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三口。他戴副墨镜，她白皙偏瘦，两人紧挨坐着。女孩三岁左右，东瞧瞧，西看看，从这个座位跑到那个座位。
火车越过了旷野，群山，桥梁，又穿过隧道，车厢里的光线明明灭灭。
孩子在她怀里睡着了，她也靠在他的肩头。
车厢里很静，仿佛能听见彼此急切而压抑的心跳。
她很想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怕自己无意之中触动了敏感的他。便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紧锁的眉头，他让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叹。
他们相识于武汉大学，因为一次郊游而走近。那天爬武当山，半道上她又累又渴，他追上她，递给她一个军用水壶，说，快喝，我为你提包。
她笑笑，拧开水壶就喝起来。很快，她皱眉直叫，什么水呀？好酸，好苦！
他笑，嘿嘿，这是我泡的柠檬茶，止渴生津，还美容呢！
她咂咂嘴，感觉真的不渴了。问他，你是四川的吧？
他走在前面，扭头说，四川安岳，知道吗——柠檬的故乡。
她摇头，说，我们湖北好像没有柠檬。不过，从书上知道一点。
他就陪她慢慢走，说安岳的柠檬树，遍山遍地，葱葱茏茏；柠檬果金黄饱满，汁液润泽，是美容佳品。他说你如果去了，用柠檬做面膜，会成为《天仙配》里的七仙女。
她笑，有那么神吗？
他眨眨眼，不信？回去我给柠檬你试试。
那以后，他常常送来柠檬，新鲜的她做面膜，晒干呈片状的泡茶喝。在她面前他表现出四川人固有的勤劳，热情，聪明和干练。他能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能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能凭自己的能力留在武汉。
结婚后，为了在武汉拥有自己的房子，他拼命工作，连带她去看柠檬都忘记了。他一路顺风，从科员干到主任，她也在单位和家庭之间忙忙碌碌。
知道她怀孕没胃口，他偷偷让父母从老家托运来一筐新鲜的柠檬。她笑他有恋家情结，柠檬在武汉可到处买得到，他一本正经地说，那不是正宗安岳的，安岳的柠檬珍贵，大量出口，一般人是吃不到的。她吃了一口他剥开的柠檬，故意夸张地说，啊，老公，再也没有比柠檬更好吃的东西了！他更得意了：我说吧，什么时候带你回去到树上挑选，那才有味道呢！
他还没有兑现自己的许诺，就出事了。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2008年5月12日14时。
当突如其来的地震袭来，大地在颤抖。正在外面应酬的他想起家里的妻儿，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却无法接通。他心急如焚，忘记了那是午睡时间。他借了朋友的车发疯般向家里开。街道上到处是人，人们惊慌的神色更增加了他的忧虑。突然，从十字路口跑过来一个老婆婆。他猛打方向盘，小车撞向了栏杆……
老婆婆幸免于难，碎了的挡风玻璃片刺破了他的双眼。
灾难来得那么突然，原来是老家四川发生地震，临近的几个省市都有震感。那次意外事故后，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变得郁郁寡欢。三年了，她为他四处求医，效果甚微。一个北京的眼科专家被她的真情所打动，答应亲自为他做手术试试。手术定在一个月后，专家说成功与否还得靠病人自己。
她知道依他目前的心境是无法配合手术的。安岳是他的根，换个环境，或许能换种心情。她对他说，现在柠檬成熟了，我们去老家玩玩吧，你可答应过我的。
车厢里很静，乘客们眯着眼睛在打盹。他摸着她瘦弱的身子叹气说，唉，早就说了带你回老家的，没想到是这样回去。她想说，是啊，要不是你眼睛受伤，我们哪有时间啊？话到嘴边又改成了：说说你的老家吧，我先感受一下。他就说起柠檬，说柠檬是安岳的宝，养育了父老乡亲，也让自己有钱读书，说有时候梦中还在摘柠檬果呢……他说着，嘴角漾起了笑意。
她看着他，记起他曾说过柠檬水能清肝明目，就说，回去后你去摘，我来切，我们晒好多好多的柠檬片。到傍晚的时候，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我读书你听。他说好啊，那就读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火车在向前方疾驰。酣睡的孩子露出圆圆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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