐卉儿早对吴子郎有意,只要了吴子郎慌乱中掉落的初恋信物一元硬币,后唐卉儿坐三轮车,不肯将那一元硬币给车夫,拿一百元给找,三轮车夫以为这脏女人故意奚落他,一时怒起,掐死了她,破了此案的又是吴子郎。每一个人成了别人的地狱,成了刽子手,爱成就了死。人与人隔绝不通,彼此孤独却不能相互拯救,而是交相为敌。这差不多是寓言了。

    在《烧鸡》中,下岗工人张发,卖烧鸡发家,在家中大摆主人淫威,一次争吵中,被儿子割喉。“张发听到自己的喉咙被割开的声音。有血汩汩而出。”

    这是一个凶蛮的世界,残酷的真实,严肃的直面。每一个人都是困兽,每一个人都遭到揭发。我喜欢邓洪卫的小小说,乃至引之为同调,就是因为他的小说中,有这样一种狠,杀卷刃的狠,决绝,坚持,一把青霜,凶猛,残酷,凌空而下,听到风声飒然,瞬间是世间画皮的迸裂、人生鬼胎的剖现。白骨茬子,鲜血淋漓,世界疼痛、战栗、败退。文学应该逼出世界的真相,逼出生命的惶愧与尴尬,逼出灵魂的空洞与霉烂,不依不饶,毫不妥协,让这世界发虚,让这人生有敬畏。在洞见一切、一个也不宽恕之中,又因为懂得,而有了体谅的悲悯。这是一柄锋利无畏的刀锋,又是悲天悯人的刀锋,我以为这才是鲁迅的传统,新文学的传统。

    正因如此,洪卫的小小说虽然经常上各种选刊年选,也获了金麻雀奖等奖项,但也会招来读不懂之讥或者误读。有人说洪卫段子好,意思是洪卫的小说有彩,黄。洪卫也不争了,无奈而附和地笑笑,这种误读也是隔膜之一种。洪卫小说中倒是有彩,是黑色,死亡特别多。在种种死亡故事中,是剥夺与拷问。掀去温情脉脉,掀去最后一片遮羞布的直面,击中歌舞升平下百病缠身的命门的准确,这种批判的态度,至少对现实对文坛不是迎合的,而是间离与审视。在小小说的空间里,这是开拓,是一种坚定而无畏的姿态。

    当然,要说的是,洪卫是受到了当代先锋小说诸家如苏童、余华、莫言等的影响,莫言恣肆的感觉膨胀、余华的剥夺与残忍、苏童顽童般的破坏欲与丝绸般柔滑的质地,这些给了洪卫小小说开阔的视野、结实轩敞的框架、丰富的艺术触角。洪卫的作品中也有一些那种“感动”与“温情”的小故事,浮浅,平庸,但他基本上是控制住了自己,鄙弃了这种泡沫化的伪善和创作上的顺滑,选择了有痛苦的、面向黑暗的写作。代表了他创作中最有价值的,依然是那种直面人生拿取灵魂之作,在种种人生困境与悖谬中,揭示世界的真相。

    但是,近来洪卫的小说有些缠缓而温情了,也有些黏黏的、湿湿的了,激昂蹈厉之气渐弱,这也许是作者在走向厚重而平实,我却怕是一种失了新锐的中年虚胖的臃肿。

    飞翔的诗意

    我依然坚持,小小说应该不是故事,不是杂文,它首先是小说,然后是篇制短微的小说。小小说文体欲自立与发展,必须和故事与杂文划清。温情脉脉的情感故事、官场现形记式的讽刺段子、杂文式的平面干瘪的世象批评,混杂于小小说的世界,降低了小小说的艺术自足性。小小说某种程度上的产业化,既推动了小小说的兴盛,但也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掩盖了小小说文体价值所在。说实话,恕我鄙陋,我是从阅读洪卫的小小说,才开始尊重当代的小小说创作的。因为,邓洪卫的小小说是艺术。当然,坚持小小说的艺术性的还有一大批优秀的小小说作家,如洪卫也很敬重的王奎山、侯德云等,正因为他们的彼此应和孜孜以求,在文学各门类中,小小说才越来越渐成气候,受人注目与尊重。

    在今天,我们说的艺术,作为人的精神体现的艺术,它的本质应该一是抵抗的,抵抗现实的庸常压制与人生的低矮空洞,抵抗绝望;二是诗意的,这种诗意也就是本雅明所说的“灵光”,在优秀的艺术作品中表达出的人对自然对社会人生的体悟租对视,在这种独创(独显)而唯一的体悟与对视中,人的精神沉入而充盈,突然的主体精神具体化了,朗润了,“灵光”乍现,诗意飞翔。洪卫的残酷是抵抗,洪卫的悲悯是诗意。

    我喜欢《大鱼过河》,故事很简单:生活在小城的作家吴庄喜欢上女同事斯琴,屡有勾搭,却一次次因为想起妻儿、想起局长(斯琴是局长的情人)而放弃。终于,有了云雨,吴庄却在事后下河游泳溺水。作者却用了很大篇幅描写了一条潮湿的大河(灌河),描写了“大鱼过河”(灌河中的鲸鱼潮汛),大河和大鱼过河那丰沛的自然力,和主人公的情感意志的抑扬浮沉相互推动,在文中掀起壮阔的空间轮廓,猥琐的人生在大河中激昂起来,诗意强烈。低矮的人生,鲲鹏之志啊,志当凌云,大鱼过河,逍遥同游。

    我喜欢《谢冬玉的生活》,看过此篇的大概没有不喜欢的,已成洪卫的代表作,文字那叫珠圆玉润啊。财校女学生谢冬玉因为“铁算盘”被留在省城,两任丈夫都是因错账而错嫁。经历了两次婚姻,谢冬玉独身了,她在网上结交了网友“他山之石”,这个网友的纯粹,让她想起高中时追过她的腼腆男生,曾经腼腆的男生路过省城约了谢冬玉,却要与她开房间,失望的谢冬玉夺门而出。她联系上“他山之石”,“他山之石”说正在此地出差,要求见面。谢冬玉心中疑惧“他山之石”就是那男同学,拒绝了。谢冬玉随便地嫁了,但“谢冬玉的心里又无声地流淌起家乡屋后的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如浪花般鼓起”。在生活中,在尴尬与难堪中,谢冬玉依然坚持着一种纯粹,哪怕是在心底。在乱糟糟的蝇营狗苟的生活下面,依然有坚持,依然有纯粹,这也是诗意。

    我喜欢《甘小草的竹竿》,这也是洪卫的名篇:“我”喜欢甘小草,甘小草高考差一分,落榜了,银行招干,录取了,“我”去当兵,复员进银行当了保安。甘小草已嫁了朱县长公子,提拔为银行主任。甘小草为我做媒,介绍了她的好朋友张桂花。张桂花眼界高,朱公子本来和她处对象的,她不谈了,请甘小草去做朱公子工作,那朱公子把甘小草给工作了。张桂花看不上县长公子,却看上了“我”,就在“我”们结婚不久,朱县长和朱公子因为走私被抓。“我”说:甘小草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落得如此结局?张桂花却说:她是世上最愚蠢的人了,当年我就是发觉朱公子不地道要犯事,提出分手,朱公子要我将甘小草介绍给他,我就想了让甘小草去劝朱公子的主意,甘小草果然中计了。在女友的相互算计和出卖中,分明能听到“我”深深的怜惜与战栗,初恋强烈的荷尔蒙气息不散,那一轮明媚依然高挂,曾经的青春美好鞭打着麻木的心,诗意破空而来。

    我喜欢《玉人》,刘备娶了甘夫人,耽于耳鬓厮磨。甘夫人一次次催促、相劝,并赠给刘备一个酷似她的玉人,陪刘备征战。刘备习以玉人侍寝,甘夫人又规劝他莫要玩物丧志,并将玉人藏了。刘备一心一意地“雕琢天下这块美玉了”。甘夫人死了,刘备找到了那块美玉。“刘备左手拥着孙夫人,右手抱着‘甘夫人’,仿佛又回到多年前,仰卧在草席上,做着一个梦,梦中有月光。月光下,一团雪。”这是美的,钟情、眷恋、伤逝、如烟怅惘,是《三国志》《三国演义》中所没有过的诗意。不囿于叙述情节,而是营造意境;不急于申明主题,而是挥洒诗意。这也是洪卫小小说的特质之一。

    我喜欢《秋秋》,秋秋怀孕了,婆婆让躲起来生,是个男孩,正好;是个女孩,藏起来,再生。秋秋躲到表姐家,表姐夫是个写作者,正直而单纯,他和秋秋都看到表姐和另外的男人接吻。秋秋的孩子越来越大,表姐夫请求摸摸她肚子,第二天,表姐夫消失了,表姐说他去找以前的恋人了,那人生了个残疾,又被丈夫抛弃了。“这天,秋秋正在哄哭闹的孩子,电话铃响了。秋秋赶紧接电话,那边却没有声音。这时,孩子忽然呵呵地笑了。那边的人终于说话了:秋秋。秋秋说:姐夫。”在表姐夫抚摸秋秋的肚子,在小孩呵呵的笑声里,在秋秋姐夫的一问一答里,我泫然欲泣,在这里分明让人感受到作者对美好、对诗意、对纯真的坚持和渴求。洪卫一面坚持揭开人生的猥琐低微卑贱,一面又坚持人性的上升与得救,这是决绝而诗意的坚持。

    我喜欢《衣裳》,《衣裳》的结构好,韦小苇一直受到婆婆和丈夫的歧视,特别是在穿衣上,因此自己要开服装店,并因借贷和老同学贾明相好,被丈夫捉了奸,也发现贾明只是把自己当成内衣而已。小苇把这一切告诉了“我”,全篇从第三人称叙事转成第一人称,“我”的展开,又获得新的观照:

    小苇告诉我,现在,她已跟丈夫离了婚,跟贾明也断绝了来往。

    他们就是我一生中的两件衣裳,注定要被我扔掉。

    我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点着一支烟。烟头闪烁,像一个女人的眼睛。我问,你现在穿着衣裳吗?她说,没有。我问,连内衣都没穿吗?她笑了,说,我白天穿得整整齐齐,晚上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立即脱得一丝不挂。我问,为什么?她说,我讨厌衣裳!

    我闭上眼睛。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豪华宽大的房间,里面铺着狸红色的地毯。房间里,静静地立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女人性感的身体,在朦胧的灯光下,发出和谐而可人的光泽。

    女人的脚下,是一大堆衣裳。

    这时,我身边的女人醒来了。她轻轻地为我披了一件衣裳,并且低声地说了一句话。

    女人说,小心着凉。

    视角不停地流变,在流变中,每一个人都受到审视,形成相互的观照,每一个人都成了对方的镜子,“我”是“韦小苇”的镜子,韦小苇是“我”的镜子,“我”又在“身边的女人”的镜面上摇曳,因而清晰,而鲜明,深陷泥淖,自拔不得的痛苦,一尊女神样的裸体照耀着,诗意在照耀着。应该,“我”也不是什么好鸟,女人的挣扎,女人的痴情与温良,此刻还是打动了“我”。

    现实总有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之轻、之溷浊,而诗意在引领生命超越飞翔。洪卫生于苏北穷县响水的六套乡,灌河潮黄沙田,粗身大嗓的乡亲,给了他雄健;他自幼喜说书,也会说《三国》说《水浒》,风云激荡、英雄纵横,给了他壮阔。英雄意气,意气扬扬,日里总有白马在他的心口嘶鸣扬蹄;乡土生动,乡情依依,梦中都有灌河的涛声和落日的金黄,这是洪卫的诗意之源。

    有气息有节律的语言

    当代小小说的掌门杨晓敏先生曾说:我一直认为,如果从小小说写作要求的精致层面来讲,邓洪卫无疑是最经得起挑剔的写作者之一。他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艺术自觉,在短小的篇幅内,把文学作品的价值内涵和智慧含量从容地凸现出来,尤其在结构上能做到举重若轻,几达娴熟圆融的境地。小小说大家侯德云先生说:我要说的关键词是“语调”和“细节”。邓洪卫不关心那些“精彩巧妙的故事”,同样,我也不关心。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同一伙的,是同志,也是战友。

    洪卫对小小说文体的艺术本质的坚持,是自觉的,一以贯之的。小小说由于篇制精短,人物与情节彼此争夺空间,因而在艺术处理上,必须处理好叙述与描写的关系,叙述是交代、概括情节,描写是在刻画人物,在生涩粗糙的小小说作品中,叙述占据主体,一大堆作者的唾沫星,只能将事情讲清楚,人物面目模糊,语言干瘪。而洪卫的小小说从头到尾流淌着生活,基本上是描写,很少看到枯燥的交代性笔墨,即使是叙述也简洁流畅。他的情节基本上是由细节串起来的,在他的小小说中,细节就是情节,情节就是细节,这些细节饱满,生活真切,人物生动,天马行空的想象,就是鲜活的一个个场面与瞬间。在这些细节中,人性才得以展露。

    《甘小草的竹竿》,开篇“我”遇到甘小草:

    十年前的一个午后,我骑着自行车从人民桥上下来。甘小草正好拖着几根竹竿迎面走来。

    我问,哪儿去?甘小草说,上班去。我问,到哪儿上班?甘小草说,银行。我疑惑不解:到银行上班,要带竹竿吗?甘小草掩着嘴哧哧地笑了,笑得像阳光一样灿烂。

    甘小草说,上班还早嘛,我先去宿舍里挂一下帐子。

    说着,甘小草就走过去,走上人民桥。竹竿划在地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我歪过头去。顺着长长的竹竿,我看到甘小草肥嘟嘟的屁股在阳光下一扭一扭,极富韵味。

    那时,我真想追过去,摸一摸甘小草的屁股。

    当然,我不敢,借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我只是张开嘴,对着甘小草的屁股喊道,我验上兵了,明天,我就出发。

    不知甘小草听到了没有,反正,甘小草没有回头,她的屁股依旧欢实地扭动,像一轮红日没到桥那边去了。

    我想起了母亲的话。母亲说,小草屁股大,鬼机灵,有大福享呢。

    抄得有些多了,但能够看出描写的力量,戆头戆脑的男生狼般的心事,精明的小女生的自然而俏丽的作派,都有了,那是曾经有过的浓烈,叫做青春。

    在结尾,甘小草的丈夫被抓了,灰灰地回到娘家。“我”和张桂花一边“洗澡”,一边说起此事,张桂花告诉了事情真相: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张桂花的身体也突地一颤。

    多年前的那根竹竿伸过来,狠狠地在我的后背上抽了一下。

    我歪到一边,汗如雨下。

    “屁股”“洗澡”也许使洪卫的小说误读成有些黄,这些无伤大雅,洪卫的小说总是在细节上展开情节,超越了故事。《谢冬玉的生活》中的“准备好了吗?好,一、二、开始。”几乎成了小小说细节艺术的经典。从生活下笔,而不是从情节,从人的活动着墨,而不是忙于交代故事,所以,洪卫才有细节,在这些细节中,我们感受到活生生的生活和人物。有了这些细节,洪卫的小说有了生气,语言有了气息和节律。

    洪卫语言的气息和节律,还表现在语调上。每一个成熟的文体作者,都会有自己的语调。这是对语言以及素材操练出的成熟姿态,是创作个性的体现。洪卫的叙述语调既从容不迫,又弹性十足,既老练沉雄,又摇曳生姿,既有挑逗式的戏谑,又有饱含深情的感伤。

    我们随便看几段:

    秦皮从三十岁开始,好上了酒。一喝即醉,醉了爱说事儿。说什么事儿?说风花雪月的事儿。对谁说?对他的女人说。(《初恋》)那个夏天虽说来得晚,但还是来了。一来就咄咄逼人。那天,大三学生谢冬玉身着短袖衫,从如火的阳光中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务处。她的手里握着一把算盘,上楼的时候,她的手臂一起一落,算珠也一起一落,发出整齐的声音。(《谢冬玉的生活》)那时候呢,我还小,不到一周岁吧,我母亲抱着我到邻居程二婶家串门儿。前脚刚进门,后脚又跟来一个女人,叫张大脚,也抱着小孩,是个女娃。大家坐下扯闲。扯着扯着,忽然,程二婶说话了。程二婶是看着我和那个女娃说话的。程二婶说,真是天生的一对呢。随着程二婶的话音,我一咧嘴儿,笑了。那女娃儿呢,也一咧嘴儿笑了。于是,屋里的人都笑了。笑着笑着,张大脚不笑了,因为她觉得腿面上热乎乎的,抱开一看,原来是她女儿尿了。还没完呢,哩哩啦啦,淋了她满鞋儿。这事儿呢,我都看着了,听着了。可我那时不记事儿,具体细节都是后来听大人讲的。(《跟王大丫一样》)

    在这样生动丰富的语调里,语言滑入时间之流,而生活越来越鲜明。语言开始了,生活也就开始了。

    而从以上的摘录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洪卫的小说语言流利畅晓、精练生动、富于形象性、化古典白话现代方言于一炉,口语化,本身就有鲜活的气息。

    沉潜:命运与人性的双手联弹

    洪卫的“三国”系列、“响水河”系列、“寂寞有声”系列,以及近期的“娱乐城”小系列(洪卫的三个系列,这样按题材来归纳吧,“三国”是历史系列,“响水河”是乡土系列,“寂寞有声”是城市系列,“娱乐城”小系列也属于“寂寞有声”系列,要按时间来分期,捋不清,因为这三个系列他一直在同时推进)。每个系列,都有可圈可点的精品佳作(侯德云语)。《甘小草的竹竿》《谢冬玉的生活》《庄保四寻妻》《离婚》《衣裳》《同学》《大鱼过河》《掐手》《陈老大》等都展示了当代中国小小说的艺术成就。我个人更喜欢他已出的三本集子中的《大鱼过河》(其他两本为《飞翔的草帽》《梦中有条鱼》),叙事饱满,文字张扬,细节结实,视野开阔,锐气十足,哪儿找哪儿有,不经意间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捷,随意所致却是沦肌浃髓的沉着痛快,一刀而下人生死结纷纷破解的举重若轻的深刻。那是他到达的高地。其实,那时候他刚开始写作(洪卫的创作从二十一世纪才登台亮相),一出手就那么成熟,没有法子的事啊,那样的英姿勃发啊。我希望他回到当年,回到朝气蓬勃灵异天造。

    但是,回不去了。活的创作总是向前行走着,在行走中“辞旧迎新”。告别“愤青”,进入中年的宽广,洪卫的创作也出现了流变。虽然其创作历程十年左右,但很明显,初期写作的激情期已经过去。

    《初恋》是转型期的作品:秦皮从三十岁时好上了酒,喝醉了就抓住老婆的手,把她当做初恋情人讲当年的情事。一直到六十岁,老婆有一天也喝醉了,抓住他的手,把他也当做初恋情人回忆当年的恋情。秦皮戒酒了,和老婆走进黄昏恋。这是一篇技巧圆熟的作品,结构奇巧。我看完了,一声叹息。戕害、忍耐、男性对女性肆无忌惮的凌辱,一日日受着锯与锉的心,竟然在温情中和解了。批判的锋芒突然黏糊糊地沾满蜂蜜,搞什么搞?我替洪卫担忧。

    说到温情,我不反对温情,甚至渴求生活中的温情。但我反对创作主题上的“温情”主义,一切为了温情,一切到温情为止,为了温情编,为了温情造,将世界与人性的真实封闭,人物只剩下团团黏黏的虚影,这是一种连自己都不放过的欺骗。作品中的“现实”空虚,主题单一,人物空洞,情感矫伪,实创作之寇仇。但这样的作品很有市场,我们有些作家,就是被读者专制了,沉迷于迎合读者的好评和需求,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性。在漫长的专制文化中形成的大众阅读心理,从“大团圆”,到“杀戮”与“温情”,是必须与之抗争,使之改革的,岂能反而卖身投靠?启蒙与抗争也是鲁迅开创的传统,是新文学的使命,我申讨所有的背离。如果洪卫也走入“温情”,我只有一声叹息,就此告别。

    但还是有《跟王大丫一样》《听王大嘴说古》,干脆只剩下人,王大丫和其父王大嘴。在《听王大嘴说古》中,甚至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完全是散文化的笔法,风俗画的描写,只有对乡土的深深留恋,和对人物命运的深深叹息。邓洪卫在奔突。这两篇有似《1987,地震》《1986,逃跑》《1987,暗恋》《1983,上南京》,在这四篇“年代”小说中,洪卫在接近历史感,探寻时代与个人命运的暗记,看似散漫,主题不明确,但气韵生动。

    还有《邹氏》《胡车儿》,一写美人,一写英雄。《邹氏》写红颜何以“祸水”,《胡车儿》写英雄忠义的两难,胡车儿为主陷友(自己并不知)以死报友,邹氏在男人的争夺中流离直到无辜而死。作者站在现代人的角度同情女性的悲惨命运,暗挖男权的墙角,在英雄的毁灭中揭示忠义的矛盾,在矛盾中确立人性的崇高。洪卫探索的脚步一直未停,一些曾经中断的脉络又活起来,而视野更加开阔,大开大阖剧烈震荡的情节渐趋平实。

    当然,更有了“娱乐城”系列,这是洪卫又一组集束弹,然而洪卫是平静而谨慎的。我们又看到了洪卫擅长的命运与人性的双手联弹。洪卫一直是自觉地,自觉地把自己的创作面向时代和命运,面向人的“残”存。他说:“记不清谁说过,小小说只能快捷地反映当下的社会生活,不能写命运。而我觉得,小小说完全可以写命运。在‘三国系列’中,我着重挖掘的就是人物的性格、命运。可我后来发现,这些人物的命运是和那个动乱的年代息息相通,并被原著的作者早已安排好的,很难让读者受到命运感的撞击。而我觉得成功的小小说应该写出命运感来,它给我们带来的震憾力跟一些中短篇小说没有多少差别。在‘婚姻爱情’的写作中,我让女性的性格、情感、命运,与现实生存状态扭织在一起,挣扎沉浮,使作者和读者都强烈感受到命运感的波动,从而产生爱与恨的共鸣。我觉得一个写作者,不应该是个局外人,更应该把自己融入小说人物的情感世界当中,给予他们最大限度的尊重。谢冬玉、甘小草、王大丫等女性,都富有自己的情感和性格。她们都是带着缺点存在的,我能充分理解并尊重她们。”

    “娱乐城”系列已发的有“香水有毒”三篇,“浴中杂记”二题,“命运”与“人性”的主题又一次响亮起来。浴城的老板、浴客(嫖客)、小姐、修脚的、按摩的、擦背的、踏三轮车的。这是一个比以往三个系列更为紧凑而集中的世界,在“浑汤”中,一个个人物上场,洗出真实的人性,洗出命运的转变,其中《刘三姐》《陈老大》已被收入各种年选。

    “香水有毒”三题包括《陈老大》《贺小红》《苏小妹》,人物是参互的,陈老大叫陈刚,喜欢同学孟丽丽,孟丽丽爱的是另一个同学许阳光。多年后,陈刚是孟丽丽和许阳光开的娱乐城的保安,此时许阳光爱上了妓女苏小妹,和孟丽丽离了婚。孟丽丽把自己给了陈刚,但陈刚带着一个服务员贺小红走了。《贺小红》内容比较稀薄,故事也走得传奇了些,仅是《陈老大》和《苏小妹》的补充,人物可靠的底子不多。《苏小妹》中的生活厚实,人物的轮廓显明了些。相形之下,《陈老大》更为完整精致。洪卫经常为人物设计如其所愿的结构,在多年后的如愿中物是人非,当年愿望的达成却使人生陷入困境与尴尬,从而形成反讽。《衣裳》中韦小苇终于有了衣裳却喜欢不穿衣裳;《离婚》中吴同终于离婚,却已离掉了三十年岁月;《陈老大》中,陈刚应孟丽丽之招,上了孟丽丽的床,当年初恋的美好就此毁坏,一直割舍不了的恋情就此沉落。陈老大选择了贺小红,放弃了已成废墟的感情,他选择了平实与平等的贴近。一个男子爱与尊严强烈地显示出来。“浴中杂记”中的《刘三姐》和《李二哥》,都是成熟之作,叙事圆满舒畅,生活气息扑面,人物个性鲜明,命运跌宕,是近期小小说的佳作。尤显功力的是对李二哥擦背和刘三姐修脚的描写,那只能叫“活了”。底层的挣扎、粗砺然而是扎扎实实的活,给人印象分明。

    在洪卫近期的创作中,明显的思考多了,要注意防止:人物与中心太明确(精确),主题的倾向性过于显豁,观念控制了人物和情节,生活受到压制,自然与浑融渐消,元气淋漓之作越来越少。

    对于洪卫的近期创作,还要说的:小小说,篇制小,操作快,一个小小说作者往往写几年十几年,便会得上百篇、数百篇,以百计,以千计,自我复制,自我淹没,也在自我取消。选择小小说写作,就存在这样的风险,好在洪卫的创作比较谨慎。过多过密的繁殖,对于艺术,不是繁荣,是疯狂的泡沫。

    还要说的:小小说由于出身低微,一直有庸俗化的倾向,好媚俗,其实又未尝不可以说每个人每个写作者都是小小说,都有“庸俗鬼”,都要抵抗鄙陋,抵抗平庸。当然,小小说也会使写作者陷入空虚和疲倦。就那么长的篇幅,腾挪的空间狭仄,很难看到自己的长进和开展,就会感觉深入不下去。一个小小说作者,因此还得和空虚与疲倦作斗争。小小说的发展,在得到一个喷发的高潮后,整体都在呈现高潮后的疲软。这是整个小小说界的困境了。

    还有:一个人能做到的都是有限的,个体总是有限的,所谓个性未尝不能说是有限性。站在这角度去考虑自己的突破。要善于保持发扬自己的创作个性。

    在洪卫的近期创作中,越来越多地出现“我”,《跟王大丫一样》中有,《刘三姐》中有,当然以前的《衣裳》中有,而《大鱼过河》中的吴庄、《离婚》中的吴同、《秋秋》中的表姐夫等也未始不可以看作“我”,这个“我”在急剧变革的现实世界中撕裂和变异,也在坚持和抗争,这个“我”在表达作者的一种呼唤,一种渴求,一种鄙弃,一种挣扎。也未始不可以看作作者在呼唤,在渴求,在鄙弃,在挣扎。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每一颗心都在如斯浮沉。作品中人物命运与人性的展开,自然是作者在现实生活中奔突的心像。由此而论,作品的突围,首先是作者的突围。作者在现实生活的炼狱里的酷烈程度,即是作品中的深刻程度。

    上下都很平坦

    侯德云说洪卫:我觉得,他的认真态度,也足以让小小说文体为之动容。洪卫对小小说的捍卫,那是锱铢必较,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在街角,周围是吵嚷的夜市,我和洪卫在争执。为了《刘三姐》,《刘三姐》是洪卫近期创作的佳作,选人中国小说排行榜。我说《刘三姐》中的“我”,加进去有些蛇足,故意把主题捣弄出来,太人为了,是贴标签,他说我没看懂。我们都喜欢这样的争执。可惜太少。洪卫也处在创作的瓶颈阶段,写得很慎重。我应该是鼓励他的,但我更担心他就此滑坡。一个写作者,上,很艰难,下,却很平坦。洪卫任职金融单位,办公室的要员,事务繁冗,文牍琐屑,权、利诱人,这些对写作者是甜蜜的腐蚀和冷水煮青蛙的暗杀。生活顺心、日子好过对艺术的戕害,看多了,身边比比皆是。但是呢,我知道洪卫在痛苦,特别是创作上的煎熬,行啦,有痛苦,就还是一个活着的写作者。

    洪卫的小小说,是给了盐城的文学以荣光的,也是给了小小说以骄傲的。在盐城的一帮子文友中,我是高看洪卫一眼的,毫不掩饰。当然,我不愿意他作茧自缚,囿于小小说,总是问他短篇?中篇?长篇?不依不饶地敲打他。

    小小说是小说,洪卫一直讲:我写的就是小说。

    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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