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扑闪着眼睛搜寻，猛地叫起来：爸爸，那是爸爸！她的小脚在窗台上弹跳，小手抓住铁栏杆，小脸贴着厚厚的玻璃。我站在女儿身后，双手护她，双眼寻你。你越走越近了，深度近视的眼睛终于看见了我们。你在笑，惊喜地伸手，可女儿一个转身，扑倒在我的怀里。你的手定格在玻璃上，白皙的手掌变得黑而粗糙，修长的手指有了趼子。所有的一切证明，你不再是官员，而是个服刑的囚犯。随着你的口形，我知道你在呼喊“女儿——”，喉结在急剧地起伏。
狱警过来了，提醒说，快打电话，时间很紧的，半个小时。
我把话筒放在女儿的耳边说，乖，喊爸爸，他是你爸爸！女儿的嘴瘪了瘪，扭头藏在我怀里。
话筒里传来你急切地呼喊：女儿，宝贝，宝贝！
我拍拍孩子说，等一会吧，她不习惯。
我们坐下来，两边的长凳，隔着厚厚的玻璃。你在里面，我在外面，孩子在我腿上。
你的手指划着玻璃，说，这么大的雪，没想到你们会来。
我望着清瘦的你，眼泪忍不住了。女儿抱紧我怯怯地说，妈妈，不哭。我亲着她的小脸说，妈妈没哭，看，爸爸在呢，你不是天天要爸爸吗？女儿转过脸，窥视你。你眨眨眼，挠挠耳朵，扮了个猴子的怪相。女儿咯咯笑了，她肯定想起了你逗她的样子，挠她，做怪脸。你不要怀疑我的说法，她是有印象的，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让看你的照片，告诉她：爸爸最爱你，抱你，让你骑马马，给你讲故事，唱儿歌，还做各种各样的怪相。女儿还问过，是像别人的爸爸一样吗？我说，是的，比别人的爸爸还要好。所以，她记得的都是你的好，真实的，或者我虚构的。
你的目光柔和，轻声问我是不是哭了，咋眼睛肿得这么厉害。我微笑说，没事，风雪太大，会见的人太多，排队等了两个多小时。我没说狱警不准我们相见。离婚这个词，我一辈子也不愿意提起，可你总是让我屈辱，当我忍受了离婚的屈辱，坐牢的屈辱，没想到今天我会为你去下跪。一千多过日夜，女儿要爸爸，几千里的路程，挨冻受饿，到你的监狱门口了，却由于离婚而不能见面。冷风里，孩子的哭声撕碎了我的心，好说歹说，不能违规会见。女儿在监狱长的办公室不走，哭着叫着要爸爸。万般无奈，我扑通一声，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歪倒在监狱长脚下。我是想跪着的，可我昏倒了，固有的尊严把我的心砸得稀烂。我忘了自己是干部，也是个文人。那一刻，我只是女儿的妈妈，你的前妻。我得见你。千里迢迢，只为见你；忍辱负重，只为见你。
你怜惜地瞅着我和孩子说，难为你娘俩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2月14日，情人节，监狱组织亲情互动，我想你来，没想到你们真的来了。我点点头说，知道，你信里写了，只有今天我们才有可能见上，也只有这特定的日子才允许送吃的用的。我给你带了副好眼镜和衣服，还有牛肉干、盐水花生、蚕豆，小蛋糕——明天是你40岁的生日。
你叹了口气，玻璃瞬间朦胧起来。一直偷看你的女儿愣愣地回头看我。你侧身摘下眼镜在囚衣上擦了一下，又戴在挺直的鼻梁上，两层玻璃遮住了你的眼睛，我仍然看见了泪珠。
你恨我吗？四个字传来，很轻，却如震雷。电话线抖动了，是我在点头，又拼命摇头。我咬紧嘴唇，不敢流泪。
4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恨过吗？恨过，因为你的大错，父母早生华发，襁褓中的女儿失去爸爸，年轻的我风雨飘摇。你毁了自己的前程，让亲人蒙羞，给孩子的天空罩上了阴影。可我能恨你吗？不能！我只能记住你的好，让绝望的日子鲜活起来；我只能维护你的好爸爸形象，让孩子的梦不再残缺。
这些，我说不出来。让女儿来回答吧。她说过要给爸爸跳舞唱歌。你看，在这窄窄的窗台上，她扭得多好啊；她天籁般的童音在沉闷的会见室回响：“地上有个雪娃娃，张大嘴巴不说话，我拿苹果去喂她，叫她不要想爸爸”。我们的女儿多像雪的精灵，她说，雪娃娃呀，爸爸在远方，想多了，心会疼的。过春节，她把愿望装在许愿灯里，说爸爸收到了就会回来；父亲节，她站在广场上说，世上的人真多啊，妈妈，我要站高一点喊爸爸，父亲节快乐！
你笑了，那么开心。你的小宝宝长高了，还会唱歌跳舞。想想你进去那年，她才一岁两个月啊。如果当初你不赌博，不被金钱蒙蔽了双眼，你会一直陪伴你的花朵，天天沐浴阳光，时时享受亲情。可是，没有如果，十多年的期限，你人生中的最好年华在牢狱中度过。悔恨有什么用呢？唯有改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踏踏实实地做人，才能给孩子阳光的生活。
女儿一首接一首地唱着跳着，你笑出声了，你在喃喃着，宝贝，女儿，宝贝——
突然，电话里寂静无声，女儿停止了舞动。
亲情会见结束了。两边的人开始起身，我抱起女儿慢慢地向门口退去。
“爸爸——我要爸爸”！女儿忽然意识到什么，在我身上扭动着，哭叫着，撕心裂肺。
一群人在回头，你清瘦的身影窜出来。铁窗挡住了你，你的双臂颤动，十根手指在玻璃上无望地伸开。我疾步返身，捏住女儿的小手，按在玻璃上，三双手紧紧地贴在一起。
玻璃窗渐渐模糊。好一会，狱警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说，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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